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街上几乎不见行人,马车载着三人悄悄离开了牛店镇。
车厢里,余立贞和汪默涵相对而坐,都不说话。她老想问问他,这是去哪里?见他长久地低头不语,一脸的严肃,便打消了主动问他的念头,心想,总归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他越安全,自己越放心。自己出城来,不就是希望他安全吗?最好是他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出了镇子后,在山前的一个岔路口,汪默涵吩咐杨师傅走小路。马车拐向坑坑洼洼的小路,进了山区之后,颠簸得更是厉害,像一条行在大浪中的小船。有好几次,立贞坐不稳,差一点倒在他怀里。她以为他会顺势搂住她,但是没有,他伸手扶她坐好,然后自己正襟危坐,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少和她目光相遇,总是躲闪着她的眼神,和前两次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一时让她心下生疑:这还是前几天那个汪先生吗?
又走了半日,路上没遇到一个哨卡,她估摸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似乎不需要她陪伴了。汪默涵让杨师傅停车,他下车找一处隐蔽地方,把身上的行头摘的摘,脱的脱,换上了那天和她在东湖公园泛舟时的打扮,重新上车,这让她顿时眼前一亮,仿佛那个她心爱的汪先生又回来了!
她的眼神炯炯闪亮,一路上的疲惫和不快一扫而光。
他淡淡一笑说:“不认识了?”
“嗯。”她说,“不是,不是……感觉像做了个梦。”
接下来都不知说什么好,又无话了。
马车颠簸着前行一阵,停了下来。只听杨师傅说:“先生,前边没路了。”
他说:“就到这儿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她,欲言又止,终于道:“贞贞,你跟车回去,好吗?”
这话提醒了她,他们就要分别了——难道是永别吗?她不知道,晶莹的泪水突然汹涌地从她眼眶里冒出来。本来他起身要下车,见状,他又坐下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扑到他怀里。一路上,她在心里责怪路难走,饭难吃,觉难睡,现在她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不停顿,不回头,一直到地老天荒……
汪默涵也有点动情,眼角湿润了,他一手拍打她的后背,一手替她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仿佛在用她的眼泪洗手,进而洗涤他的心灵……他无力地说:“杨师傅是个厚道人,你回去的路上会很安全……”
他又说:“也许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他接着说:“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顺利……”
他还说:“我欠你的,这辈子说什么也还不上了,如果有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只知道流泪,他说的什么,似乎一句也没有听清。不知哭了多久,杨师傅大声咳嗽起来,其实在用他的咳嗽声提醒二人: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就得走夜路了。
他最后替她抹一下眼泪,扶她坐正,咬咬牙,提着行李下了车。车帘子合上了。杨师傅费力地拉着马给车子掉转头,然后坐到车前辕上,挥起鞭子一扬,那匹矫健的枣红马腾起四蹄,朝来路走去……
汪默涵提着行李,顺着羊肠小道进山。他不敢回头。这次冒险进城,他本不想两手空空而回,他想做一个惊人之举,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女孩无比单纯,像一张白纸,像一朵白云,像一滴露珠,像一朵将开未开的百合,他玷污了她的肉体,已经是莫大的罪过,他实在不忍心再把她拖到血与火的现实世界中。他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党组织坦白这件事,请求最严厉的处分。
这样想着,他加快了脚步。
似乎身后有什么隐隐的响动……是动物吗?山里有狼,有野猪,有野鸡,还有狐狸之类,不过大白天的,不用怕,它们不会伤人。山里也有零星土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这个需要当心点,好在歹人喜欢晚上行动,如果白天碰巧遇到坏人,东西全给他们就是了,他们也不会轻易要别人的命。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不对劲。汪默涵收住步子,猛地回头看——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余立贞竟然提着她的小皮箱,磕磕绊绊追了上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块石头雕塑一样,凝固在了那里。
她气喘吁吁来到他近前,手一松,丢下手中的东西,张开臂膀,像一团火一样,冲进了他怀里!她喃喃地说:“亲爱的汪先生,我想好了,不回去了,跟你私奔,一辈子跟着你……”
这回她没有流泪,语气很轻松,仿佛跟他走,是一个谋划已久的决定。
许久,他才无力地说:“贞贞,这不可以……”
“不!我愿意!”她用力搂住他的脖颈,用脸颊堵住他嘴巴,不让他说。
“你会后悔的。”他咕噜道。
“不!我愿意!”
“跟我走,要吃很多苦。”
“不怕。”
“要流血牺牲。”
“不怕!”
“如果怕了怎么办?”
“你不怕,我就不怕!”
这下,汪默涵忍不住,眼泪终于下来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抽一抽地哭鼻子,把她吓了一跳。她搂紧他,腾出一只手拍打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奶奶哄自己,调皮地说:“我的乖乖,别哭了,吃块糖,甜甜嘴儿……”
她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真摸出一粒糖豆,猛地塞进他嘴里。他破涕而笑。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格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