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慧阿娘有件医生穿的白褂子,一年四季都白得刺眼睛。平日,白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拿干净布另外包着,放在药箱子上面。有事了,她一手拿着白褂子,一手背着药箱子,飞跑着出门。到了病人屋里,麻利地穿上白褂子,戴上口罩。病人就只看得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细长细长的像柳叶。她把脉的时候就低着头,病人又看见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结着薄薄一层绒毛。看完病,打完针,她取下口罩,撩一撩并没弄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时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
白褂子慢慢发黄,强坨就有十岁多了。这年春上,有一日,有慧阿娘背着药箱子刚要出门,公社干部跟在大队书记后面进屋了。有慧阿娘招呼说:“稀客啊,有事?”大队书记说:“你急吗?不急就说个事。”原来,县里有个女干部,犯了错误,放到漫水来改造。想来想去,住在有慧屋合适。公社干部说:“我们晓得你,你有文化,人又好,教育女同志,你很合适。”有慧阿娘说:“安排了,我就服从。”大队书记说:“你要不要同有慧商量?”有慧阿娘说:“他是个直人,没事的。”有余屋前堆了很多杉木,公社干部问:“修新屋吗?”有慧阿娘说:“隔壁余哥屋的,他屋要树新屋了。”
第二天,漫水来了个女干部。引女干部来的还是那个公社干部,他像领贵客进屋似的,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大姐,人我给你引来了。她姓刘,你叫她小刘就是了。麻烦你啊。”公社干部中饭都没吃,说完话就走了。
小刘立不是,坐不是的。有慧阿娘说:“小刘同志,我屋随便,只有我男人家,儿子强坨。你随便啊。”
有慧阿娘早给小刘预备了房间,领她进去,说:“乡里条件不比你城里,屋里到处稀烂的。也还算干净,你将就着住吧。”
小刘放下行李,跑到厨房取了水桶,问:“慧大姐,井在哪里?我去担水。”
有慧阿娘去抢水桶,说:“不要你担水,屋里有男人,哪要你担水!”
小刘死活要去担水,有慧阿娘抢了半天,只得由她去了。乡下人看城里女人,头一个就是白不白。小刘担水从村子里走过,路上就净是看热闹的人。
“长得白哩,像个白冬瓜!”
“白是白,比不上有慧阿娘白。”
“好看是好看,也比不上有慧阿娘。”
“她犯什么错误?”
“听说是男女关系。”
有个叫秋玉婆的女人说:“搞网绊!”
漫水人说男女私通,叫做搞网绊。谁和谁私通了,就说他们网起了。有慧阿娘见小刘后面有人指指点点,她耳朵根子就发热。好像人家说的不是小刘,说的是她自己。夜里,有慧阿娘去有余屋。有余正在中堂做木匠,晓得有慧阿娘有话说,就放下手里的斧头。有慧阿娘说:“余哥,小刘住在我屋,我就要管她。她哪怕犯天大错误,也是来改造的。有人背后说她,不好。”有余阿娘也在中堂忙着,把劈下的木片打成捆,旺坨和发坨给妈妈做帮手。有余阿娘听见是讲大人的事,就说:“你两弟兄进去,早把作业做了。”
强坨喜欢在巧儿屋做作业,他俩同班同学,都上小学三年级。强坨在隔壁偷听到了大人的话,跑出来问:“什么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扬手轻轻拍了强坨屁股,说:“大人说话,不准听!”
有余阿娘笑笑,说:“一个女的,听男的说,我想去睡觉。女的也说,我也去睡觉。他们俩,就是搞男女关系。”
巧儿也跑了出来,说:“妈妈,我刚才说,作业做完了,我要睡觉了。强坨说,我也要睡觉了。我俩也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一把拉过巧儿,说:“你乱讲,爸爸打烂你的屁股!快去睡觉了!”
强坨缠着要跟妈妈一起回去,叫他妈妈赶走了。有余说:“我明天去说说。最喜欢嚼舌的是秋玉婆,她不起头说,人家不会说的。”
有余阿娘说:“秋玉婆嘴巴最烂,你是不好说她的,我去说。”
有慧阿娘走了,有余对自己阿娘说:“你嘴巴笨,说不过秋玉婆。我不怕,我去说。”
有余阿娘说:“我要你不要去说!”
有余听着有些怪,说:“我还怕她?”
有余阿娘把头偏向一边,说:“你不怕,我怕!”
有余说:“你怕,那你还争着去说?”
有余阿娘说:“她要乱说让她说去,说出麻烦了有干部管!”
有余生气了,说:“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女人家,到漫水来改造,已经是落难的人了。听人家在背后乱说,我们不管?我说,你就没有慧老弟母晓得事!”
有余阿娘也来了气,高着嗓子说:“我是没有她晓得事!有她晓得事,也不用秋玉婆在背后说她了!”
“秋玉婆说什么了?慧老弟母有她说的地方吗?那年她自己害病害成那样,不是慧老弟母救她,她早到阎王爷那里去了!”有余嗓子也高了。
有余阿娘说:“你朝我叫什么?秋玉婆哪个跟她有仇?她哪个的烂话不说?”
两口子吵半天,有余阿娘就是没点破那层纸。原来,秋玉婆在外头说,强坨是有余的种。有余也听出来了,只是装糊涂。他晓得话说穿了,不好收场。又怕两口子为这事吵起来,传到慧老弟母耳朵里就不好了。
有余不做声了,闷头想了会儿,说:“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找她去说,我自有办法。”
有慧阿娘睡觉前,先去小刘房里看看。小刘正摊开本子写字,望见有慧阿娘进屋了,忙招呼道:“慧大姐,你坐啊。”
有慧阿娘说:“日子是春上了,夜里还是有些冷。你被子太薄了。”
小刘说:“我盖惯了,不冷。慧姐姐,我其实比你大。”
有慧阿娘望望小刘,说:“你城里人,天晴在阴处,落雨在干处,就是年轻些。乡里人看城里人,个个都漂亮!”
小刘笑笑,说:“慧姐姐其实比城里人还漂亮!城里人漂亮是穿衣服穿出来的,乡里人漂亮是天生的。慧姐姐是天生的漂亮女人。”
有慧阿娘红了脸,说:“小刘你说到哪里去了,乡里人哪敢同城里人比!”
小刘问:“慧姐姐,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
有慧阿娘说:“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我很小就流落在外,就像水上的浮萍,不晓得哪股风把我吹到漫水来了。”
“你说的也是漫水土话,你的腔调是外地人的,有些字音还是北方话。”小刘好像要从有慧阿娘的口音里替人家找到故乡。她一声不响看了有慧阿娘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慧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有慧阿娘也跟着她叹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小刘似的笑笑。有慧阿娘不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本子,赶忙把目光移开了。
小刘问:“慧姐姐,你认得字?”
有慧阿娘说:“哪敢在你们干部面前说认得字!我认得报纸上的字,晓得不讲反动话。我认得药瓶子上的字,晓得不用错了药。”
小刘合上本子,说:“慧姐姐,你晓得我犯的什么错误吗?”
有慧阿娘倒不好意思了,眼睛朝旁边向着,说:“不管什么错误,改造就行了。”
小刘叹气说:“明天要出工,我哪有面子见人!”
有慧阿娘说:“世上哪个人敢保证自己是干净的!你相信,乡里人多半老实,不敢当面不给人面子。你做事做人好好的,日久见人心,没人敢欺负你!”
“我是自己这关过不了。”小刘说着就哭起来了。
有慧阿娘拉了小刘的手,说:“你莫哭,哪个敢保自己一世百事都顺?你是一时不顺,改造好了回去,照旧是我们的领导。你明天跟着我去出工,你只贴身跟在我后面,我替你给人家打招呼,告诉你认识人。人都熟了,你就晓得乡里人蛮好的。”
小刘揩揩眼泪,说:“慧姐姐,你去睡吧,我还要写认识。”
有慧阿娘立起来,笑笑说:“有什么好认识的!人和人,不就是相处得热了,一时管不住自己!吃过亏,今后管住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清早,生产队长吹了哨子,高声叫喊:“十队全体社员扯秧!”
有慧阿娘担了筲箕,喊小刘:“走,出工去。”
小刘问:“还有筲箕吗?”
有慧阿娘说:“你不要担筲箕,我和我男人家担就行了。”
社员们从各自屋里出门,有担筲箕的,有空手空脚的。走到村外田埂上,前面的人不断地回头,他们都晓得后面有个城里来的女干部。小刘空着手,走路就更不自在。有慧阿娘看出来了,悄悄地说:“小刘,你担着筲箕,显得积极些。”小刘接过筲箕担着,走路的样子果然自在多了。路上有正面碰上的,有慧阿娘就大声招呼,说这是哪个,那是哪个。有的是喊名字,有的是喊外号。有慧阿娘指着秋玉婆的儿子说:“他叫铁炮!”小刘朝那人点头笑笑,说:“铁炮你好。”听见的人都笑了,铁炮很不好意思。小刘问:“慧姐姐,他们笑什么呀?”有慧阿娘说:“他喜欢打屁,屁又很响,就像放铁炮。他是个猛子,胆子大,村里红白喜,放铁炮都是他的事。”说笑着,前面就有人学放炮的样子,喊着:“砰!砰!砰!”
早工是扯秧苗,早饭后再去插秧。来到秧田边上,有慧阿娘一边挽裤脚,一边轻声问小刘:“下过田吗?”
“年年要支农,下过田。”小刘答道。
有慧阿娘就笑了,说:“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那就不怕。”
小刘把声音放得很低,说:“我还是怕,怕蚂蟥!”
有慧阿娘说:“不怕,我帮你看着。”
早上田里很冷,社员们下田时,一片哎哟哎哟的笑闹声。今天大家叫得更加欢快,更加放肆。男人叫得癫,女人叫得疯。只有小刘没有叫,咬紧牙齿忍着泥巴里渗骨的冷。有慧阿娘也笑着,她晓得大家都有些人来疯。田里多了一个城里来的女人,一个搞网绊的女干部。
有慧阿娘见小刘扯秧很熟练,也就很放心了。她说:“小刘,要是评工分,你可以评七分!我也是七分。”
小刘说:“我是耐力不行,太累了还会发晕。”
有慧阿娘说:“多半是低血糖,莫要饿着就是了。”
小刘吃惊地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姐姐,你当得县医院医生哩!我过去在乡里发过晕,一般赤脚医生只晓得笼统说这是晕病。我就是低血糖。”
“我哪里敢算个医生,半瓶醋都说不上。”有慧阿娘说,“你要是太累了,放心大胆歇歇,没有人会说你偷懒。”
有余一向讨厌秋玉婆,出工时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平日碰着,也不太同她打招呼。今天他故意挨着秋玉婆,只是不理睬她。秋玉婆年纪比有余长二十岁,辈分比有余低两辈。有余辈分高,不太理秋玉婆,她也不好见怪。倒是秋玉婆总有些巴结的样子,老远就会眼巴巴望着有余。今天秋玉婆同有余挨得近,她总是无话找话:“余公公,你快修新屋了吧?”有余说:“少买瓦的钱,秋玉婆给我借一点啊。”秋玉婆说:“余公公笑我啊!我穷得锅子当锣敲!”有余说:“都是一双手、一张嘴,哪个比哪个富?”秋玉婆说:“余公公莫说了,你是手艺样样会,有工分,有活钱。你屋没有钱,河里没有沙!”有余说:“老话说,百艺百穷!我就是会得太多了,哪样都不精,哪样都混不到饭。”旁人都听见了有余同秋玉婆的话,有人就插嘴:“余叔叔,你这话就太过了。你手艺样样都精,人又好,众人服。”
这时,突然听见小刘哇地叫了起来。众人都直了腰,朝小刘望去。原来,她腿上爬了蚂蟥。有慧阿娘忙说:“莫怕莫怕,你立着莫动。”有慧阿娘怕世上所有软软的虫,她扯掉小刘腿上的蚂蟥,用劲往远处摔。蚂蟥被摔到铁炮脚边,铁炮笑道:“慧叔母你来害我啊!”铁炮把蚂蟥捉起来,爬到田埂上,找一根小柴棍,把蚂蟥翻了过来。里外翻了个的蚂蟥全是红红的血,看着叫人手脚发麻。铁炮却像缴获了战利品的士兵,高高举着那红红的东西,说:“蚂蟥切成好多段,就会变得好多条。只有把它翻过来,晒干了才会死。”铁炮说的不是新鲜话,乡里人都以为蚂蟥是这样的。
铁炮落了田,众人看完把戏,又弓腰开始扯秧。听得秋玉婆说:“一个蚂蟥,也叫成那个样子!听她那叫声,就像个搞网绊的!”
有余立了起来,冷冷瞟着秋玉婆。旁边几个人也立起来了,望望有余,又望望秋玉婆。秋玉婆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也立起来了。有余见她立起来了,也不望她的脸,只瞟着她的腿脚,轻声道:“好锣不要重敲,好鼓不经重捶!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秋玉婆自知理亏,红了脸,说:“我又没说什么。”
有余说:“没说什么就好,说了等于放屁!好了,做事!”
有余弓下腰,众人都弓下腰了。秧田很大,田的那头在说什么,有慧阿娘不晓得,小刘更不晓得。
铁炮隐隐感觉到他娘又在那边讲烂话,他猜到肯定是在讲城里来的女干部。铁炮是个老实人,娘的嘴巴常弄得他没有面子。
听得呜的汽笛声,有人喊道:“放喂子了,吃早饭了。”漫水三公里之外有座火电厂,每天定时放两次汽笛,一次是上午八点半,一次是下午两点。漫水人叫它放喂子。漫水没有一个钟,没有一块表,喂子就是大家的时间。
吃过早饭,落雨了。雨越落越大,檐水成瀑。春上雨多,雨只要不太大,仍是要出工的,垄上便尽是蓑笠农人。这会儿风卷暴雨,滚雷不断。天都黑了下来,闪电扯得天地白一阵,黑一阵。听到雷声,有余想到了秋玉婆。漫水人把说人坏话,造谣生事,都叫讲冤枉话。讲冤枉话,会遭雷打的。有余活到快四十岁,从来没见哪个被雷打过。雷打死人的事常有,都是听来的远处的事。
有余不出工的时候,就在屋里做木匠。晚上也做,鸡叫半夜才去睡觉。他在盘算修新屋,屋前屋后堆满了杉树。杉树是南边山里买的,从溆水放排下来,放到村前西边山脚的千工坝,乡里乡亲帮着扛回来。漫水南上几十里,先人在溆水筑了一道坝,分出一支水,顺着山脚流过漫水,又从北边那片橘园流入溆水。这条水渠,叫做千工坝。千工坝流过之后,漫水南北自流灌溉,良田连绵万顷。河里那道坝很平缓,鱼可上下,船帆畅通。
平时别人家修屋,必是请木匠先树起屋架子,再慢慢装壁板和门窗。有余心上有谱,先把壁板和门窗做好,统统堆放在屋前屋后,拿油毛毡和稻草盖着。万事齐备了,只要把屋架子树起来,一声喊就有新屋住了。锯板子要帮手,只要喊一声,有慧就来了。有慧手上有蛮劲,拉半天锯不用歇气。有余过意不去,时常停下来抽烟。弟兄俩卷着喇叭筒,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回,有慧说:“余哥,我阿娘说,人是猴子变的,你相信吗?”有余说:“老弟母书读得多,她说是的,肯定就是的。”有慧说:“山上还有猴子,怎么不变人呢?”有余笑笑,说:“那我就搞不清了。”
今天不用锯板子,有慧就蹲在有余前面哑看。有余在做门板,拿刨子刨着。正好是星期日,伢儿们都没有上学。强坨同巧儿捡起地上的刨花,抠了两个洞,当眼镜戴着玩。旺坨初中了,发坨上五年级。他两兄弟年纪不大,却不能光顾着玩了,得帮大人做事。两兄弟把父亲做好的方料,先搬到屋檐下码着。炸雷打得屋子发震,一屋人默默地做事。
有余开玩笑,说:“慧老弟,眼睛是师傅,我要是你,看了这么多年,肯定是半个木匠了。”有慧在有余面前从来认输,说:“我有你这么灵空,也修新屋了。”有余说:“修屋是燕子垒窝,一口泥,一口草,你莫急。你哪年修屋,我工钱都不要,饭都不要你屋供!”有慧嘿嘿地笑,说:“等我修屋,等到胡子白!我是没本事了,只看强坨长大了有本事不。”
雨越落越猛了,看样子歇不住。有余递过烟袋,叫有慧卷喇叭筒。抽烟的时候,有余望望对面田垄,雨水漫过田坎,满眼尽是小瀑布。千工坝的水也漫出来了,流成几个更大的瀑布。山上必定也有水流下来,只是叫枞树挡住了,又罩着很浓的雾,看不见。有余想,漫水这地名,就是这么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