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已经彻底陷入深浓的夜色里,仰头望去星空万里,微凉的风习习而来,枝头杜鹃伴着树上的蝉儿发出几声轻蹄。
鞋子踏在沙堤上留下浅浅的脚印,柳树的枝条长长的垂在水里,随风摆动来回,将与天空呼应的满池星光搅成一片支离破碎。
一旁的篱笆院里,孩子嬉笑了片刻,沉沉睡去。
良久,屋里的灯熄了,房门被人轻轻打开,步子迈的极其轻盈。
斐珧坐在河堤上,不时往湖中投下一颗石子,看着水面的波纹细细荡开,然后又慢慢恢复平静。
赢昭衍立在柳树下,话语不多,似乎只想静静的陪伴着。
脚步不急不缓到了跟前,冰蓝的衣衫在月光下泛起一层白,斐珧面对找了许久的雪狐,并没有召出唤鱼刀来,而是回眸,细细的看向了男子。
琴师苦笑一声,似乎对面前的场景早已预料,冷声道:“我倒是好大的排场,竟然劳烦仙界战神和魔界魔君,同时出手。”
斐珧将手中最后一颗石子投进湖里,认同道:“确实。”
似乎极为留恋的,雪狐妖回头看了看那熄了灯的房屋,沉吟道:“从寒冰谷交手那次,我便知道走到尽头了。”
斐珧逼近,“若你逃往别的地方,活命的几率很大,但是偏偏回到了人间。”说着,斐珧也将目光看向了那静悄悄的房间,“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儿么?我听她唤你爹爹。”
“她是我的女儿。”
“可她身上,并无妖气。”
“我愿束手就擒,你们能否救她性命?”
斐珧沉默一瞬,又坐在了河堤上,“若我说生死有命呢?”
“那我杀过的那些人,是不是也算生死有命,不是我的罪过?”
斐珧眼光扫过雪狐一眼,“人间生死自有命数,这世了结归入黄泉还有来世,但你所杀之人,吸食了精魄,已经没有以后了。”
“无妨,我只要小雪儿活着,作为我和她的女儿,活这一辈子。”
斐珧知道多劝无益,直接了当问道:“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为什么要帮你?”
雪狐苦笑一声,站在斐珧身侧,“我虽然逃不过你的追踪,但若拼死反抗,哪怕最后散尽妖力魂飞魄消,也能拉上永州城无数的人陪葬,这也正是如今你没有拔刀的原因,不是么?”
“你让我很好奇,一个嗜血的人,为什么最后心存了怜悯,如今我知道了,你或是想要为那小女孩儿,寻个活路。”
“没错。”
“为个凡人千百次转世中的一次,值得么?”
“值得,因为这一世,她是她的女儿。”
斐珧静静注视着雪狐妖,“这世上的感情,果真可以在心里那么坚定么?”
“可以。”雪狐妖做了回答,十分肯定。
与此同时,立在树下静静听着的赢昭衍,将目光放在斐珧身上一瞬,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夜色静悄悄的流淌,一直到黎明将至,湖中倒映的星辰淡了,只剩下了两个人的身影。
斐珧朝着湖边的小屋里去了,边走着,边想着雪狐说过的故事。
这是关于他的,一生的故事。
像诸多昆仑山上衍生出灵识的精灵一样,雪狐受着灵山秀水的滋养,两百年时间便化作了人身,在昆仑山上恬淡安宁的活着。
一日追逐一只雀儿,他滚落了山坡,无意之间,穿透了昆仑山与人间相隔的灵水界,去到了人间。
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和昆仑山大不一样,雪狐惊恐害怕四处躲藏,觉得人间的人处处都充满恶意。
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在他饥寒交迫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包子吃,雪狐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味道,觉得腹中心中有了依靠,便愿意跟着那人走。
可那人骗了他,十几两银子,将他卖进了青楼,只因他生的清瘦俊秀,是青楼小倌最受欢迎的模样。
有人摸了他的脸,伸手摸向腰间的时候,他张口咬了那人,欢客惨叫连连,无数棍棒朝着他打了过来。
那时他弱极了,离开适宜修炼的灵山秀水,维持人身已是不易,而若露出狐尾或是雪色的耳朵,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雪狐害怕无助,他像个离了家的孩子一样,想要回到昆仑山去,可那些人将他捆绑起来,日复一日挨饿毒打,只等他屈服,乖巧的雌伏在别人身下。
就当他感到绝望的时候,一道温婉甜美的声音传到了耳边,来的是青楼妓馆里的头牌绫厢,也是整个永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琴师。
她笑盈盈的对老鸨子说:“他还小,硬生折磨莫要惹得人财两空,不如待在她身边,让她好生调教。”
这倒是个方法,老鸨子未曾多加思索,便给了头牌几分薄面,让她将他带了回去。
雪狐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以为是更加残酷的折磨,可迎接他的,却是她温和的语调,细心的照顾,还有眼底存留的一汪眼泪。
她说,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她,她已然堕落,不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重蹈覆辙。
于是,雪狐的生活便安定了下来,他像个懵懂的少年一样,陪在了她的身边,他们互相照顾,互相安慰,她教他事故人情,教他弹奏她最爱的那张琴。
这是雪狐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两个灵魂可以互相交融,他满心里都是她,便以为她心里也是爱他的,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
那时的雪狐对情事无从知晓,却十分厌恶每一个接近绫厢的欢客,绫厢怕他冲动犯错,总是在接待客人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支走。
雪狐以为在绫厢心里,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暗暗高兴的时候,青楼里的妓女贴近他,不知羞耻的撩拨他,说绫厢其实和她们,一模一样。
有了这句话,雪狐脑海里便不断的想着他温柔可亲的绫厢,也和这里所有的女人一样,讨好着前来消遣的欢客,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许久许久。
终于一天,他在绫厢梳头的时候,爬在她的膝盖上,仰着头问,是不是那样?
绫厢没有回答他,却哭了,因为她别无它法。
能解决这件事情的唯一办法,就是为绫厢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