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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谈文集·散文卷 庄严的时刻

熄灯号吹过了,军营渐渐安静下来。整天沸腾的南昌街道,此刻听不见车辆的奔驰声、行人的脚步声了。城头的夜空,浊云在不安地涌动。星星,偶尔钻出云层,眯细着眼睛,张望着这个屏息了呼吸的城市,像是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的到来……

一间警卫战士的住房里,电灯拉熄了,却点亮了一支蜡烛。烛光下,一个年轻的战士,正拿着一块纱布,在轻轻地擦拭着一支“汉阳造”。枪身油闪闪,光亮亮。枪身上端还系了一条红绸。北伐军的大盖军帽下,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此刻,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波动着激越兴奋的光流。

号声响过一阵了,尽管哪个人的心胸里都在翻波滚浪,然而,军队铁的纪律,促使大家都安稳地躺到了床上。

“小向,还不睡?”班长在催了。

“我擦擦枪。”叫小向的战士头也不抬地答道。

“你每天都擦几次,枪上见不到一丁点儿灰尘,还擦?”

“我马上就要上哨了,反正睡不着。”

小向答着话,手中拈了油纱布,在枪身上来回抹着。枪已擦过,开始涂油了。突然,一只大手,落到了小向的肩头。小向猛地转过头来,微微笑了:

“党代表。”

“怎么?还没睡?”

这时,战士们见党代表查铺来了,都闭上眼睛装着睡觉。小向立起身来,心头上激浪拍击,起伏不平:“我,擦擦枪。”“呵。”小向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这位英俊威武的年轻的党代表,他抚着小向手中的枪,慢慢地解开了系在枪身上的那条红绸。枪身上端不远的黄木上,现出了一块赤褐色的斑迹。夏夜,闷热极了。这两个人的额头、鼻尖、手臂渗出大颗的汗珠。党代表两眼放射出特别的光泽。他扬起头来,一串汗珠洒落在赤褐色的斑迹上。小向一怔,举目张望着党代表,当他的目光和党代表的目光相碰时,一排热浪头,顿时滚在他的胸际,把他的思绪推向几个月前一个腥风血雨的日子:

狂风呼啸,乱云飞卷。

湘江河边,一栋木板结构的矮房子前面,三个匪兵飞速冲来。走近屋前,踢门而入。

屋内,一个四十开外的大汉,紧握着一支“汉阳造”,双目怒视,吼声似雷:

“你们要干什么?”

“告诉你:你们的***都下令啦,解散他妈的鬼工纠队,把枪老实缴来!”匪兵中,一个当官模样的家伙耍淫威。

这时,木楼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扒到楼梯口,紧张地窥视着楼下的一切。心中有如烈火熊熊燃烧。

“我们的***?呸!我们不承认这样的***!这是一条向叛变革命、屠杀人民的大坏蛋***举手投降的癞皮狗!”这个中年大汉两眼喷火。

“你诬蔑蒋总司令!”

“把枪缴出来!”匪徒们吼叫着。

“要枪?好,给!”

大汉的话音一落,“叭”的一声枪响,一个匪兵应声倒下。匪军官模样的家伙,趁大汉还来不及拉动枪栓,慌忙举起了手枪,这时,扒在楼梯口的孩子,连忙搬起了一块压在坛子口上的大石板,重重地朝匪军官砸下来。

“叭!”

“嗵!”

几乎是同一秒钟,枪响了,石头也砸到了匪军官的脑袋上。剩下的那个匪兵见机不妙,仓惶逃去。

“爸爸!”十六、七岁的孩子,抱住倒在血泊中的父亲,痛心地呼叫着。

大汉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亲生骨肉,摸了摸手臂上“工纠队”的红袖章,又把那支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枪,吃力地移了移,嘴里轻轻地说:“枪……”

“爸爸!……”

风狂叫,云乱翻……

一个小火车站上,到处张贴着欢迎铁军的大红标语。队伍整齐,精神抖擞的北伐军叶挺、贺龙部队的战士,正在依次上车。此刻,这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背着父亲用鲜血留下的“汉阳造”,飞速地奔跑过来,跟在队伍的后尾。

“你,哪来的?”队伍里有人发现了这个扛枪的孩子。

“长沙。”

“你来干什么?”

“当铁军!”

很快,一个战士找来了党代表。党代表看了看那个鲜红的“工纠队”袖章,又摸摸他的枪,深情地问:“这支枪是……”

热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沿着他滚烫的脸腮流淌下来……

“党代表,”小向从回忆中醒过来,往枪膛里压着子弹,情绪冲动地说:“我们马上就要向国民党反动派开火啦,我要把仇恨和子弹一起压进枪膛!”

“好!”党代表非常理解小向的心情,他思考片刻,启发地问小向:“你说,你父亲这支用鲜血换来的枪,说明了什么?”

“枪杆子是我们穷苦工农的命根子!”

“不全对。”党代表笑了笑,“那,为什么当时你父亲拿着这支枪,却……”

“是陈独秀不要他拿,硬要把枪交给蒋介石。”

“对!”党代表笑了,“党的正确路线的领导,才是我们工农大众的命根子,枪杆子只有在党的正确路线的指引下,才能为工农大众打天下啦!”

小向激动得把枪握得更紧了。

“小向,昨夜你上几点的哨呀?”

“深夜两点。”

“看到指挥部楼上的灯光亮着吗?”

“亮着,一直亮着!”小向一时不解党代表问话的意思。

“这是起义前的一场激战!张特立(张国焘)从九江跑来南昌,死死地抱着陈**的投降主义不放,极力阻止这次起义,遭到了中共前敌委员会书记***同志的严正驳斥和坚决反对!***同志总结了北伐革命失败的教训后说,离开了武装斗争,就没有工农大众的地位,就没有共产党人的地位,也就没有革命的胜利!”

“对,说到我的心尖尖上了!”小向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

“说得痛快!”

“透彻!透彻!”

佯装睡觉的战士们,纷纷翻身坐起。

“同志们,躺下!都躺下!”党代表连连挥手。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小向还在专心专意地擦拭着手中的枪……

云层在翻着波,滚着浪。星星不服云块的压盖,倔强地钻了出来,眨动它亮晶晶的眼睛。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指挥部大楼前哨兵热辣辣的脸膛。

夜,静极了。远处赣江的涛声,不断地传进哨兵的耳鼓。大楼上的大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哨位上,正在交班:

“口令:河山统一。情况:一切正常。”

上一班的哨兵,正认真地向来接班的小向交代:“党代表说,楼上,***同志正在主持召开重要会议,一定要百倍警惕,严禁任何人出入。”

“是!”小向严肃地应道。

小向站在哨位上,心潮起伏。这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时刻呵,这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工作岗位!自己身前的大楼,就是举行起义的指挥部。就是在这栋大楼里,***同志、贺司令、叶司令,部署了这场将要震撼世界的武装起义呵!

突然,前面传来脚步声。夜色中,他看到两个身影向大楼移动。小向的心警觉起来,威严地喊道:“谁?”

“我,一道岗的哨兵。”

“什么事?”小向放缓了语气。

“一个战士有要事要见贺司令。”

“有要事见贺司令?”小向反问。

“对!要事,要事啦!”那站在一边的战士连忙说。

小向的心一动。他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战士有要事报告司令,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呵!于是,忙说:“你稍等等,我马上请示上级。”

“同志,什么事?”

正在这时,查哨的党代表走到了他们面前。

“我看见姓赵的副营长跑到朱培德司令部去了。”那个要求见贺司令的战士说。

“什么?这个时候向敌人的司令部跑?”党代表大为吃惊,也非常气愤。他压低嗓子对两个哨兵说:“提高警惕,加强警戒。”

“是!”哨兵们答着,走到了自己的哨位上。

党代表拉着深夜来报告的战士,匆匆上楼去了。

很快,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那战士和党代表同时走下楼来了,贺司令那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楼梯口。他紧握着那战士的手,说:“同志,谢谢你!你为革命立了大功啦!这个情况很重要,我马上向***同志、向前敌委员会汇报!”

那战士握住贺龙司令的手,脸腮边挂上了两行热泪。小向的心在“咚咚”地跳着,他在心里说:“为革命立了大功,多么光荣啊!”他用敬佩的目光送着那个战士远去。

很快,大楼上会议厅里,人们说话的声音大了,嗓门儿粗了:

“已经走漏了消息,起义决定必须改变。”

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钻入小向的耳朵,小战士的心不禁一跳:“改变起义决定?”他的鼻孔里刹地冲出一股火来,连忙举头望去。这时,只见明亮的玻璃窗扇上,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熟悉每一个首长的警卫战士呵,知道这是自己心中敬仰的中共前委书记***同志。他心头一热,注视着这扇明亮的窗口,只见***同志挥动着粗大的手臂,接着,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大家说说!”

“我不同意改变起义决定。”

“改变决定就是断送革命!”

大楼上的话音,一句句大,一声声高。字字句句直入小向的心胸,沸腾起他浑身的热血。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被压下去了,窗扉上,***同志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在闪动,粗大的手臂又在空中有力地一舞,铿锵的声音,像赣江的波涛,翻滚而来。

“大伙说的对!起义的决定,不能改变,也不能推迟!我的意见,比原计划提前两个小时,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我同意!”

“我赞成!”

“好,就这么决定!立即行动!”

首长们走出会议厅,下楼来了。小向看到了前委书记***同志呵!此刻,他送同志们下来,和大伙一一握手。他粗黑的眉毛下,一对清亮的大眼,光芒四射。这目光,望着战友,是一团火,温暖着大家的心;这目光,盯着敌人,是一把剑,能穿心透肺!看,***同志送走开会的首长们以后,目光朝小向望过来了,脚步朝小向迈过来了,大手朝小向伸过来了……一股暖流,在这个小战士的身上奔流!

云层更厚了,夜色昏暗。指挥部大楼的灯光,一直亮着。那一扇一扇明亮的窗户,像灯塔一样,照亮着这个昏暗的世界。

哨位上,两个哨兵在低声谈话:

“小向,你站两班了,下岗吧!”

“不,这是什么时候?要加强警戒,四只眼睛比两只眼睛强!”说着,“当”地一下,小向把枪从肩上放了下来,端在手中。

“唉!拿你真没办法。”对方敬服了。

两个英俊的身影,屹立在哨位上,如同两尊塑像。

“嚓、嚓、嚓”一路轻轻的脚步声响了过来。

“谁?”小向警惕地喊。

“我。”

“党代表!”

党代表快步过来了。他手里拿一捆红色布条,神情十分庄重。走到这两个哨兵的身边,递给一人一条红布,说:“起义时间提前了,同志们盼望的时刻就要到了!把这红色的领带戴在脖子上吧!”

“党代表,请批准我用这个留有父亲鲜血的红绸子做起义领带吧!”说着,小向把系在枪身上的红绸条解了下来。

“行!”党代表怀着激情,把染着先烈鲜血的红绸带亲手给小向戴在脖子上。

突然,昏暗的天空上,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来了。

庄严的时刻来到了!南昌城,每一个角落都沸腾了!街道上,起义军的队伍似铁流奔涌!向反动派宣战的号角,激荡在街头闹市,震撼着广阔的天宇,指挥着千军万马!一面面鲜艳的红旗,在夜风中飘扬,在队伍前引路。指挥部大楼上,电话铃响个不断,***同志和其他领导同志正用电话果断地指挥着起义大军,部署着每一场战斗!顷刻间敌军司令部火光冲天,由于叛徒告密,敌人已经做了准备,他们凭借占领的有利地形,在负隅顽抗。这时,一个高大的军人,挥动手枪,指挥战士们纵身跳上街房屋顶,然后,从屋顶上机智地翻进敌军司令部……

“叭!叭叭叭……”枪声愈来愈激烈了。枪声,一阵阵,一声声,直敲小向的耳鼓,牵着他的心啦!他紧握着枪杆,一步跨到党代表身前,说:“我要求参加攻打敌人司令部的战斗!”

“同志,你眼前是一场更严重的战斗呀!”党代表一把拉住小向,“上哨前,我们不是谈过枪杆子只有在党的正确路线的指挥下,才能为工农大众打天下!现在,你是在保卫起义指挥部,保卫***同志为首的前敌委员会,保卫党的正确路线啊!”

小向顺从地站住了,抬起头来激动地望了望指挥部大楼上明亮的灯光。呵!这是我们党独立领导的第一次武装起义,这是***同志武装夺取政权光辉思想的第一次伟大实践,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武装夺取政权光辉道路的起跑点呵!他全身的血液在激动地奔涌,身子挺立得更直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了……

枪声停息,霞光映红天际。晨风中一面鲜红的大旗,高高升起在指挥部大楼上!

(原载《湘江文艺》197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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