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通哥的宣传队很风光,三天两头都去别的大队演出,最受人喜爱的节目就是《插秧舞》。阳秋萍是领舞的,她的名字红了半边天。远近都晓得我们村有个阳秋萍,城里妹子。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阳秋萍在哪里演出,后生家就往哪里跑。北方话叫小伙子,我们那里叫后生家。
宣传队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后,舒家祠堂前面就会聚集很多外村的后生家。他们都认得我们村的舒五或舒六,说是来找他们玩的。其实,他们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阳秋萍,但他们哪个也没有在村里碰见过阳秋萍。
晚上要是没有演出,阳秋萍就同通哥沿着村后的小溪慢慢地走。那条路很僻静,尽是参天古树,夜里很少有人去。溪边也有好几棵成了精的树,树上经常贴着红条子,上面写着四句口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从小就晓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说哪个树上吊死过人,就是说哪个夜里在哪处遇上过鬼。通哥胆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带着阳秋萍去那里。通哥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阳秋萍在村后的溪边散步,真把我吓得两腿发麻。那是我头回听说散步这个词,记得非常清楚。我还问了通哥:“什么叫散步?”通哥张张嘴,像是不晓得怎么同我说:“啊……啊……散步,就……是没事慢……慢地走,城里人才……散步。”我说:“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欢慢慢地走,妈妈总是怪我走路太慢,说我不把路上蚂蚁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我摇摇头,笑着。
有个下午,我手里拿着弹弓,在村里转悠着打麻雀。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黑了下来。我晓得要下大雨了,连忙就近往学堂里跑。我还没跑进学堂,雨就倾盆而下。我脱了衣,只穿着短裤,站在学堂走廊里躲雨。
雨太大了,几米之外看不清东西。这时,一只麻雀飞过来,站在窗台上。我瞄准麻雀,啪地打了过去。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飞走了。
“哪……个?”听得有人大喊。
我刚想跑掉,听得是通哥的声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里等着挨骂。“你怎么打……玻璃?损坏公……物,照价……赔偿!”通哥目光严厉。
我说:“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么呢?”
我低着头,光脚丫在地上乱画。通哥说:“莫鬼……画符了,到我房……里去。”
我跟着通哥走,准备到他房里去再挨骂。没想到阳秋萍在里头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顽皮的啊!”
通哥并没有再骂人,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着窗外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后,哈哈大笑。
阳秋萍笑着,说了句广播里经常听见的话:“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说:“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阳秋萍说:“你不想出工,就说还要排节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说……排节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通哥高喊的时候,讲的是普通话,也不结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讲话结巴,课堂上念课文的时候不结巴,蹲在戏台角上提词的时候不结巴,这会儿高声喊着普通话也不结巴。我当时并不晓得高尔基和《海燕》,只觉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来就像电影演员。
暴风雨并没有像通哥说的越来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时间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来,已近黄昏了。阳秋萍说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会儿再走。
阳秋萍出门前,站在那里拿双手理了理头发,昂着头甩了甩。她甩头发的时候,腰肢随着扭动了几下。真是奇怪,见着阳秋萍的腰肢,我就会想起那次在樟树底下见到的情景:她飞快地迈着碎步,扭着轻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弯处。
阳秋萍走了,通哥望着窗外出神。西边山头上,云慢慢淡去,渐渐露出阳光。这是今日的最后一丝阳光。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了。
“六坨,你晓……得什么是爱……情吗?”通哥问。
我摇摇头。
通哥仍是望着窗外,说:“男人和……女人,两个人好……了,就有爱……情,今后就生活在……一起。”
我还是听不懂,只是望着他。通哥回过头,也望着我,说:“你还……小,同你说没……用。你快长大,就晓得什……么是爱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让我先走,他还要独自待会儿。我出门的时候,回头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妈,你和爸爸是爱情吗?”
妈妈脸色都变了,问道:“哪里学来的痞话?”
我说:“通哥说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爱情,就在一起生活。”
妈妈说:“你老是跟着他做什么?他是书读到牛屁股上去了!”
妈妈边忙着做饭菜,边嚷着通哥太不像话。这时,听得通哥高声唱着革命样板戏:“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
妈妈锅铲都没放下,跑到门口,大声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着。
妈妈说:“你时刻听从党召唤?党叫你当老师,教学生,没叫你教他们讲痞话!”
通哥肯定觉得莫名其妙,眼睛睁得老大,问:“叔……母,我哪……里告诉学生讲……痞话了?”
妈妈说:“你要同哪个爱情是你的事,不要讲给六坨听!”
通哥不服气:“叔母,你这是封建思想。爱情是纯……洁的,高……尚的……”
“你别给我扣帽子,还不就是男女关系!”妈妈闻得锅里的菜煳了,跑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