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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升迁记

在回家的路上王步凡又发出感叹:陈孚他妈的论啥都比不过自己,偏偏媳妇比自己的漂亮,鲜花就爱插在牛粪上。自己也许就是拙妻命,所谓好汉子没好妻,烂汉子娶个花滴滴,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扬眉那么漂亮他娶不到,舒爽那么没有档次偏偏嫁了他。王步凡走在校院里,见靠近围墙边上一明一闪地有火光,他抬头细看,是两条该更换的电线在风中摇曳碰撞,每碰撞一下就落下一团火花,他觉得这是个隐患,想给校长张扬声提个醒,看张扬声已经睡了,就不想多此一举。他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见舒爽和孩子们已经睡下,他不想去答理舒爽,就坐在已经烂了的皮革沙发上点一支烟猛吸几口,用手在胸前慢慢地抚摸着,打了几个嗝儿,才觉得彻底顺过气来。这时墙上那个用了五年的挂钟敲响了晚上十一点。按他以往的习惯,这个时候已经该上床休息了。然而没有一点儿睡意,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昏暗的电灯泡发呆。闭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灯泡的余光在眼睛里变幻成几个白点晃来晃去,就像官场同僚七嘴八舌在讥笑他一直升不上去的眼睛一样。

王步凡兄弟姐妹八个,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边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父亲王明道为他们起名时寄于厚望,盼望他们长大后都有点出息,谁知八个子女一个比一个平庸。只有王步凡混了个副乡长还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现在又处于停职赋闲时期,空让老爹花费心血。

他的家在过去也算是个名门望族,父亲在国民党时期当过省民教馆的副馆长,等共产党把国民党赶到台湾之后,落下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几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拨乱反正时才摘掉那顶压了他大半辈子的坏分子帽子。在几十年的灰暗岁月里,王明道自修中西医,是个乡村医生,医术还算不错,经常为乡邻们治病,在十里八乡威望很高。王步凡只读完初中,因父亲的原因没有资格上高中,只好回家务农。他是在父亲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后于一九七九年到高中通过复习考上天野大学走出穷山沟的,他们父子对十年动乱有着切肤之痛,因此只要听到谁还在怀念“文化大革命”,他就想反驳几句……

王步凡酒喝多了,有些醉意,心里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没有睡意就歪在沙发上想心思。

舒爽突然梦呓般地嘟囔道:“神经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王步凡说:“心里乱,不想睡。”

舒爽披衣坐起来埋怨道:“你心里乱,我心里才乱呢。”

王步凡看见舒爽没有穿内衣,两个乳房像一对瘪茄子下垂着,就说:“卖弄吧,也不怕孩子们看见。”

“县委书记看见我也不怕,别说孩子们,他们不是吃这个长大的?我说王大侠,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说啥叫人生价值?现在以我看能够升官发财的人叫有本事,能让妻子和孩子们享福那才叫有人生价值。这年头有点本事的人谁会副乡毛当了十二年还升不上去?嘿嘿,现在又莫名其妙让你歇了,唉,其实我也不比你强,什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事业,狗屁!去年欠了我半年工资,今年又是四个月没发,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啦!教师们苦,可人家镇长书记不是照样坐着桑塔纳到处风光?也就苦了你们这些副乡毛了!哎,我想起石云乡的事就想笑,你们吃那么多饭,饭条子都一公斤,你什么时候让俺娘仨吃过一顿?”

“那些饭条子没有我的一张,我都没有吃过你还想吃一顿?”

“就你清正廉洁?好,咱不说吃饭的事了,说一说那个妓女吧。你说人家徐来搞妓女碍你俅疼蛋痒了?你仗义执言个啥?结果没吃着麸子挨了一磨棍,美了吧?为此还落了个刺头人物,可能就因为这个谁也不肯重用你,不然早升正科了。再说了,人家徐来是一把手,你老和人家顶什么牛?现在倒好,只会一天到晚在家歇着,别的啥事也干不成,连工资也领不到手。哎,王乡长,不对,是王副乡长。你说书记都换人了,我们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喝西北风吗?也太窝囊了吧!”因王步凡写了“匕首与投枪”式的杂文,舒爽便戏称他是遇见不平拍案而起的大侠。

王步凡觉得舒爽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眼红,心里虽然不痛快,也懒得与她计较。舒爽看王步凡不吭声,只管皱着眉头抽烟,也没精神说了。她三十四岁,又黑又矮,两只眼睛还特别小,笑的时候总是眯成一条线,只有吃惊或愤怒的时候才能看到瞳孔。因此王步凡戏称她的眼睛是“一线天”,她反而自诩眼小聚光。王步凡看舒爽不说话,就玩世不恭地撩拨她,“我说爽美人,这年头升官得跑,得花钱,没钱送礼谁提拔你?我看你还是死了享福那条心吧,嫁给我王大侠只要不饿死就是你的造化了。”因为舒爽人样儿长得丑,王步凡故意说反话,戏称舒爽为爽美人。说罢又点了支廉价的香烟猛吸几口,漫不经心地仰望着房顶的椽子头发呆。他三十七岁,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口正鼻直,做事很有心计,是那种能讨女人喜爱的男人,毛病就是有点傲,说话有点直爽刻薄,总讨不来领导的欢心。舒爽从心底里是爱王步凡的,只是嘴不值钱爱唠叨。王步凡压根就对其貌不扬舒爽爱不起来,舒爽与扬眉相比,一个是丑小鸭,一个是白天鹅,王步凡有时候甚至把没有能够和扬眉结婚的遗憾归罪于当初舒爽追他追得太紧了。

舒爽经王步凡一撩拨,话又多起来,“王大侠,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同事们,现在局长的局长,书记的书记,还有一两个成了大款,你也不动心不眼红,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在县里都弄了独家小院儿,咱连一套三室一厅居室也遥遥无期。嫁给你也十几年了,现在仍住在公家分的两间破屋里,夏天热冬天冷,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看舒大小姐这一辈子嫁给王大侠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人家有些人送礼毛逐(遂)自存(荐)已经升官发财了,你就只管自命清高,淡白(泊)名利吧,儿女可是一天天长大了,将来上大学找工作都是要花钱的,儿子将来娶媳妇我看你让他娶到哪里去。”

王步凡暗笑这女人学问不大,说起话来错别字一大堆,还好玩斯文,便调侃着说:“爽美人,你没听人家说‘嫁给县长,吃辣喝香。’可惜你们舒家没有那个福气啊,天生穷命。你妈嫁给你爸是个教书的,你嫁给我当初也是个教书的,你妹妹舒袖在葡萄酒厂当个工人,前几年酒厂效益好,又觉得自己的脸蛋儿漂亮,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现在下岗了只好嫁了个在天南县教书的。哎,你说你和舒袖一个爸一个妈,怎么一个像白天鹅,一个是丑小鸭呢,我怀疑你可能不是亲生的,别是当初从其他地方抱回来的杂种吧。”

舒爽知道王步凡是个甩子,对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早已习惯了,并不生气。也调侃道:“你才是杂种呢。本小姐可是正宗的舒氏一号,是经得起检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决不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哎,说点正经的,现在当官需要跑,跑你知道啥意思吗?你不是经常说,又请又送得到重用,光请不送原地不动,不请不送永远光荣。这光荣你知道啥意思吗?就是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你怎么只有理论没有实践啊!你王步凡虽然是个副乡毛,还算半个知识分子吧?那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光荣下去?现在吃香的、光荣的是权贵和大款,可再也不是无产阶级了。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你就不想改变一下现状?太没出息了吧?你没有听人家说村干部是打出来的,乡干部是跑出来的,县领导是送出来的,市领导是要出来的,省领导是跟出来的,啊,这个,这个王甩子……”

“暂停,暂停。”王步凡听到“跑官”两个字神经就过敏。这年头跑官要官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官场上的这种不良风气。跑官要官的人当上了皆大欢喜,当不上就哭爹骂娘。官场已经使很多人的心理变态,难道自己也去做那种变态狂?因此就很不耐烦地说:“社会真是颠倒了,过去男人当家,现在女人当家;过去当官是老爷,现在当官是公仆;过去当官靠政绩,靠党和人民群众的信任,现在当官靠跑靠送礼。唉,一个跑一个送真有意思,现在许多词语都变味儿了。唉,你说组织上让咱光荣,咱能不光荣?”王步凡又点一支烟猛吸两口,继续调侃,“跑官送礼得要钱,十几年省吃俭用存了点钱,计划生育罚了咱一万五千元,也就剩那三千块钱,你让我把小二割掉去送礼?以后你可就没啥使用了。哎,要不你爽美人也从裤裆里开发开发经济,挣几个钱拿回来让本丈夫去求求功名,学学古代的李香君和苏三什么的。”

舒爽白了王步凡一眼,“滚蛋,就会拿我寻开心,真要能从裤裆里开发出个镇长书记还轮不着你王步凡哩?我还去开发那些会甜言蜜语讨本小姐欢心的小白脸呢。再说了,你也不用讽刺挖苦我,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不然能嫁给你?如果哪个县领导能够看上我,咱免费伺候,当个二房也可以,总比下岗的副乡毛强。”

“现在的女人真是无法无天了,动不动就叫丈夫的名字,如果在过去你应该叫我老爷呢。”

“那你只怕要叫我老祖爷!”

王步凡继续贫嘴,“只怕你舒大小姐白菜梆子一个,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也就姓王的心善搞点废物利用。你以为你真是一位性感女郎人见人爱?你真要是去包间里坐台,只怕就你这小样,保准吸引不住一个男人,能把你的大牙饿掉!还想当县领导的二房,十二房也轮不到你!可惜呀,裤裆里的东西都一样,贵与贱是从脸上区别的。唉,爽美人这一辈子只怕是没戏了。”

“呸,明儿我就去卖淫,给你王大甩子赚顶绿帽子戴戴去。别人能卖二百元,难道说我再丑不值十元、五元,不行就专找年老的,缺心眼的,咱便宜点还不行?呸,亏你能说出口,不嫌丢人!” 舒爽说罢沉下脸不答理王步凡。

“唉,要是三千块钱还在的话也能救救燃眉之急,送给县委书记,说不定我王步凡也能弄个镇长当当。”

“呸,三万还差不多!啊,三千块钱哪还有啊?”舒爽一听王步凡又提三千块钱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脸说呢,你们家牛被偷了,你爹一来,你这孝子贤孙一下子给了两千。你打麻将让公安局抓住,找了人说情还罚了一千,现在还有一分钱吗?”舒爽总是专揭王步凡的伤疤,让他很丢面子。舒爽见王步凡不说话就继续唠叨,“反正十几年就省吃俭用攒了那一万八千块钱,当初因为生女儿你跟人家计生办主任吵架让人家报复了一下,损失了一万五,还被降了工资,反正财去人安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破嘴!”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不该提那三千块钱,钱的问题在家庭中一直很敏感,有些时候还是夫妻吵架的导火索。现在自己点燃了导火索,有点后悔。但他一直是不肯忍让舒爽的,他的大男子主义心理特强,根本不愿在舒爽面前说软话。他见舒爽一脸怒容,就更生气,很烦躁地说:“别再烦人了,想卖淫快去卖淫吧。看看你那啥长相,贴钱养汉也未必有人稀罕!舒爽,舒爽,真不知你那一点舒哪一点爽!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花容月貌,真是丑女好作怪,还舒大小姐呢,当初你爹不知发啥神经,给你取了个看似浪漫实则恶心的名字,也就姓王的图便宜买破鞋,别自做多情了。”王步凡本来不想再刺激舒爽了,可不知为啥话到嘴边就管不住,说出来的话比刚才的话更让舒爽难以接受。

舒爽被王步凡抢白奚落了一顿,气得平时很小的眼睛也瞪大了,“我破鞋破在哪里了?难道嫁给你王甩子的时候不是原装货?看你多标致,跟刘罗锅也强不到哪儿去!还自命清高,八四年机构改革就当了副乡长,现在竟然变成下岗的副乡长了,可真有出息!当个副乡毛吧还下岗了,真无能,无能至极!现在我才明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无能儿笨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你爹一辈子百事不成,我看你也是个百事不成的料,这叫遗传基因!”舒爽有个毛病,女人家说话总爱带个毛什么的,显得有些粗俗。这一点王步凡也很看不惯,劝过她,但她就是改不了。

王步凡听见妻子讽刺他最尊敬的老爹,怒火不由升起来了,他扔掉烟头,站起来指着舒爽的鼻子吼道:“舒爽,我看你是活腻了,讽刺谁啊?”吼了舒爽,他的鼻子开始发痒了。

舒爽知道王步凡的脾气,不依不饶地说:“就是说你!知道你不爱我,你那么爱扬眉人家咋不嫁你哩?就是人家爹看你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现在得到证实了吧?”

“你少拉扯扬眉,你怎么千年记着大粪堆?”

“你以为我愿意提狗男女的毛事情?睡觉了,不搭理你,人怕三不理。”舒爽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漏嘴了,怕王步再发脾气,就重新躺下睡觉,不再理睬丈夫。

平时,王步凡只是偶尔和舒爽吵几句嘴,并没有骂过架,王步凡看舒爽不理睬他,他也不想再撩拨舒爽,独自坐在破沙发上抽烟,鼻子痒痒的,用手不停地抚摸胸口,他有心情舒畅掏耳朵,心里苦闷烦躁摸胸口,恼怒愤慨鼻子痒的习惯……坐在沙发上想了很多很多,不禁想起那两句诗:咱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是啊,杨花漂荡也不过只有一春,而他十二年的官场磨难,苦甜酸辣什么滋味没有品尝过?跌打滚爬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就是一个苦瓜曾经无数个春夏秋冬也该长熟,甚或是一块石头经过风风雨雨也该打磨光滑了,看来自己是应该修正修正自己,不能再清高孤傲了,该跑是得跑跑,既然自己占不住正科级的官位,不跑看来是不行的!

王步凡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舒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在收拾乱糟糟的房间,见王步凡醒了并不多理睬他。王步凡也懒得理睬舒爽,他洗着脸忽然想起昨晚陈孚说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是东南县芙蓉镇人。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早年在一个叫芙蓉镇的学校里教过书,莫非就是那个芙蓉镇?他在脑子里边又回忆了一下,只有东南县有个芙蓉镇,其他地方好像没有芙蓉镇,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但这种希望是渺茫的、也是模糊的,就像想起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样,他没有太在意。他算算日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正好是星期天,也该回家看看。想到这里他草草擦了一把脸,胡子该刮了他也懒得刮,穿上旧西装就往外走。舒爽开腔了,“王大甩子,又去哪里视察工作?还是去组织部报到?不吃饭了?”

“我回老家看看去。”王步凡听见“视察工作”几个字一脸不耐烦地说。昨晚舒爽提起扬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气现在还没有彻底消,不想和舒爽多说话。

“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回家不给老人捎点东西,白养你了?就这还口口声声以孝子自比,天下的孝子哪有像你这样的?要不我去张校长家借二十块钱吧?”舒爽似乎忘记了昨天晚上斗嘴的事,一会儿甩子一会儿大侠地说着风凉话。

王步凡乜斜了舒爽一眼也不答理她只管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埋怨舒爽笨,恨这女人认不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去向张扬声借钱,说不定他会对着别人嘲笑你,说你无能,说你假正经,难道姓王的身为副乡长现在已经弄到借钱度日的份上?尽管事实确实如此,但中国人嫉富笑贫,你富了别人恨你,巴不得你被歹徒抢劫;你穷了就笑你没能耐是个笨蛋。难道你舒爽就没想到这一层?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猪脑子。其实像舒爽这种心直口快的人,根本不会想那么多,在她眼里世界是和平的,人心是善良的。她几乎分不清善恶美丑,不懂得世态炎凉,一天到晚在别人面前乐呵呵,惟独见了自己的丈夫板着脸唠叨不停。而在王步凡看来人世间是险恶的,人人都在算计别人,或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再不然就是踏着别人的血迹,喝着别人的眼泪前进。不然怎么会有剥削和不均?怎么会有他十二年的宦海沉浮?舒爽这种女人刀子嘴豆腐心,昨天晚上才和他吵了一架,今天仍然这么体贴人,丑是丑了点,但不能不说是放心型、善良型的女人。尽管舒爽嘴巴不值钱,有些时候也说说离婚之类的气话,其实那些连是吓唬人的话也不是。许多女人都爱拿离婚来吓唬男人,一旦真要让她们离婚,便会显得比男人更痛心,更加舍不得。这种女人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舒爽便是这类女人。想到这些王步凡觉得丑妻家中宝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看待舒爽那样的人也应该一分为二。

三月的天,阳光明媚,微风荡漾,垂柳吐翠,鸟儿在枝头唱个不停。尽管早晨还有一丝凉意,但这种凉意更能让人清醒和精爽。王步凡这时心中的一切不快早已淡去,好像昨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一如平常。他还是他,妻子还是妻子,儿子含愈仍然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女儿含嫣总是那么乖巧,令他视若掌上明珠。但这种心情随着口袋里没钱的现实忽然间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一无所有,前途渺茫。

来到车站,王步凡想起该给爱抽烟爱喝酒的老爹捎点烟酒尽尽孝心。父亲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喝两口酒,抽点烟,农闲的时候还爱写诗填词。王步凡曾记得父亲写过这样一首词:

紫燕乍去,

鸿雁又来,

对镜雪飞惊心。

年华水逝,

循环替度光阴。

老人最怕过黄昏,

未成寐,

鸡已报晨。

挥拙笔信录词句,

通宵微吟。

人生乐趣何处是?

田园笔砚间,

寻了又寻。

春风扣窗,

催人牵牛耕耘。

愁颜换作喜眯面,

村中叟,

冬懒夏勤。

农家乐,

春种秋收,

土中生金。

农民有农民的自在,官员有官员的苦恼。王步凡想要给父亲买点烟和酒,一摸口袋里边只有五元钱,仅仅够坐公共汽车,脸都羞红了。他虽然是个副乡长,上班的时候还没有用小车的权力,书记乡长两个人争一辆吉普车,副书记副乡长们有事只有骑自行车或坐公共汽车。因为兜里没有钱,他只好找个和店主认识的商店,赊了两条烟和两瓶酒,才来到路边等车。左等右等不见客车的影儿,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车上人太多又不停。他就骂公共汽车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唉,钱太重要了,如果有钱叫个出租车,啥问题都解决了,如果自己有车也不会得罪徐来,弄了个停职赋闲。正骂着,一辆黑色桑塔纳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他的面前。他正疑惑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钻了出来,大大咧咧地望着王步凡笑。王步凡一看原来是在高中复习时的同学乐思蜀,他现在在县自来水公司开车。在高中复习考大学时,乐思蜀和夏侯知学习最差,上课总爱睡觉,同学们就给夏侯知取了个“睡猪”的绰号,不过现在大多数同学叫夏侯知“猴子”,那时候给乐思蜀起了个绰号叫“乐睡熟”后来经一个女同学的口又演变成乐大头,他是接父亲的班到自来水公司开车的。

乐思蜀问王步凡去哪里,王步凡说想回老家去看望老人。乐思蜀把头一甩很爽快地说:“上车,正好今天没事,送你回去。你王八蛋可是咱们班里的大才子,本想着有朝一日你干大了,给你开车拿包呢,谁知就是这般没出息,十二年还是个副乡长,现在又成了下岗待业的副乡长,你可真有出息啊!换了我早不干去经商了。”

王步凡并不计较乐思蜀怎么说,他甘心承认自己的没出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难,自尊心早已变成了自卑心。他知道自己现在虽然是个副乡长,并不比一个司机强,一年多没有发工资了,活像一个可怜的乞丐。上车后王步凡与乐思蜀扯些淡咸事,不想提工作上的事情。

乐思蜀则给他说了很多县里边的奇闻轶事,有领导干部贪污腐败的,有县长县委书记养情人的,有老百姓围着县委县政府告状的,他听了就是不说话。

王家沟离孔庙只有五公里路,很快就到了。进到村里,车刚停在家门口,正好王步凡的远房族弟王步流见了,笑着说:“远远看着来了一辆鳖盖车,我还当是哪个大官儿又来突击检查计划生育呢,原来是你回来了,步凡哥,你不简单啊,现在也坐上小车了,是公家专门给你配的吧?”王步凡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快,本想抢白王步流一句,想到“官大不压乡邻”那句老俗话,就没有说什么。自己只是个副乡长,何必与王步流计较,再说穷乡亲的嘴最臭,弄不好会说你很多不是,千万得罪不得。他赶紧给王步流掏了一支烟,说了几句客套话。

王步流抽着烟,好像说他从来没有抽过那么好的烟,然后哼着乡村小调,赶着牛拉着架子车上山去了。那小调好像是:房檐滴水照窝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枕哩一个枕头……

王步凡觉得好没趣,人一旦没有地位没有钱,连他娘的牛屁股后边跟着的人也敢嘲笑你,让你有些人穷志短的感觉,难道官职升不上去的人连小车也不敢坐?老子是个副乡长呢!老子还真坐了,他妈的。这时他老爹老娘听见他的说话声从家中迎了出来。

王步凡向老爹老娘介绍了乐思蜀,然后引着乐思蜀回到家中坐进临街的老房子内,他母亲则忙着进厨房去打鸡蛋茶。

乐思蜀见王明道胡须头发全白了,但气色和神态非常好,就问他高寿,王明道说自己已经八十岁了。乐思蜀称赞老人身板硬朗能活一百多岁。看着屋子里挂着一副对联和《王氏族训》,乐思属读了起来:

薄田几亩一望春风一望雨;

茅屋三间半藏农具半藏书。

乐思蜀问:“大伯,对联是你写的吧?写得真好,是颜体不是?”

王明道笑着说:“字是我爷爷写的,内容是清朝文人编的,是后人为颂扬清代廉吏王尔烈而作的,我们王家沟的王氏是从辽阳搬过来的,说起来和王尔烈还是同宗同祖呢。不过我爷爷的字属于柳体不是颜体。”王明道觉得乐思蜀连什么字体都不懂有些可笑,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又讲起王尔烈的典故,说王尔烈是关东辽阳人,在乾隆、嘉庆年间为官。他有才而廉明,博得“双肩明月”之誉, 嘉庆帝称他“老实王”。有一年,王尔烈从江南主考回京。嘉庆问他:“老爱卿家境如何?”他答:“臣家有茅屋三间,里面半藏农具半藏书;还有薄田数亩,那是一望春风一望雨啊!”嘉庆欢喜地说:“老爱卿为官清廉,朕是知道的。”想了想又说:“这么办吧,你离京去安徽铜山掌管铸钱之事,在那里任职三年,也许你就富有了。”当时,铜山设有朝廷御制铜锭的铸钱炉,那里产多少铜,就铸多少钱,管铸钱最是肥缺。王尔烈上任一晃就是三年。任满回京,嘉庆问:“老爱卿,这回可度余年了吧?”王尔烈一笑说:“臣依旧一无所有。”嘉庆不信地说:“此言未必是真的吧?王尔烈也不争辩,当即从袖筒里甩出三枚铜大钱,大钱就是嘉庆通宝、当十钱用,那些钱个个都摸得锃亮。原来这是钱样子,他每天拿着它们在手里久了,磨得溜光。嘉庆见状,称赞说:“老爱卿如此清廉,真可谓老实王啊!”后来王尔烈告老还乡,一支浩浩荡荡的驴驮子大队从京城出发。看热闹的人议论道:“王尔烈满载而归了!”“什么‘老实王’,是假的!”“什么‘两袖清风’,早贪饱了!驮子上还不全是珠宝!”这话传到嘉庆那里,他马上下令截查。又召来王尔烈,当着朝臣问:“驮子队所载何物?”王尔烈答道:“不过是皇上所赐。”嘉庆说:“你告老还乡,我所赐不过千两白银呀,还用大队驴驮子装载吗?”王尔烈只得请求检查。经过打开驮子查实,驴驮子上载的全是破砖烂瓦。人们瞠目结舌,细问,王尔烈才说:“臣家里只有三间茅屋,回去无栖身之地。为此,我捡了剩下的破砖烂瓦,驮回去盖房住。”嘉庆很受感动,下令在辽阳为王尔烈修了一座翰林府。王尔烈把正厅作了义学馆,自己只住偏房。时隔数年,一位袁大人从京城至辽阳,他是王尔烈的学生,前往拜望。他到时,王尔烈夫人尤氏正在织布,袁大人一看惊了,又见室内全无长物,便问“师娘,我老师家境为何如此寒酸?尤氏答道:“你老师一生非法不为,非义不取。他告老之后,那点俸禄不够用,所以我就得织布,自食其力。”袁大人回京向嘉庆禀报。嘉庆降旨辽阳,拨当地厘税给王尔烈,以赡晚年。王尔烈又用这笔钱办了义学,直到去世。王尔烈的故事王明道连自己也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了,这好像是王家唯一的自豪。

王明道讲着王尔烈的故事很高兴,王步凡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不过他比较佩服王尔烈,也喜欢听王尔烈的故事。乐思蜀根本不想听这些,他认为不可能真实的故事,就问这临街房子多少年了。王明道说是他爷爷经手盖的房子,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乐思蜀又问现在农村收成咋样。王明道摇头叹道:“现在农民都不愿种地。连续大旱,人工不说,村提留,乡统筹交过之后剩下的还不够肥料钱,种地还不如去捡破烂呢,你们没见原本绿油油的麦苗一遇到天旱旱蔫了。”

乐思蜀很知趣,知道王步凡回老家肯定与老爹有话说,就到院子里去闲看。其实农家破院没啥好看的,他蹲在院子里那口废弃不用的老井边抽烟打发时间。

王步凡与老爹拉了一会儿家常,母亲把鸡蛋茶做成了,让乐思蜀喝。乐思蜀不爱喝鸡蛋茶,老人显得很惋惜。她不明白这么好的东西年轻人为啥就是不肯喝。她哪里知道如今的小车司机大鱼大肉都吃腻了,谁还喜欢喝这没有咸淡味道的鸡蛋茶。

王步凡早上没有吃饭,端起碗很有滋味地喝着,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喝完鸡蛋茶,母亲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王步凡才把话切入正题,问他父亲当年是不是在芙蓉镇教过书。

王明道想起往事叹一口长气说:“我曾在芙蓉镇教过三年书,第三年秋天省教育厅的鲁厅长回湖南省亲,回来时天下大雨汽车没法走,就拐到芙蓉镇中学避雨住了三天。当时没有人能听懂湖南话,只有我能听懂。我在黄埔军校河东分校上学的时候班里有几个湖南人,与一个叫尤可敬的同学还结了金兰,对湖南话知道一些。鲁厅长在芙蓉中学住了三天,话也谈得投机,饮食起居都是我照料的,鲁厅长很高兴。分别时他特意给我留了名片,说有事让我去省城找他。后来我不想教书了,就去省城找鲁厅长。鲁厅长不忘旧情,先安排我当了民教馆的干事,正好与同学尤可敬是同事,尤可敬是保管员,管理着馆里所有的物资。鲁厅长见我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很器重我。抗战爆发前又把我提拔为副馆长。后来抗日战争爆发,省城沦陷,省机关迁到天野办公,其他部门也相继迁到天野。在天野一段时间后那里也沦陷了,我便和尤可敬结伴离开天野回到老家。尤可敬是鲁厅长的湖南老乡,离家太远只好把行李存放在咱家里,从此一去就没有音讯了。抗战胜利后,原民教馆的馆长高升,单位里曾来公函让我就职馆长,因时局动荡我没有赴任。后来写信打听尤可敬的消息,省城方面回信说只知道他是湖南人,并不知道详细地址,很可能人已经死于战乱……又过了三年,八路军就来了……”

王步凡无心听他父亲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他的心思在米达文身上。但父亲正说在兴头上,他也不想打断老人家的话。现在父亲诉说辉煌历史终于告一段落,他急忙插话问:“爹,您当年在芙蓉镇教书时是否有姓米的学生?”

“有。有一个叫米多的学生,因为名字起得特别,所以印象较深。”王明道虽然八十岁了,头脑很清楚。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我记得还有石为天、张问天、赵云天三个学生,平时都叫他们三天,其余的我就记不清了。你问这些干啥?”

王步凡按奈着心中的狂喜说:“爹,是这样的,我听说现在刚刚调来的县委书记米达文可能是芙蓉镇人,我想通过您的学生找米书记帮忙,能够上班或者往上提一提。咱们去一趟芙蓉镇,碰碰运气,看您当年的学生是否和他有关系,能不能帮上忙。您知道现在教师最难当,舒爽已经一年没发工资,乡干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是一年没发工资,连家庭都不能安定了。”王步凡也不管老爹赞成与否,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钱与舒爽吵架的事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唉,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啊。有的人很能干可惜天生没有帅才,连三个人也领导不了;有的人搞技术当教授可以,却不懂得政治当不了官,只能当个专业人才;有的人是庸才不堪大任,只能当个好百姓;有的人生性狂傲,自以为是,结果到处碰壁;你就是我说的第四种人。颜回不二过,就是人家懂得修正自己,你身在官场就要学会尊上友下,圆滑处世,力戒狂傲,多学一点中庸之道。李白很有才华吧,什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最终就是失败在狂傲上的。你记住自高自大思想是要不得的,狂傲终究是要误人的!你在政治上很有前途,八个孩子我就对你寄希望大,可是你最大的弱点就是狂傲。世界上的人大致分为以下三种:一种是能力强能够创造剩余价值的人,不光自己一世荣耀,还能惠顾别人,补益社会;第二种人是自己创造不了剩余价值,只能自给自足,无力惠及别人;第三种人是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要拖累别人,成为亲戚朋友和社会的负担。我是把你看成第一种人的,可惜你不争气啊,现在弄得连班也不让上,唉,教训啊!现在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一步,当个副乡长是没什么出息,咱就去一趟芙蓉镇碰碰运气吧,不跑不送看来是不行了,县委书记就不认识你他怎么可能提拔你?”说罢,老人显得有些无奈。王步凡面对父亲的责备无话可说,他见父亲答应了,急忙到院中和乐思蜀商量,他知道乐思蜀是个热心肠人,性格豪爽,就是爱玩,尤其是爱去美容院按摩。“大头,今天去给我办件大事,找找县委书记米达文老家的人,想再升一级,等老兄得志了,天天让你泡在妓院里。”王步凡笑着等乐思蜀回话。

乐思蜀大笑了一阵子说:“得了吧,你一个副乡毛连批条子的权力都没有,别说泡妓女了。这样吧,你这次肯定是去跑官的,跑成了对同学们也会有好处,我这几年受尽了朝里没人难当官的苦,连他妈的副科级都够不上的人也敢训我。好啦,这事我支持你,你这次跑官的开销我包了,花三千五千我去找领导报销。他们他妈的三万五万都敢报销,很多条子还是经我的手,我报销他妈的三千五千算个俅!反正今天也没事,老同学又没用过车,还能不效劳?这是头等大事,祝你王八成功。”王步凡叫乐思蜀的绰号“大头”,乐思蜀则叫他的绰号“王八”。

王步凡听乐思蜀这么一说,好像遇见了救星。说实在的,五千块钱可是他和舒爽一年的工资啊!这时他看着眼前的乐思蜀,似乎就是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要不是头脑还清醒,他恨不得跪下三拜九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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