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雷霆出击,包括冷眉在内,一共抓捕了十三个人。经审讯,这些人都参与了大华纱厂的罢工运动,以及对李纪贵、杨怀元的暗杀。这个时候,红军的残余部队都给蒋委员长赶到了遥远的大西北荒凉地带,上峰要求对内地的共党落网分子,罪大恶极的,务必赶尽杀绝,永除后患。因此,这十三个人,除了苏小淘、冷眉之外,其余十一个人,是不能留下了。
余乃谦签署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死刑状。
割了舌头的苏小淘暂时不死,算他有福。问题在于,如果冷眉不死,势必引起共党的怀疑。假戏还得做下去。余乃谦吩咐张勇,从号子里寻到一个与冷眉年龄、面相、身形相仿的年轻女犯——这个女人谋杀亲夫未遂,法院尚未判她的刑——把她提出来,给她换上冷眉的衣服。冷眉是短发,这个女犯留长发,张勇命人给她把头发剪短,哄她说,很快就能放她出去。她很配合。
三天之后,行刑队枪决了十二个共产党恐怖分子,然后遵照余乃谦的命令,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南门外的城墙上,以儆效尤。当然,为防止被人认出,那个假冷眉的面部用刀处理了一下,血呼呼的,任谁也认不出来了。
汪默涵因为临时被叫走参加大阳山特委的紧急会议,躲过了这场灾难。他前脚刚走,警察局的人后脚就到了学校,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龙城地下党组织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传到大阳山营地,已是七日之后。汪默涵无比震惊,马上意识到,出了叛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苏小淘。上次苏小淘被捕,营救出来后就应该果断停止他的工作,把他转送到大阳山营地来。因为考虑到他对当地熟悉,工作热情高,汪默涵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坚持把他送出来。
悔之晚矣!
眼看自己用一年半时间建立起来的这条地下网毁于一旦,汪默涵茶饭不思,终于坐不住了,他提出回龙城,想法营救同志们。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余立贞,她父亲当警察局副局长,应该有点办法。
但是,特委书记兼大阳山游击队司令、政委江山坚决不同意他返城,江山说:“你单枪匹马回去,不是送死吗?纯粹是肉包子打狗!”江山提出,先观察一下形势再说。
结果,又过了七日,等来的消息令人肝胆欲裂——南城门楼子上,挂起了十二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结果也基本证实了汪默涵最初的判断——苏小淘是变节分子。报纸上登出的苏小淘悔过书,也可以拿来佐证。同时,余立贞父亲当上警察局长的消息,也让他相信,真正的刽子手是余乃谦,此人头上的红顶子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呀……
那几天,不论睁眼闭眼,不论白天黑夜,汪默涵的脑子里、眼睛里,都是那十二颗血淋淋的脑袋。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党员,其中有两个是礼贤中学的男学生,还不到二十岁。
冷眉的死,对他打击尤其大,简直令他万箭穿心。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她父亲是镇江乡下的大户人家,有上百公顷土地,汪家是她家的佃户。他来南京上学,就是她家资助的。他比她大三岁,从小她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自然把她当作小妹妹。在南京,他在金陵大学,她在中央大学,他比她高两届。他们周末常常到一起相聚。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共产主义运动小组,经常把一些书籍拿给她看。再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党组织,顺理成章地也介绍她加入了。大学毕业后,他前往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被党组织派往龙城,开展北方地区的地下工作。又顺理成章地,她毕业后,跟随他来到龙城。冷眉这个化名,就是他帮着取的。他私下叫她岚岚。
共同的故乡,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工作,共同的梦想——他们相爱是必然的。虽说不能朝夕相伴,但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心贴得最近的两个人。因为爱情,他们工作干劲更大了。去年,大阳山特委批准他们结婚。“婚礼”在他的一个秘密住处举行,现场没有父母,没有同志,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怕新郎新娘太孤单,有一只灰色的喜鹊飞到窗台上凑热闹,叽叽喳喳唱个没完。岚岚欣喜地说:“好心的鸟儿,你飞到江南去吧,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结婚了。”话音刚落,那只喜鹊真的振翅飞走了。他们都笑了。他把一束鲜花递给她,半开玩笑地说:“岚岚,我与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上来捂他的嘴,嗔怪道:“不许说死,乌鸦嘴。”
现在,岚岚死了,他还活着。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一面后悔不该把她带到龙城来,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到这种虎狼之地,一旦有事,就是致命的。以前他曾经想过,是否找个机会把她送回大阳山营地,可是那块巴掌大的地儿也不安全啊,敌人三天两头清剿,队伍在山里东躲西藏,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露天宿营,哪有住城市安逸?她开导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为灯下黑,在龙城,反而更安全,多加小心就是了。因此结婚后,他们很长时间才相聚一次,那个秘密的住处,虽然是个安乐窝,但他们很少光顾,就怕引起敌人注意。
现在,他真的后悔不该出城,他宁愿与她,与同志们一起死掉。他是被叫来开会才躲过一劫的,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刻意躲出来的。他自己活下来,同志们全死了。他活着,在别人眼里,是他幸运,命大;可在他心里,他却觉得活下去是煎熬,这份煎熬也许会一生一世追随他,令他每每感到痛悔不已,生不如死。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忍受心灵的煎熬,心窝像是永远压着一个巨大的磨盘。这样苟且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天,他一直处于高度的忧愤和自责中。几乎每天夜里,他都梦见那十二颗血淋淋的头颅,像十二只血红的灯笼,绕着他旋转,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大汗淋漓,喘不动气,牙齿咬得咯咯响,醒来就头疼欲裂,气喘吁吁。这是他革命生涯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他想他真的要疯了。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岚岚的那颗头颅。岚岚的头颅睁开带血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说:“默涵哥,我的爱人,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好孤单啊……”他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山怕他出意外,每天派人守着他。守住他的人,守不住他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