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义晕乎醒来的这天夜里,过了卯时一队人马风尘仆仆砸开了陆家店的大门。
进门一抬头便看见周平的副将李通下楼来,问掌柜“我们家少爷吩咐准备的吃的好了吗?”
店掌柜答“公子说是要新鲜清淡的所以厨房才做上,小哥儿稍等。”
于是鹤尧等人眼睁睁看着李通上了二的房间喊一声公子,果然周平在里面应一声进来,四人激动暗喜得来全不费功夫。
四个人也出手阔绰的住店,只想着夜半三更猫进中间的客房,出其不意打晕绑了人便逃。
到了三更天,四人做贼一样进了那间房,习武之人即使黑灯瞎火,也能准确听到床上人均匀并沉缓的呼吸。
正在不解,便闻见隐隐的药味儿,联想到李通说的清淡,大喜过望,大被子一蒙头,直接砸晕扛起来就往外冲。
彼时韩小义直觉头上一击,却不比白天摔的轻,再次沉沉睡去。
谁知一出门,便正巧撞见正主,廊下有灯,虽说昏暗些,肖十堰一眼看去,分明眼前人才是周家小爷,懵!那手里这又是啥?
可已经来不及多想,周平已经冲上来,大喝“何方土匪,绑他作甚?”
“我蓝虎军从来只问价钱,不问由来。”
“蓝虎佣兵,四个人绑他?!”
蓝虎兵昂贵,周平自然有所耳闻,但奇怪的是韩小义衣着普通,身无长物,甚至没有一点江湖气,唯诺温驯到实在看不出什么天大来历,如此这场绑架便来得更加匪夷所思。
“不管所为何来,先把人留下。”
“那就要看阁下的本事了。”
随着打斗,隔壁的李通和护卫被吵醒,真的打起来,肩上的韩小义就变得有些碍事儿了。
缠斗间,鹤尧顺手便将裹在被子里的人,甩给了最后的海东平。
海东平在三人的掩护下,伸手接住了人,被子却随着滑落,四人几乎同时愣了。
“韩小公子?!”
四人心底几乎同时冒出这样一个令他们吃惊名字,而韩小义晕乎乎只感落到某人手里,脑子里天旋地转,迷糊间只见一团黑布蒙面的脑袋晃得很碍眼,他下意识去扯,海东平死命躲避,又不敢真的伤了他。
想周长原是何等聪慧之人,扫一眼这四位的打扮,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只笑问一句“四位藏头露尾,莫非蓝虎军里还有什么故人?”
他这一问,鹤尧他们就算不至于落败,也不免慌了手脚,四人一对眼,决定仓惶逃走之间,却还不忘顺手抓走劫错的韩小义。
十里外荒郊,韩小义彻底醒来已经在韩晨接应的马车上。
昏昏沉沉,仿佛看见韩晨的脸,韩小义迷迷糊糊含泪喊一声“大哥?”
“嗯,我在。”
听到回答,韩小义猛然清醒,悲伤,愤怒,一拥而上,只大眼定定看着眼前的韩晨“……你怎会在此?”
“我才要问你,你怎会受伤,又怎会跟小国舅在一起?”
“嗯……你说谁?”韩小义迷糊揉着后脑勺疑惑。
“难道你不知道,客栈里一心救你的人,姓周?”
“还……还没来得及问过。”
“姓周……所以他就是那个人?”
“难怪他一身气度,还真像商人。”韩小义喃喃,记得周平同他说是南来行商之人。
“所以你怎会遇上他?”
“我急着回家……从马上摔下来,是公子救了我。”
“周平会有如此好心?”
“在你眼里,与你为敌的,就该都是十恶不赦,武断。”
“我知道义儿你还是在气哥,但你信我,据我所知周长原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可……可是,公子对我很好。”
“那我如果说要你帮我抓他,你会拒绝吗?”
“是的……我会。”
“那,便罢了,你好好歇息,马车留给你,这些钱你拿好,足够到家,一路小心,哥先走了。”
韩晨将一个钱袋塞在韩小义手里,转身便跳下车。
韩小义想要叫住他,一句大哥卡在喉咙却又没喊出口,只得也跟下车。
跟到不远处树下,便听见鹤尧与韩晨争执。
“既然如此,有小公子做内应咱们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人,公子何不再与你家小公子好好说说呢,况解了围,其实小国舅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
“况要不是因为小公子他,我们也不会就此打草惊蛇,周长原不傻,怕是稍微一想便能明白过来我们所图,再要抓人就更难了。”
“鹤将军不这样说或许我还愿意一试,但听如此,我倒是更不会同意了,你说我们若将他送回,难道周平就不会疑他,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万不能再因我受到丝毫危险,还望诸位体谅。”
“所以公子满门血仇,我家两位将军所有的生望,竟要这般荒唐断送了,公子纵万死,有何颜面见他们于九泉?”
“你们别再逼他,我去。”
大家一转头,韩小义立在身后,单衣瘦弱,怆然凄迷。
“义儿你……”
“你别以为我已经原谅你了,我这……这只不过是为报仇。”
此刻韩晨眼底万般动容,韩小义红眼避开,所有的关切,散在夜风里化作韩晨小心翼翼一句“那你容哥好好想想要怎么送你回去。”
“不用想。”韩小义悠闲过来,毫无预兆奔着肖十堰的脖子就掐去,想这肖将军习武之人,条件反射,抽出腰间的剑,反手就照着韩小义胸前一剑。
肖十堰仗剑闪开,仍有些懵,韩小义疼得蹲在地上,直皱眉,胸前的白衣迅速被染红。
“肖清河!!”
“是你弟弟先发难……你他娘的冲我吼什么?!”
“他能伤到你?!!”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劳驾谁把我往回送几里地,剩下的我自己爬回去。”
“不行!!”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再生这些无畏的拉扯,我的血便还要多留一会儿,你是多想连我一起整死啊?”
春寒料峭,血液流失,加上脑袋两次重击,当韩小义奄奄一息拍开陆家店的门,倒在店老板脚边的时候,正坐在栏杆上仰头灌酒的周平飞身而下抱起这血糊的人儿大喊“请大夫来。”
自然当大夫连滚带爬被拉了来,看诊已经高烧失血昏迷的韩小义,摇着脑袋开了药方,却只说过了今夜能醒便是有造化的,周平守着这胡话的人,听了一夜的大哥。
就算不知姓名,这也是周平第一次对韩满子萌生了巨大的兴趣,一个让人在梦里都能流泪的大哥那得是什么品种呢?
他家里哥哥姐姐共六人,他是老幺,同大姐皇后一母,算是亲近,可即便如此,也碍于身份,从没体会如韩小义这般牵念。
肖十堰站在陆家店外的树杈上,盯着那一路拖动的血迹看得入神。
亲见韩小义被救回,紧张到忘乎所以的心,终于平稳的落入胸腔,但随之而来的后怕又占满了脑子。
懦弱也罢,温文也罢,这二位身上的脾气就像一层保护色,紧要关头露出的本性,却是如狼似虎的让人畏惧。
韩小义早晨醒来,看见倒在卧榻之测的周平,心生无限愧疚,想来无论如何,这个人救了他两回,若他真的因为自己有何不测,自己怕只能以死谢罪了吧。
晨光倾泄,难得的春阳融融,天窗的光落在周平侧脸,晃醒了他,揉着眼睛惊喜的对上韩小义的眼“你醒了,太好了!”
“嗯,醒了,看见你……真好。”
“要喝水,还是喝粥算了,你等着……”
周平正要举步,却被韩小义拉住衣角,缓缓一句“公子万事小心。”
周平见他眼波闪闪,虚弱模样,也猜到几分,低头问他“看来那些人要绑的真是我,不好意思连累你受过,我姓周。”
“那……周大哥,你多小心。”
“没事儿,你好好再眯一会儿,等有了力气再与我细说。”
“嗯,好。”
周平出了房门,眉头深重,寻了李通要彻查,终究对韩小义心存三分愧疚。
李通即刻传书探查,见周平神色,便劝“就算这位小公子是代少爷你受过,也不过还了您之前救命的恩情,少爷从不是婆妈之辈,怎么这次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子,如此上心?”
“爷,对他上心了?”
“可不,我这从小陪到大的人受伤也没见你整夜守着呀。”
“明达……你说人家因为我连累都快死了,这和你昔日受伤怎么能混为一谈。”
“难道我是个不会死的?”
“我是说……他没有武功,身体底子比你差,我只是方便照顾而已……”
“所以纵然这人死了,和少爷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当他是个朋友而已。”
“最好是,要是有了什么别的心,老爷就真要大棒子打死我了。”
“我……我对他能有什么心,你少放屁。”
“那我们不让你去救他,你那喝闷酒伤心样子,却是做给谁看?”
“我那有!!”
“懒得和你说。”
“看看,看看,每次一心虚就跑,要是真在这事儿上生出什么毛病,学得像那些淮南纨绔一样,耽误了小少奶奶进门,我可就真的大限将至,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李校尉这是说什么呢,哥几个没听明白啊。”某小兵挠这脑袋凑上来问。
李通指着窗外老树上的嫩绿枝丫道“看见那老树没。”小兵仔细看了,点头。
李通一巴掌拍他后脑勺,叹一句“要是这老树某天发了芽,那春心儿一旦向了阳就像这蹭蹭的绿叶,那是怎么都摁不住的啊。”
小兵一听福至心灵回一句“要不发芽还不简单,直接锯了不就结了。”
小兵被李通一顿锤,我让你锯,我让你锯,要是真能这样,我还愁个屁啊。
多年以后,李通成为阶下囚,再看高高在上监斩他的小容侯,他家少爷的一生所向,这才明白阳能茂树,也易生腐,荣时枝繁叶茂可喜,腐后恶臭绵延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