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落入凡世芸芸众生,他们再难遇见,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他的眉眼,竟未曾发生多少改变。
斐珧记得这个副将的名字,他叫临消,是她手下一帮人里,最擅于吹牛的。
眼下,斐珧接过肉来,夸了一声“真好”,临消便打开了话匣子,夸说这是祖传了八百年的手艺。
斐珧压下眼底涌起的热意,轻笑一声,从她一路买肉过来,吹嘘手艺有八十年的,一百年的,至多的有个二百年的,从祖爷爷那辈儿传过来的,可到了他这里,一张口竟是八百年,八百年前,他还跟着她在三界四处招摇呢。
或许是吹嘘的太过厉害,周遭的百姓并不买临消的帐,生意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光顾。
打开了话题,斐珧便与他多说了几句,临消告诉斐珧,他叫大牛,摊子后面便是他的家,如今二十有六,吃穿不缺,就是缺个温柔贤惠的老婆。
斐珧笑笑,想起一句不大中听的话来,“狗改不了吃屎。”
这小子做天将的时候,成日里就是闹着娶个貌美贤惠的妻子,如今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喝了孟婆汤什么都忘了,就是这件事情没有忘。
见斐珧笑了,临消以为是在笑他,便赶紧解释道:“姑娘你生的貌美,自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我再送你二两猪腿肉,若是姑娘身边有稍微丑点儿的,温柔贤惠的,就给俺大牛介绍一下。”罢了,临消补充道:“也不能太丑了,最起码要看的过去。”
斐珧并没有像当年一样,对他表示鄙夷,而是点点头,极认真的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果真又换了二两猪腿肉。
临行时,斐珧将几片金叶子放在了临消肉摊子的草席底下,想着等他收摊的时候定然会看见,说不定有了钱,便能娶到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心事满怀,斐珧回到了仙界,依着和那爻兽的约定,踏云到了天池。
落在湖面上,斐珧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薄薄的冰面,然后退回岸上,靠着一颗千年的桑树将酒壶打开,仰头喝了起来。
片刻,细微的,薄冰碎裂的声音响起,斐珧未曾去看湖面,又仰头喝了一口。
头顶的树上传来沙沙的声响,而后亭亭如盖的叶子当中,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来,音色沙哑,带了几分怒气,开口道:“你都喝完了,本王喝什么?”
斐珧放下葫芦,仰头看着,惊奇道:“你竟还会说话?”
“你们千百年的小娃娃都会,本王已经几万岁了还有什么不会的。”
“哦。”斐珧想想也是,随即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葫芦向上一抛,酒水分毫未洒,被爻兽稳稳的接在手中,嘴巴凑到酒葫芦跟前,连着喝了几大口,解了馋之后,爻兽咂了咂嘴巴,感叹道:“虽不如上次你死乞白赖拖着我喝的那酒好,但比仙界那些甜腻腻的好喝多了。”
这一点斐珧也认同,仙界的琼浆玉液太过纯净甘甜,不像凡世酒水,掺杂了世间酸甜苦辣,百种滋味。
注意到爻兽这句话的前半句,斐珧问道:“我,有过死乞白赖缠着你喝酒吗?”
爻兽鄙夷一眼道:“上次吐完兆珠,众人退散,本王威风凛凛本欲返回,却被你拖出一只脚,强行灌下酒水,若不是那烤肉太过鲜美,本王早已将你溺死在这天池里了。”
斐珧向上看了一眼,问道:“我的刀呢?”
爻兽霎时间警惕,“你要刀干什么?”
“昨日说好的,你想黑了我的唤鱼刀不成?”
爻兽细看斐珧并没有撕破脸的意思,便凭空将刀召了出来,扔给了斐珧。
“唤鱼,一把冰属性的刀,竟被你生生炼成了火,小娃娃,你拿什么炼的?”
斐珧将一缕刘海撩到脑后,抬头看着头顶毛茸茸的一团,应道:“我不告诉你。”
“哼!”爻兽和她同样傲气,“本王不屑知道。”
“你自称本王,这湖中,很多兽类么?”
“只本王一个。”
“那你自称哪门子本王?”
爻兽跃下树来,怒目瞪着斐珧,哑声哑气道:“本王名叫本王!不可以吗?”
斐珧自认无可辩驳,点头道:“可以。”
喝完酒吃完肉,爻兽本王拍拍屁股,又沉沉去向了天池,潜下去后,又顶着一块薄冰冒出头,“娃娃,本王不喜欢等,下次斩天池,记得提前带好。”
斐珧将脚边空空如也的酒葫芦踢到一边,仰头看着脉络分明,密密麻麻的枝叶,想着朝花之毒还未解除,如今还能斩一次天池便是在意料之外,谁知五百年后,她还在不在呢?
夜里躺在榻上,斐珧又陷入了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梦中,先是汹汹燃烧的大火,嘈杂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却始终听不真切,紧接着,朝花在她的身边一朵朵绽开,与漫天的火焰融为一体,将她牢牢的困在其中。
她拿着刀慌乱的四处劈砍,可它们越来越多,仿佛砍断了一棵,还会有无数棵从地底下冒出来,将她紧紧的缠绕,拖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绝望之中,有人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第一次,她靠向了别人的力量,渴望逃出困境,下一刹,她看清了赢昭衍的脸,他也有着淡淡的朝花的气息,一只手中握着朝花果,另一只手紧紧的拉着她。
斐珧有些犹豫,可还未做出抉择的时候,朝花和火焰重新将她侵蚀,她听着赢昭衍的呼喊,而后,便又死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梦醒了,后背出了津津的一层汗,斐珧坐起身来,从桌上倒了一杯凉茶仰头灌下,茶水顺着咽喉流进身体,微凉的触感让斐珧回过神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梦醒了,她还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一个人清闲自在,逍遥快活。
可赢昭衍,为什么会梦到他呢?斐珧细细思索,该是因为他的朝花果,将她从末路拉了回来,如若不然,到了这个时候,她怕是已经分不清如今是白天,还是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