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阳秋萍两个人排节目。其实他们是在编节目,我当时并不晓得这同排节目有什么不同。通哥哼着曲子,阳秋萍跳舞。阳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捶背的,说:“通哥,你还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挠腮地笑,拿起二胡,说:“曲子是我自……己编的,还说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舌头就吐了出来,头不停地晃动。我觉得奇怪,通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吐舌头,拉二胡也吐舌头。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说:“这个动作要改……改。这……样,这样……好……些。”
通哥比画几下,阳秋萍又笑了,说:“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来,丑死人了。”
阳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编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编的,他同样跳不好。
日头快落山了,通哥说:“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来……教。”
阳秋萍笑笑,说:“曲子和舞都是你编的,还是你教吧。”
通哥说:“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发脾气,说不准小伢儿晚上去祠堂,哪里禁得住!晚上祠堂里照样尽是小伢儿,通哥最多大吼一声:“不……准吵!”因为结巴,“不”字拖得老长,意外地增添了威严。
我吃了晚饭,早早地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儿比我还早些,已在里面台上台下飞蹿了。只是再也没见福哥和腊梅来过祠堂。
通哥来得早,坐在那里独自拉二胡。他闭着眼睛,舌头吐出来,头一晃一晃的。他那样子很好玩,就有调皮的小伢儿站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通哥眼睛是闭着的,不晓得有人在学他。学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闭着眼睛,吐着舌头,脑壳一晃一晃的。很快,没有人打打闹闹了,都学着通哥拉二胡。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晓得出麻烦了。通哥突然睁开眼睛,见几十个小伢儿在学他,一跳而起:“你们……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儿一哄而散。通哥见我仍坐在他身边,没有学他,就指着其他小伢儿:“你们都……出去!六坨……一个人可……以在里面!”通哥操起一根鼓槌,做出打人的样子。小伢儿像赶飞的小鸡崽,在祠堂里面乱窜了几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来,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说:“没有,我没看见。”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讲没……事的。”通哥说。
我说:“我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说:“是……啊,不……要讲,讲出去不……好。王连举不……管他,腊梅还要嫁……人的。”
我听不懂,想着妈妈讲的那句话,就笑了起来,说:“蛇相缚,快解裤。”
通哥说:“那是迷……信,没有那……回事。”
我问:“那我今后要是看见蛇相缚,不用解裤?”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没了兴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开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刚才受了刺激,舌头也不吐,眼睛也不闭,头也不晃。可他拉着拉着,舌头又吐出来了,头也晃起来了,只是眼睛没有闭上。
宣传队的人慢慢到齐了。突然,有人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立即红了脸,说:“没有,我没看见!”
女的就躲得远远地抿嘴笑,男的全围过来问:“都说你看见了蛇相缚了,真的吗?”
我说:“我没有看见!”
通哥突然红了脸喊道:“好了!你们不……成名堂!六坨几……岁的人?你们问他这……种事!六坨,不理……他们!”
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经事……正经事!我们今日排个新……节目,叫……《插秧舞》,再现我们农民……社员的劳动……场面。舞我和秋萍编……好了,她……来教!”
阳秋萍说:“舞是通哥一个人编的,编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说:“大家边……跳边改,看看行……不行。”
这时,妈妈突然来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头玩,妈妈从来不会出来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来了,肯定有什么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着妈妈走了。刚走出祠堂门,妈妈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说:“你这耳朵就是不听话,回去整你的风。”
我一路上心惊肉跳,真不晓得自家又闯了什么祸了。我从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么错事。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一进门,爸爸先扇过一耳光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我立即哭了。妈妈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几掌,嚷道:“哭哭哭,哭个死?叫你不要出去讲,你就是不听话!”
“我讲什么了?”我边哭边问。
妈妈说:“现在村里人都晓得你看见蛇相缚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发哭得厉害,大声喊道:“我又没有讲!我就是没有讲!”
爸爸问:“你没有讲,人家怎么晓得的?”
妈妈问:“有人问过你吗?”
我说:“只有通哥问过。”
妈妈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我哭泣着。
爸爸怒道:“蠢猪!你不等于说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流泪,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阳秋萍的事赖我说的,这回福哥同腊梅的事又赖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过。我也不晓得说得说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说。那个晚上,应该是我平生头回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