八月中秋,二老爷济民派了克勤过来,说是有朋友送了他一篓螃蟹,因为是今年头一回尝鲜,不敢专享,请老太太并济仁、心锦、心碧、绮凤娇过去一同吃蟹赏月。
济仁知道肺结核的毛病传染性很强,平常就很自爱,不大肯到别处串门走动。虽说是亲兄弟家里,能不去也是不去为好。让别人嘴里不说心里讨厌的事,他是万不肯做的。
心锦吃素,过去了也不过坐坐而已。她对心碧说她就不过去了,免得闻见荤腥味要作呕难过。
心碧跟济民向来有隙,这事她从来不瞒着别人。十几年前济民借故到她房中发火,猛撼摇篮,至婴儿惊吓早死的事,别人或许忘了,她忘不了。她是母亲。这回济仁大难临头之时,他不思帮忙,反倒急匆匆拣出一个陈年旧案去料理,明摆着是脱身之计。后来他为这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倾家荡产,心碧实际上是暗自高兴的,她认为这就是报应,现世现报,来得这么快这么猛,可见老天爷真的是很公平。所以此刻她根本不找什么理由,直截了当就回说不去。
这样,便剩下绮凤娇一个人陪了老太太同往。
酒席整治得挺丰盛,螃蟹还没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边的小桌上,摆了鲜藕、菱角、柿子、梨四色秋季水果。心遥今天精神不错,收拾得头脸光鲜,发侧还插一朵玫瑰红的绒花,映得双颊稍见颜色。她声明说,她坐这儿不过是陪陪老太太和凤娇,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这东西大凉,要是忍不住嘴馋一下,挨不过明天就要发病。
绮凤娇觉得她也可怜,就说:“多喝两口黄酒怕是不碍吧?黄酒暖肚呢。”
济民马上接口道:“凤娇你别怂恿她吃这东西,一会儿胃气痛犯起来,她自己难过,别人听她哼着也难过。”
凤娇说:“这病怎么就看不好呢?”
心遥望望克勤:“从生他下来就得了,敢是天冷,受了点寒气。月子里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听姐姐一句话,日后你要是生养坐月子,一点都不能大意。”
绮凤娇一张粉脸已经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心遥又对老太太说:“我这病一生十几年,白耽误多少事儿!帮不了济民的忙,又服侍不了老太太,想想也活得没意思。”
老太太正色道:“怎么说这话?你不是替他生了儿子吗?”
“我劝他娶个二房,劝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写书做文章上。”
老太太朝她点点头:“这是你的福气。”又对济民说,“再娶一房,这倒也是句实话。她这样子,顾顾自己就不错了,哪能有精神顾到你?日后老了,总还是要有个人服侍服侍的。”
济民摇摇手:“娘,今天不谈这话。”拿起调羹,分别往老太太和凤娇碗碟里布菜。
绮凤娇发现克勤一句话不说,却在用眼角偷偷瞄着她。她知道是因为他替她拍过裸身照片的缘故。那些照片,心碧后来当她的面连底片都一齐点火烧了,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她认为克勤毕竟是个孩子,男孩子到这么大,对女人感兴趣,好奇,是免不了的事。她故意微抬了头,朝克勤那边转过脸,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几乎把克勤的魂儿都勾去了,他猛然觉得下身一松,一股热呼呼的东西冲了出来,濡湿了裤裆。他心中狂跳,满面通红,忽地丢下筷子,站起来直奔门外。
老太太在后面说:“这伢儿,饭吃到一半去上茅厕。”
济民说:“不管他。”扭头对站在门口的有根,“去厨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没有?”
老太太毕竟是上年纪的人,就螃蟹喝了几盅黄酒之后,便有点不胜酒力,头发晕,脚发飘,身子发软,嘴里说是歪在客厅竹榻上歇一歇,头才搁到枕头上,已经呼呼地打起鼾来。绮凤娇见这光景,也只好留下,等老太太醒了再一起走。
心遥要给绮凤娇找个地方也躺上一躺,绮凤娇不好意思,坚辞不肯。心遥脸色疲惫地说:“你不躺,我可要躺上一会儿,我不能陪你了。”说着就回她的房间。
济民四下里看看,说:“克勤又跑哪儿去了?怎不见他的人影?”遂吩咐下人泡了一壶上好杭州龙井,把摆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陪绮凤娇坐着喝茶。
因为晚饭吃得早,此时天光未曾全暗,屋里屋外浮动着一层淡紫色的光线,虚虚的,飘飘忽忽的。绮凤娇刚刚喝过酒的脸色有红有白,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凸现在黄昏暮霭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来了。两个人似乎对此都有察觉,都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济民说:“你喝茶。这茶是地道西湖龙井,味道不错的。”
绮凤娇微微一笑:“我哪里懂品什么味道呀,不过杯子里见点茶色就罢了。可惜了二老爷这茶。”
济民一双眼睛万分灵动地盯住绮凤娇:“话哪能这么说?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绮凤娇神情就有点郁郁地:“我算什么佳人?白让人笑话。进董家门到今天……”想想不该在二老爷面前吐露心思,连忙打住,指着暮色中院子里的一盆“雀舌”树桩,“二老爷喜欢养盆景?”
济民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天井小,栽不下大树,只能弄点盆景摆摆。不是说绿色养目吗?看书写字的当中停下来瞧上一会儿,倒真是觉得眼睛清爽。”
绮凤娇起身走到天井里,低下头来,细细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抚它的树干,又摸摸盆土的湿润程度,喜爱之情油然而见。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济民跟着过来,站在绮凤娇身后。
“不瞒你说,我爹爹给人家当过花匠,剪扎盆景是最有名不过的了。从前他替人扎过一套‘十三堂’杜鹃,上海南京都有人赶了去看。南京修中山陵的时候,专门把他请去做园林方面的顾问,也是大大出过风头的。”
“哦?你爹现在……”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会进戏班子学戏。我爹那人风雅得很,画一手好国画,写一笔好字。谁家想请他去扎花,得下帖子请,否则,哪怕银洋堆在他面前,他画他的画,眼皮子都不抬。”
“好一位名人雅士!”济民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彩。“我说你怎么通身有股子特别的韵味,原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爹的风雅传到你身上,再加一副漂亮的身段脸盘,加上举手投足间的婉转曼妙,竟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济民说到心旌摇荡之处,口唇湿润,目光恍然,恰似一张柔柔的密密的网,把绮凤娇不知不觉罩在其中。对方半仰了头,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仿佛瞬息之间接受了济民的定身之法,心甘情愿把自己定在了济民和树桩盆景之间。
此时中秋明月已经升上东边院墙,天地一片纯净清朗。月光把盆景、绮凤娇、济民三者融成同一条长长的黑影,浮动和逶迤在青砖地面之上。黑影忽然摇曳起来,变了形态,原来济民在绮凤娇腰肢上轻轻一揽,就把她揽入了怀中。
“我的宝贝儿!心肝儿!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着,竟生了歹念,盼我大哥早死!”
凤娇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你别瞎说!我担不起这个分量。”
“你担得起!你比心遥、心语、心碧都要担得起!心遥太弱,心语太笨,心碧太盛,只有你不温不火叫人疼惜。我的宝贝儿,我真是想你很久了。”
他把头埋下去,把她的衣领扒开,用劲嗅她乳沟处溢出来的馨香。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劲往身上贴,另一只手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隔了衣服有经验地搓揉她的乳房,一圈一圈,手法既温柔又老到。她口鼻处喷出来的气息很快变得急促而滚烫,双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乱红艳。
在这个最要命的当口,济民忽地又戛然而止,松开绮凤娇,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儿不便当,今夜里给我留个门。”
绮凤娇心跳如鼓,直到济民几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张小桌旁边,绮凤娇还恍然若梦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无法让自己从刚才的那一场暴风骤雨中脱身出来。
润玉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回来兴冲冲拉着心碧上街,要给全家每人扯一块衣料。心碧笑道:“你这几个钱,还不够你月月买书笔纸墨和消闲小食的呢,依我看也就别充这个大方了。”
润玉噘嘴说:“娘你真是扫人家的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表示一下女儿的孝心,不说夸奖几句,反倒泼上冷水。”
心碧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进笸子里,拍打拍打身上的线头:“好好,娘不说了,娘今天偏要块上好的料子,认真享我女儿一回福。”边说,边笑,边进房去收拾头脸,换出门的衣服。
母女两个走在路上,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苗条。做娘的柳眉凤眼,鼻子嘴巴无不纤巧秀丽,黑发在脑后挽出一个沉甸甸的圆髻,鬓角斜斜地插一支珍珠头饰,一排极齐整的刘海直挂到双眉之上,端庄中显出少女才有的妩媚。做女儿的又是另一种风姿情韵:皮肤白嫩如雪,漆黑的水晶般的美目似流星闪烁,顾盼之间无不显示出一种带了稚气的可爱的傲然。一头瀑布般的大波浪烫发披散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发上无任何修饰,一圈圈的发丝随步履的节律扬起又落下,极具飘逸的动感。时值八月中旬,天气早晚渐凉,中午却仍旧燠热,心碧穿一身淡紫色卡腰开岔旗袍,高领无袖,领口用细细的珍珠镶边,胸前同样用珍珠串出一枝梅花,斜斜地直伸到肩头,与她鬓角的珍珠头饰相互照应。浑圆的右臂上,照那年时髦的做法,在肘窝到肘弯之间,戴一只扁扁的金镯。润玉穿的却是一条西洋红的连身纱裙,领口是绉纱的花边,袖口用薄纱堆制出花苞的形状,裙摆自腰部以下蓬松开来,腰后钉一只很大的同色缎面蝴蝶结,配上她走路时带弹性的步伐,自有一种西洋少女才有的大方活泼。她的右胳膊上,跟心碧一样,也有一只扁扁的金镯。
这母女俩一路走,一路手挽手亲热地说笑,不像母女,像一对姐妹。从城南走到城西,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有那认识的,直说心碧福气好,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嫩相,又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天下的风流都叫她们母女占去了。也有刚从外地来不认识心碧和润玉的,瞪圆了眼睛不管不顾地直勾勾地看,一边就向近处的本地人打听她们的出身来历,话语中试探着有没有一亲芳泽的机会。本地人免不了拿他们玩笑几句,心里想的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省省心思吧。
董记绸缎店坐落在城西丰乐桥下,双开间门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董济仁投资的店铺不止这一个,基本上都是请了掌柜来操持店务,到年底双方分成。济仁自己,头些年还常往店铺里跑跑,指点掌柜的进些什么货,货架怎么摆,商品怎么陈列,如何定价才两不吃亏。这半年多来他厄运缠身,先是官司,后是肺痨,弄得他气血两衰,心有余力不足,想照料照料自己的生意也不可能了。所以心碧带了润玉在自家的店铺门口停住的时候,抬头四顾油漆剥落的门柱和色彩变得十分暗淡的金字招牌,有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户。
王掌柜闻声迎了出来。他是个瘦高身条的中年人,面色寡黄,略有点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总带些惊恐,仿佛时时担心生意会不会做砸了似的。就是这双眼睛,与一般生意人精明奸诈的目光大为不同,容易使人生出同情和信赖。他从祖父辈上就开始做董家的店员,到他手里,三代端董家绸缎店的饭碗,主仆间已不再单纯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而变得像一家人那样,命运相共,息息相通。也正因为此,董济仁才能从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那里了解到共产主义的一些大致理论,和红军游击队的目的主张,以至引发了后来出资替游击队购买枪支的官司。
心碧跟在王掌柜后面进了店堂,见里面空荡荡没有顾客,就不悦地问道:“我是好长日子没有来过了,怎么生意这么差?”
王掌柜亲自倒来两杯薄荷凉茶,恭恭敬敬回答道:“差是比从前差了点,也还过得去吧。这会儿是饭后,生意一向不多,总要到得三四点钟之后……”
柜台后面忽然冒出个人来,是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他刚刚坐在里面看书,稍带照料店面,头是埋着的,故而心碧进来时没有看见他。千帆听到心碧向父亲查询顾客多少的情况,就想站出来为父亲做个证明,谁知抬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润玉。千帆的目光立时被润玉吸引过去了,他在小城里从未见过这样鲜润活泼的女孩,他觉得从视觉到心灵都有一种极为新鲜和舒服的感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琢磨她跟心碧的关系,她从哪儿来,在这里干什么,又为什么坐在这里像在家中一样的自然松弛。
润玉察觉到背后千帆的注视,回过头去,展颜一笑。她认识千帆,很小的时候他跟他父亲到家里来过,那时他矮小瘦弱,总是皱了一双眉毛,嘴巴紧紧闭住,一副深思熟虑的小人精模样。他从不抬头注意这个家里的女孩子们,所以他不认识润玉。润玉却是认识他的,尽管如今他高出她一头,他嘴上长了茸毛,眼睛变得聪慧明亮,嘴角的线条也有了几分刚毅,润玉还是能认出他来。
心碧坐下来略略歇息之后,便带了润玉逐一地去看店里的料子。王掌柜跟在后面一步不拉。千帆仍旧在柜台里站着,一本新从上海邮寄来的杂志还握在手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了润玉身上。
心碧一匹一匹料子地看过去。店里新到了不少日本花纱布,但是这种布料做夏装尚可,眼下却是从秋天往冬天过了,她要给四个小女儿做棉袍,要买厚实的花哔叽,在布料里翻来倒去怎么也找不到。心碧笑笑说:“王先生怎么过忘了节令了?花纱布在春天进货才好,秋天进货,买家很少,积压一个秋冬才出得手去,银钱岂不是死在这儿?”
王掌柜嘴里喏喏,脸上却微微有点变色。心碧看在眼里,已经明白这不是他的一时失误了。以他几十年做布店生意的经验,秋天进了春天的货,必是其中有原因的。有可能是货主出了极低的卖价,差价部分就进了王某人的腰包。心碧心想,这样做生意,济仁不亏掉老本才怪。但是她不准备回去告诉济仁,一是济仁对王掌柜信赖有加,说了反使济仁对她不高兴;二是济仁身子太弱,受不得刺激,万一他信了她的话,兴师动众要亲临店铺查点这事,病因劳累生气而加重,可怎生是好?倒不如装个糊涂,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这样想着,心碧不露声色对润玉说:“娘要买的料子店里没有,不如再到别家店里看看?”
润玉说:“爹爹怎么不让店里进些时新料子来?他该到上海去考察一次,那里的料子看得人眼花,什么天鹅绒、乔其纱、苏格兰呢、亚麻、凡立丁……样样都比我们店里的好。”
千帆的一切注意力本都集中在润玉身上,听润玉说这几句话,他立时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他感觉到一阵微微的惊喜,因为知道她不是转瞬即逝的香气,她的家在这里,她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人。他赶紧从柜台里转出来,拦在心碧和润玉面前说:“我来替你们带路吧,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绸缎店,可能会有点好东西。”
心碧的本意是要婉拒。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一张夸夸其谈的嘴巴和那些瞎七搭八的思想,尤其济仁因他而搅进了一场官司之后,她对他更是戒备有加。但是没等她开口,润玉已经笑着答应了。润玉一来因为回家后听说了千帆的经历,对他这个人颇为好奇,二是小城里有学问见识的年轻人毕竟太少,她盼望有个人聊聊,说几句外面世界多么精彩的闲话。
于是心碧退到后面一步,改由千帆跟润玉并肩而行。心碧觉得这样不妥,叫别人看着容易生出误会。但是润玉走得轻松自然,倒又叫心碧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她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很快,千帆嘴里说出的一连串人名叫她头晕,那些名字有的很怪,有的很长,她想怕都是些外国人的名字。她实在不明白千帆光对润玉说些外国人干什么,哪有跟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说些花儿朵儿,却说这个的。
第二天,润玉在家里看一本之贤从上海邮寄给她的翻译小说《包法利夫人》,门房通告有人来访。润玉迎出去一看,竟是千帆。他也带给她一包用油纸捆扎好的杂志书刊,润玉接过去翻了翻,大都是印刷极粗糙的地下书刊,有德国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有苏维埃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有北京***和上海鲁迅的一些文章,还有署名毛润之的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润玉笑笑地说:“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哪能读懂这些书?”
千帆热切地劝她:“你不妨读读看,一读就知道这里面的思想多奇妙,多新鲜,多让人神往!”
润玉把这包书随随便便往旁边桌上一扔:“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喜欢读小说,讲大道理的文章,我是一读就头疼。”
千帆仍不死心:“你试着读一篇好不好?万事开头难,你读进去了……”
润玉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我干什么要开这个头呢?”
一句话把千帆问住了,他不知不觉跟着呢喃了一句:“干什么……”
润玉扑哧一笑:“你们这些信仰共产主义的,是不是惯于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千帆想了一下,郑重其事望着她:“决不是这样的。我只不过觉得你这个人与海阳城里的一般女孩子不同,你大方,热情,有一种向四面八方发射的魅力,你如果肯认真去做一件事,会有超过别人几倍的效果。”
“我要是不准备去做呢?”润玉似笑非笑地紧盯住他。
千帆极为认真:“你或许有一天会后悔。”
“你吓唬人。”
“江河日下,大浪滚滚,中国革命的大趋势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你看看吧,小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眼见得要向华北进攻。接下来,华中,华南,都是他嘴边的肥肉。***只顾内战,毫不抵抗。另外的几大军阀呢,一个个都在忙着封建割据,占山为王。倒是共产党的红军队伍识大局,绕道云贵、四川,准备北上抗日。听说一路上走得千辛万苦。”千帆说到动情处,突然冒出一句,“润玉,我要问你:如果让你当亡国奴,你当是不当?”
润玉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我先来问你:你虽信了共产党,也还是中国人,如果我当了亡国奴,你能说你单单不是吗?”
千帆虽是个极善演说的人,此刻倒被润玉这句实实在在的话问住了。他眼望着润玉的娇艳面庞,为自己无法驾驭她而焦躁烦乱。
此后,千帆又找机会跟润玉交谈过两次。他一心要说服她信仰共产主义,渴望着有一天她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投身红军游击队,他们双燕齐飞,夫唱妇随,共同做一番不同寻常的事业。
当时千帆并不知道润玉身边已经有了之贤。多少年后,千帆身着戎装回到海阳,徜徉在破败不堪的董家门前的时候,他心中悲哀地想:那年之贤带了润玉逃难到乡下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派几个游击队战士把之贤逮住处死。他是大地主出身,是剥削者,农民革命的对象。若之贤死了,润玉或许会有另一种结局。
而在当年,不满二十岁的千帆碰了润玉不软不硬的钉子以后,一时对自己极为失望,心中的抑郁无处发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给父亲留下一封短信,悄悄地出城去了。
王掌柜自然知道儿子去了哪儿。枪支的官司之后,儿子是沾了董家老爷的光才一并没事的,王掌柜生怕他再次惹出是非,几乎是跪在儿子面前求他放弃那些想入非非的信仰和行动。儿子当时勉强答应了。王掌柜怕的就是儿子敷衍他,一直亦步亦趋地守在儿子身边,不让他四处走动。结果儿子还是远走高飞了,去做那些随时会被抄家杀头的事情了。王掌柜心里的悲苦如江河大海,无人可以诉说,只得暗自吞咽,暗自积攒更多的银洋,准备有朝一日在又一次要拯救儿子生命的时候派上用场。
忽一日,上埝镇的薛暮紫从天而降似的,只一个小厮跟着,轻轻巧巧进了董济仁家的大门。
海阳人对做医生的一向尊崇有加,薛暮紫又不比西医王亦堂,是家里的世交,常来常往惯了的,所以他一进门,惊动了董家上上下下。济仁自然是满脸感激地迎接出来,就连老太太和极少出门边的心锦也互相扶持着来到敞厅间,见了薛先生一面。薛暮紫连连夸赞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长寿之相。又替她约略把了下脉,说她只有个咳喘的老病,冬春易发,不妨事的。人倒是常年有点小病才能长寿,因身体里的秽气得以不断发散,有益无害。相反,那几年几十年不生病的,生出来就是大病,反令做医生的棘手。一番话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退出去的时候还连声嘱咐薛先生要多进城来玩,来了别住客店,就住家里,家里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后,薛暮紫才说起此行的目的:他年年这个季节里要出门巡游一次,挨个儿看望他的病人。他说,很多人不懂得病去如抽丝的道理,稍稍看得有点起色,自觉身子舒坦了,就懒得再开方子吃药。殊不知秋寒一来,最易复发。医生就怕这个复发,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复发,怕是十分功力也难治。所以他总是防备在先,早早地往病家巡游一趟。
济仁听了,自然好一番感慨唏嘘,从肺腑里称赞薛先生的医风医德。
此刻已近饭时,让厨子得福另备酒菜已经来不及,济仁就吩咐他去老松林菜馆要一桌现成的席面送来。薛暮紫也不推辞,边喝茶,边和济仁谈些医理及时政之类的闲话,态度极为安详坦荡。济仁和他从容地对答着,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生平又得一位挚友,态度上自然也是诚恳有加。
不大工夫,菜馆里跑堂的伙计将酒菜送到,得福略加整治,过来请主客入席。
济仁因病不能饮酒,特地喊心碧出来陪客,又把四老爷济安请来。席面虽是仓促凑成,倒也冷热俱全,很像样子。这又得归功于心碧的操持,她是日日都防着有客人突然而至,要求得福必须备有几个拿得出来的半成品汤菜的。
薛暮紫原来喝酒很有点海量,加上他生性从不畏缩拘谨,故而喝得十分畅快尽兴。酒至半酣时,恰巧济仁的儿子克俭从外面闯了进来,济仁叫住克俭,要他给薛先生行礼。薛暮紫见克俭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显出风姿俊朗的形迹,心中欢喜,借着酒意说:“我有一小女,跟贵公子差不多年纪,长得倒也还差强人意……”
济仁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济仁生有五个女儿,只克俭一个儿子,平时虽恨他不肯用功学好,毕竟是唯一的传宗接代之人,私心里对他也还是存了很大希望的,婚事上自然就不肯马马虎虎。薛暮紫人品医术都还不错,想来家境也不会太差,但是说到底只是个乡村医生,与济仁的身份地位显然地有一段距离,若结成亲家,总不是十分般配。所以济仁马上接过话头说:“小儿白生了这么一副秀气的面孔,却是顽劣过人,很令人头疼的。曾经有几位朋友世交来替他提亲,我都是说,等大了再看,别弄出个不成器的东西,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
薛暮紫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好开口。
一边的心碧生怕济仁这番话怠慢了客人,连忙朝济安使眼色,让他劝酒,自己便往薛暮紫面前的小碟子里布菜。为表示诚意,心碧也勉强喝了几杯。心碧一喝酒,从眉梢到睫毛这一段就沁出胭红,衬上极明媚的一对凤眼,很有点古典美人的遗风,弄得薛暮紫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干脆推说饭饱酒足,匆匆离席。
一行人挪至济仁的书房里喝茶时,心碧想起绮凤娇这几日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心说何不趁薛先生在这里的方便,让他看上一看?心里这么想,就说了出来。薛暮紫很随和,马上答应,问心碧:到姨太太屋里看,还是把姨太太请出来在书房里看?心碧答说,不须劳先生大驾,还是叫凤娇到这里来吧。就派了兰香去请绮凤娇。
绮凤娇进门时,果见她眉眼肿胀,面色苦黄,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行礼之后坐下来,她诉说这几日晨起头晕,不思饮食,昏昏欲睡。薛暮紫先叫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又示意她抬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他只略略把一下脉,便笑着对济仁:“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谁知绮凤娇竟脸色大变,由苦黄变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怀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这么回事,她是死活也不会来看医生的。
她对面的济仁,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她,脸色同样的由苍白变成潮红,又变成青紫,继而双手一个劲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来,一阵猛烈的呛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咳过这一阵之后,他只觉口中腥甜,慌忙低头,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地上。
一旁替他捶背揉胸的心碧,见到地上红艳艳的鲜血,才知济仁先前是把病情瞒着她们的。刹那间,无边的悲苦弥漫了她的心胸,似乎身边的济仁连同这一座大房子都在迅速下沉,她喊又喊不出,撑又撑不起,眼见得灾难没顶而无能为力,这样一种哀伤是无以言说的。
薛暮紫先见主人脸色不对,不知怎么回事。待到济仁因情绪大动而吐了血,自然就忙着照料病人,重新开了药方,按着肺痨病人吐血的情况,加了砂仁、炙甘草、炙杷叶、炮黑姜等等几味药。又把济仁的跟班小尾儿拉到旁边说:“病人开始吐血,情形就不很妙了,回头跟你主母说,一切要及早准备。”跟着便告辞离开。
心碧服侍济仁躺下,取那切片的山参让他在嘴里含着,混和津液缓缓咽进。又烧一个烟泡,自己狠吸一口,朝着济仁脸上喷去。片刻之后,济仁才缓过气来。
心碧做这一切的时候,绮凤娇始终低头垂脸,一言不发。心碧忙妥了济仁,回头细细一想,肚里有些明白了,就打发凤娇先回她自己院里去,说是回头再找她说话。
凤娇走了之后,心碧幽幽地问济仁:“想是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济仁满脸失神,反问心碧:“我这副病身子,你还不清楚?”
心碧说:“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我哪里料想你就是这个病?常见你往六角门儿里跑,总以为你有点精神都用在那儿了,我是不提,不问。”
济仁一把抓住心碧的手,眼睛里就流下泪来。济仁说:“心碧,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这一大家子人,可独独苦了你!”
心碧强笑道:“什么话!平白无故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啥?我看别人家也有得这个病的,也有时不时吐两口血的,十年八年还不是照活?这病是个富贵病,放宽心,保养得好,一时也无大碍。你不听薛先生说,小病不断的人倒能常寿吗?”
济仁说:“你去找凤娇,问问她,到底是谁?”说完侧身向里,表示不愿再说什么。
心碧去到带六角门的小院,绮凤娇正扶着门边眼巴巴地等她呢。一见心碧,绮凤娇扑嗵跪下,放声大哭,不待心碧发问,就招出了二老爷济民。心碧见她涕泪满面又憔悴不堪的模样,想想是自己把她弄进家门,赶上济仁生了这个病,她孤身独处,实在也是可怜,便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前院,将详细情况告知济仁。济仁脸色如死人一般僵硬,眼望着屋顶,久久不发一言。心碧就说:“还是那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老二对不起我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倒是可怜凤娇,女人家总要有个一子半女的,将来才有个依靠。照我说,就让凤娇悄悄把那孩子生了,送到老二那里养去,叫他说是抱回来的。他家就克勤一个独种,再抱一个也说得过去。你看呢?”
济仁咬牙切齿道:“等那个贱种生完孩子,赶她出门!”
心碧笑道:“那也不必。你赶她出门,老二索性把她公开纳了妾,岂不是反顺了老二的心愿?偏不给他占这个便宜。今后只须看严了凤娇,不让她二人再有见面的机会。”
济仁闭目想了一会儿,摆一摆手。心碧知道他已经同意,马上又出门赶到绮凤娇那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此后的几个月里,直到绮凤娇生出了一个面目酷肖济民的女儿,心碧总是尽量给她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