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学回家,妈妈朝我招手:“六坨,你过来。”
妈妈语气平淡,脸色却不好。妈妈这种脸色我很熟悉,胸口就怦怦跳,低头走了过去。妈妈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妈妈打得气喘,才停了手。我没有哭,妈妈更加气愤,又重重打了几板。
打过之后,妈妈把我往后一推,盯着我:“和你讲过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就是不听!”
我根本不晓得自家乱讲什么了,不过也没多大委屈。妈妈打儿子,天经地义。
“人家杀人放火都不关你的事,你好大的人?关你什么事?”
“栾平还在公社关着,你也想进去?”
“阳秋萍自家都不讲,你讲什么?哪个相信小伢儿的话?”
妈妈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听明白。
“王连举强奸阿庆嫂,我和通哥看见的!”我大声喊道。
妈妈慌忙望望门外,扑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两眼发黑,妈妈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呜呜地哭。
“你说护着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听你说过。”
“我听你说过,你说通哥说,孔老二是个好人。”
“你说通哥看流氓书籍。”
“你说通哥同阳秋萍乱搞男女关系。”
“我交代过你,不要乱说大人的事。”
“我交代过你,一传十,十传百,好话都会变坏话。”
“我交代过你,你就是不听!”
……
听妈妈不停地嚷着骂着,我真感觉到自家害了通哥。妈妈说的通哥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晓得了同妈妈说的,有些是我听别人说了告诉妈妈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腊梅。腊梅笑眯眯的,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抬头望着她。腊梅脸格外地红,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格外热。她摸摸我的脑壳,问:“六坨,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腊梅又问:“福哥同阳秋萍,你看见了?”
我听不懂腊梅的话,摇摇头。
腊梅急了,说:“你看见福哥强奸阳秋萍了?”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忙说:“我没有看见,没看见!”
腊梅说:“就是嘛!福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人家是大学生了。说通哥还差不多。”
我说:“通哥也没有!”
腊梅笑笑,说:“你晓得什么?人家就是当着你的面,你也不晓得是做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腊梅不再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过阳秋萍家门口,见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树下,低着头来回走着。乡下像这么来回走动的人见不着,我就多看了几眼。福哥猛一抬头,看见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齿。我忙掉头跑了。我跑到家里,还在想福哥来回走动的样子,真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那几个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坏,我不愿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觉得他像里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还真有些像,长长的头发。王连举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过几天,通哥回到了村里。不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人同他开玩笑,说:“栾平你招了没有?”
通哥说:“我又……没犯法,招……招什么?”
“没犯法,公社请你去作客?”
通哥说:“哪个……讲孔子是好……人?我讲……的?证……明人在哪……里?”
围着许多人,像看新媳妇。“是啊,哪个敢讲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胆!”有人说。
“说我看流氓书,屁……话!我看的小……说,叫……《牛虻》!”通哥说着,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脸上火辣辣的。
有人说:“我们只晓得流氓,没听说过牛氓。”
通哥笑笑,说:“什么牛……氓?牛虻!你们天天看见……牛虻,还不晓得什……么是牛虻!”
“我们天天看见牛虻?在哪里?”
通哥说:“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热闹的人更加热闹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说看牛虻,只说看麻蚊子,公社哪会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圆了眼睛,说:“话要说……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电话喊……我去的啊!电话打到俊叔……屋里,俊叔可以……作证。”
说到俊叔,就没人答话了。俊叔是支书,大队电话装在他家里。我经常去俊叔家里玩,喜坨是我们的司令。我很少听见电话响过,也很少看见哪个打过电话。只有一回,三麻雀妈妈哭哭啼啼跑来,说快打个电话,要救护车,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丢了烟屁股,使劲地摇电话把手,摇上几圈,就拿起听筒,喂喂地叫唤:“喂,喂,总机吗?”然后再摇,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听得俊叔开始说话:“总机吗?请接公社卫生院!”
电话响起来,总不会是太好的事。要么就是公社开紧急会议,无非是中央又出问题了;要么就是哪个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车祸之类。乡下人没有天灾人祸,绝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在乡里人脑子里是这么个玩意儿,通哥说自家是公社打电话找去的,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有人就开玩笑:“公社伙食好吗?是钵子饭吗?”
这话又把通哥惹火了。我们乡下,吃钵子饭,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脸红脖子粗:“哪个乱讲,我要骂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