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年长一岁。“年”的分界线就是除夕夜,“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过除夕夜“过”大的,除夕夜过多了,人也就老了。而且总会有那么一个除夕夜后,让人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我是在1954年的除夕之夜,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想不长大也不行了。
母亲病重,近乎处于弥留状态,全家最担心的就是过不去这个年。交给我的任务是趴在娘身边,一见娘不好就大声呼唤……我是母亲唯一未成年的儿子,利用母亲对我的慈爱和牵挂,或许能留住她老人家。能多留一会是一会……
炕烧得很热,母亲平躺在炕头上,身下铺着两层褥子,上面压着厚棉被,她却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对分量已经失去感觉。那张我极为熟悉又无比亲近的脸,变得瘦削而陌生,双眼紧闭,呼吸时轻时重,只要母亲的喘气一轻了,我就凑到她的耳根底下“娘呀娘的”喊一通,直喊得娘有了反应,或哼出一声,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或从眼角流出泪水。
娘一流泪我也就陪着一块哭……屋子里忽然像打闪一样,有光影晃了几下,我吓得一激冷,赶忙直起身子,发现是煤油灯的火苗在跳。年三十的晚上禁忌很多,不能在床上咳嗽,不能隔着门缝说话,说话时不能带出不吉利的字句……我不知道灯芯跳跃是吉是凶,又不能乱问,便自作主张地跳下炕,从抽屉里翻出用过的旧课本,撕下封皮用剪子在中间掏个洞,然后套进煤油灯的葫芦状灯罩上,整间屋子随即就暗下来,灯芯跳不跳都不再晃眼了。
我重新爬上炕坐在母亲身边,此时觉得外面很静,偶尔从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父亲和两个哥哥不知在忙些什么,或许正是为娘准备后事。今年过年对我们家不容易,既得准备好好地过,借着过大年冲喜,希望能把娘的病冲好;还得随时准备不过这个年,娘如果挺不过去,就得立即将过年改为治丧。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轻手轻脚地进屋来,低声问问母亲怎么样了。两个嫂子在西屋里包饺子,大家都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
当时我不足十四岁,家里的大事没有我掺和的份,正好可以静静地守护着母亲。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着娘的照料,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娘若真的走了我将怎么办?我是娘的老儿子,可想而知娘对我有多么的疼爱,在这个三十晚上我把娘的恩情,以及我以前闯祸惹娘生气的事都记起来了……思前想后的结果是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留住。
家里人从近到远,为娘请过好几位大夫,各种药汤子不知让娘喝了多少,却都不见起色。年前我从大人们的话语里和脸上已经觉察出来,娘的病恐怕难以治好了,用娘的话说他们都已成家立业,只丢下我是未成年人。在这个为娘守岁的除夕夜,我暗下决心要治好娘的病,独自创造奇迹。我不知是从书里读到的,还是听见大人们讲的,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各方的神佛大仙都会下界,在人间行走,为人类解大难救大急。谁如果在除夕夜半,能爬过一百个菜畦,无论提什么要求,神们都会给予满足。那么爬一百个菜畦有什么难的吗?
在白天干这件事很容易,到除夕夜可就大不一样,这时候天地间所有的孤魂野鬼,屈死的、冤死的、饿死的、吊死的都会出来找替身,菜畦就成了他们的聚会之地,一百个菜畦就如同十八层地狱,里面趴满断胳膊少腿的,缺脑袋短腔子的,开膛破肚的……还有各样的妖魔鬼怪掺杂其中,鬼哭狼嚎,狰狞可怖,爬畦的人能不被吓死就算命大,若真能爬完一百个那真是福大命大,自会有求必应。我决心要为娘爬这一百个菜畦,白天在北洼已经看好了一片菜畦,数了数,一百个只多不少。
等到半夜,家家开始放鞭炮,煮饺子,我看母亲呼吸平稳,便趁乱出了门,向着北洼一溜小跑,一出村子立刻像踏进了阴曹地府。想不到三十晚上的村里村外竟像阴阳两极,鞭炮声中的村子里充盈着人气,一出村子就充满鬼气,阴森森的开洼野地如鬼府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其实是我被自己吓唬坏了,直觉得头发梢突然都乍撒起来了,头皮一阵紧一阵麻,浑身像筛糠一样找到了白天选好的菜畦,闭上眼就拼命往前爬。
由于不敢睁眼,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倒没看见,但听到了凄厉刺耳地怪叫声,还感觉有东西在抓挠我的胳膊,拉扯我的腿脚……我懵头胀脑、惊惊吓吓地一通叽里轱辘、屁滚尿流,爬到畦头大喊两声:“我要俺娘!我要俺娘!”然后撒脚就往家跑。
跑回家一头就扎到了老娘的身边,贴着身子的衣服全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尿。连除夕夜的饺子也没吃,整躺了两天才缓过来神来,却并没有治好娘的病,来年一开春她老人家就走了。当年夏天我也离开村子,考到天津上中学。那个除夕夜,却终生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每到过年就想起那个除夕夜,每到除夕夜就想起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