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总觉得每年都找不到春天的感觉。就连北方人也说:北方没有春天。
冬末时节,早早地盼着天气转暖。眼看着天长了、风柔了,青草躲在墙角悄悄绿了,阳光也一日日燥热起来,心里便喜滋滋将厚重的冬装收起,换上了开春的毛毯和风衣。却突然袭来一场雨雪或是寒流,气温井绳般地直直落下去,弄得你好一阵手忙脚乱,只得乖乖地重新回去过冬。暖气刚停的日子,瞧着外面的阳光可人,屋里却阴湿冰冷的,外出脱衣,进门穿衣,室内室外全然两个季节。更衣感当然又把人带回冬季,不过反向而已。还有一早一晚大幅度的温差,任是白天如何的温暖和煦,夜半依旧寒意逼人。那冬老人的棉袍就像是笋壳做的,脱了一层一层还有一层。
北方的冬天,可不是过也过不完嘛。
等到猛烈的春风热辣辣刮起来的时候,满心期待着大风也许能有所作为。北方的大风倒是每年都来势凶猛,整个城市都在风中摇撼、瑟瑟颤抖。大风有时能一口气刮上三天,稍事歇息,去西伯利亚蒙古一带转个圈回头又来。春风如磨盘似的,不用驴拉,来来回回使劲地辗着北方的土地,却是螺旋式的,转着转着,偏偏就与春天擦肩而过。等到风停风消,睁眼定神看看,树绿了,草已高,缤纷的鲜花谢了,凋零的花瓣落了一地;时鲜的蔬菜已琳琅满目,大街上已是裙装翻飞——春风终于向更远的北方撤退时,这里已是骄阳当空的夏天。
北方的天气是个跳远的高手,用大风做跳板,能一家伙直接从冬蹦到夏。
所以北方没有春天。
时而会有一种让风雨和天空戏弄之感,或是被春天从头跨越的失落。
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情,在没有春天的春天里,感叹一代人的命运。
那是我们老三届整整一代人啊。
那个青春花季的年龄,十年也许更多,恰是一个人生命的春天。稚嫩的花蕾被严冬的风霜雨雪侵袭,许多本应灿烂本该绚丽一季的花朵,都没有等到春天。那冬天是过于严酷和漫长了,且固执地徘徊不去,碾磨似的一轮轮回风不止。待到终于气息奄奄地鸣金收兵,大地已是春老红残。即使偶有坚忍的花芽挺过寒冬,噩梦初醒时,只见草木葳蕤,花叶繁茂,满目是仲夏的苍翠,没有了种子的位置。
但夏的溽热燠闷,怕也是不那么容易打发的。
而一旦过了蓬勃的夏季,便是萧瑟的秋天了。
与同龄人交谈,时时有青春不再的悲凉,丝丝缕缕地浮升上来。
曾被严寒肆虐,又被春风所误,何处去寻回属于我们的日子?
只能自怜自慰地解嘲,说没有春天,也躲去了春情依依的烦恼;没有春天,陈年的老伤不易发作;没有春天,更可体察夏的轻装与轻松;没有春天,也许不种瓜而得豆——君不见,知青后代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个个咄咄逼人?
尽管我们可将未度的春天当做落红掩埋,但我们心底,依然眷恋春天。
就不能把秋天当做春天来过吗?
若是细细品味,再把烦杂琐碎的日子重新一一梳理,我们会发现,当夏末的暑热终于隐去,凉爽的秋风习习吹来时,和煦的艳阳之下,草木依然青葱——那些初秋的好日子里,我们心中充满春天重归的喜悦。春装在短暂的秋季重新风光一时,秋天丰硕的果实给予我们五月花蜜同质的滋养。况且,秋天晴朗少雨却无春的浮尘,能养护和修补我们曾被寒风和烈日毁坏的肌肤,使我们重新变得滋润和充实。
秋的容颜里可有春的心态。何况,当下还正是盛夏时节呢。
创造和珍惜我们自己的春天吧,朋友。心里的春天,剥夺也难,衰老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