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私塾设在马氏宗祠里。父亲叫人把大殿的一排格子窗大门取下来,大殿就成为一个十分敞亮的教室。大殿的正面靠墙有一个分成许多层和格的神龛,上面立着大小不一的我们马氏几辈祖宗的神主牌位。神龛的下面是一张神案,敬祖的香火供品就放在神案上。我们的课桌便靠在神案下。
大殿一头是老夫子的起居室,另一头的两间房,一间作为我们的宿舍,一间是已经看护宗祠不知多少年的老人的住房。因为这个老人辈分高,我们都叫他“老辈子”。私塾办在宗祠以后,老辈子就成为我们的伙夫,照管夫子和我们的生活。老辈子无事就坐在大殿门槛上,吸着旱烟,看我们读书。他不识字,却很关切地听我们的读书声,他说:“好,祖宗在上,天天陪着你们读书呢,哪个敢偷懒,看老辈祖宗怪罪你们哦!”
老辈子的脑子里,大概永远感觉到那些供着的祖宗牌位都是活着的,早晚烧香时,总是恭恭敬敬地拱着手,向祖宗牌位敬礼,并且口里还念念有词,对着这些牌位说:“您们要保佑这些后代子孙,好好读书,以后去考取功名哦。”他甚至有时会指名对着祖宗牌位说:“三房的二爷,你那个大孙子就坐在你下边读书呢,你看着点他。”
老辈子说的诸如此类的话,我们听到感到有点可笑,可他却是真心诚意地和祖宗对话。而且他不仅和祖宗对话,也和他养的小动物对话。当我们听到他叫:“我叫你守在门口,你咋个又溜到廊沿下来耍?”我们就知道那是他在教训那条未尽责的小狗。有时,他把鸡鸭打得乱飞,嘴里骂着:“你们这些背时的,砍脑壳的,又来偷吃了。”我们知道,一定是那些鸡鸭在偷吃他晒在石坝上的玉米粒子了。除了小动物,对宗祠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老辈子也是精心照料,好像它们都是花神树神似的。每逢过年,他都会在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鸡圈狗窝前以及宗祠大门上的门神前插上一炷香,甚至烧点纸钱。
老辈子对于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能当作活物对话。有一次,我看见他就着几粒盐黄豆喝酒,一颗夹在手指上的黄豆不小心掉在了饭桌下,他弯腰去捡,嘴里说道:“你龟儿子的,我看你往哪儿跑!”他终于在凳子脚边“擒拿”住了那粒黄豆。“格老子的,我叫你跑!”他一边说着,把黄豆捡了起来,吹了一下灰便丢进了嘴里咬吃,还得意得很呢。宗祠未办私塾时,整个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把这些动物植物乃至无生命的东西都当成说话的对象,想来是为了排解心中的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