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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述中的拷问 §营造小窝

第一个春天他便不断地从花店和市场买来一盆盆米兰、龟背竹和蟹爪莲,又请木匠做了专门的花架。因着这些翠嫩的绿色,房间里顿时就有了些许亲切。还从他父亲那里搬来一盆绿叶蓬勃的垂挂植物,后来经一位学生物的女朋友鉴定,是鸭跖草。于是横向纵向绿得很立体。室内花园初具规模,只是除了三叶梅,仍然无花。

一日他早起锻炼,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小草,茎上支着一根根浅绿色的肉刺,我说哎呀我就是想种太阳花呢,一插就活,天天早上一开一大片。他说他早就发现花圃的土堆上散落着一丛丛小草像是“死不了”,想必是去年散落的种子自己生长出来的也没人要。又说阳台栽种草花最适合观赏。果然那些不起眼的小肉刺,埋在土里,不几天便繁衍弥漫,将小小的花盆撑得满满。又过些天,从每枝叶茎的中心鼓起一个个饱满的花苞,清晨的阳光刚投上窗边,一溜的红黄粉紫开得轰轰烈烈。走上阳台去,就似听见嘁嘁嚓嚓的说话声,应和着槐树上的鸟叫,热闹得可以。

就决定在阳台上重点发展草花,尤其是爬蔓的牵延作物。可惜已是暮春,四处搜寻种子而不得,只在邻人处挖得一棵苦瓜秧,巴巴地栽上了。又弄来些一串红的小苗,也是来者不拒,有一天居然从中长出一棵怪模怪样的东西,舍不得拔去,待其稍稍长大,发现竟是鸡冠花,失望之余,争论的结果还是百花齐放,多多益善。

那一春一夏的苦心经营,尚处于初级阶段的阳台花园,到秋天居然也琳琅满目。苦瓜结出好几个脆生生的果实,任其老在枝上,表皮变得金黄,终有一日炸裂开来,露出内里红色丝绒般的卷角,如金钟高悬,盎然生趣。太阳花疲倦地耷拉下它赭红色的肉茎,顶端花蒂的种囊已经干透,爆出黑芝麻粒般细小的花籽,我用一张张白纸接在盆边,拿手指轻轻一弹,花籽淅淅沥沥落雨似的撒向掌心,麻痒痒的欢悦传遍全身。再将那花籽分别包好,写上红、黄、紫、粉的字样,明年请它们再来做客。

自此懂得了花籽的重要,提前便开始物色准备。老早就看好了他家院子里一架烂漫的牵牛花,也专门去采了花籽来。在我的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朵的牵牛花,粉紫色,娇艳婀娜,爬在墙上,一长串地蔓延开去,像一片彩云,飘飘荡荡、轻轻柔柔,很是招摇。第二年夏天飘到了我家的阳台上,从此安营扎寨,落地生根。清晨总似被一抹霞光唤醒,眼前一片灿烂。也许偏爱的是花那种轻松自在的神态,几次丈夫都想要改种茑萝,我却执意不允。如今已是我家的“留守女士”,风风雨雨的攀着细绳远远眺望。

有一次去探访宗璞大姐。她家的院子里种了一片茑萝,用细竹竿搭了一扇架,拉上一根根麻绳,茑萝缠出一片清清爽爽的绿藤,缀满鲜红的小五星,像是迎面一排别致的屏风。便讨了种子第二年来种,欢欢喜喜地等着它纤巧的小手来抚摸。可长出来的嫩芽却十分可疑,竟没有一点茑萝的形状。特意请了花匠师傅来做鉴定,结论是苋菜无误。赶紧报告宗璞,何以偷梁换柱。宗璞也忍俊不禁,原来居然拿错花籽而我又不识。由于热爱茑萝心切,又跑一趟北大,再次播种。也许误了花期,那茑萝爬了藤开了几朵小红花儿,却总像个林妹妹似的愁眉苦脸,后来染上了白斑病,收了几粒金贵的种子来年却没有发芽。于是茑萝的历史暂告一段落,只留下一个美丽而柔弱的梦。

茑萝引进不成,他的扩建项目却日益增多。从他父母家剪来一截金银花藤,说是可以扦插。又是盖塑料薄膜又是不厌其烦地搬上搬下,倒是居然发出芽来,春天还很听话地攀着绳子走了一个绿色的“8”字。到了冬天,只管由它在阳台上扔着,盖些挡风的纸壳,看上去枯藤干枝的像是死了。可第二年早春,青草尚未发芽,它便早早地绿了,浇上些水,就一个劲往上蹿,很是“皮实”。故金银花学名忍冬,名副其实。然而长势虽好,却一连三年也不开花。等得不耐烦,趁他出门一年半不在家,开春时我干脆到市场寻找了一株大棵的,换进原来的大花盆中,待他回来,已是一片繁茂苍翠,那一年的金银花竟开疯了一般,早晨一片银白,黄昏一片金黄,中午时一层绿叶夹一层黄白相间的碎花,犹如一幅厚重的波斯地毯。他出出进进,故意扇着鼻子做深呼吸,得意地说好香真香啊,你看它不是开花了么?我说这是我的创作。不懂。也不解释,将错就错,让我给他一个安慰。

忍冬不怕北方的冬天,可其他的盆花,入冬前就得统统搬回房间。盆花入室可是件麻烦的事,一春一夏的尘土,得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揩擦干净。但因了它们,冬天不再寂寞——虎刺梅,亦名圣诞花,专在隆冬时节开放。长满硬刺的枝条上,伸出一节节短短的小茎,四瓣的花形似乎有些方正,血红血红地翘立着,十天八天不谢。看它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冬天就似乎有些误会。水仙总是不可缺少的,却因为不忍切割,叶片年年疯狂发作得像大蒜一样。有一次他居然还在摊上买到两盆北方罕见的兰花,清香淡淡弥漫,幽灵般在空气中走动,疑是回到了江南老家。龟背竹也称透叶莲,硕大的叶片如伸开的巨掌,一年一层,掌间有长长圆圆的孔隙,绿伞一般撑在我头顶,时时疑有水珠滴下。春节时就轮到了君子兰独占鳌头,品种虽平常,开花时仍是惊天动地的辉煌。仙鹤一般飞来,含着永远高贵的微笑,俯视众生。有一年竟然一冬一夏花开两度,却又从此消失在绿色的云彩里,播下至今未解的神秘。

米兰入室后,还会最后一次开花。金色的小米粒微微启开,香气穿墙而去,经久不散。他最宠爱米兰,每天任是再忙,也不忘给喜光的米兰移动花盆追寻阳光。然而北方的冬天过于干燥,米兰一天天落叶纷纷,情绪就一日日低落。无论喷水还是买了空气加湿器来全力抢救,都无济于事。冬季将尽,米兰已如脱毛的公鸡,叶片所剩无几。这便是他一年里最伤心的日子。熬到开春时把米兰挪上阳台,干烈的春风一吹,米兰便急剧萎靡,不几日终于香消玉殒,魂飞九天了。多年来,米兰过冬一直是他的重点“攻关”课题,每年仍有青翠欲滴的盆栽米兰,从花店走上我家的阳台和窗台,再变成一堆枯枝从垃圾通道回归自然。今年又有三盆米兰怀着新的希望浓香四溢,但愿它们这一次能够越过春天,在此长驻久安。

所有的家养盆花之中,最使我们洋洋自得也是最令客人惊异的,不是什么金贵的名花,而是从一开始就“移民”来此的那盆碧绿碧绿的鸭跖草。高高地供奉在书橱顶端,垂下孔雀尾巴似的长长的茎叶,冬夏四季常青。那还是搬进新居的第二年春,他忽有一日望着木制的窗帘盒久久发呆,突发奇想说,嗳,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准保让你大吃一惊——就去买了五六个极小的瓦盆,填上土肥,将原有的鸭跖草掐下一截截叶茎埋进土中,搁置在窗台上。一夏天就眼看着那一撮撮绿芽迅速膨胀,葡萄似的噌噌往下垂挂。到了秋天,叶片肥肥大大,已是绿屏一般丰厚。他便露出诡秘的笑容,双手将那一只只小花盆托举进屋,登上写字台,把它们一个个放进窗帘盒盖与天花板的空间里,竟是不长不短的正合适,再一溜排开,梳理羽毛一般整理完毕,然后跳下地,说声好了,十分自得地抬起头——落叶纷纷的窗前,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瀑布,密密匝匝地从天而降,欢欢地流淌。叶片恰好垂在玻璃中间,窗户就像一个巨大的画框,镶出一幅夏季风光。

从此我便在这绿叶的包围中,伏案而作。衬着窗外变幻无穷的槐树的背景。

瀑布一日日源远流长,亦如神话里的那个长发妹,墨绿的长发流苏般蓬勃伸展。到来春,已将近长至窗台,待到槐树发出新芽,便把它们搬出屋外,再重新如法炮制。又一个秋,又一个冬,瀑布重又一泻如故。我说,它是条季节河。

有客人来,总会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一摸叶片,然后说:“噢,是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辛苦?

辛苦中最讲究的,是肥。北京人养花,喜用麻酱渣。一块钱一袋,摊上就有卖的。还有马蹄掌,剪碎了做底肥,含磷极多。我们又发明了米泔水,每日淘米,将泔水存下,发酵一两天就可用;他说北方的水多含碱性,酸性的米泔水可起中和作用。果然肥效甚好,成本也低。此法持之以恒,经久不衰。隔三差五的杀条活鱼,洗鱼水也是最佳有机肥之一。但到冬季盆花入室,就只能暂用些无异味的成品肥料代替。曾有一位老人来访,恍然大悟地认可说,冬季施肥就像老年人仍然需要感情一样。

养花至今,已有不少品种陆续南下,被我杭州的父母“引进”——如今在杭州家里的阳台上,金银花枝繁叶茂,终日花开不断,香溢四邻。太阳花也团团簇簇地凑趣,日日替我陪伴父母,也算是一尽孝心。鸭跖草几乎长成一片绿洲,大有失控的趋势。想必日后如开一家花店,弄个老板娘当当,至少不会亏本。

七八年过去,新居已成旧舍。养花虽说一直由他承包,我毕竟时时参与,也颇有心得。每天坐在家里工作,营造小窝的自然环境就成为一种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求豪华的设施,只求舒适宁静和朴实自然的气氛。再说,创作之余,别有所钟,也是一种自我调整。从小苗出土到鲜花盛开,最后搜集种子,带给你年年的盼望,以及写作以外另一种创作的乐趣。

回头望,阳台角落上一盆小小的昙花,正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搭着令箭荷花,策划着它来日的偷袭。那棵顶天立地的扶桑张牙舞爪地伸向蓝天,枝头缀着几托今晨新绽的骨朵,在习习秋风中颔首摇曳。若是从楼下往阳台上看,那艳红艳红的扶桑花,一定很像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门前,高高挂着的一串幌子。数一数有几个幌子,就知道里头是供应小吃还是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