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日本人的军队开始频繁下乡扫荡。有时候三五十人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处,轮流上去奸淫一番,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也有时三五个人就敢出去,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着谁的枪法好。海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串场河里也成了日本快艇横冲直撞的天下,故意撞翻民船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个人绑架上岸,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个人血肉横飞,附近桥面上都沾了不少碎肉。克俭胆大,听说了这事,伙着几个男孩子到现场看了,回来说给心碧听,吓得心碧面无人色,狠了心把克俭打一顿,强令他以后再不能去看那些怕人的东西。
薛暮紫不再出去行医看病,没事的时候他宁可弄根钓鱼竿在薛氏飨堂屋后的河边坐着,钓几条小鱼打发时光。有一回心碧在河滩菜园里摘南瓜,没在意隐隐传来的日本汽艇的轰鸣声,倒是坐在河边钓鱼的薛暮紫听见了,一跳跳起来,跑着叫着,冲上河堤,摇着他的钓鱼竿,要心碧就近趴下。也不知是鬼子在艇上发现了这一幕还是什么的,薛暮紫刚跑到园子里,子弹就追着他的脚跟飞来了,吱吱地怪叫着,在他脚边噗噗地溅出无数泥土。心碧心跳得要背过气去,一个跟斗跌坐在刚摘下来的大南瓜上,人就发了傻,不知道该躲该藏。薛暮紫拼了命往前爬,爬到离心碧不远处,伸手用劲一拉她的脚。心碧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薛暮紫喝令她:“别动!”心碧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心碧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薛先生,多亏了你。”薛暮紫倒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心碧心里想:枪子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薛暮紫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上埝镇好在有沈沉的保安旅驻着,一时还没有大的损失。
日本人也真是横,放着上埝镇在眼睛里,总觉得是个钉子,左右不舒服。一天从城里的秘密情报站送来信,鬼子终于下决心要光顾上埝一趟了。得到消息,沈沉的保安一旅士兵们人人摩拳擦掌,情绪激奋,要在上埝镇边上再跟鬼子拼上一场。为确保战斗胜利,沈沉特地联络了驻扎在海阳城西乡的省保安二旅,两支部队说好了联起手来,打一个大大的漂亮仗,也杀杀小日本这些日子的威风。
全镇男人被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聋子薛老爹也扛了把铁锨去了。心碧家里没有男人,照说与这事没什么关系,心碧却要强,不肯在家里白坐着,就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送去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
当地有句老话:十月小阳春。寒冬将至未至的时候,总有一段格外晴暖的天气,有点像阳春重返。这天偏巧就是如此,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心碧挎了沉甸甸的饼篮走完三里村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衬得眼仁点点的发亮。
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旅的官兵有脱了棉衣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上埝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心碧在人堆里发现了她的一对双胞女儿绮玉和思玉,两个人都只穿单衣,忙得头发汗湿了贴在脑门上。心碧喊她们,两个人哪里听得见?心碧叹口气,想这两个人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什么时髦来什么,也就由她们忙去了。
心碧先找到薛老爹,把篮子交给他,又凑近去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上埝镇的镇民几时见过这玩意儿?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田里挖排水沟的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走去的保安旅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战壕常识的。他们毕竟不是国民党的正规集团军,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里。
心碧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站着全副戎装的旅长沈沉。心碧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应酬几句。
沈沉问她:“董太太怎么也来了?”
心碧答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我家里没出人,就贴点饼子送给大家当点心。”
沈沉笑道:“你家怎么没出人?你的两位小姐是出色的宣传鼓动人材,起的作用可不小呢!”
心碧无奈地摇头:“女孩子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样子。”
沈沉放低了声音,对心碧说:“董太太,请借一步说话。”
心碧心中忐忑着,跟沈沉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种着越冬小麦的高坡子上。沈沉的战马拴在这里,副官冷如在一旁守着。看到心碧,冷如微微一笑,便主动把缰绳递给沈沉,自己到高坡下去了。
沈沉转身对着心碧,郑重说:“沈某请董太太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
心碧愕然:“我?”
沈沉缓缓地:“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才让我信得过。”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子里摸出一个缝好的布袋,掂在手中。“董太太,你是知道的,我只有我娘这一个亲人。我少小离家,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让我娘独自受了不少苦,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恶战在即,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当了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我娘,可怜她孤老一个……”
心碧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沈旅长别说了,心碧能懂你的意思。老太太跟我相处一场,我们之间已不是寻常的关系。沈旅长万一战场上成仁,心碧一定到扬州接了老太太来,我们一家会为她养老奉终。”
沈沉深深一笑:“那就真的是拜托了。”把手里的布袋递到心碧面前,“里面是十根金条,我当兵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娘养老之用。”
心碧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沈沉仍旧笑着:“你不替我收下,我又能交给谁?”
心碧嗫嚅道:“……冷如。”
沈沉说:“他也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人。”
心碧迟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沉又是一笑:“这样吧,权且请你替我保存几日,若沈某命大不至战死,这包东西便完璧归赵,可以了吗?”
心碧只得吁一口长气,伸手接了布袋,收进怀中。因为怕人多眼杂处有什么闪失,她不敢在这里停留过久,匆匆地赶路回家了。
战斗是从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打响的。当时心碧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南瓜饭,一颗子弹“啪”地在头顶上空爆炸。心碧冷不防地受此惊吓,手一哆嗦,铲子掉在了地上。兰香捡起来,拿到外面去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噼噼啪啦爆豆子一般。兰香慌慌张张舀一瓢水把锅铲冲了冲,又慌慌张张逃回门内。
心碧扶着门框往远处张望,因为是在中午,天空很亮,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了手榴弹的轰响。有淡淡的硝烟味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心碧虽是个女人家,济仁却是当过北洋军中将军需官的,心碧十几岁就跟着济仁从军,战场上的事情也不算十分陌生,知道像沈沉这样打伏击仗,武器很重要,武器顶不住,根本拿对方的攻势无可奈何。前日她去看人挖战壕,见保安旅官兵们背的枪不过是些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济仁在军队上那时候就有的老货色。心碧心想,都说日本人的武器好,也不知沈沉能打过他们不能?但愿菩萨保佑我们这边的人得胜。
心碧贴了墙根出门,到饭堂里看了看,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回来了。小玉紧揪了烟玉的衣服,猫似的挨紧姐姐一动不动,小脸儿吓得发白。克俭说是胆大,也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此刻同样坐着发呆。心碧问烟玉两个姐姐怎么没回,烟玉摇头说不知道。
南瓜饭盛在桌上,谁都没心思动筷子。
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猜不透两方谁占上风。心碧担心绮玉思玉的安危,又替沈沉捏着一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约摸一两点钟的时候,绮玉思玉喘着大气奔回家来,两个人脸上都是三花脸一样沾着灰泥。她们抢着告诉心碧说,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们帮忙送到薛先生家,结果薛先生不会治枪伤,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那同学流血太多,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们只好去了战场附近的临时包扎所,请军医治了治。同学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还不知能不能活呢。两个人说着都嚷饿,端起桌上的南瓜饭狼吞虎咽。
心碧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故意冷了脸子说:“你们的老师哪儿去了?还有那些男孩儿呢?就剩你们两个能豆儿忙这忙那的,连枪子儿都不怕?”
绮玉鼻子一哼,不屑地说:“他们呀,早吓成面条儿了。教我们历史的李先生枪声一响就忙不迭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呢。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臭哄哄的,羞死个人。”
几个小的都被姐姐逗笑了。家里一直恐慌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一个个都觉到了饿,抢着上桌吃饭。
下午,心碧把儿女们拢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
有一阵子枪声稀落了很多。绮玉思玉跃跃欲试地要往外溜,迫不及待想去看胜负,被心碧察觉,厉声喝住了。果不其然,过一会儿新的一轮攻势重新开始,枪声手榴弹声更加火爆。绮玉思玉都对视着直伸舌头。
一直到傍晚,战斗才算完全停止下来。薛老爹先开了门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回来告诉心碧:“我的天老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死的伤的总有七八十个呢!镇上几家祠堂里横七竖八都躺满了人,流的那些血呀,一汪一汪积着,腥味儿闻着叫人要呕。”
心碧凑着他的耳朵大声问:“沈旅长可曾伤着?”
薛老爹听清了,点着头说:“阿弥陀佛,他倒是好好的,我见他蹲着给个伤员在扎止血带子呢。”
心碧不禁跟着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薛太太金花这时匆匆地奔进来,问心碧可有见血发晕的毛病?敢不敢到祠堂里帮忙照料伤员?金花说:“暮紫先找了几个人去,到那儿一见那阵势,一个个腿脚直哆嗦,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暮紫说董太太怕是行,叫我来问你。”
心碧说:“行,我去。”找一件家织紫花布的褂子套上,当即就要跟金花走。绮玉思玉反应极快,一下子跳上前拦着心碧,说是她们也不怕血,也可以去帮忙。心碧沉了脸:“女孩子家,去给男人们脱衣抹身,你们也好意思?”说得两位小姐面面相觑。
离祠堂老远,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势不重可以走动的,来来回回,嚷成一片。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抖。初冬季节天黑得早,祠堂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盏用灯草做芯子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祠堂一边临时用床板搭起个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模样的人弯腰在那里忙碌,床板上的伤员被另两个帮忙的人用劲按住了手脚,头却不断往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薛暮紫虽是医生,因不懂伤科,上不了手术台,只能在地上干些护士的事情。见心碧进来,他朝她点点头:“我晓得你能来。”随即分派她要干的活儿:把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用浸了酒精的棉纱擦洗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端绑上布带子临时止血,等着医生手术。绑布带子时手里要有点数,松了止不住血,不行;紧了容易让肢体坏死,也不行。好在心碧人聪明,看薛暮紫依次示范了一遍,也就会了,再下手时,虽然忍不住有点哆哆嗦嗦,倒也做得都对。
心碧好歹弄妥了两个人,只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红红黑黑翻出来的血肉,中饭时吃下去的南瓜饭一个劲儿往上涌,直冲到喉咙口。她跳起来往外跑,刚跑到门外菜地边,哇地一下全吐出来了,呛得眼泪水直冒。她直起身子,撩衣襟擦眼睛,又擦嘴巴,倒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准备回祠堂接着往下干。
这时候路上走来几个人,因为天黑,看不见是谁,但是她一下子听见了沈沉的声音。她心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她觉得沈沉的声音全不似平常,变得急躁而又粗暴,像是心里火气很大。
“妈的何克谦,逼急了我把队伍拉过去,先解决他这个王八羔子!我一个连的官兵就害在他手里,一个连哪!”
“可不是吗?说好了两边夹攻,攻他个娘!枪一响他溜得比兔子还快,撂下我们孤军作战……”这是冷如的声音。
沈沉吼道:“我到韩德勤跟前去告他!告他个贪生怕死,临阵逃脱!要他赔偿我的枪械弹药、死伤人员的恤金医疗费。我不信死的人白死了,逃兵倒在外面逍遥着快活。”
七嘴八舌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心碧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了。她想这都是军队里的事情,不该她听的,就打算走开。刚一动步子,冷如发现了,喝道:“谁?”
心碧慌慌地答道:“是我。”
沈沉马上听出来了,惊讶道:“董太太?”紧走两步,贴上前看了看,不免有些欣喜,“真是董太太。”随即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心碧说:“我来帮忙。伤员太多,要人帮着照应。”
“血呀脓的,你不怕?”
心碧答道:“我还好。”
沈沉笑了笑。黑暗中,心碧只看见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心碧以为他笑她说大话,就替自己解释:“我家老爷当年生的是肺痨,临下世那年三天两头吐血,我真是见得惯了,不在意了。”
沈沉说:“难得你这般仁心侠骨,倒比那堂堂男儿还要义气。”
心碧知他是接着刚才的话头所说,也就不作回答,告了辞,匆匆进祠堂去。
上埝镇一仗,沈沉部队虽然伤亡惨重,对不可一世的日本军来说,到底也是一次不小的教训,起码海阳县的抗战中心上埝保住了,没让日本人迈进一条腿来。
恰逢此时,“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口号响彻全国,一直传到海阳。都知道党这回用不着躲躲藏藏了,他们完全可以从地下钻出来,正大光明地作抗日宣传,和国民党政府的军队联手打日本。
党员王千帆由中共江苏省委江北特委介绍,到沈沉的保安一旅开展工作。特委主任叶朝峰是沈沉的同乡,两人私交一向不错,有叶朝峰作介绍,沈沉自然对王千帆另眼相看,委派他担任保安旅的政训室副主任。王千帆随身带来一批政工人员,分别进了政训室、宣传队、政工队,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党对发动群众、做宣传工作一向是极有办法的。他们进驻保安旅之后,第一件事情是编了一首保安旅军歌,规定天天清早出操时要唱一遍。
往,
吾愿往,
国民义务莫退让。
军歌慷慨,
军乐铿锵,
出军莫惆怅。
为何要国?
为何要家?
想!
大家想!
人人怕死个个都畏缩,
善自伤。
我今日前去做个好模样。
冬日清晨,天边刚亮成淡淡的鱼肚色,上千人的军队在军营操场上排列整齐,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喷一团白色的雾气,把军歌吼得惊天动地。尤其是“想!大家想!”这两句,年轻人扯了脖子仰天一嚎,真个是石破天惊,极有威风。沈沉站在旁边听了,心中不免十分快活,觉得这军歌唱和不唱还真是大不一样,这一唱,就把当兵的豪情唱出来了,五脏六腑像被晨风荡涤过似的,心里清清爽爽,透透亮亮。
王千帆他们做的第二件事,是到上埝中学组织了一帮少男少女,拉起一支抗日宣传队来。绮玉思玉是学校里众所注目的活跃人物,这样的热闹事情自然少不了她们。两个人兴冲冲回家告诉心碧,原以为心碧会为她们自豪的,岂料她眉梢一挑说:“这不跟六角门里小姨娘绮凤娇一样,做了戏子吗?”
两个人如同迎面被泼一盆冷水,兴致全无,嘟嘟囔囔解释:“娘你真是乱拿人作比,我们这是参加抗日呢!”
心碧似笑非笑:“真是抗日,就该像人家沈沉旅长一样,拿了枪到战场上干去。成天把个脸涂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着一镇子老小的面,拿腔作调,扭腰撅屁股,羞人不羞人?”
绮玉说:“这不是羞人,是有面子,是光彩!全校那么多人,可不是谁想去谁就能去的。像烟玉这样的,要她去吗?”
烟玉埋头在一张香烟壳子上画她记忆中的水沁园,此时就抬了头说:“二姐,你别把我扯进去呀。”
小玉也帮烟玉说话:“就是,四姐才不要上台演戏。”
思玉急了,大声说:“我知道,娘心里就是不愿意绮玉跟王千帆好!”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连小玉都瞪起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口。
心碧万没料到思玉会说出这句话来,震惊之余,目光灼灼地望住绮玉,沉声问:“你真是跟他……”
绮玉用劲拉了思玉一把:“思玉你瞎说什么呀!”又乖巧地对心碧笑着,“娘,她这是拿话激你呢!我才十五岁,王千帆他都二十五了,我跟他怎么能扯到一起?再说他爹他爷爷都是端我们董家饭碗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我?我将来要找,也要找我姐夫冒之贤那样的。”
心碧缓缓地说:“倒也不是董家王家配不配的事,古书上富家小姐嫁贫夫的故事多了,照我看,只要男孩子肯求上进,嫁个农夫也比嫁给那胡作非为的浪荡子弟要好。只是这王千帆,娘也说不上怎么的,见了他心里总有个疙瘩……”
绮玉伶牙俐齿道:“我知道娘怎么会有这个疙瘩:我爹当年因王千帆给游击队运枪的事牵连进了关押所,在关押所里染了肺痨,最后又死在这个痨病上。一环套一环,起头总是在王千帆身上,娘见了他心里当然不是个味道。”
心碧被她说得一笑:“你倒像是娘肚里的蛔虫。”
绮玉摇头晃脑:“我这叫善解人意。世上女孩子有几个如我这么聪明的?”
心碧说:“你能有这点聪明劲儿就好。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呢!”
绮玉咯咯笑着:“娘别逗我了。”
姐妹俩到底还是当了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排练的节目,也无非是些小放牛、秧歌剧、活报剧什么的。现成的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请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即兴编一些词儿填进去,什么“打鬼子缴三八枪,八公八公打东洋”;什么“建立铁的国民军,中国的天下归我们”;什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国”。文词半通不通,更谈不上漂亮,反正能让不识字的人听懂就行。
排练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镇上组织演出。从附近各家借来方桌,拼接成临时的戏台,而后在台前竖两根柱子,柱子上各绑一把舀猪食用的大铜勺,勺里倒进豆油,用几根灯草放进去一齐点着。寒风吹来,火苗子跳动不停,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却又总是不熄。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们便跟了火苗儿晃动,一长一短,一左一右,好玩得很。大小孩子晚上没事,都喜欢到戏台前凑热闹,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调儿,台下的人就跟着哼哼,也是一乐。
最受欢迎的节目要数当年曾经风靡全国城乡的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绮玉在剧中扮演那个卖唱的女孩,歌喉婉转,扮相秀美,眼波流转之间,有说不出的忧怨屈辱,直看得乡下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眼泪。心碧也被女儿们拉去看过一次,她边看边想,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身段唱腔,若是生长在上海,怕真能做个红遍上海滩的女影星呢!
有一回在镇上碰到沈沉,他向心碧称赞她的两个女儿,心碧就淡淡一笑:“谁知道将来是祸是福啊,人总还是老实本分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