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哥常常在阳秋萍房里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晓得。每次通哥走的时候,怕向姨听出两个人的脚步声,就背着阳秋萍出来。阳秋萍送走通哥,独自回房间,故意弄得很响。向姨听见脚步声出去了,又回来了,以为阳秋萍上茅厕,仍是安心安意睡觉。
只是通哥同阳秋萍两个人的事,不晓得怎么就传到外面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凑在一起,就说通哥同阳秋萍的风流事。人们添油加醋的,越说故事越多。
有些话终于传到向姨耳朵里去了,气得她嘴唇发紫。向姨脾气不好,可她想着女儿这么大了,打骂都不是办法,就好言相劝:“秋萍,你要爱惜自家前程!你迟早是要回城的,进了城当个营业员,哪怕是饮食店端盘子抹桌子,也比在农村强。你同舒通好,同他结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阳秋萍说:“舒通聪明,人也好。”
向姨说:“聪明?他会编几句戏就算聪明?聪明怎么大学都考不上?”
“大学又不兴考,你不是不晓得。”阳秋萍说。
向姨骂道:“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不能让你永生永世跟着个粪佬儿!”
城里人叫乡下人粪佬儿,乡下有脾气的人听见了就会骂娘。哪个也不晓得向姨骂粪佬儿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别的城里人说了这话,乡下人拿着没办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说了,麻烦就大了。通哥的妈妈二伯母晓得了,气呼呼跑到向姨家门,高声喊道:“向玉英,你出来!”
向姨出来,问:“二嫂,什么事?”
二伯母骂道:“我舒通是粪佬儿怎么了?我们村里几百老老少少都是粪佬儿!你干净,你是城里人,你回去呀!你们家回去,我们村里还节约几个人的口粮!”
向姨先是吓着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听二伯母气势不饶人,也就硬了起来:“粪佬儿粪佬儿,你们就是粪佬儿,怎么样?”
听得吵架了,立即围过好多人。大家都很愤怒,说向姨太要不得了。这时,俊叔来了,指着向姨骂人:“向玉英,你要老实点!”
“我怎么不老实?”向姨昂头望着俊叔。
俊叔眼睛睁得鸡蛋大,说:“你诬蔑贫下中农!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里!”
向姨说:“她先惹我的!”
俊叔说:“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众揭发,说你诬蔑贫下中农,说我们是粪佬儿!人家勇敢地站出来批评你,做得对!”
向姨辩解道:“我哪里讲贫下中农是粪佬儿了?哪个听见了?站出来做个证明人呀!”
俊叔说:“全村人都晓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面前认罪,还是在第九生产队社员面前认罪?”
向姨软下来了,低着头,哭了起来。
俊叔当即宣布:“晚上第九生产队开社员大会,斗争向玉英!”
向姨哭着跑进屋里。看热闹的人还没有走,围在一起骂向姨,说她不老实,太猖狂。“看她自家养的那个女儿,像个妖精,不是个正经货!还赖人家舒通!”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会!”我正在家吃晚饭,听得生产队长海波吹着哨子,高声叫喊着。俊叔是第九生产队的老队长,他当了大队支书,他的侄儿舒海波就当队长。
“向玉英是自找的!”妈妈说。
爸爸说:“向玉英脾气太坏了,她全家下放,只怕就怪她这张嘴巴。”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社员大队!”
海波吹着哨子,一遍一遍叫喊着开会。晓得今晚是要斗争向姨,我听着这哨子声,胸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欢,可见她哭的样子,又有些可怜。大人们都说阳秋萍的坏话,可我喜欢她。阳秋萍每次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摸我的脑袋,说:“六坨是个聪明伢儿。”
不管大队开会,还是生产队开会,最高兴的仍是小伢儿。我们会去凑热闹,看稀奇。吃过晚饭,我嘴都没抹,就往仓库跑。老远见有个黑影,挑着粪桶,往仓库里去。那黑影走到仓库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认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进入会场的时候,向姨已低头站在粪桶前面了。会场里臭烘烘的。社员们还没有到齐,小伢儿在会场里追打。海波厉声喝道:“出去疯!把粪桶打泼了,要你们在地上滚干净!”
小伢儿们都出来了,在晒谷坪里玩。三猴子说会议室里臭死了,喜坨马上骂他,说你还敢讲大粪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坏分子向玉英一起挨斗!喜坨骂着人,突然像是发了傻,翻了下白眼,说:“三猴子,我左边脚后跟痒,你给我抠抠。”三猴子忙蹲下去,帮喜坨抠痒痒。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屁股底下,喜坨的脸似笑非笑地紧紧绷着,然后慢慢张嘴笑了,笑出了声。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边去了。原来喜坨故意骗三猴子蹲下去,放了个臭屁。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我们都没听见响声,却都闻到了恶臭,掩着鼻子一哄而散。小伢儿们边跑边吐口水,骂喜坨的屁比狗屎还臭。
我又回到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着她骂道:“你身上的臭知识分子气硬是改不了!大粪你闻着是臭的,我们贫下中农闻着是香的!没有我们这些粪佬儿,你们城里人连粪都没吃的!你们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们贫下中农比鲜花还香!”
向姨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眼睛在会议室扫了好几圈,没有看见通哥和阳秋萍。不知怎么回事,我怕看见阳秋萍。想着阳秋萍会伤心,我就难受。我想要是我的妈妈站在台上挨批斗,我会非常难受的。
“要向玉英低头认罪!”
“问她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要向玉英把头埋进粪桶里去!”
……
社员们叫喊着,很是激愤。俊叔扬扬手,叫大家停下来,然后说:“向玉英,你自家说说,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粪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员们不容向姨说下去,又喊叫起来。
“向玉英死不认罪!”
“把向玉英吊起来!”
这时,妈妈走过来,黑着脸对我说:“六坨你快回去睡觉了!”
我说:“我还不困。”
“听不听话?这种热闹你不要看!”妈妈扬手要打人了。
我忙飞跑着出了仓库。回家躺在床上,老睡不着。想着向姨会被吊起来,我就害怕。爸爸妈妈回来得很晚,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我就假装睡着了。妈妈走进我的房间,看看我蹬了被子没有。见我睡得很死,妈妈就同爸爸轻声说话。
“也太不像话了,不就是讲错一句话吗?硬要把人吊起来?”妈妈说。
爸爸叹了一声,说:“有人喜欢多事,坏。”
妈妈说:“向玉英肯定伤了。上次六坨用过的风药放在哪里了?”
“你送去?怕人家讲闲话啊!”爸爸说。
妈妈说:“怕什么?向玉英又没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着风药了,听见他说:“酒也带去,她家男人不在,不会有酒的。”
几天以后,我放学回家,碰着向姨在我家堂屋里同妈妈说话。向姨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她说:“自家女儿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我骂她几句,他两个人干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斗争、挨吊,都是为这个不争气的!”
妈妈说:“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护着他,他人倒是个好人。”
向姨说:“我也不是说舒通人不好,只是……政策你是晓得的,秋萍在农村结了婚,就回不去了。”
妈妈叹道:“要是我,也不会同意女儿嫁在农村,太苦了。农村人都讲,要是到城里去,扫街都愿意。”
妈妈不想让我偷听,不是要我喂鸡,就是叫我扫地。我扫地的时候,故意在堂屋里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说:“四嫂,你真是好人啊!”
“向姨莫讲莫讲,你家现在是落难了,今后会好的。”妈妈说。
向姨摇摇头,叹息着走了。妈妈把用剩的风药小心包好,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