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娘受了寒,病了。自己拣了药,睡在床上不想动。清早,听伢儿在外头喊:“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腊肉;二十七,献雄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炮仗射!”
快过年了。慧娘娘躺在床上不动,难免就会想些烦躁事。强坨阿娘走了八年,半点音信都没有。听人说她在浙江嫁了人,又生了儿女。那只是听说。这边的儿女就不要了?孙儿孙女在南方打工,晓得他俩过得怎样?说是要回来过年的,又打电话说买不到火车票,不回来了。真买不到票,还是没赚到钱?
腊月间,漫水天天听得杀猪叫。村里只有两三个屠夫,忙得双脚不沾灰。哪家杀了猪,必要拿新鲜猪血、肠油、里脊肉做汤,叫做血汤肉。讲客气的人家,会请亲戚朋友喝血汤。余公公有面子,村里人杀了猪,都会上门来请。余公公总是说:“你请慧娘娘,她去我就去。”人家就说:“慧娘娘病没好,不肯出门。”余公公就说:“大家多请几次,她的病就会好的。”果然,慧娘娘的病就好起来了。余公公去别人家喝血汤,总会说:“只有你请我的,没有我请你的,我这老脸没地方放!”余公公好多年没养猪了,年底就买百把斤肉,熏得蜡黄的等儿女们回来。可儿女们难得回漫水过个年。他家的腊肉就老吃不完,每年过了立夏节,就把腊肉送人。请他喝血汤的人家,都是吃过他腊肉的人家。漫水人的礼尚往来,心里都是有数的。
早早就有人家上门来请:“余公公,你一个人难得弄,年就在我家过吧。”余公公总是一句话:“年还是在自家过。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个年。”强坨来请,余公公就改了口。强坨说:“余伯爷,老娘说,我两家一起过年算了。”余公公问:“你娘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强坨从没这么灵泛过,居然问道:“是我娘的主意又如何呢?是我的主意又如何呢?”余公公笑道:“你娘的主意,我乐意去。我同你爹娘做了一世兄弟,就是一屋人。你的主意,我也乐意去,算是你有孝心。我一世待你,不比旺坨、发坨差。”强坨就说:“伯爷,是我和娘两个人的主意!”余公公就答应了,又说:“给我做道菜。”强坨问:“什么菜?”余公公说:“你娘喜欢吃枞菌,做道枞菌炒腊肉。”强坨笑得颤,说:“余伯爷,寒冬腊月,哪里来的枞菌?”余公公笑道:“我说有,就有!”余公公起身,从里屋提了个袋子出来,说:“我备了干枞菌,专门留着过年的,你拿去泡了。你先不告诉你娘,等泡香了,看她还听得到枞菌香不。”
年三十是个大晴天,日头晒得屋前屋后的橘树叶闪闪发亮。漫水人的年饭弄得早,中午边上就听得家家腊肉香了。余公公的黑狗、慧娘娘的黄狗,叫日头一晒,叫腊肉一熏,变得无比慵懒,长长地打着哈欠。
慧娘娘说:“余哥,今天我不动手,你也不动手,信强坨弄去。弄得再好,就是龙肉,你我也只吃得那多了。”
余公公就信慧娘娘的,两个老人坐在地场坪晒日头。闲坐没事,余公公就吹笛子。他新学了几首曲子,不再窜来窜去了。慧娘娘听得享受,脚在地上轻轻地点着。黑狗和黄狗趴在地上,好像也在听笛子。
若依漫水风俗,过年必要炖财头肉。猪头熏得蜡黄,年三十炖着吃,叫做吃财头肉。财头煮好之后,先拿供盘托着敬家神。所谓家神,就是逝去的先人。虔诚的人家还会扛着供盘上山,依着先人的辈分挨个儿上坟。不太讲究的,就在中堂屋摆上供桌,燃上香蜡纸钱,望山遥祭。
余公公和慧娘娘年纪都大了,不再上山敬家神。强坨是要煮财头肉的,余公公不让他煮,说:“两个老的,一个少的,吃不完。你只选一块好猪腿肉煮了,一样的过年。”强坨煮好了猪腿肉,过来说:“老娘、余伯爷,烧年纸了。”慧娘娘说:“一副祭肉,余伯爷屋先烧年纸。”强坨听了,端着供盘就往余公公屋去。余公公喊住强坨,说:“莫烦琐了!你屋和我屋,一个祖宗的。就放在你屋中堂烧,我来作个揖就是了。”慧娘娘忙说:“端到余伯爷屋里去,我两娘儿去余伯爷屋里作揖。”
敬过家神回来,慧娘娘突然站住,说:“余哥,你说怪不怪?我怎么听到枞菌香呢?我怕是有毛病了!”
强坨望望余公公,笑了起来。余公公也望着强坨笑,说:“你娘是个老怪物,鼻孔还这么尖!我是鼻孔不行了,香臭都听不见。”
慧娘娘问:“真是枞菌呀?寒冬腊月哪来枞菌呢?”
余公公笑着不做声,强坨说:“余伯爷晓得你喜欢吃枞菌,专门干了留着过年。刚泡开,我看了,乌的,下半年的枞菌!”
漫水山上每年长两届枞菌,阴历四五月间长红枞菌,九十月间长乌枞菌。乌枞菌比红枞菌更好吃。慧娘娘笑出了眼泪水,说:“你余伯爷像土地公公,哪里长什么只有他清楚。年轻时,我们都上山捡枞菌,哪个都捡不赢他。”
吃团年饭时,日头还在西边山上。余公公拿来一瓶茅台,说:“强坨,再好的酒,我都不敢喝了。你喝老酒,我和你娘喝糟酒酿。”两条狗站在门口,偏着脑袋望着。余公公说:“哦,忘记它们俩了!”强坨就去取了狗钵子,往钵子里放了饭和肉。黑狗和黄狗虽是母子,平日吃食是要打架的。今日它俩好像晓得是过年了,也相安无事地吃着团年饭。
正月初一,余公公早早地醒来,细心听外面的鸟叫。他听到喜鹊叫,心上就宽了。今年是个好年成。他怕听到麻雀叫,麻雀叫就是灾年。起了床,推开门,就望见慧娘娘在她自家门口,朝他拱手作揖:“余老大,拜年拜年!你早上听到什么鸟叫?”余公公说:“喜鹊叫,风调雨顺!”慧娘娘笑眯眯的,说:“我也听到喜鹊叫了,大丰年。今年要是还落场雪,那就圆满了。”
余公公刚吃过早饭,他儿女的朋友上门来拜年。昨天夜里,儿女们都打了电话拜年,又告诉老爹哪个会到屋里来。他们都是儿女们的朋友,一年只见一次面,余公公记不住。那些年轻人也有糊涂的,记不清余娘娘早已过世,会把慧娘娘误作余娘娘,往她手里塞红包。慧娘娘丢了红包,忙往自家屋里跑。正月初那几日,慧娘娘听见汽车喇叭叫,就赶忙从余公公屋出去。村里人不晓得来的是什么人,只暗暗数着上门的小车,十分羡慕地议论:“来了十几辆车,比去年还多!”
正月初三,余公公醒来,看见窗户纸亮晃晃的。心上想,未必落雪了?起床推门一看,果然是落雪了。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雪,天上的雪还是棉絮样地飞。他出门就喊慧娘娘:“老弟母,你是神仙啊!”慧娘娘听见了,站在门口说:“余哥吃早饭了吗?没吃就莫自己弄了,到我屋来吃算了。”余公公爽快地答应了,说:“我洗了脸就来。”
漫水正月初三开始舞龙灯,叫做出灯。今天落了雪,男女老少都莫名地兴奋。舞龙灯的人格外起劲,说话都高声大气。他们白天要先试试锣鼓,敲得家家户户门窗发颤。伢儿们踩高脚,放炮仗,满村子疯。女儿家踢毽子,小辫子在后脑壳上一跳一跳的。村里都是同宗,祖上分五房发脉。龙灯必定从大房舞起,依次二房、三房、四房、满房。千百年的规矩,从来没有变过。先舞过自己村里,再舞到外村去。可以外村来请,也可以自己下帖子去。不论外村来请,还是下帖子去,礼数都极是周到。外村会有头人挨户报信,晚上家家都得留人。龙灯来时,全村热闹喧天。过去接龙灯,只需打发糍粑,如今需奉上红包礼金,也都不太过分,只是图个吉庆。家有喜事的,龙灯会在你地场坪多闹几下,多打发几个礼钱就是了。
龙灯越舞得远,村子的名声越大,村里人越有面子。余公公年轻时是村里舞龙灯的头人,远近十乡八里都会来漫水接龙灯。过了六十岁,余公公不再舞龙灯了。他说:“人都要老的,不要讨人嫌。年轻人本事大,龙灯会舞得更好。”余公公看龙灯的兴趣却不减,村里舞龙灯他会跟着看,十三收灯他会去河边送。
正月十三,晃眼就到了。雪早融得干干净净,天也晴了好几日,地上很干爽。龙灯舞得再远,正月十三必要回到村里。吃晚饭时,余公公问慧娘娘:“去蛤蟆潭收灯,你去吗?”慧娘娘说:“我夜里眼睛不好,身上也不太自在,不去。你也莫去,路不好走。”
余公公嘿嘿笑着,夜里仍是去了。正月十三更有趣俗,即是家家户户的菜园子,你都可以去偷他的菜吃。遭偷的人家绝不会叫骂。小伢儿喜欢这个游戏,偷人家的白菜、萝卜煮糍粑吃。小伢儿在地里偷菜,大人们在河边送龙。村里人敲锣打鼓,把龙灯送到蛤蟆潭边。点上香,烧上纸,放起炮仗,一把火把龙灯点燃。众人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火光冲天,龙入东海了。望着最后一串火苗熄灭,总会有人说:“唉,又要等明年了!”
回村的路上,年轻人也有童心未改的,就顺路偷菜去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有人过来问:“余公公,看得见吗?”余公公说:“看得见,你莫管我。今夜月亮好,地上尽是银子。”余公公故意落在后面,耳旁慢慢就清静了。耳旁越清静,地上越明亮。慧娘娘鼻孔、耳朵都好,就是眼睛有些花。余公公眼睛、耳朵都好,就是鼻孔听不清味道了。小气的怕人家夜里偷菜,白天会往菜地泼大粪。今晚清冷澄明的夜气中,必弥散着一股臭味。余公公心想,鼻子不行了也有好处,只看得见月光,听不见臭气。
强坨在半路上接了余公公,说:“老娘打发我到你屋里看了几次,怕你出事了。”余公公笑道:“我哪那么容易出事?你娘就爱操心!”回到屋门口,两条狗蹿得老高。慧娘娘站在自家门口,说:“我听得狗都叫清寂了,晓得人都回来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怕你是偷菜去了哩!”余公公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还偷得菜,那就好了。”
余公公进屋,门咿呀关上了。整个漫水村,只有余公公屋的门咿呀响,别人屋的门都没有咿呀声了。余公公洗了把脸,上床睡下。想起从前,鸡叫三遍过后,家家户户的门就咿呀地响起来。心细的人听得出哪个屋里的门先响,那是户勤快人家。又想栀子花、茉莉花的气味慧娘娘不爱听,明年剁掉算了。多栽些樱花和石榴,好看。石榴多籽,吉祥。又想起屋后的龙头杠,明天得抹抹灰了。
第二天一早,余公公不忙着做早饭吃,想先去屋后抹龙头杠。他才走到屋栋头,就望见棕蓑衣掉在地上。心想昨夜没刮大风呀?未必是小伢儿顽皮?走到屋后一看,余公公双眼发黑。
龙头杠不见了!
两个空空的木马,棕蓑衣丢得乱七八糟。余公公瘫软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地叫。地上很凉,余公公全身发寒,慢慢爬了起来。他使劲敲着慧娘娘的门,喊道:“老弟母,快开门。”慧娘娘开了门,吓得眼睛睁得箩筐大,问:“余哥,出什么事了?”余公公眼泪猛地滚了出来,说:“不得了,不得了,龙头杠不见了!”慧娘娘脸色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慧娘娘气都出不了,拿手摸着胸脯,也哭了起来,说:“强坨,肯定是强坨!”余公公说:“怎么就说是强坨呢?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败掉村里的龙头杠,剥皮抽筋都不能叫村里人顺气!我的老天!我怎么向村里人交代!”
没多时,余公公家地场坪就立满了人。有人说:“肯定不是生人,是生人,黑狗要叫,黄狗要咬人!”
强坨就跳脚骂娘,赌咒发誓:“我再不是人,敢偷龙头杠?又不是放在我屋了,我不害了余伯爷?”
“肯定是下半夜的事,上半夜外面还有人偷菜,抬龙头杠出去必定有人看见。”
“未必!我好像看见有影子!”
“那你是猪?不晓得喊,只晓得偷菜?”
“他讲鬼话!十三大月亮,哪里只看见影子?”
一地场坪的人,没有哪个说余公公。余公公自己老脸没地方放,低头坐在门槛上。大家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各自散去。余公公就说:“东西是在我屋偷的,我赔。我赔不起楠木的,我赔个樟木的。”没有人回头答理余公公,他对着大家的背影说话。
余公公一气,倒床不起了。慧娘娘上年腊月起身子就不好,这回也病了。强坨又要上砖厂做事,又要照顾两个老人,起早摸黑两头跑。余公公说:“你只照顾你娘,我睡几日就好了。”
余公公睡了几日,身上硬朗些了。他出门碰到强坨,问:“你娘好些吗?”
强坨说:“娘不肯吃东西,不想落床。”
“不吃东西,哪有劲落床?”
强坨说:“我每日在床前劝,她只是摇手。”
余公公自己也不想吃饭,胸口有个东西塞得紧紧的。又过了几日,仍不看见慧娘娘出门。余公公喊强坨:“我去看看你娘。”
余公公在慧娘娘床前坐下,说:“老弟母,人是铁,饭是钢。你胃口再怎么不好,霸蛮米汤都要喝几口。龙头杠,你莫着急。我会雕,我雕出来的不会比祖上的差。我再歇几日,手上稍微有劲了,我就去雕。”
慧娘娘不出声,手不抬,头也不摇。余公公又喊:“老弟母,你莫怪强坨。他说不是他,肯定就不是他。我相信,他没有这个胆。”
喊了半日,余公公感觉不对数,拿手摸摸慧娘娘的额头,再摸摸她的鼻孔。“老弟母,你莫愒我啊!”余公公忽地站起来,反手朝强坨扇了一耳光过去,“你娘都冰冷了,你这个畜牲!”
强坨忙伏到娘身上去听听,哇哇大哭起来。余公公身子摇晃着,又坐下来,喊着:“老弟母啊,你话都没有一句,就去了啊!”余公公喊了几声,回头朝强坨喊道,“你哭个死!快去烧落气纸!”
听到强坨哭号着烧落气纸,村里人都赶了过来。害怕的就站在地场坪,理事的就进屋去了。进来的都是年长女人,只问哪个时辰走的。没有哪个晓得。余公公说:“拜托你们,快快烧水。慧娘娘一世替人家妆尸,村里如今还有人会妆尸吗?”有人开始编排,你做哪样,他做哪样,就是没人会妆尸。
余公公没听见人答话,就说:“你们怕鬼,怕脏。我不怕。你们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净净,不脏。你们烧水,我给慧娘娘洗澡。水要热,要洗得她舒服。”余公公吩咐完了,又说:“预备烧碱水,慧娘娘一世只用烧碱水洗头。”
木澡盆里倒好了热水,余公公把慧娘娘抱进去。余公公说:“老弟母,你身上还流软的,哪像过去了的人?你是愒我吧?你是要走,你就放心去,慧老弟在那边等你。你要是不想走,你就说句话。你哪像要走的人?看你还是个笑样子,你是闷着一口气,故意逗我们的吧?”
“老弟母,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善人,你到那边去说话算数。你要保佑强坨,他是个孝儿。你要保佑漫水的人,他们都来送你来了。”
听余公公这么说,屋里帮忙的人都哭起来。余公公眼泪也止不住,说:“老弟母,你是个苦命人啊!是人都有娘屋,你没有;是人都有外婆,强坨没有。不是碰到慧老弟,晓得你要落到哪里啊!”
有人就说:“慧娘娘有福气哩!老了,事事有余公公照顾,有余公公割樟木老屋,还让余公公妆尸。哪个老了有这个福气!”
有女人说:“你看慧娘娘,干干净净的!你看她肉皮,又白又细,哪像个老人!”
热腾腾的烧碱水端来了,余公公说:“老弟母,给你洗头啊!你洗了一世烧碱水,头发乌青的,水亮的。”
洗完了头,余公公又说:“来点茶油。”余公公在手心点了点茶油,双手抹匀了,轻轻地揉着慧娘娘的头发。余公公不会梳头,请女人帮慧娘娘梳了个光溜溜的发髻。慧娘娘仍用那个白亮亮的银簪子,别在乌黑的发髻上。
梳洗完了,余公公给慧娘娘穿寿衣,说:“老弟母,你抬手,寿衣是你自己做的,很漂亮。你伸伸脚,给你穿裤子。你的鞋也好看,绣着龙凤。”
熟悉礼数的女人已端着盘子候着,盘子里放着茶杯,茶杯里放着米和茶叶。老了的人嘴里含着米和茶叶去阴间,旧时还会含碎银子。如今银子不好找,有省掉的,也有含硬币的。余公公把米和茶叶放进慧娘娘嘴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细的银链子,放进慧娘娘嘴里含着,说:“老弟母,银链子是巧儿的,你带去吧。”
老屋早已安放在中堂,慧娘娘穿戴好了,抬进去躺着。老屋睡了人,就喊灵棺了。灵棺四壁是红红的朱砂漆,寿被面子也是红的,映得慧娘娘脸如桃花。余公公伏在灵棺头上看着,心上说:“脸红得这么好看,哪像去了的人?”眼泪就吧嗒吧嗒,滴在慧娘娘的脸上。
黑狗和黄狗晓得出事了,低声哀号着,在地场坪乱窜。地场坪的人越来越多,两条狗怕碍事,趴在余公公屋檐下。母子俩趴在一起,望着对门的太平垴,黄狗的脑袋耷在黑狗背上。
余公公叫人抬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樟木,他要去雕龙头杠。前几日,余公公害病躺在床上,脑子里尽是雕龙头杠的事。老楠木龙头杠他琢磨过千百回了,闭着眼睛都雕得出来。他还数过龙头杠上的龙鳞,一共九十九片。
慧娘娘屋炮仗声声,念经不断。放铁炮的仍是铁炮,他没事蹲在地场坪吸烟,隔会儿又去点几炮。放铁炮别人怕挨边,只有他是个猛子。铁炮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哪家死人都是他去放铁炮。他同人家扯闲谈:“慧太婆是个大善人。我娘那嘴巴不好,讲过慧太婆好多坏话,我是晓得的。慧太婆不计较,照样给她治病,死了还给她妆尸。慧太婆这样的善人,世上少有!”
丧事越热闹越吉祥,不光要炮火喧天,还要有人哭丧。余公公最担心没人哭,慧娘娘没有女儿,儿媳妇又走了,又没有几门亲戚。强坨是个男人,不会哭丧。没想到哭丧的人还很多,围着慧娘娘哭的都是受过她恩的女人。
余公公就放心了,安心雕着龙头杠。村里老了人,吊丧的,帮忙的,混饭的,看热闹的,都有。很多人围着余公公,看他雕龙头杠。有人看不明白,问:“余公公,龙头杠是个整的,你怎么分三节呢?”余公公懒得回答,只说:“你把眼睛看吧。”心想,脑子不晓得想事!龙头是翘起的,龙尾往左边摆着,哪有那么粗的木头?樟木都难得那么粗,莫说是楠木了。老楠木龙头杠,也是三节对榫的,没哪个细心看。
做佛事道场的是三道士的儿子,名叫金坨。三道士死了,金坨接了他爹的衣钵。金坨自小顽皮,漫水人不怎么信他的法术。只是找不出别的道士,老人了还得请他。金坨念经念得口渴了,就过来看余公公雕龙头杠,说:“余公公,你慢慢雕,时辰依你的。你哪天把龙头杠雕好了,哪天就是好日子。”
余公公拿凿子指着金坨,说:“放你娘的狗屁!你好好给慧娘娘看个日子!这是开得玩笑的事?不信,我阉了你!你选了哪天是好日子,我的龙头杠保证误不了事。”
金坨忙双手作揖求饶,说:“余公公莫生气,我逗你老人家的。日子早看好了,没人告诉你?阴历二十八,正午时入土为安。”
余公公钩钩手指,说:“够了,足够了。”
金坨见余公公不再理他,又敲钵子去了。这时,过来几个女人,说:“余公公,你真是神哩,两天工夫,龙样子就出来了。”
有个女人摸着龙嘴里的珠子转了几下,怎么也弄不明白,问:“余公公,这么大个珠子,怎么放进去的呢?”
余公公说:“不是说我神吗?我有法术。”
龙头龙尾都雕好了,对榫结在直杠子上。立时围过来很多人,说:“啊呀呀,比老龙头杠还威武!”余公公心想,他们真的说对了。老龙头杠的头虽然也是翘起的,那姿势只是往前冲去。新龙头杠的龙头昂得更高,龙颈好像往上拉得长长的,活灵活现一条腾空而起的飞龙。
割老屋正好还剩了朱砂,余公公调好一碗朱砂漆,把龙头杠漆得红红的。龙嘴里的珠子漆成白色,龙的眼珠黑漆点白。漫水人心上想着的龙正是这个样子。老楠木龙头杠过去就是红色的,隔几年都要漆一遍,只是听说成了文物,才没有再上红漆。
余公公雕好了龙头杠,又把慧娘娘的旧卫生箱拿出来,重新漆白了,画上红十字。有人不晓得,余公公就说:“慧娘娘说过,她要把卫生箱带到那边去。”
余公公放卫生箱时,他对慧娘娘说:“老弟母,我答应过给你做个新的,我做不了啦。做箱子榫太细,我眼睛不尖了。”
余公公又把笛子放在慧娘娘头边,说:“老弟母,你再听不见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动了。你带去,陪着你。”
出殡那日,天上挂着日头。丧伕们早早地来了,头上围着白布,脚上穿着草鞋。待丧伕的饭要格外加菜,这是漫水的礼数。余公公过去说:“我拜托各位孙侄,你们慧娘娘、慧伯娘说过,她怕吵怕闹,你们好好把她抬上山,莫在路上乱来。强坨很孝顺,你们也不要整他。”
“晓得,晓得!”丧伕们埋头吃饭,嘴上含混着答应。
余公公心上却是明白,他们必定是要整强坨的。强坨平时不会做人,嘴巴说话不过脑子。他待娘心上很好,嘴巴上话难听。人家不晓得的,都当他不孝。
时辰到了,金坨端了一碗酒祭天祭地,又斥退各路野鬼野神,把碗往地上啪地摔碎,只听得“噢”的一声,灵棺就起来了。哭声震天,旁人听着也要落泪。两条狗跳得老高,汪汪地叫。
余公公拄着棍子,追在灵棺背后作揖,哭喊道:“老弟母,你好走啊!飞龙拉着你腾云驾雾,你一路莲花上瑶池!”
十几丈白布围着灵棺,强坨和乡亲们圈在白布里面,就像众人拉着老大老大的龙船。黄狗围着灵棺跳上跳下,又像是引路,又像在催人。黑狗跟着余公公,左右不离身。
扶杠的丧伕喊着号子:“八抬八拉啊!”
众丧伕齐和:“噢!”
“五子登科啊!”
“噢!”
灵棺到了塘边,前后丧伕们开始推棺。前面的往后推,后面的往前送。强坨忙跪到水塘里作揖:“拜托叔叔、老弟、侄儿,求你们做桩好事啊,把我娘安心送上山!我有一万个不孝,一万个不好,都做错了!求求你们啊!”阴历二月天气,强坨落到塘里嘴巴就紫了。
余公公也在后面喊道:“莫推了,莫推了,出不得事啊!”
推棺再怎么乱来,灵棺不得碰地,落井时辰不得耽搁。余公公喊几声,灵棺又慢慢前行,一路喊着号子,尽是些吉祥的话。
灵棺到了冬水田边,丧伕们又开始推棺。强坨哭喊着,跳到冬水田里,跪在烂泥里作揖:“乡庭叔侄啊,你们做桩好事啊!我平日不是人,往后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要得啊!”
灵棺抬过田垄,开始往太平垴去。上山的路很陡,空手走路都怕摔着。丧家最担心丧伕们在这条路上推棺,害怕灵棺落地。灵棺行到半山上,前面突然大喊一声,掉转身子就往后面推。后面丧伕们敌不住,飞快地往后退。黑狗和黄狗冲到前面去,咬住扶杠丧伕的裤子往山上拉。强坨吓得魂都没了,爬到灵棺下面趴着,生怕灵棺碰到地上。他嘶哑着声音哀号:“求求你们了,你们莫整我了!晓得你们凭什么整我。我承认了,龙头杠是我跟外面人打伙偷的!我保证把龙头杠找回来,你们把我娘安心送上山啊!”
丧伕们不再推棺,抬着灵棺往上去。强坨满身是泥,趴在地上哭,半天没有爬起来。余公公拿棍子打了他的屁股,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娘死了还叫你丢脸!”
强坨哭道:“余伯爷,我没有办法,我屋欠你两副老木,我哪有钱?”
余公公骂道:“你这个傻儿啊!我白疼你几十年!哪个要你还钱?你还趴在地上装死?快去!”
强坨爬起来,哭号着追上娘的灵棺。余公公腿脚酸酸地发软,人落在了灵棺的后面。他抬头望去,山顶飘起了七彩祥云,火红的飞龙驾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笔陡的山路翻上去,那里就是漫水人老了都要去的太平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