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钱少坤果然收到心碧派家仆送来的密信。信封是自己家里用报纸糊出来的,很厚,也很大,沉甸甸的模样令钱少坤望之胆寒。
关上书房的门,确信门外无人之后,钱少坤两手哆嗦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从封套里滑出一叠照片,搭眼一看,会使人误会为淫荡不堪的春宫图。细看,方辨认出男女两位主角的姿容。
头一张,钱少坤侧身朝里躺卧着,绮凤娇赤身裸体跪向床外为他宽衣解带。绮凤娇低眉垂眼,一对颤颤的乳头在黑发丛里犹遮琵琶。二一张,钱少坤依然取侧位姿势,左胳膊搭在绮凤娇腰后,搂住她的纤纤细腰,左腿架在绮凤娇腿上,把她的下半身牢牢夹在裆间。三一张,绮凤娇上半身耸起,用一只胳膊撑住,另一只手抱着钱少坤的脑袋,两乳尽力往前送过去。看不见钱少坤嘴的动作,但可以想像他撮着嘴巴噙住那只圆滚滚乳头的亢奋。再后面,是大同小异的各种姿态,时而绮凤娇在里,照片上只看到钱少坤侧过去的背影;时而绮凤娇在外,她浑圆的身子挡住了钱少坤一半的面目;时而绮凤娇在上,抓住钱少坤的双手,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像用胶水粘住了分不开来似的。
钱少坤直看得面红耳赤,心跳气短。他想他真是低估了董心碧这个人,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女人,客观地说,实在是有胆有识的女中丈夫呢。
放下照片,再看附信。信是用小学生练习簿撕下来的纸写的,字迹工整而稚拙,言语也有点半通不通。信的内容是这样:
钱少坤县长台鉴:
县长与女艺人的一夜风流,已立此存照。南京贵党正首倡新生活运动,县长在海阳上任伊始,恐不愿将此风流案公之于众。若有好事之徒转达到南京方面,则对县长的仕途更添麻烦。万事总以息事宁人为好,现今照片只你有我有,底片也妥善收藏在我手中,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盼县长为董济仁略事疏通,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奉上银票三千块,供县长为此事打点之用。若济仁有朝一日平安回家,则此照片永无出头之日。心碧做事向来言而有信,县长不必有丝毫担忧。
余不赘言。三日之内望能见诸行动。
钱少坤看完这封信,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是个胸无城府的蠢笨之徒,对自己酒醉之后是否真的跟绮凤娇成过好事,根本就将信将疑。然而照片摆在面前了,绮凤娇又显而易见已被董家买通,铁证如山,他就是浑身长一百张嘴巴也无法辩解,还只能是越抹越黑。没别的办法,按董心碧的要求行事是上上之策。何况钱少坤从信的字迹上判断出来她的确没有对外声张,这信显然是由她口述,她的某个小女儿替她所写。
三千块钱的银票,自然照单全收了。董心碧这个人真是厉害,打了你的嘴巴,还反过来为你又吹又揉。当然也只有漂亮女人才使得出这样的伎俩,狠毒中带着恶作剧的玩笑,精明中掺杂有孩子般的天真,实在让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嗔也不是。
此时的董济仁和绸缎店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均关押在国民党海阳县党部,等候初审。省党部已经多次电催解押镇江,急迫中钱少坤先回一电:“董氏一案,情况复杂,恐有冤情,宜细细察审。”
接下去,钱少坤亲自出马,找了冒银南为首的数十位有声望人士,联名写了状词,控告海阳有人因田地财产纠纷,挟仇陷害董济仁先生。钱少坤跟着就抛出一份礼单,说是有人对他行贿,要他必欲置董济仁于死地。礼单一出,舆论大哗,都认为董济仁冤枉,又争相赞颂钱少坤,说他秉公无私,大义执法,是海阳难得盼到的青天父母官。钱少坤一箭双雕,既为董济仁作了遮掩,又为自己争了名誉,在全县士绅面前讨了个大大的好。
从王千帆车上搜查出来的长短枪支,本来封存在县保安大队,留作物证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门锁,黑夜里登堂入室,把长枪短枪席卷一空。从门外留下的脚印和枪支的总重量来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谁是保安队的内奸?枪支的去向是在哪一方?共党游击队、青帮组织、地痞流氓、贪财的惯偷,似乎谁都有这个可能。偌大一个海阳城,几十万的人口,要查出来简直大海捞针。县长钱少坤首先泄了气,宣布他没有精力再管这事了。县长一罢手,底下的人自然乐得偷懒,打了个报告说无从查起,便马马虎虎结案。
物证既然没了下落,董家的律师立刻抓住仇人诬陷这一关节,大张旗鼓为董氏翻案。恰逢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得知此事,亲自给省党部写信,详说董济仁的经历和为人,指出他决无可能出钱为共党购买枪支,一切都是虚妄之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案子再审下去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为了掩人耳目,钱少坤又最后一次在大堂提审王千帆,当众用刑,打得他皮开肉绽。王千帆事先已得到口信,自然是咬紧牙关抵死不招。这一来,案子的前后审理过程无懈可击。
又该着董济仁运气好,不迟不早,正当县里准备释放他时,国民党政府颁布了对全国政治犯的大赦令。不管董济仁算不算“政治犯”吧,反正有了这个条令,释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钱少坤甚至借机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亲自派卫兵把董济仁护送回家,隔天又亲自上门看望,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晚上还以海阳商会的名义摆酒席为他压惊。酒席上,瞅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钱少坤偷偷问心碧:“我已竭尽所能,一切还算满意吧?”
心碧回报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再干一杯吗?”
钱少坤喏喏,慌慌地借故走开。
又隔一天,绸缎店王掌柜带了重礼来拜见心碧,酬谢她救命之恩。心碧自然是坚辞不收。她只字不提此事的细枝末节,只说他儿子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政治犯这么个关口。她叮嘱王掌柜,要紧的是把儿子管好,别再放野马似的让他四处乱跑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什么人的枪口上。
王掌柜走后,她想起万鸿典当赵先生对她说过的话,就把王掌柜私拿店里的高级面料去当铺抵押银洋的事情告诉了济仁。她本来的意思是要济仁留心一点,这年头除了父母妻子儿女,怕没什么值得十二分信任的人呢。岂料济仁吃了这一场官司以后,心性懈怠了许多,只淡淡地回答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碧也就无话可说。
董济仁刚从县党部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悴到令小玉儿不敢认他是父亲。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坐在敞厅里的宝座椅上,恹恹地谁也不想理睬,连老太太问他的话,他也三言不着两语。心锦、心碧、心遥、心语妯娌四个围了他团团直转,有说请先生来瞧病的,有说请剃头匠来理发修面的,有张罗着让得福去熬人参鸡汤的。再加上几个孩子在人堆里乱窜,家里就简直乱成一团。
绮凤娇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因为人多,加上济仁魂不在身的样子,他一时也没有发现她。心碧走过去,小声对她说:“妹妹你先回院里等着吧,晚上我负责把他送过去。”绮凤娇腾地红了脸,推让道:“别,今晚自然在你房里。”心碧就笑起来,说:“这是谦让的哪门子呀?我先接你过来,是想让他回家一见心里高兴高兴,过两天日子安宁下来,还要为你们补行大礼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准备准备。”
绮凤娇一走,心碧开始大刀阔斧地张罗起来,请先生的请先生,请剃头匠的请剃头匠,熬参汤的熬参汤。济仁坐着不动,木头人儿似的由着别人摆弄。
剃头匠就住在门口,一喊就到。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个人总算是活过气来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转动,看见几个年幼的儿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们的脑袋了。
接着是先生赶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脉,回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是受了惊吓郁闷,血行不畅,脾脏不和,开几味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就手开出一张药方,嘱家人去药房抓了,每日一剂煎给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松出一口气来。
心碧谢了心遥心语的看视,又打发老太太和心锦回房歇着,就扶了济仁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面客房里专设的一个烟榻上,给他烧几个烟泡抽了提神。这烟榻是专为招待客人而用,济仁不过偶尔陪客抽上几口,没有瘾头。
一个烟泡下肚,济仁果然精神许多,搭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旧日的光亮,遂细细地对心碧说他这些天的饮食起居,又问起家中连日来遭遇的事情。心碧也同样一件件告诉给他听。关于绮凤娇的一节,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给他来个突然的惊喜。至于照片的事,她更是缄口不提。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当中有很多细节,不是身临其境的人,不可能一点一滴理解到位,与其让济仁知道之后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说也罢。她只告诉济仁,钱少坤是收了她三千块银洋,才肯为济仁的事情如此出力。
说到这里,仿佛顺便想起似的,她欠起歪在烟榻上的半个身子,问他:“那几把枪,到底是怎么牵扯到你身上的呢?”
济仁见问,脸色就有点作变,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无人,才悄声告诉心碧:“这件事,我迟早是要告诉你们的,让你们心中也有个数。买枪的钱,的确是出自我的手中。”
心碧“啊”的一声,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日来的担心操劳霎时间袭上身来,身子发软,手里正烧着的烟泡也拿不住了,只好搁在烟灯旁,先放倒脑袋躺上一躺。
济仁知道她是心里害怕,叹口气说:“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前些日子我看了几本介绍党的书,又跟王家的千帆谈过两回。看这势头,将来这帮子人能坐天下也是说不定的事。你虽说不懂历史,戏文却看过不少,从古到今王朝兴衰更替的事情并非全然不知。那刘邦是怎么做上皇帝的?朱元璋又是怎么做上皇帝的?远的不说了,近的,蒋先生他如何发了家,你跟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总是知道的吧?乱世出英雄,古话说的一点不错。如今的世道,正是个乱世呢!你看,东北是被日本人占了;南边呢,党红军闹得正厉害,蒋先生三番五次派兵去剿,哪能剿得干净?倒真是越闹越红火,就连我们海阳,四乡八村都有了党游击队呢!中原地区总该是老蒋的地盘了?不,还有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再加上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话,你说说是几虎争天下?所以我看,鹿死谁手,真的是还没有定数呢。”
心碧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脑袋的险,被人安上个通共的罪。”
济仁耐心地说给她听:“同样是施恩于人,你说是在他穷极无路的时候送他一袋米好,还是在他富得冒油的时候送他一袋金子好?眼下党被蒋先生追得团团转,正是需要人伸手拉一把的时候,我出钱买几把枪送他们,是给自家人的将来留条后路。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做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为你们娘儿几个。暂时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担惊受怕罢了。”
心碧半晌无语。她是个凡事一点就通的人,济仁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的良苦用心,她还有个不能领悟的?只是女人想事情终不如男人久远,她不肯对他说个“好”字,是怕他再瞒着她做出什么。她不去为将来的事操心,那还遥远得没边没际呢。她只要眼下合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这个家就算是团起来了,人前人后站得住了。
她重新撑起半个身子,把刚才烧了一半的烟泡拿起来放到烟灯上又接着烧,一边在心里盘算,从今后要把济仁看得紧点儿,不能让他再出这样的事。
傍晚,心碧单单为济仁煮了一锅糯米绿豆稀饭,拌一盘海蜇丝,切两个黄油咸鸭蛋,把自家腌制的黄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剥一只火腿肉粽,打发他吃晚饭。
老太太颠着小脚过来看看,说是前个月用酒酿糟下的小黄花鱼,怕是也能吃得了。说着就要喊得福去开坛子。济仁拦住她,告诉她说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复原,眼下没什么胃口,弄了好东西也吃不下。老太太叹息着,说了好些心疼儿子的话,又叮嘱心碧要好生侍候调理他,这才回房抽她的水烟去了。
济仁吃完,习惯地要往心碧房中走。心碧身子一闪,拦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慢着,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济仁就愣了愣:“谁呀?”
心碧说:“总是你心里喜欢的。”
济仁先问是不是润玉回来了?又接着胡乱猜了几个。心碧却是不作回答,只含笑扶了他走。
才进了那个爬满蔷薇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见一个苗条女子侧身站在六角门洞旁。济仁正觉诧异,女子用极优美的舞台身段转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济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凤……”话才出口,感觉不妥,扭过头去,满脸狐疑地盯着心碧。
心碧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来的,也是我做主安置在这院子里的。只要你能开开心心,我也就看着高兴。”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绮凤娇一眼,转身就离开院子。满地落红中,她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两行脚印清清楚楚。
济仁就站在这两行脚印的尽头,目光迟缓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无法确定眼里看到的是真是假。绮凤娇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着女学生才穿的那种天青色宽袖短衫,黑色百褶绸裙,方口带襻的黑皮鞋,洗尽往日舞台残留的铅华,显出一种不十分真实的纯朴素净。
“凤娇?”济仁试着叫了一声。
“老爷!”绮凤娇面色酡红,一伸手拉住了济仁的手腕。“来吧,进来吧。”
她拥着济仁的腰,带他走进六角门洞,顺走马廊沿直接进了卧室。她的房间里有一种过分浓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缘故。挂衣橱上镶着的玻璃镜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对着那张法国式高低床,床上的人尽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玩赏自己的一举一动。床上两条薄薄的绸被,一条鹅黄,一条肉红,是那种让人联想到玉体凝脂的色彩。带荷叶边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细布做成,枕上有意无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状珍珠发簪。
绮凤娇在济仁四下里打量的当儿,已经出去关了院门。门轴吱呀的响声把济仁带回到现实,他至此才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绮凤娇共同拥有了这个静谧的小院。他费力地回想不久前和她同游水沁园及定慧寺的快乐,她在老松林菜馆不胜酒力的娇弱之态,以及他们最后在老城墙根撞上了四个年幼女儿的尴尬。他记起来他是确实答应过要把她娶回家中的,只没想到善解人意的心碧把事情做得这么干脆果决。猝然之间与绮凤娇面面相对,调整心态便感觉吃劲,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沮丧。他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绮凤娇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脑袋顺势搁在他肩膀上,快意地说:“今儿晚上你是从头到脚地归我了,你什么也不准想,不准想吃官司的事,更不准想心碧,只想着一个人——我。”她从济仁后面一扭身绕到他的前面,“我是你的新娘子,我们两人过一个称心如意的洞房花烛夜。我会服侍得你快活赛神仙。”
说到这里,她放下他,转身端过来一杯泡好的参茶。“济仁,你今日身子虚,先把它喝了。”
济仁什么也不说,就了她的手,把参茶喝得干干净净。
绮凤娇放下茶碗,开始动手为济仁宽衣。她解他领口第一个扣子的时候,贴得离他很近很近,他一下子就闻到了她头发上茉莉花油的香气。她嘴里喷出来的呼吸热烘烘的,略有点粗重,把他脖颈处弄得奇痒难忍。他闭上眼睛,觉得惬意,就势抱住了绮凤娇,把她的粉脸按在他颈间,来来回回地搓着蹭着。绮凤娇咯咯娇笑,从他肩窝里挣扎出来,反手猛一下抱住他的头,踮了脚,也用自己的脖颈去蹭他的脸。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喘息着你来我回,活像两只交颈相抱的鹅。
很快地,济仁觉到了绮凤娇的身子在他手弯里软如面条,又沉甸甸地下坠,把他的腰背也吊得倾俯下来。他不得不拖着她走了两步,把她顺势放到了床上。绮凤娇仍然吊着他不肯放手,于是济仁也跟她同时倒了下去。
绮凤娇仰面朝天躺着,双颊飞红,目光如火,手脚瘫软,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哀求济仁道:“你替我脱了衣服。”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济仁曾有一刻短暂的迟疑,但是他看见绮凤娇那双被欲望烧得雪亮的眼睛,不忍拂她的意思,坐起半个身子,动手为她解衣。
他先撩起她的天青色小褂,去抽裙带的活扣。手才触到那片绵软的肚皮,指间的感觉滑腻无比,又温润鲜活,忍不住舒开手掌抚了一抚,再勾下头,把整张脸用劲地埋入这片温软之中。他听到绮凤娇一声低低的、仿佛护疼似的呻吟,而后全身止不住地起伏动荡,如波如浪,如潮如涌。济仁抬起头来,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忘了自己本准备要做什么。绮凤娇一扣手掐住他的胳膊,急促地哀求道:“济仁,快点,你快一点!”
济仁呆坐着,发愣似的,半天,说一声:“凤娇,我不行。”
绮凤娇大惊,翻身坐起,伸手过去一摸,果真不行。她略一沉吟,柔声安慰道:“没事,你是担惊受怕得狠了,一时复原不过来。慢慢会好。”就指挥他躺倒,自己斜倚在他旁边,轻轻为他揉摸抚弄。却也并不很灵,觉得像是要起势了,手一松又原样转回。济仁自己都没了信心,拂开绮凤娇的手,不让她再碰他。绮凤娇就委委屈屈说:“我还不是想让你快活一点,你这样子对我生分,真让我伤心了。”
济仁转过身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怜惜地说:“我是不想让你过分累着。你看,今天才第一天,就弄成这样,实在是对不起你。”
绮凤娇马上捂住济仁的嘴:“快别说这话!我是为什么才心甘情愿跟你做小?若为这点子快活,我去当堂子里的姑娘不好?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
济仁说:“话是这么说,我却对你有一份责任的。你年纪轻轻……”
绮凤娇扭了扭身子,撒娇道:“我不要听!”抬手替他扣好脖间第一粒扣子,说:“走吧,你还是回心碧房里去睡。”
济仁想了想,说:“也好,免得你今天在我旁边心烦。”说着,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床,趿上鞋,开门出去。
济仁走了之后,绮凤娇在床上好一阵辗转反侧,燥热难当。最后她抱着枕头嘤嘤地哭了。
按济仁自己原先的估计,他是被关在县党部的一段时间里着急气恼,再加饮食起居调理不当,身子才亏虚下来,回家后只需休养一阵,自然会恢复如旧。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这般乐观,吃了几剂滋补的中药,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参汤,非但没有将息过来,反觉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后面色潮红,口干舌燥,心绪烦乱,且咳嗽频频。
一日小玉发烧,心碧请了西医王亦堂上门诊视,济仁便顺带说了自己的不舒服。王亦堂拿听诊器替他略略一查,吃惊道:“董先生如今这种症状大概有多久了?”
济仁回答说:“也不太久,至多是个把月的时间。”
王亦堂就不说话,暗自沉吟了一阵,道:“想来董先生不会是个讳疾忌医的人,我就实话告诉你怕也无妨。照我的判断,你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结核呢。”
济仁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忍不住咯噔一跳。肺结核是西医的说法,海阳人一般称之为“肺痨”,得了这病的人,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三年五年,最终咯血而死,治愈的希望几乎没有。
王亦堂望定了济仁,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反应,慢慢地说:“如今西洋医术比从前发达许多,肺结核已经不算是绝症。有一种进口针药叫盘尼西林的,听说治这病最为对症,只要不是病入膏肓,可谓药到病除。”
济仁问他:“这药又到哪里去弄呢?”
“上海呀!”王亦堂像是惊讶济仁的孤陋寡闻。“你想想,这么贵重的药,除了上海,还有哪儿能弄到?”
“你说贵重,到底贵到何种程度?”
王亦堂咽一口唾沫。“看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了,若是当中拐的弯儿多,就贵得多些,反之则略略便宜。总之在一两黄金上下吧。”
“一支针药?”
“当然是一支针药,要不然就说贵呢?”
“照你估计,到最终痊愈,约摸着要用多少支药?”
王亦堂摊了摊手:“这我倒说不清楚了,几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说贵?只花一二两黄金的事,岂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说到这里,他看看济仁,又补充一句,“这个价钱对你来说,怕还不至于十分犯难吧?再说你在上海为官多年,熟人朋友多,买药吃住必不是问题,我劝你早去诊治为好,万事宜早不宜迟呀!”
济仁说:“多谢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送走王亦堂,他先不把这事告诉心碧心锦和绮凤娇,独个儿关上房门想了半天。按说几十两黄金他是出得起的,问题是真像王亦堂吹的那样,药到就能病除吗?倘若不能除,这么大一笔财产不是白白扔水里去了?他今年是五十岁,不是二三十岁,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他心里有数。
事情再倒过来想,即便钱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有多少年好活?这一大家子,妻妾三人,儿女六个,加上老太太,还有不时找上门来要他救济帮忙的亲朋好友,族人故旧,他就是挣下一座金山,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他得考虑日后心碧他们如何生活。他是没有能力再去挣来什么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往后的事情还多呢:老太太百年之后的丧事,女儿们出嫁,儿子娶亲,哪样不得花大钱!他敢放开手脚住到上海去治病吗?敢吗?
思虑良久,他决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养得法,三五年内怕也无甚大碍。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时,儿女都大了,眼睛一闭尽可以放心而去。
他瞒了心碧几个,只说自己是肺阴亏耗,气阴两虚,脾肾不适,须闭门静养,且不能与家人多多亲近。家人自然唯唯。他别的没有什么,心里着实感到对不起的是绮凤娇,新进家门,就如此委屈冷落了她,想起来当真很不好受。
绮凤娇倒还算个懂事的,见济仁身子这样,知强求也无用,还不如让他静心调养,等日后大好了再说。反正已经进了董家门了,衣食无愁,闲时听听戏,逛逛公园,会会客,再搓几把麻将,输了钱自有济仁暗地贴补给她,心碧知道只当不知道,这日子就很好打发。
对济仁的病,家人中怕没有比心碧更着急上心的。这些年她一直在家中主事,又是大大小小六个孩子的娘,她深知济仁的存在对这个家庭的意义。
她托人在外多方打听,得知离海阳城三十里路的上埝镇上,有个姓薛的人家,世代行医,其祖父曾受命为慈禧太后诊病,被太后懿旨褒嘉,声名远扬。薛家少主人名暮紫,时年三十,已著有一本叫《症治管窥》的医书,上门求医的人每日踏破门槛。心碧便鼓动济仁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济仁由四弟济安陪着,坐船去上埝镇。薛暮紫很认真地替他看了,也不多说什么,开出一张方子,嘱他先回去试服。这方子是:
马齿苋、茺蔚子、白茅根、忍冬藤、连翘、侧柏炭、蒲公英、紫石英、瞿麦各两钱四分,酒大黄四分,藕节四钱,甘草一钱两分。每日一剂,水煎分三次服。
济仁是个极聪明的人,见薛暮紫瞧了病之后不置可否,便也知道自己这病实实是个绝症,如今也只有死马来当活马医,挨得一日是一日了。他同样并不多问,拿出银洋重重付了酬金,携同济安仍旧坐船回去。
按方抓药,吃了足足一个月有余,病也不见多少起色。每日里仍是胸背闷痛,咳嗽,盗汗,午后低热,颜面潮红。心碧气得大骂医生骗人。济仁自己心中有数,倒反过来替薛医生说话。又想起薛暮紫说过,这副方子只是试服,不行还可变更,便带了济安第二次去上埝求医。
这回开的一张方子是:
党参、茯苓、白术、沙参、地骨皮、黄芩、知母、百部、天麦冬各一钱六分,玄参、生地、鹿衔草、功劳叶各两钱四分,百合三钱,甘草八分。每日一剂,水煎服。
回来照方服药,吃了一段时期,不知是这方子真有作用,还是暑期将临,润玉快要毕业回家,济仁心里高兴的缘故,总之潮热没有了,咳嗽的声音也不大听见,人顿时就觉精神许多。家里上上下下都大喜过望。
这期间,三老爷济民却是遭了大罪。他与定慧寺的一场官司成了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热麻团,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从古到今,但凡官司,只要不涉及人命,总好打理。世上哪个当官的不为钱?看你给多给少罢了。像心碧那样舍得花血本,没个摆不平的理。但是这当中一旦出了那拼死玩命的货,他豁出去日子不过了,心一横死在你面前了,官司的性质立即就会发生变化。人命关天,古来统治者无论有多昏庸,这句话还是牢记在心的。到这种时候,恐怕就真是金钱难买人命,银洋的分量多少变得轻飘起来。
此时的济民正处在这种尴尬境地。定慧寺僧人德林为争寺产,舍命抵制,一下子惊动了寺中所有僧众。于是群起奋争,浩浩荡荡往县府示威请愿,还声称县府如有对济民偏袒之处,他们将沿路化缘直到南京,找蒋委员长讨公道去。本来是定慧寺强占民产,理在济民这边,如此一来,倒弄得乾坤颠倒,变成济民纠集流氓地痞,仗势欺人,逼德林于死命。
胆小怕事又精明过人的济民这回是吃了大亏了。他本想把自己卷入一场小小的讼事,以摆脱济仁的通共大案,却不料弄巧成拙,陷入一个更大的泥坑之中。事到如今,以济民的个性,自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将官司奉陪到底,结果写了房契承认香火院是祖上供献给定慧寺的,院内一切都归寺中所有。又赔出很大一笔钱财,厚葬僧人德林,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寺中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他念经超度,成了海阳城里的一大盛事。定慧寺再一次扬眉吐气为自己树了威德。
董济民从此大伤元气。整整一两个月里,他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连大哥济仁生病也没去探视过几回。不知是自觉无脸见人,还是自己的精力同样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