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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女儿的琴声

1

“我们学校进行民意测验的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八十的现代中学生不愿做父母那样的人。您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

“您对中学里组织各种社团、搞勤工俭学怎么看?”

“您是不是认为中学生的学习成绩非常重要?您心目中完美的中学生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

“现在的中学生比您上中学的时候显得更成熟,思想更复杂,更有主见,更富有竞争性,您以为如何?您认为现代中学生的主要特点是什么?他们有什么长处和短处?”……

南开大学附中高中部记者采访团的郑梅同学和她的一个伙伴,轮流向我提出关于中学生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尖锐而又敏感,十分钟前她们突然推门而入,把我从稿纸堆里拉出来,声称只占我半小时,可光听她们提问就过去了十分钟,问题还没有提完。我毫无思想准备,觉得这些学生记者比成年记者更厉害,他们没有顾虑,咄咄逼人。我的一双儿女也坐在旁边听我怎样回答……

2

正像郑梅说的,现代的中学生比我当中学生的时候“更有主见”。我的儿子也在读高中二年级,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跟我穿一样长的裤子、一样大的鞋袜,在家庭里占据着一块不容忽视的空间。家里一些应该由男子汉承担的体力活儿,大部分归他负责了。不知不觉,连一些琐事似乎也进行了心照不宣但又十分明确的分工。早晨,儿子把他母亲的自行车搬到楼下去,母亲下班回来他再把车子扛上来。几年来,可谓“百扛不厌”,责无旁贷,已成习惯。妻子在下班的路上负责采购,大包小包,青菜萝卜,在楼下一声呼唤,儿女急忙奔下楼去,儿子扛车,女儿提篮,如众星捧月,簇拥而上,邻里羡慕,妻子脸上的疲劳一扫而光,颇感得意。中午在儿女放学之前,我须赶回家中把饭菜加热,儿子负责刷锅洗碗,女儿负责桌子和收拾厨房。晚上,妻子负责做饭,儿女的分工不变。至于我嘛,碗筷一放就可以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新闻。偶有朋友来访,看到这场面甚感不满,说我茶来张口,饭来伸手,吆三喝四,大有老太爷的派头。而我儿女并无怨言,各人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这只能说我们教子有方,养儿育女一场开始回收“经济效益”。

每个人都为家庭尽自己的责任,因此每个人在家庭里都有发言权。可惜我并不是很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也不是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自知不是个十分民主的家长,脾气暴躁,上来邪火地动山摇,家人惧怕。但是,儿女各自用不同的方式争取到了他们的发言权。

女儿嘴巧,看书也多,虽然只有十岁,却是家里唯一能跟我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人物,也是唯一敢取笑我、对我进行正面批评的人。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凑到我的写字台前,看看稿纸上的页码,再问一句:“今天写了多少字?”我若写作顺利,自然会高高兴兴地跟她亲热一番。若文思受阻或来访者太多耽误了写作时间,就会心烦地把她赶开:

“躲开,别搅和,快去练琴!”

这时女儿就会向她的母亲和哥哥努努嘴、挤挤眼,阴阳怪气地故意大声说给我听:

“走走,咱们快点躲他远远的,他今儿个写的字少,窝着一肚子火想拿咱们出气!”

经女儿一点破,我肚子里的火气自消。以前常因写作不畅无缘无故地发火破坏家庭的和谐气氛,经女儿发现了这个规律,我就不好意思再借题发挥,“嫁祸于人”了。

当然,她有时也是很讲策略的。比如要批评我的脾气不好,就说她的某某同学的父亲“长得特别喜相”,愿意跟小孩儿在一块玩儿,还爱装傻样儿逗得大伙哈哈笑。她还会借别人的嘴挖苦我:

“凡是到咱家来过的同学,都对我说:‘我们不怕你妈妈,怕你爸爸。’”

我心里难受,觉得这不是小事情,就说:“我是个坏爸爸,让你在同学中丢脸了。”

她完全一副大人口吻:“咳,脾气是小事,还有主要方面啦,你当然是我的好爸爸。”

“呀,你还懂辩证法?你说,你的同学来了,我把咱家的好东西都拿给他们吃,他们为什么还怕我?”

“你身上长着瘆人毛。”

我摸摸自己额前老爱支起来的那一绺头发,自嘲地说:“是不是这撮毛?”

“不对,这是学问毛。”

“什么叫学问毛?”

“有学问的毛!”

又气你又哄你,令人哭笑不得。现在女儿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我,她起着调节家庭气氛的重要作用,这到后面再说。

3

儿子则是蔫的。

他一直喜欢理科,升到高二分班时理所当然地上了理科班。半年之后由于化学考试受挫,对理科失去信心和兴趣,突然提出转科。老师多次耐心地劝导,我也再三向他陈述中途转科的弊端,高中的功课那么多,负担那么重,落下半年的课程追赶起来绝非易事;更重要的是:学理科升学就业的机会多,选择的余地也大,学文科升学就业的机会相对来说就小得多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我不愿自己的儿女学文。

任我和老师磨破嘴皮,每次都谈一两个小时,最后儿子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想学文科。”

他从来没有这样有主意过。我发觉他长大了,尽管还不到十七岁,却像个男子汉一样有自己的主见了。我欣赏有主意的孩子,男孩子表现出应有的男子汉气概,应该得到鼓励。既然别人把利害关系都跟他讲清楚了,他仍坚持改科,我就不应该再加阻拦。他愿意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本是件好事。我心里却说不清是轻松了,还是更加沉重了。这次倘若决策失误,影响他明年考大学,将关系到他一生的前途……

有家长的签字,学校才给转科。我签上了“同意”两个字。

儿子一开始上学就是班里的尖子,上到二年级的时候老师想让他跳级。当时我的一篇小说正遭到大规模的批判,舆论汹汹,社会上谣言纷传。老子挨批,儿子跳级,使我颇感得意。觉得儿子为自己争了气,虚荣心促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同意儿子跳级。当时的小学还是五年制,他再跳一年,实际只上了四年。到了重点中学,他的基础知识就显得差了,由尖子生降为中等生,自尊心受到打击,功课时好时坏。但愿我在儿子身上不要再犯第二次错误!

应该说我对儿子的管教是相当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和武断的。一旦发起脾气来,越说声音越高,火气越大,越打越不解气,一动手就收不住,自己火上浇油,打了第一次就想打第二次,打了一下还想打第二下。事后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埋怨自己脾气太坏,于事无补。当然也不是全无结果,偶尔曾某一门功课考试不及格,狠打一顿就可以拿个八九十分。不知是体罚真起作用,还是碰巧了。这是以前的事情,以后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坏脾气,一旦发作就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用理智控制住,不让坏脾气爆发。那时女儿还小,家里没有灭火器。

尽管如此,儿子的老师还是婉转地对我提出了批评。

语文课讲了《反对自由主义》,老师留出二十分钟给学生们出一道作文题:《反对……》。我的儿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题目是:《反对父亲的粗暴管教方法》,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规定我必须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我要晚起五分钟,他就要批评我一刻钟。他浪费的时间三倍于我自己耽误的时间。我只要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跟前,不论我干什么、想什么,他都很高兴,不再管我,放心地去做他自己的事。作为作家,父亲也许是聪明的;作为父亲,他可真够笨的!”

老师说:“就作文本身而论,文字通顺,真情实感,学生讨厌打小报告,我可不想在家长面前告自己学生的状。你的孩子没有错,你的管教方法确实有问题……”

看来我得多给孩子一些自主权,增加一点家庭里的民主空气。

去年年底,我写了一篇反映女人生活的小说,题目定为《以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女人》。儿子看后居然敢给我提意见了:

“这个题目不好。”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问:“为什么?”

“现在都写什么女人呀、男人呀,靠这个来吸引人,你怎么也学这一套?你不是说写作要新鲜,不走别人的路吗?”

真是一针见血,我立刻接受,把题目改成《长发男儿》。还是有个“男”字,想了半天去不掉,只好先凑合着交了卷儿。

我和妻子要一块外出,临行前女儿在饭桌上甩闲腔:

“你们光顾自己出去美吧!”

她那张十分讨人喜爱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眼睛也不抬起来,语调更是不酸不凉。妻子心里不安。使我想起去年,我们两人去云南,钻大山、看边界,在保山宾馆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儿子像个男人,声音镇定,话语不多,轮到女儿说话,可就大不一样了,一股亲热的感情热流,隔着几千公里通过声音送到我们心里。我把话筒交给妻子,女儿那张小嘴倒有说不完的话,什么安全啦,身体啦,吃呀,住呀,说着说着娘俩呜呜地哭起来了!女儿举着话筒在天津哭,妻子拿着话筒在保山哭,把宾馆服务员都闹蒙了。真是最亲不过娘闺女,最近不过闺女娘……

我对女儿说:“你妈妈上班干革命,下班做家务,出去散散心难道不应该?”

女儿还是不抬眼皮:“去吧,谁不让你们去了?反正你们一走我就倒霉了。”

“你倒的什么霉呢?”

她认真地叹了口气:“嗐,不说了。我要是说了,等你们一走更得把我打熟了!”

儿子一声不吭,闷头吃自己的饭。

我瞪着他,感到恼怒,心里也掠过一阵寒战。儿子莫非学到了我的坏脾气,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对他妹妹粗暴无礼?

我和妻子从外边回来以后就向请来看家的姥姥打听两个孩子的情况,儿子没有打过妹妹,大概也是因为找不到理由。平时像刺儿头一样的女儿,我们一走就对她哥哥绝对服从,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他支使她干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去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儿子能担负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令我感到欣慰。

4

有位朋友用玩笑的语气为我们家排了一下座次,女儿第一,儿子排在第四。

从外表看似乎是这样的,女儿在家里比较受宠。节假日和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儿女们可以看电视,我坐正面的沙发,女儿则坐在我的腿上,自称我的大腿和胸怀是她的“软席包厢”,顽皮劲儿上来,还要骑到我的脖子上去。

去年她因体育课的成绩没有达到八十分,班里评上“三好”又被学校拉了下来。回到家就让我做她的体育教员,摁着她的膝盖做仰卧起坐,我给数数,保护她做前滚翻、弯腰、抬腿等等。每逢我被女儿支使得团团转的时候,妻子就在旁幸灾乐祸地说:

“这回可有了制你的啦,你的脾气哪?”

从心里对儿女不能一视同仁,甚至有意歧视自己某个孩子的父母,我想是没有的,要父母绝对一碗水端平也是不可能的,碗太平孩子就吃不到嘴里去,要想吃得省劲就要把碗端得斜一点。每个儿女的情况都不一样,在小事上有点偏向是正常的。

儿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我在车间里上三班倒,在家里的时间很多,大部分家务活由我来干。如果赶上“停产闹革命”,我就可以一连几天在家里哄儿子。他出生的那天晚上就具有一种喜剧气氛。妻子怀孕期间,热心的邻里老太太,时间充裕的工厂女同事,为她算日子、看手相,测妊娠反应,都断定她会生个女儿。而我对她们的测算结果嗤之以鼻,坚信自己会得个儿子。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一种感应,或者叫一种希望。十月三十日的晚上,南开医院的产房接收了十二个孕妇,前十个生的都是女孩儿,我已经失望了,偏偏从我妻子开始,最后两胎全是男孩儿。妻子奶水充足,儿子吃得白胖喜人,长到五岁时,馋虫上来还要扎到母亲怀里咬住奶头嘬半天。尽管我的工资很低,仍然在工厂附近专门雇请一个老太太照看他。接他送他也常常是我的事情,路上要穿过一个坑坑洼洼的胡同,放在竹子推车里怕把儿子的脑袋颠傻,索性将他放在我的肩膀上,两条小腿夹住我的脖子,高人一头,招摇过市,优哉游哉……

女儿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她选了个最不吉祥的时刻来到我的家。

一九七六年复刊后的《人民文学》第一期上,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不断高涨,这篇小说被上了七条纲:“四上桃峰”、“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等。五月九日,北京来人,带着当时的文化部长于会咏的信找到天津当时的文教书记王曼恬,责令我公开作检查,否则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批判!

就在这时候女儿来到人间,好像是为我壮胆来的。我的妻子正希望再来个女儿,当我在产房外得到天遂人愿的消息,就急急忙忙奔回家去为劳苦功高的妻子熬小米粥。小米粥熬好灌进暖水瓶,将儿子锁在屋里,急急忙忙再返回医院。一个朋友正在医院门口等我哪,向我这个喜气洋洋的父亲通报了坏消息,市里派来了汽车就停在路边,要我马上去市委,王曼恬亲自跟我谈话。

我表示不能坐这个车去,除非公安局派警车来,让警察向我出示逮捕证,我才能丢下妻子儿女不管,任由你们发落。更可怕的是另有一女同志到产房里去做我妻子的“思想工作”,真是赶尽杀绝!那女同志是好意,想安抚我妻子,但这消息本身就足以使她精神上过度紧张,奶水顿失,点滴皆无。女儿没有吃上一口娘奶,乃我之过!

两个多月以后发生大地震,我每天早上从黄河道跑到西站,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抢购上一斤牛奶,再对些稀粥,以维持女儿的生命。尽管如此,在给她过百天的时候,朋友们还是建议为她取名“一巍”。我已经狼狈至此,仍然自吹《机电局长的一天》巍然不动,多亏鲁迅先生创造了“阿q精神”。

女儿到了说话的年龄,吐字不清,经检查是“腭裂”。天哪,真是祸不单行!

她五岁半的时候住进了口腔医院。此病不算小,手术更复杂,难度很高。由于手术的部位在嗓子眼儿,医生需有极大的细心和耐性。

病房里,病人家属们成天议论纷纷。某人的孩子也患此病,通过后门找到大关系,重托了手术医生。医生感到责任重大,精神紧张,负担过沉,手术时间拉长,唯恐出差错反倒出了大差错,当天夜里病孩儿因伤口破裂,出血过多而亡。走后门把孩子送给了无常,真是写小说的材料。还有一些病孩儿,虽然手术本身没有出危险,但效果不理想,恢复一年半载之后还要做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手术,重吃二遭苦,再受三茬罪!

我女儿的命运会怎样呢?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她是大命的。她诞生在大转折的一九七六年,她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投奔我,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她自己也一定会否极泰来。

可是,当女儿被推进手术室以后,妻子首先呜咽起来。许多亲戚都来了,妻子一哭使女眷们眼角都挂着泪珠。我感到不妙,用不近人情的口吻把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候在手术室外面。

三个半小时以后女儿才被推了出来,我那个漂亮的活蹦乱跳的女儿已不复存在,脸色煞白,双眼紧闭,下半个脸缠着绷带,只露着鼻孔和一张小嘴,我心里一阵绞痛,几乎放纵了做父亲的感情抱女痛哭。主刀的主任医生王永秀告诉我手术进展顺利,他自我感觉不错,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我心里稍安,等待那最危险时刻的到来。

夜半,女儿身上的麻药已失去效力,她苏醒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疼痛,就是想冲着父母大哭大闹。五岁半,又懂事又不懂事。即便是个大人,处于这种状态,靠讲道理能止住难熬的疼痛吗?妻子咬住手绢,双手抓住女儿的右手,把脸埋下去,只见肩膀抽动。她的意志已经垮了,能否帮助女儿闯过这最危险的前三天,就看我有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了。我扶着女儿正在输液的左臂,不管大道理止痛不止痛,现在只有求助于讲道理,不管女儿听得懂听不懂,只能当她听得懂来对待——

“好巍巍,千万不能哭,嗓子眼不能使劲。王大夫告诉爸爸你的手术做得非常好,很快就能出院,出院后跟其他小朋友一样,可以唱歌,可以朗诵。现在要是一哭,嗓子一用劲药线就会崩开,刀口裂开,造成大出血,你的手术就白做了。还得推回手术室,再打麻药,做更危险的手术!王大夫和护士阿姨都在值班室守着哪。”

女儿眼泪哗哗,不能说话只是轻轻摇头,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色。我懂她的意思,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决断地说:

“巍巍是爸爸的好闺女,我的巍巍不哭,决不再做第二次手术,我看谁敢再把我巍巍推进手术室!叫妈妈去告诉王大夫,就说巍巍最听话,不哭不闹,叫他放心地回家去睡觉吧。”

妻子忍不住要哭出声,我借故把她支开了。

让女儿相信王大夫已回家,不再给她做第二次抢救手术,她精神就不会太紧张,心情平稳对她的伤口有好处。

不能停嘴,要不断地说,分散她的精神,也能转移她的一部分痛苦。

“巍巍,爸爸知道你嗓子里很疼,也知道我的巍巍扛得住。只要不出声,可以流眼泪。爸爸也可以替你哭,爸爸一哭我闺女就不疼了……”

说着说着,我控制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奔流而下,女儿大概是头一次看见我哭,看见我会流这么多眼泪,父亲的眼泪大概是非常沉重的,对女儿有着不同一般的感染力。女儿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疼痛,抬起右手为我抹眼泪。

好在这间特护病房里只有我们父女俩。当时如果有一种转压术能把女儿的痛苦转嫁到我的身上,将是我最大的幸福。正因为痛苦不能转嫁,我和妻子心里的痛苦要比女儿所受的罪更深!本来只是一份痛苦,有多少亲人就增加了多少份,而且比最早的那份痛苦又膨胀了好几倍……

我的巍巍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女儿,她果真一声没哭,熬过了七天危险期,熬过了连续几天不退的高烧。搬回大病房之后,又以连我都感到惊异的力量通过了吃饭关。人类自身蕴蓄着巨大的生存力量,连小孩子也不例外,这是与生俱有的。

女儿的手术一次成功。王永秀医生很满意,是他给了我女儿一个正常人的嗓子。我也很得意,为女儿感到骄傲。

5

郑梅说有百分之八十的现代中学生不愿做父母那样的人,这些学生是讨厌父母的职业呢,还是不喜欢父母的为人?

这真是个意味深长的现象。

我的儿子希望将来能进入经济界谋个职业,猜不透他动的是什么脑子。

女儿哪,也许是那次手术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从上一年级的时候开始,谁要问她将来长大了干什么,她就毫不犹豫地回答:“当个医生。”这志愿至今还没有变化。

然而根据我平常的观察,她有两个爱好,一是看杂书,比如:童话、科幻作品、小说、幽默故事等。二是喜欢音乐。

以前她是这样写作业的:先打开收录机,听着音乐或故事,零食、水壶放在眼前,课本、作业本、闲书也都在桌子上摊开。听着,吃着,喝着,写会儿作业,看会儿小说。每天晚上我或者妻子都要端着计算器检查她的作业,常有错漏,有时磨蹭到很晚。功课平平,多在中游晃荡。主要毛病是粗心,精神不集中,丢三落四。

我曾试图控制她看太多的闲书,那么她就跟着录音机瞎哼哼一些自己也不解其意的歌曲,令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音乐是管不住的,流行歌曲也是管不住的,我也无法向她说清楚哪一首歌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适合她唱。再说她的嗓子动过手术,我老觉得她不适合过多地说说唱唱,这种担心仍然是多余的。父母嘛,父母对子女的担心有多少不是多余的呢?我想把她的音乐兴趣引导到器乐上来,于是就买了一架钢琴。

我决不是想入非非地想把女儿培养成钢琴演奏家。幸运的是朋友为她介绍了一位好老师,大名张文生。此人是七十四中的音乐老师,离我的家不远。张老师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钢琴系,也精于手风琴的演奏,颇有音乐才能。他本可以参加各种演出团体,走南闯北,轻而易举地挣点钱。此人有点为世人所不解的怪劲,偏爱音乐教育,尤其热心于对儿童进行音乐启蒙教育。这项工作在中国几乎不被重视,然而又是极为重要、功德无量的。他每周五个晚上再加一个星期天,全部用在自己醉心的事业上,他教的学生小到三岁的电子琴班、五岁的手风琴班,大到中专生、中小学音乐教师、手风琴独奏演员及大学本科的学生。层次很多,什么年龄的都有。通过多次交谈和一年来的观察,我对这位音乐“怪才”极感兴趣,若不是避嫌我早就把他写进小说了。因为他是我女儿的老师,我不愿让多事的人误解他和我。他教我女儿分文不取,我当然也不敢用俗物去惹恼雅士。张老师教学的动力好像来自他的学生,学生进步,是那么块材料,他就得到了满意的奖赏。

女儿跟着这样一位老师学琴,家长不仅完全可以放心,而且进步的速度也令我惊异。

一开始,每到星期日的下午我跟女儿一块去上课。我也想学琴,何不趁陪着女儿学琴的机会自己也长点本事呢!况且我以前也曾酷爱过音乐,当过文艺宣传队的队长,拉过手风琴、二胡,吹过笛子,尽管技术拙劣、滥竽充数,总还算有基础吧。自信会比女儿学得快、学得好,平时也可对她进行辅导。

谁知一个月后我便跟不上了,左手不听指挥,大脑不能同时指挥两个手。女儿则很容易就通过了这一关,把我甩在了后边。我失去了学琴的信心,只能满足于当她的观众和“精神指导老师”。凭我这双喜欢音乐的耳朵,能听得出她把哪儿弹错了。任何一部音乐作品,不论多么复杂,都是一个完整的形象,哪儿出现错音,都格外刺耳。至于那是个什么音,应该怎么弹,我说不上来,反正知道那儿出了毛病。我还懂得一些诸如强弱、情绪变化、跳音、连线、节拍等最简单的乐理知识,至今女儿还“唬”不住我,我却能“唬”住她。她说我“不会弹光会说”!能说得让她服气也不那么容易……

三个月后,张老师终止了他的较为简单的《拜厄钢琴初级教程》的练习,教学相当于中专课程的“车尔尼作品599”。其间根据课程的需要穿插加进哈农的指法练习和布格缪勒的进阶练习曲。

老师因人施教,很有章法。一年来,女儿已经把“车尔尼作品599”弹会了少半本,还学会了其他一些小练习曲。所以去年电视台一位记者在报道了张老师和他的学生的时候,听了巍巍的演奏不相信她只学了半年琴,以为我这个写小说的父亲在替女儿夸张。其实,拍电视分散了孩子的注意力,那天她弹得很糟糕。

这的确是不小的收获,但更让我满意的是女儿身上的其他变化和她的琴声给家庭带来的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6

女儿争强好胜,脸皮薄,自尊心强。连跟我打羽毛球都愿赢不愿输,而且要赢得光明正大、实实在在。有时因我把球打得过高过低,她没有接到,便跺脚、流泪、发脾气。我不能吊儿郎当,不能让得叫人看出来,需认真拼搏,严肃争夺,最后输掉,口服心服。

弹钢琴首先会熏陶她自己的气质,培养和锻炼她的性格,自尊、自信、自立的能力增强了。

为了照顾邻里关系,我规定她早晨七点钟以后才可以练琴。晚上到七点钟,楼上楼下的邻居开始看电视的时候要停止练琴。偶尔要在晚上练琴,需摁下消音器。如果有一天没练琴,邻居还会关心地询问:“巍巍怎么没弹琴?”楼下的吴大爷更是女儿的忠实听众:“巍巍的琴越弹越有味了!”这当然都是大人对小孩子随口而出的鼓励话。问题是我做出这样的规定,就把她放学后写作业的“黄金时间”给占了,作业改到晚上写,不论留多少作业必须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里写完。父母不管检查,自己也尽量一次写对,不要依靠检查。

这个制度首先把我和妻子解脱了。但我的心里却藏着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练琴会不会影响女儿的学习?

听琴很美,练琴可是一件很刻苦的事情,前半年我主要督促她练琴,对她的学习只是偶尔问问,再也不用端着计算器替她一道题一道题地验算了。甚至到期末复习的时候,我和妻子也感到帮不上她多大忙,考试成绩公布了,女儿由期中考试的第十九名升到第三名。

简直是不可思议,我们不管她怎么学习反倒进步了?学钢琴莫非能增强孩子的智力?即使如此也不会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一定是碰巧了,瞎猫撞上个死耗子!

今年的期中考试,女儿的平均分数是99.5,留在了前三名。我开始觉得这个现象很有意思了,至少不能算是偶然碰上的。当然还要再看两年才能下结论。

女儿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一个自由市场,自由市场上有家青年商店,商店的主人除去在生意上喜欢竞争以外,在音响效果上也进行竞争。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从早到晚不停地播放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曲,吱呀怪叫或嘶哑造作。女儿每逢路过那个商店总是把耳朵堵起来,紧跑几步躲过那刺耳的噪音。她跟我说过多次:“那音乐难听死了!”我去听了两回,果然不雅。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想证明女儿讨厌流行歌曲,有的歌曲她还是愿意跟着哼几句。包括迪斯科音乐她也是喜欢的,有时还可以自由发挥地跟着跳几下。我是说——她的审美趣味确实在慢慢发生变化,连她自己也未必觉察。

每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女儿的琴声便从隔壁房间里传来。这琴声把我一天的疲劳全部溶解了、吃掉了,把屋里的空气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我的大脑重新注入新鲜血液。轻揉慢抚,激发我的想象力,使脑子里充满幻想。

从前,孩子一放学我的工作便收摊儿。现在,从五点到七点是我一天中写作效率最高的时候,一是这段时间没客人,二是有女儿的钢琴声为我伴奏。已成毛病,当女儿不在家,我对自己的创作不满意时,便播放李斯特或肖邦的钢琴曲,以代替女儿那幼稚的演奏,帮助振奋精神,燃起创作的激情。

我称女儿的琴声为“精神按摩器”。

女儿的琴声一响,我精神上就有一种稳定感、和谐感。如果时间到了,而女儿的钢琴不响,我便无法工作,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有一次进城开会,回来晚了,但未过七点。走到楼下听不见琴声,心里不悦,上楼后见妻子儿女守在桌旁等我回来开饭。三个人全部望着我,我绷着脸大声说:

“巍巍,你练琴了吗?”

他们娘仨突然哄堂大笑。我虽然被他们笑得摸不着头脑,仍摆出一副户主的尊严,很不高兴地说:

“你还笑哪,我不在家就不好好练琴!”

他们笑得越发厉害。妻子说:

“行啦,别出洋相啦!楼梯一响你闺女就说了:‘我爸爸回来了,他进门准绷着脸,头一句话就说:巍巍,你练琴了吗?第二句就说:好啊,我不在家你就不好好练琴!’闺女儿子全把你吃透了。”

我也笑了,笑得像他们一样开心。

我是凡人,也有精神不愉快、情绪烦躁的时候,每逢这种心境恶劣的时候就坐到女儿身边听她弹琴。当然赶上高兴而又清闲的时候也愿意去给她捧场。女儿是个小“人精”,她在心里似乎跟我达成了某种默契。见我脸色好看,就按她自己的计划练琴或进行基本功训练,出了错漏我也不会发脾气。倘若见我脸色难看,她就弹得格外认真,专挑些完整的小独奏曲弹给我听。有时还要讲解几句:

“我给您弹《叙事曲》吧,您注意听,那神秘的大森林,一个小孩子迷了路,恶魔向他扑去……”

她的左手飞出一串低沉恐怖的和弦。

然后就会给我弹《坦诉》,大概是希望我的心能和着她的琴音,跟她那颗稚嫩的心交流。如果我的气色还不能平和下来,她就会弹轻松欢快的《溪水》、《天真烂漫》……反正她会什么曲子我都知道。

其实,用不着她把“家底”全抖搂净了我就会高兴起来。她的头轻轻晃动,身子也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摇摆,神色天真而又庄严,十个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跳跃……

哦,我的宝贝女儿!

当个父亲是幸福的。

1986年5月22日18时,完稿于女儿的钢琴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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