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天目,是心里积存已久的一个念想。不是为观光,是为了那些大树。
几十年里,只要说到树,天目山就从父亲的眼神里巍然升起,像一次骤然发生的地壳运动。稀疏的白发在那一刻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满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观的大树,他一遍遍说,假如你没去过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树。
其实不全是为了树。我知道,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半个世纪的人。
几十年来,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亲的眼神就会倏然暗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没的沙滩。夕阳已没入山后,苍茫的暮色托出波涛中模糊的山影。你即使哪儿都不去也该去西天目,你会看见他就在那里。她喃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这样变成一种夙愿和仪式,无论为了树还是为了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登天目山那一日,会遇上那样一场弥天大雾。
冬尽了,山下的树一天天发芽泛青,漾出了些许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满眼都是绿,绿得苍郁而沉稳,似乎千年万年就一直那样绿着,没有交替和衰荣,没有落叶和枯枝。那是一种墨汁般深潭样的绿色,把所有草叶的嫩绿都覆盖了。
车从盘山公路上掠过那个叫南庵的拐角时,我感觉到紧挨着我的母亲的身子突然战栗了一下。在牙齿轻微的磕碰声中,我分明听见了那一声尖锐的枪响。
雾气就在那会儿,悄悄地从四面弥漫上来。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呼啸而过,远山近树忽而望不见了。山中古老的禅源寺,隐匿在苍白的雾气里。下车寻路,林间的青石板小径如雨泼过湿漉漉地腻滑,只几步便消失在浓烟样的水雾中。空气变得潮重,斗篷似的裹在身上,人被悬浮在白茫茫的云层里,每一步都像要迈入万丈深渊。
母亲默默走在前面,像一个游荡的幽灵。白色的纱幕被她的脚步豁开一个缺口,影子穿过去,纱帘瞬间又闭合了。
山路通往林深处。头顶的天空突然变暗变低了,浓白的纱雾忽地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绿网,悬浮的雾珠在树枝上闪着绿莹莹的光泽,空中飘来松针和树叶清凉的气息。在那深不可测的绿巷中,我隐约看见了一排排巨大的树干,昂然立于路旁,几乎同我迎头相撞。
它们竟是那样的粗壮,每一棵都需几人合围,才能将它抱在怀里;它们竟是那样的高大,浓密的云雾遮去了树梢,树尖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天上去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干之直,刀削般笔挺,像一根根气度轩昂的罗马石柱,支撑着绿屋的穹顶。褐色的树皮一片片如鳄鱼的鳞甲,已被千年的风霜锤磨成坚韧的岩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树下了呢?鲜血从他年轻的胸膛里流淌下来的时候,他或许就靠在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他依托了大树,所以他牺牲的那一刻仍像树一样站立。龙爪般的树根上至今还留着他的血迹,只是被蒙蒙的雾气暂时稀释了。
那个无风无雨的春日,那些被父亲无数次赞颂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树,就这样从漫山飘忽的浓雾中,和那个叫贾起的故人一起,若隐若现地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脚上沉重的铁链,像伐木人锐利的锯,一声声从森林尽头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离去前,是否还有心情观赏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树。57年前的树叶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见他灼热的目光仍在枝条上缠绕。还有他抚摸着树干留下的湿掌印,那手纹一寸寸已嵌入老树的树皮,与树合为一体。
半个世纪过去,而西天目的树,依然是当年他曾见过的那些树。如今我所见的,早已被他熟读过多次了——陡峭的石阶两旁,是被称为“仪仗队”的巨大柳杉,活活的武士样雄伟,胸径可达一米,百十棵大柳杉顺坡排列,阵势逼人。据说天目山的大柳杉有一千三百余棵,像是天下的柳杉精英都来此聚会了。再抬眼,奇高的金钱松破雾而出,穿云摩天,婀娜多姿,模特般窈窕轻盈,目不斜视,傲气十足,人称“冲天树”。若不是弥天大雾遮挡了视线,可望见悬崖峭壁的林莽中,挤挤撞撞拥塞着的那几百棵千年银杏,等到秋天,山谷里定是黄叶灿烂一片金光四射。据说早在宋代,便有人将西天目这片偌大的森林冠以“千秋树”之美称。莫非他也生性爱树,才舍弃了故乡青岛温暖的海滩,将西天目作了自己永久的栖息地?
九里亭、七里亭、五里亭……几十里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终是扬着脸,瞻仰那些永远的树。当那一排枪声在冰冷的山谷里响起来的时候,惟有这些树,是沉默的目击者。后来那些离乱梦魇的岁月,仍是这些树,在荒野莽丛中陪伴他。他年轻的生命终止在27岁那个年纪,大树却已千年。
母亲仍然独自走在前面,75岁的高龄,脚步依旧矫健有力。从上山那一刻起,她的双目就被山峦雾气染得湿润。林深处不知名的鸟鸣啁啾,声声如歌,让人想起遥远的青春季节:一群女生欢笑着从禅源寺的临时课堂上跑出来,手拉手围着寺前的老银杏树,雄壮的抗日军歌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待她几年后重回西天目,却是被押解着,一步步踩着前头他沉稳的脚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见他坦然的目光,如阳光下流淌的山涧小溪,从石缝里透出乌亮的光泽。
母亲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树下。树身奇粗,三人合抱仅围大半圈。奇怪的是那树皮已被剥得精光,露出枯涩的树干,瘢痕累累,深藏的皱褶中写满沧桑。枝条上没有一片绿叶,惟有躯干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惊叹中,母亲轻声说,这就是真正的大树王,现在它死了,是被游人剥树皮做药,活活弄死的。五十多年前,我曾见过它活着的样子,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整个开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一阵山风袭来,薄淡的雾气旋转着,雪花般从它粗糙的枯枝中穿过,如山妖林怪的舞蹈。刹那间,油绿的树叶似一树繁花,缀满了它坚韧的枝干,青枝摇曳,生机盎然,满山坡都是杉叶林涛的哗响。大树王在我的想象中复活,抑或说它从未死去。
雾越发的浓了,下山的路还长。雾气如雨,洇湿了母亲的头发,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后都是大树黑黝黝的剪影。父亲说,近年来他们已是第三次到西天目了,但没有人知道那个57年前被枪杀的革命者,究竟葬在哪里。
我说,你找不到他,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
世事变迁,惟有西天目的森林,是永远的。为着他们那一代人关于自由平等的理想,半个世纪之后我们依旧对他深怀敬意。然而,无数生命和太多的鲜血,使理想的代价变得过于昂贵,缥缈的雾中我们甚至看不见理想的内容。抚摸着西天目的老树,我想也许只有这些大树,才真正拥有了自由空气和丰沛的雨露。
我们走在雾里,我们朝大雾弥天的南庵方向走去。我的汗已变成了蒸腾的雾,将我自己团团笼罩。那是一个雾日,在西天目,我穿行在那种被称为历史迷雾的情景中,真实变得越发令人疑惑。人说东西天目两峰之巅,各有一池,池水清冽,冬夏不涸,颇似双目仰望苍穹,故得名“天目山”。我不能也不敢去山巅,我想象那清澈的池水,像是他不瞑的双目在诘问苍穹。
若是以那池水洗眼濯足,会有人“开天目”吗?
山林寂静,水气迷茫。雾中影影绰绰的大树无言,没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