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绿茶突然抢手,在喝惯了花茶的北方,sars流行的恐慌之中,人们闻说绿茶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一时间茶庄生意兴旺,绿茶脱销,据说连陈年的旧茶都卖出去了。
绿茶绿茶,一池碧波、缕缕清香,原本就有养神润肺驻颜醒目的自然功效,却要借助于另一种贻害人类的病毒浊物,才能正本清源,得人青睐。真是委屈你了——我家乡的绿茶。也真是因祸得福,总算被人刮目相看,让你在北方重见天日了,我家乡的绿茶。可惜呀,绿茶,你还是被人认识得太晚了。
绿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绿茶,三道清水流过,杯里的茶水已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只留下碧绿的叶片,犹如池底青草,若无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荡漾。故而有北方来客,假若端上一杯绿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话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写在脸上的:这茶,没味儿!还有另一种表情:这茶,好苦!
绿茶在北方,一向有点不受待见。北方人口重,喜食味浓色香之物;北地天寒,偏爱滚烫热烈之饮;北方地冻,养不了这青翠娇嫩的茶树。所以北方人多一半是喝花茶的,茉莉香片,大众又经济的饮品,老少咸宜的,滚烫的水冲下去,经得起沏泡,不怕变色。茶色深浓醇厚,给人沉稳的依赖感;深褐色浅褐色的水面上,偶尔漂起一朵半朵白色的茉莉花,有点俏皮的样子;一掀壶盖,香气四溢,掩都掩不住,其实不是茶香,是茉莉香。在隆冬的冷风中,飘来夏的茉莉味儿,虽有些俗艳,毕竟是亲切而温暖的。
北方人沏茶,多将茶叶置于茶壶之中,沏好之后,再一杯杯分别倒在小杯子里,(就像斟酒)分而饮之。那茶叶可反复沏泡,可谓经久耐用。茶叶始终沉于壶中,比较隐蔽,不大看得见好坏。不像南方人泡茶,必定是一杯一撮茶叶,一人独占一杯。常常是来客只嘬了一口,人刚走茶未凉,整杯茶就连着茶叶一并倒掉了。在北方人看来,如此沏茶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浪费了。而在南方人看来,北方人那样泡茶,也真是小气得过分。
一次有一位很久不见的好友来家看我,我特为其沏泡绿茶一杯,以示隆重接待。他第二天有气无力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你给我喝的啥玩意儿,害我一宿没睡着觉。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来客是东北人,他当时一定是碍于情面,才将那杯绿茶勉强喝下的。
然而我在北方多年,除非万般无奈(极渴),仍是坚决拒喝花茶的。说起来祖籍广东,本应喜喝乌龙一类红茶,却是无福消受欣赏不了——在这点上,我与那位东北友人有异曲同工之疾:喝一口红茶,害我一宿睡不着觉。
在北方,至今我仍只喝绿茶。
绿茶自然首选家乡杭州的西湖龙井(千万别是假冒伪劣产品)。绿茶那种含而不露的品性,如一来自庭院深深的妙龄少女,衣料与皮肤都如丝绸般爽滑细润,回眸一笑,轻盈无声,言语洒落池塘中,韵味留在清风里;可闻香而不见粉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茶色碧绿,似玉液琼浆,养眼养心,令人不忍品尝。轻啜慢啧,舌上粒粒绿珠滚动,初始略有一丝苦涩,继而满口清香;茶未凉,嘴里已是甜丝丝清凉凉,满腹欲说还休的惬意与顺畅。绿茶之妙,妙在清淡。清淡中悄然渗出含蓄的魅力,从不张扬的那种自信,如江南人的勤勉与聪慧。
我对龙井的偏爱也许源自少年时代。杭一中的初一年级那个春天,曾全班集体去梅家坞采茶半个月。湿漉漉的青山绿水,满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茶园。无数娇嫩的叶芽,从蓬勃的茶树上一片片翘首探头,用一双双小手轻轻采摘下来,小心地置于竹篓中,拇指与食指都被茶叶染得绿了。细雨蒙蒙中采茶归来,全身的衣裤都沾着茶叶的香气。至今记得,下山收工过秤时,我一个上午采摘的茶叶,共计二两之多。若是等到烘干炒毕,大概只够泡上几杯茶吧。可见春茶之金贵。那半月采茶劳动结束后回到城里,晚上睡觉时眼前仍是无边的绿色,满山满眼的茶叶,在脑中如大海的波涛起伏,眩晕几日不止。还有一次全班到郊外春游,路遇茶农忙于采茶,大家一时兴起,放弃春游跃入茶园去帮茶农采茶。后来写过一篇作文《采茶》,记述的就是这天的心情。能不思绿茶?如今杭州城里茶楼林立,茶馆兴盛,多半是将喝茶作为社交聚会的场所。如“青藤”三层大茶楼日日夜夜座无虚席,小吃点心干果水果一应俱全,喝茶喝得轰轰烈烈情景颇为壮观。要论茶屋的文化品位,字画古董环境古雅幽静,当数西湖大道别具风格的“和茶馆”。若是去龙井、虎跑的茶室,喝茶为的是泉水;若是选择湖滨的“湖畔居”,为的是湖光山色;“湖畔居”的位置,至今杭州所有茶楼难以替代——那时刻茶客犹如漂于船上,整个西湖都在窗外荡漾,碧波粼粼,恍惚间竟觉得杯中的绿茶,只是从一湖清水中随意舀了一瓢来饮。到了金秋桂花节,满觉垅、植物园,一棵桂树一张茶桌,桂林丛丛,茶桌济济,桂花的醇香与清茶随风交融,几粒金黄的桂花无声落入杯中,绿水浮金、绿绸缀金,那是桂树与茶树热恋的季节。
遗憾的是桂花节如今越来越具有商业气息,水漫“金山”时,绿茶已被淹没。
近年来,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与家人友人去龙井一带的山里,在农家庭院里喝茶农自留的好茶,不会有茶室茶座里呼朋唤友、麻将扑克的骚扰之声,确是清静又悠闲的去处。还有像孤山“一片云”等茶室,客人可自带茶叶,茶室提供开水,任由茶客随意一坐半日,独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风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众文化,绝非文人雅士的矫情;绿茶文化属于江南,那延绵几千年的茶汁,早已渗透在吴越后人的骨髓之中了。
这些年来,杭州周边地区,几种绿茶新品牌声名鹊起:千岛湖的雪水云绿、浙江龙井、余杭径山茶、衢州龙顶、安吉白茶等等,都是先后品尝过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云绿那名字何等美雅,给人诗意的想象,茶色如其名,茶质温柔细腻,很得杭州人喜爱;径山茶叶片细长、色泽略深,茶味较之其他绿茶醇浓,茶香也极其收敛沉稳,茶在杯中如莲叶托浮于水上,似有一种禅宗定力,别有一番洗心内涵。径山茶产自余杭当年香烛盛旺的寺院佛地,属珍稀之物。说到衢州龙顶等等后起之秀,经过历年修炼,其中的优质极品,论色香味之优雅,甚至可与西湖龙井比美,至少并不逊色的。
众多绿茶晶牌之中,我还有些偏爱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单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细嫩的叶片微微卷曲,如塘边池畔一只只娇小的青壳田螺,报来春的气息。掀开杯盖,一汪绿水上浮一层细细绒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去。但若将碧螺春茶与西湖龙井相比,前者的香气有几分张扬,带些诱惑的意思在里头;而龙井的茶香,却是清幽得不动声色。
至今还记得20世纪70年代曾去安徽黄山茶林场采访上海知青,步行几十里至深山连队,四下已是云雾缭绕苍茫如海。偶得云开雾散,只见级级梯田,层层茶园,从脚下一直升上天空,犹如一架架绿色的天梯,通往九霄云外。正是采茶时节,路边房根处处是摊开晾晒的新鲜茶叶,那两叶一芽精致标准得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绿得发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刚刚采摘下来的茶叶,就像无数扇着绿色翅膀的小蜻蜓,在山脊上等待着穿透雾气的阳光,晾晒它们被打湿的羽翼,然后成群结队地飞往各个城市的茶庄。
那一次,就在简陋的知青连队宿舍歇脚时,有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儿,用他们刚刚炒制完成的茶叶和烧开的山泉水,为我沏了一杯绿茶。那是一只特大号的搪瓷杯,几平有半截热水瓶那么大,他信手抓了满满一大把茶叶,好像天下的茶叶都在他手心里,茶叶散落时,发出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与慷慨的声响;泉水更是应有尽有的,好似开闸的河流一般,汹涌而迅速地拥抱着杯中碧绿的茶叶,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默契。滚烫的泉水在杯沿冒出袅袅的热气,犹如浓密的云雾将茶园覆盖了。待我将满满一杯几乎重得端不动的绿茶举到嘴边,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口绿色的深潭边缘,快乐得差一点就掉落到那池碧波里去了。
那一天我从未有过那样贪婪地喝茶,酣畅淋漓、痛快淋漓。我把那满满一杯绿茶都喝干了。谢过茶主起身赶路,我怀疑自己的心肝都已经变成了绿色。那是我一生中喝过的,真正无污染、最纯净的高山云雾茶。能不爱绿茶?
从此,喝茶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时时被惦记、牵挂的一种习惯。
每日工作之始,端一杯绿茶走进书房,心里是愉悦的,因有绿茶为我醒目清脑;繁重烦乱的工作中,因有绿茶在我桌上,自觉少了许多浮躁之气;疲惫劳累之时,饮一口绿茶,沉重的四肢顿时轻松了;心情沮丧之时,饮一杯绿茶,凡俗杂念都随水流散了;北方春天的干风中,绿茶给我湿润的滋养;雪花飘落的黄昏,绿茶是温情的抚慰,一直暖到心底的。
酒要陈,茶要新,南方人喝茶,自然是最喜新厌旧的。因而每年一过清明,到了新茶上市时节,总有家人和朋友,急切地把新茶寄来。如果喝不上刚上市的龙井新茶,这一年的春天甚至这新的一年,都还没有开始。
许多许多年,在干燥的北方,绿茶日日呵护我的身心。
许多许多年,在遥远的异乡,绿茶伴我,我把家乡时时带在身边了。
所以,绿茶究竟具有怎样实用的功能,于我是不重要的。优美的茶道仅是茶文化的外表和仪式,对于我来说,似乎也用不着刻意而为。绿茶对我,是一种淡泊、一种娴静、一种清爽、一种平和。绿茶犹如涓涓细流,汇集成生命长河,点点滴滴穿透并消融着我长途跋涉中的心灵障碍;绿茶不仅仅用来解除危难,绿茶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精神馈赠,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你看那片片绿叶,只需一杯清水的呼唤,就将全部的汁液奉上并溶于水中,清清淡淡,安安静静,然而,清茶留齿,气定神闲,回味深长久远。
绿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伴我一生——永远的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