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起,抗战宣传活动增添了新的花样:往敌占区里发送传单。
传单内容由王千帆所在的政训室拟定,找一些中学生来在蜡纸上刻了,用简陋的油印机印出来。纸是极粗糙的土造纸,油墨很难均匀地印上去,因此只能把字体尽量写大,有时一张纸上也就印了寥寥几句空泛的口号。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百姓反正不识几个字,日本兵更念不了汉字,发传单到敌占区里的作用,不过是吓唬吓唬敌人,让他们知道抗日力量是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盘上发传单,就能到你的地盘上要人头,先生们还是老实为妙。
发传单的任务,大部分都由上埝中学的学生们包了。这活儿也就是半大孩子们去干合适。孩子腿快,脑袋瓜儿又机灵,出门也不太引人注意。偶尔被伪军或乡保长们抓住,眼泪鼻涕呼啦一淌,对方也就放人了。同胞毕竟还是同胞,为几张纸片片杀个孩子,想想作孽。要紧的是别碰到日本人的枪口上,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挑在刺刀上当玩意儿耍,别说学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传单了。
绮玉和思玉结伴,到过一次日伪军盘踞的石庄镇。
石庄是海阳南乡最大的重镇,驻有日军一个中队加伪军一个营,镇子的东西南北分别竖着日军新筑的碉堡,粗大的烟筒子似的堡身留出一个个黑乎乎的枪眼,胆小的人走过那碉堡下面就腿脚发软,总觉得枪眼里有枪口朝他瞄着,不定怎么就有一颗子弹飞出来,让他的小命完蛋。
绮玉思玉姐妹俩是乡下富家小姐打扮,两个人一样的娇美面孔,一样的油亮大辫子,辫梢系一根红绸带,花哔叽布滚蓝边的斜襟掐腰小夹袄,蓝布裤子,黑绸面绣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两个人胳膊里都挎一个花布小包袱,走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浑然是两个娇憨稚气的乡下女孩子。
站岗的伪军照例端了枪拦住她们,按规矩,进出镇子是要检查的。
绮玉故意用很土的海阳南乡话大惊小怪嚷着:“哎哟喂,还要检查呀!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总不成我脱了衣裳让你查?”
思玉在旁边唱歌似地附和:“姐呀,出门前娘可没说要检查哟,这可羞死人了,早知道检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寿礼了。”
那伪军是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小伙子,见两个娇憨的女孩笑嘻嘻一唱一和,脸上倒先自发了红,用那枪上的刺刀指一指绮玉的包袱。
绮玉像是恍然大悟,一步凑上前去:“大哥想尝尝我娘做的寿糕呀!大哥鼻子真是灵,我娘做的枣儿糕,又甜又香,三里外就能闻着味儿呢!”说着绮玉果真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糕来,毫无戒备地送到那伪军手中。递糕的时候,她纤细的小指有意无意在对方掌心里轻轻一划。土气未脱的乡下小伙子何曾见过这种世面,刹那间脸红得像块新娘子盖头的布,不由自主地后退过去,让开了进镇子的路。绮玉思玉朝他嫣然一笑,手拉手步态轻盈地进去了。
之后的事情当然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两个人老练地在镇上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笼水晶包子。装做找人,在伪镇公所附近转了一圈。像是好奇,绕到镇上唯一的小戏园子门口张望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又闯到石庄中学和小学里,发现走错了地方,嘻嘻哈哈又出来了。路上差点跟一个从妓院里出来的鬼子碰面,幸而思玉眼尖,一拉绮玉,两个人钻到旁边卖杂货的小铺子里躲了躲。店铺老板看着她们说:“你们这两个乡下丫头真是贼胆大,让那鬼子碰了面,不把你们拖到碉堡里玩个够才怪!”绮玉笑嘻嘻说:“我两人是鲤鱼精变的呢,浑身溜滑,他空手抓不住。”说得那老板也笑了。两人最后果真贴着碉堡墙根走过去,大摇大摆出了镇子。
当天,茶馆里的伙计给客人泡茶,揭开壶盖,里面被传单塞得满满当当。伪镇长办公时间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发现抽屉里赫然躺着传单!不敢吱声,悄悄处理掉了。戏园子门口的传单是跟海报贴在一起的,看见的人很多,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很让他们发了一顿脾气。结果他们自己又从碉堡的枪眼下面找到了塞进去的东西,气得放狼狗出来好一阵嗅,到底也没嗅出什么名堂。最兴奋的要数学校里的学生了,那天放学回家,一个个口袋里神神秘秘揣着张纸头,拿出来给爹看给娘看,识两个字的家长吓得脸都发白,赶紧抢过去点火烧掉。
历险的全部过程,姐妹俩对心碧守口如瓶。就连那天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挎的小包,包袱里装的枣糕,也都是找同学借来、凑来的。两个人知道娘不喜欢她们去做这些杀头掉脑袋的事,娘的愿望短浅得很,平凡得很,就是守着她的几个儿女平平安安长大。而绮玉思玉不能苟同娘的生活态度,她们是有文化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在这样一个国难深重的、对她们来说又是充满戏剧性契机的时刻,她们不可能安坐家中,而眼睁睁看着别人去轰轰烈烈。
绮玉眉飞色舞地向王千帆细细描绘了她们一天中的所有故事。绮玉的眼睛闪着亮光,鼻尖因兴奋而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排珍贝般的牙齿随着两片柔软嘴唇的开合忽隐忽现,充满那种年轻少女才有的生动而又稚气的魅力。
王千帆看得有些呆了。他想起了他曾经爱恋过的这个女孩子的姐姐,她们脸上都有种与众不同的急切神色,那就是对于不可知事物的向往和渴望,她们需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东西太多,她们有一种天生的坦然,知道什么是合乎自己口味的,她们便微笑着伸手,惊喜着赞叹着索取回去。男人们欣赏这种率真,他们不必费尽心机去揣摩自己喜欢的女人们的爱好,他们跟她们相处会感觉轻松,更容易因此而掌握主动。这是一种极其良好的恋爱心态。
王千帆跟着就想,可惜她的姐姐润玉死了,那个千娇百媚的花的女王,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暗淡无光地死了。绮玉跟姐姐长得很像,可是她比不上她,在如今这样残酷的战争年代里,她更不可能长出润玉那样一种富足生活派生出来的雍容华贵。
王千帆对绮玉说:“你简直是天生当革命者的料子。谁也没教过你什么,你就能做得天衣无缝。”
绮玉期盼地仰起脸:“千帆哥,你能介绍我当党吗?”
王千帆一笑:“谁告诉你我是党?”
“我爹猜到了,早几年之前他就猜到了。我爹既然肯拿钱替你们买枪,他一定不会阻拦我进党。”
“绮玉,这不是一回事儿。”
“是一回事。我爹他是将军出身的人,是将军就喜欢上战场。”
王千帆伸手托起绮玉圆圆的下巴:“好吧,等着党对你的考验吧。记住,把事情放在心里,连你娘面前也不能说。”
绮玉灿然一笑:“我怎么会跟她说?我连思玉都不说。”
一天,王千帆找到绮玉说:“敢不敢参加我们的突击队?”
绮玉跳起来:“敢!当然敢!”
王千帆逗她:“也不问问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就说敢?”
绮玉郑重回答:“只要你说该做的事,我一定敢做。”
王千帆十分感动,揽一揽她的肩膀:“绮玉,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绝对不会。”
他告诉她,日军最近想出了新的点子,在海阳四乡实施分割封锁,用竹篱笆隔出一块块“清乡模范区”,在模范区里建立维持会,组织妇女慰问所,胡作非为,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为跟日军针锋相对,他在沈沉的部队里组织起了一支突击队,专门四处突击去破坏封锁线上的竹篱笆。
“你回家准备准备,今晚就跟我出发。”千帆对绮玉交待。
绮玉觉得这是比发传单要惊险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里自然就很兴奋。回家她对心碧说:“娘,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了,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心碧呵斥她:“瞎说八道什么?女孩子大了,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生儿育女,帮扶丈夫,侍奉公婆,这才是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什么捐躯不捐躯?娘没文化,听不懂那些。”
绮玉心里略略有一点失望,因为娘没听懂她的话。很快这一点点失望又重新让兴奋激动的心情取代了,毕竟她是个天性快乐的女孩。她带了一种甜蜜的悲壮,悄悄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遗书藏在枕头底下,准备万一自己回不来,娘好知道她的死因。
吃过晚饭,绮玉早早溜到王千帆那儿去等着。她特地偷换了娘的一身黑衣黑裤,裤腿用黑布带绑紧,脚上是一双适合走路的带襻的布鞋。王千帆笑她这身打扮像个守寡的小媳妇,绮玉慌忙捂往他的嘴:“不能说不能说!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我的丈夫是谁?”
王千帆抓住她两只细细的手腕,在胸前拢着。
绮玉望定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这话,就是咒你自己。”
王千帆和她对望,也轻声道:“真的吗?绮玉,你说这话是真的吗?”
绮玉点头:“是真的。”
王千帆放开她,长叹一口气:“真盼望能有这一天啊。”
再想说点什么,外面有了脚步声,来集合的突击队员们陆续到了。
一行人从镇上鱼贯出发,约摸是晚上九点来钟。在镇外的大路边,按王千帆原先的计划,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各自分头行动。因为竹篱笆绵延好几十里,需得一段一段拆毁,才能让日军修复起来更不容易。
王千帆亲自带着绮玉往南边磨子桥方向去。那是日军新近封锁起来的一片村镇,据说为修这竹篱笆,日军强迫每家出五斗大米,出不起的人家,男人被强拉壮丁,女人被充作“慰问妇”。有一个小村子集体反抗,日军将全村老少赶到打谷场上架了机枪扫,之后又点一把火,将这个小村子夷为平地。那村子紧靠磨子桥,心碧听说这事后拍着胸口说:“莫不是济仁的魂儿暗里护佑我们?当初要去了磨子桥,今日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夜幕沉沉,只天际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千帆和绮玉不敢走大路,两个人贴着庄稼地里的小路磕磕绊绊走。王千帆在乡村游击队里呆得久了,走夜路已经驾轻就熟,能凭眼前明暗不同的变化分辨出哪是高坡哪是低坑。绮玉不行,她被千帆牢牢牵住一只手,走得几乎跟瞎子一样吃力。明明是高坡,该提了脚尖的,结果她低了,被绊得猛然往前一冲;明明是低坑,该轻轻踩下去,她反将一只脚高抬高落,弄得一个踉跄,侧身欲倒。她怎么也搞不清地面上明暗差别所代表的特殊地势,若不是千帆紧紧抓着,怕是一百个跟斗也跌下来了。绮玉又紧张又吃力,握在千帆掌心里的那只手出了许多汗,变得粘湿而滑腻。绮玉自己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千帆哥,瞧我成了你的累赘。”
话音刚落,千帆猛地将她一拉,一只手同时用劲按住她的脑袋,把她逼得趴下身去。绮玉耳朵不由自主地贴紧了地面,于是就听到汽车从远处开过来的轰响。千帆趴在她旁边,轻声告诉她:“是鬼子的夜间巡逻车。”
车灯像两只巨大恶魔的眼睛,雪亮雪亮地瞪着过来了。只看见一大片扇形的光区在田野中迅速推移,由远而近,把绮玉眼前刚刚抽穗的一片麦子照得如同透明,如同一片静止的笔立的绿色玉雕。绮玉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嗵嗵的,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她想自己说是胆大,其实还是怕了,不由自主地就怕了。她在地上慢慢地移动手指,指尖刚触到千帆的一只手,立刻藤蔓般地攀紧不放。千帆心领神会,反过来又把她抓得更紧,一边耳语道:“别慌,距离很远,他们发现不了。”还淡淡地开了句玩笑,“鬼子都是近视眼。”
扇面形的光区果然移向远处,田野慢慢恢复了当初的黑暗,曾经透明如玉雕的麦苗重新成了模糊不清的阴影,在绮玉身前身后静默无声。千帆站起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土,说:“没事了。”绮玉便一跳而起,跟着在身上一通乱拍。千帆夸她:“真是不错,还沉得住气。”绮玉就笑,说:“我真怕他们会停车。”
两个人约摸又走了个把小时,鼻子已经碰在了竹篱笆上。绮玉先以为鬼子要派人看守的,待星光下眯眼一瞄,见篱笆一长排逶迤无尽,才知道看守是根本不可能的。绮玉伸手试着拔了拔,竹子栽得很深,中间又用竹篾密密地缠了两箍,要拔动其中的一根还真有点费事。绮玉问千帆:“怎么弄?”千帆说:“用不着拔,我们学三国人赤壁大战的办法,用火攻。”
千帆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报纸,在手心里团了团,跟草绳缠到一起,放在篱笆根部。他划着火柴,弯腰塞在报纸和草绳的空隙间。刹那间,干透的报纸引着草绳,草绳又连带将竹篱笆点燃,火苗在夜空里迅速扩大,往篱笆的两边蔓延,响起了竹竿燃烧时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绮玉大叫道:“着了着了!”
这边一着,就见远远近近好几处地方都有了火光。原来千帆手中的火是个信号,约好了一条线上同时行动的。
绮玉被燃烧的大火弄得十分兴奋,直想沿火墙奔过去,与其它几组的人胜利会合。此时千帆喝道:“绮玉快跑!”绮玉不知怎么回事,被千帆用劲一拉,糊里糊涂跟着他就跑。刚跑出十几米远,背后子弹已经打过来了,嗖嗖地贴着头皮飞过去,有的几乎就在离身边不远处钻进地皮。绮玉倒也不知道怕,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那子弹到底从哪儿射出来的。千帆看看不行,子弹挺密,绮玉又傻傻地不会躲避,跑下去难免不被伤着。千帆灵机一动,原地一个转身,拉了绮玉往横地里又一阵跑。跑到篱笆墙上两处火光的中间,果然再没有子弹飞过来了。原来鬼子弄不清虚实,不知道我方出动了多少人马来破坏竹篱笆,黑暗中哪里敢贸然行动,只得往火光燃烧处胡乱打一阵枪罢了。
千帆和绮玉在镇子外面刚才分手的地方等了一小会儿,几组人员很快就拢来会齐。千帆一查点人数,竟无一伤亡,真是皆大欢喜。
不幸的是第二天传来消息,鬼子恼羞成怒,在他们的封锁区内大肆报复,抓了十几个有“通敌”嫌疑的老百姓,用刺刀把他们的脑袋割了,挂在重新修补好的竹篱笆上,以示警告。一个老太太不要命地扑上去摘她儿子的脑袋,鬼子从后面随手一枪,把老太太的身子打得飞过篱笆墙,落在墙外一片乱坟岗上。立刻奔过来几条野狗,眨眼间把老太太的尸身撕碎嚼光。人们眼睁睁看着,竟没法过墙去赶开野狗,胆小心慈的女人们受不得这份惨烈,当场就昏晕了几个。
这事是兰香在镇上买盐的时候听人说的,回来就告诉了心碧。其时绮玉思玉都在家中。心碧不知道绮玉参加了破坏竹篱笆的行动,发表议论说:“惹那些日本人干什么呢?明知道那是些畜生,你咬他一口,他要还你十口!惹事的倒拔脚跑了,剩下没惹事的人遭殃,替人顶罪,真叫作孽。”
绮玉反驳母亲:“娘你这是汉奸的言论。”
心碧火了,把手里的水瓢用劲往桶里一扔:“娘不懂什么叫汉奸,娘只知道那些老实庄户人死得冤枉!”
绮玉说:“照你这么讲,大家都听任日本人横行霸道,都乖乖地缩了头,让他们打了左边嘴巴再打右边嘴巴?中国所以会亡国呀,像你这样怒而不争的人是太多太多了!”
心碧哼了一声:“讲这些理儿词儿我讲不过你,我只问:好汉做事好汉当,这话没错吧?”
绮玉说:“没错。”
“既是没错,那烧竹篱笆的人怎么偷偷摸摸把事情做了,倒叫那没做的被割一溜脑袋,叫那老太太被野狗吃了,连副尸骨都不存呢?”
绮玉心里觉得娘这个人褊狭,只看到眼皮子底下死了个老太太,马上长吁短叹的生了怜悯,一点也看不到抗日大局,看不到牺牲局部换取全体的意义。绮玉有点索然无味,再不想跟娘纠缠下去,就跑出去找千帆。在所有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绮玉只跟千帆最为相通,最能说得投机。
王千帆在保安旅中不断地组织人散传单、烧篱笆、割电线、挖公路,虽说是些小打小闹,倒也把鬼子骚扰得疲惫不堪,把保安旅的抗日名声弄得沸沸扬扬。三天两头总有些热血青年来投奔沈沉,愿做他麾下的一名士兵。到秋天,上埝中学毕业的学生甚至整批加入了沈沉的队伍。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又热情又有文化,的确跟部队里的老兵大不一样,上埝镇四周很快被他们闹得生气勃勃,抗日士气十分高涨。
一天思玉兴冲冲回家,在院子里就惊惊咋咋地喊起来:“娘!娘!”
心碧手里端着鸡食钵子,正用一根小木棍搅拌米糠和剁碎的菜叶混合起来的鸡食,听见思玉喊,在厨房里答了一声。
思玉循声进了厨房,把心碧手中的鸡食钵子抢下来,随手往锅台上一放,歪了脑袋笑嘻嘻地说:“娘你猜猜,今天我在王千帆那儿看见了谁?”
心碧以为她说的是绮玉,就没好气地:“我们家的抗日女英雄呗!还能有谁?”
思玉大笑起来:“娘,你是再也猜不到的,是之诚呀!”
心碧反应有点慢,扎撒着两手发愣:“谁?哪个之诚?”
“还能有哪个之诚?冒之诚,我姐夫的弟弟嘛!娘你忘了,姐姐出嫁那天,是他和之良一块儿带轿子来迎亲的。”
心碧两手抖了一下,不再说话,从锅台上拿起鸡食钵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思玉趴在心碧肩膀上,两手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不想见见他?”
心碧头也不抬,口气淡淡地:“有什么好见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思玉有点失望,放开心碧:“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大姐是在冒家生孩子死的,你对冒家的人就怀了成见,总觉得是冒家害死了大姐。”
心碧把鸡食钵子用劲往锅台上一蹾,生气道:“我几时说过这话?你倒真会猜娘的心思呢。”
思玉伶牙俐齿:“你是没说过,可你心里这么想了,你摆不脱这个念头。我说得不对吗?”
心碧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瞪着思玉。半天,她无奈地叹口气:“好好,你们都大了,会想事了,嘴巴子又一个赛一个地能说会道,娘现如今是拿你们没有办法。娘老实跟你说,娘心里对冒家结下的这个疙瘩,怕是一辈子消不掉了。”
思玉叫道:“之贤哥哥对大姐那么好,你这不是冤枉人家了吗?”
“冤枉就冤枉吧。我女儿花朵一样的人,活蹦乱跳地嫁过去,不出一年就下了世,我连个尸骨都没能见着,你想我做娘的心里什么滋味?”
思玉嘀咕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说娘冤枉了冒家也罢,没冤枉也罢,娘反正就结了这么个疙瘩。”
心碧说完,端了鸡食出去喂鸡。走下台阶,往院中一站,嘴里罗罗两声,黄母鸡黑母鸡呼啦啦扑扇着翅膀围上来,啄她脚面的,跳起来试图先尝为快的,仗着身强力大想把同伴挤开去的,热热闹闹,洋相百出。心碧也不生气,弯腰把鸡食钵子放在地上,人就站在一边守着,亲自为她的宝贝们调解进食中的纠纷。乡间生活,全靠这些鸡替她的儿女们提供必要营养,心碧对它们是万万不肯怠慢的。
思玉靠在厨房门口,呆呆地望着娘的一举一动。思玉想,娘真是变了呢,从前那个千娇百媚的阔气的太太,如今也跟乡下的主妇没什么两样了。思玉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是遗憾的滋味。
过了几天,思玉终于还是把之诚带回家来见娘。
猛一见面的时候,心碧真是认不出来冒家的这个老二。两三年工夫,之诚已经蹿得人高马大,腰圆膀阔,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子茸茸一片,双眉如剑,目光炯炯,英武中透着羞怯的书卷气,举手投足又无不显出军人的果敢敏捷,比当年的之贤更多一种沉着和自信。
心碧向来是个能识大体的人,无论心里怎么嘀咕,面子上不会让人下不来台。此时之诚进了家门,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伯娘,心碧也就布出一个笑容,不冷不热地应了。
思玉本来提心吊胆,以为娘要给之诚脸色看,心里想好了千句万句打圆场的词儿。却见娘面色平静,待之以礼,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立刻笑靥如花,蝴蝶一般地在厨房内外飞进飞出,指挥着兰香炒花生炒葵花子,把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吃食都搬在之诚面前。
“吃吧吃吧,我知道你们沈旅长治军很严,在他的队伍上可别想吃到零食。”
心碧忽然插了一句:“只有姑娘家才贪零嘴儿。”
思玉一下子有点尴尬,不敢多说什么,噘了嘴巴在旁边站着。
心碧绝口不提润玉,却淡淡地问:“你爹你娘还好?”
之诚坐得端端正正,回答说:“爹和娘又回城里去住了。”
心碧有点惊讶:“是东乡里住不惯?”
之诚说:“去年鬼子就把那一大片地方给占了,逼着我和之良当伪军。我俩连夜逃出去,跟几个贩私盐的到了泰州。我爹我娘怕鬼子找他们要人,跟着也回了城里。听说回城的人很多,如今鬼子三天两头下乡扫荡,乡下反不如城里太平。”
心碧说:“我们上埝倒还好。多亏有个沈沉的保安旅住着。”又问,“你怎么会投奔到沈沉这儿来?你弟弟之良呢?”
之诚告诉她,他和之良一到泰州,就进了韩德勤办的军官教导队,一年后毕业,他被分派到沈沉的保安一旅,之良到了何克谦的保安二旅。他现在是旅部教导队的参训班长。
心碧问到这里,就不再说话,脸上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之诚是个聪明人,马上猜到心碧想的,主动告诉她说,大哥之贤已经到了重庆,前不久还辗转托人给小曙红带来了衣服。可惜曙红六个月就死了,大哥不知道,娘也不敢在信上告诉他。
心碧大惊,呐呐地重复着:“孩子也死了?我润玉的孩子也死了?”
之诚说:“是染了白喉症死的。左近村镇一下子死了好些小孩。”
心碧愣了一会儿,两手撑住膝盖,吃力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回她房里去。她的腰背依然笔挺,只是步子移动得相当缓慢。
思玉埋怨之诚:“谁叫你说这事了?那孩子是我娘的一点念头,娘从来没对我们说过,可我能知道。”
之诚摊着两手:“就像我娘对我大哥那样,明明孩子死了,还瞒得好好的?其实这才真是残忍,我不赞成。”
两个人坐着,面对桌上一大堆花生瓜子,都有点不知所措。思玉站起来,对之诚招一招手,两个人就蹑手蹑脚走近心碧的房门。门关着,里面却是静静的,一点声息全无。之诚小声问:“会不会……”思玉摇摇头,又带了之诚走回来,才郑重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娘心里会难过,可她不会有事。我娘能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