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红
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盛产“满天红”的年代。满天红是一种大灯壶,两只长长的壶嘴伸出去,吐出小指头粗细的灯芯,燃着棉油或柴油,冒出滚滚的黑烟。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一盏这样的灯,捅破沉重的黑暗,给人们送来光亮。上岭开荒,下田收禾,聚众开会,列队游行,是这个年代常有的事情。这是一个白天不够用的年代,夜晚也必须充满着激动。白铁匠们做出了一批批的满天红,销路特别好。干部们介绍哪个公社或哪个队的革命形势,常常用这样的话:“你们去看看人家,人家满天红一上阵就是十几盏!”
我落户到马桥时,赶上了当地“表忠心”的热潮。向领袖表忠心,每天不可少的活动就是晚上到复查的堂屋里去。只有他家的堂屋大一些,容得下全生产队的劳动力。一盏昏昏的满天红挂得太高,灯下的人还是模模糊糊的黑影子,看不清楚。撞了一个人,不知是男是女。
大家对着领袖的像站好了,干部一声令下,劳动力们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口气背下毛主席五六条语录,把我们这些下放崽吓了一跳。我们没有想到马桥人能记下这么多,不免在他们革命的理论里晕头转向。
过了一段,发现他们每次背诵的都一样,就是那么几条,才放了心。
下放崽读过书的,有城里文凭的,很快记熟了更多领袖语录,也可以滚瓜烂熟地一口气吼出来,狠狠打击他们的猖狂气焰。他们败下阵去,以后就老实一些了,掏出烟丝来首先问下放崽要不要,背语录的声音也有些疲软不振。
吼过之后,由一个干部,一般来说是本义或者是罗伯,向墙上的毛主席简要汇报当天的农事,然后怯怯地说:“你老人家好生睡觉呵。”
或者说:“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烧盆炭火呵?”
墙上的毛主席似乎是默许了。大家这才笼着袖子散去,一个个撞入门外的嗖嗖寒风。
有一次兆青躲在人后打瞌睡,其他人都走光了,他还蹲在角落里。复查一家人也没有注意,关了门就睡觉。到了半夜才听到有人大喊大叫,是兆青的声音:你们好毒辣,想冻死我呵?
复查哭笑不得,只好怪满天红没油了,晚上看不清。
可以想见,经过每天这样的学习,大家嘴里都有很多革命理论。不大相同的是,马桥人有时候说出一些比较特别的毛主席语录,比如:“毛主席说,今年的油茶长得很好”;“毛主席说,要节约粮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浆”;“毛主席说,地主分子不老实,就把他们吊起来”;“毛主席说,兆矮子不搞计划生育,生娃崽只讲数量不讲质量”;“毛主席说,哪个往猪粪里掺水,查出来就扣他的口粮谷!”诸如此类。我打听了很久,没有人知道这些最高指示的出处,也没有人知道谁是这些话的最初传播者。但人们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些话,一次次在言谈中引用。
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我后来读中国文学史,发现马桥人没有比历史上一些儒学大师们干得更糟。那些人动不动就“征圣”,其实也经常假托孔子,假托老子,假托荀子或孟子,编造圣言以唬人。汉朝大学者杨雄曾引用过大量孔子语录,经后人查实,没有几条是真的。
△格
“格”是一个常用词,跟“品格”、“资格”一类概念近义,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有没有格,失( 音she )不失格,是马桥人对他人的基本评价尺度。一个人的资历、学历、出身、地位、信誉、威望、胆识、才干、财产、善行或者劣迹,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会使当事人的格发生变化。格又跟话份互为表里和互为因果,有格的人自然有话份,有话份的人肯定有格。
复查的同锅叔叔明启,人称明启叔,曾经在长乐街学会了做白案。公社开大会,常常要他去做馒头,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格。每当有了这类机会,明启叔的称呼就变成了明启爹,不止明启自己脸上有了光,全马桥的村民都觉得脸上有了光,碰到有外乡人路过村里,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得他,马桥人总要有意无意地隆重推出此人。要是听的人一脸茫然,或者不表示特别的兴趣,马桥人的脸就会立时拉下来,满眼透出鄙夷:你连明启爹都不晓得?如果他正打算烧茶款待你,你的待遇就可能因为你的茫然或不屑变成了一碗冷冷的颜茶。
明启做完馒头回村,喜欢背着手在村里走一圈,对看不顺眼的事情指指点点。再调皮的后生子对他一身的馒头味也敬畏三分,老老实实耷拉着脑壳不吭声。有一次,明启轻轻几句话就吓得一个叫“三耳朵”的后生不敢捉泥鳅,提了桶子往回溜,让我们知青颇为吃惊。三耳朵平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凑到他耳边问:“今天你何事这样老实?”他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心服口不服地嘟哝:“算他有格吧,老子今天不吃眼前亏。”
我这才开始注意起,同是马桥人,有没有格活得很不一样。
罗伯有个干崽从夷边给他寄钱,等于寄了格给他。不然,光靠他的一把年纪,格大不到连本义也让他三分的地步。
兆青不会做馒头也没有干崽寄钱,但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也使他的格略略高升。村里分红薯或豆子,到了他这一份,干部手中的秤杆子总要挑高些,以示对他的尊重。
当然,有些临时性的格就不无滑稽效果。比如外号黑相公的一个知青从城里回来,带来一瓶龙牌酱油,同仲琪换了一只山鸡。这种酱油是名牌,据说在眼下还是贡品,年年都要送到北京为毛主席烧红烧肉的,地方上起码要县级干部才沾得上边。消息传开,仲琪就享受了半个月的格,半个月内咳嗽的底气都足了许多。尽管他一滴半滴地用着酱油,终也架不住左右邻舍三天两头来求,架不住公社干部和本义一次次来访,眼看瓶子一天天空了,他的格也水落船低,恢复了原先的水准。他央求黑相公再给他换一瓶龙牌酱油,他情愿付出两只山鸡。黑相公满口答应,只是一直交不出货,大约城里的贡酱油也开始紧俏了。
仲琪还想找明启爹帮忙,另辟途径寻找龙牌酱油,寻找他的格。但明启爹的格大,仲琪吞吞吐吐,几次都没有找到靠近他的机会,没有找到说上话的机会。
明启这一段忙着去公社做馒头,做干部们吃的馒头,因此俨然成了半个干部,如同皇帝骑过的马匹和蹲过的厕所都身价不凡。他忙着指导村里各项工作。队干部们也高看他一眼,开会时见他一进门,就不明不白地让出个座。他听本义布署生产,一边听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表示赞同或者反对,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马桥公务无关,只关系到现在的天气太凉面不好发,以及碱厂偷工减料,碱粉不起作用等等与馒头相干的事。队干部们也老老实实听着,偶尔参与一下关于白案技术的讨论。假使他这一天说得兴起,耽误干部们的正事,那也无所谓,没人敢对他下逐客令。
有点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头,尤其是像明启这种因某种机遇升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馒头名气远播,这没错,连县里有时开大会也会叫他去做白案。但他不知是第几次进城的时候,认识了县招待所扫地的李寡妇,一来二去,两个人勾搭上了。寡妇毕竟是城里人,见识不少,懂得床上如何温存,还让明启乖乖交出了大批馒头。到最后,明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袋特批给县府首长的高级面粉扛到了李家,顺手还捎去一个猪脑壳。
东窗事发,李寡妇丢了差事。明启( 爹的称呼已经取消 )则灰溜溜回了马桥,从此再没有给干部做馒头的机会。这还不说,他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人变得日渐猥琐,休说是干部们开会,就算开全体社员大会,也轮不到他发言。如果有什么事非要人人都表个态,他慌慌地伸出个脑袋,说话声若蚊蝇,恼得本义一次次呵斥:“大点讲,大点声讲!又不是没吃饭。”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的活,工分也比别人低。
马桥人恨铁不成钢,恨明启贪财好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荣轻易断送,好像全村人都偷过面粉和猪脑壳。于是他们时不时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给他一次,摔得他终日郁郁寡欢,不等我们离开马桥回城,竟然积郁成疾,命归黄泉。在这个不无残忍的过程中,我明白格也可以集体化的。正因为明启是马桥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经成了马桥全村人的共同资本,才变得如此重要。他随便放弃了这个格,就是对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后,我回到马桥,走在田埂上,听见一群娃崽在树下唱一首歌谣:
明启偷野鸡,
当场被抓起,
抓到裤裆县,
脱裤又剐衣,
警察打屁股,
看你吹牛皮,
牛皮一声叭,
屁股通红的。
……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下一辈人的歌谣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立下了一块不朽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马桥世世代代相传,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本义,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这些唱歌的娃崽。
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煞
马桥女人的格一般来自男人。对于已婚女子来说,夫家有格即自己有格,夫家失格即自己失格;对于未婚女子来说,格主要取决于父亲,没有父亲以后,格就随其兄长。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那一次在修公路的工地上,各村来的民工赶任务,抢工具、抢土方、抢饭抢菜,兵荒马乱的。呼呼的寒风卷起一浪浪尘土,天上地下浊黄一片。担土的夯地的拉车的,全被风刮得绰绰约约,活像光照不足的皮影子戏,不辨老少。
工地上没有女人,民工都是随地大小便。我刚刚抖完最后两滴尿,看见干部模样的人来丈量土方和打灰线,其中一个穿着旧军装,棉帽包住头,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正操一根竹竿,指挥另外两个人跑来跑去地拉线。那人在风声和高音喇叭干扰下,用力喊了些什么,见对方没听见,就放下竹竿自己跑过去,把横在灰线上的一块大石头掀下坡去。我当时对这人的力气颇为佩服:要是换上我,起码也得再喊个人来帮帮手吧。
复查一见那人,就有点紧张,搓着手说:“你看我们的质量还……可以吧?”
那人拿竹竿朝填土的地方用力地插了几下,抽出竹竿,量一量入土的深度。“骗谁呢?去,再夯两轮。”
复查睁大眼,“我们都夯过五轮了。”
“那你们还是人?来挠痒的是吧?来捉蚊子的是吧?”
一句话呛得我们没脾气。
我们跟着这个人去指挥所取铁丝,一路上听到别人叫他“万部长”。一般来说,这人并不回答,顶多只是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个老货,格还摆得好大。”同行的知青向我咕哝一句,没想到竟让几米开外的万部长听到了。对方回过头来,停住步子,用逼人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算是一个无声警告。
我们没有料到此人的耳朵这么灵,回击是如此快捷和凌厉。一种不祥之兆袭来:碰到这号阎王爷可得小心点。
当天下午,我们才发现——哇,这姓万的原是女流!事情是这样:我那同伴去厕所,恰逢姓万的从厕所出来,发现她摘了棉帽,一头黑长发从帽子里滚落出来。我那同伴惊讶得发呆,憋着一泡尿跑回来报告。我也惊讶地去看,只见万某正挤在一桌男人中间吃饭,不仅话音粗,喝酒也抡大杯,巾帼不让须眉。照本地人的规矩,女人吃饭不上桌。一旦发现一张女人脸坐到饭桌前,不论她如何像男人,你的眼里还是扎了沙子一般。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民办教师,也当过公社团委书记,下田可犁田,上山可砍树,还在农机厂驾过拖拉机。应该承认,她摘下棉帽子以后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鲜明的轮廓,明快的眼风,下颏的线条特别有力。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刃在草料中砍来砍去。但她似乎不爱说话,同我们整个冬天一起修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发出过“可以”、“不行”、“吃饭吧”一类的指示,而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说来也奇怪,她的话越简短,就越显出威力,众人越难以违抗。用马桥人的话来说,这叫有“煞”,或者有“煞路”。“煞”是威严的意思,通“杀”;又有结束的意思,比如通常说文章或节目“煞尾”。有煞的人,也可以理解为最后说话的人,一锤子定音的人。煞与女人的面孔联系起来,万大姐是我在乡下见到的唯一。
在这样一股煞气之下,交往几乎不是交往,同她怎么熟也还相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碰到我就像碰到空气,眼光从我头顶上方越去,不知落到了远处的什么地方。开始我们不习惯,尴尴尬尬地喊她不是,不喊也不是,时间一长,见她对谁都是一样,也就习以为常,不往心里去。张家坊的人说起她来,也只是笑一笑:莫说你们马桥弓的人,我们同村的也没一个同她有交情,谁都说不透她。她住在我们那里,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这么说,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来。
她只代表一种公务,因此在很多人那里缺乏真实性,闭眼一想,只能把她当做似有似无的幻影。有人说她来历复杂,是当年一个土改工作队长留下的种,所以当年有人偷偷拿钱供她读高中。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说,她在“文革”中是县城里有名的学生头,到过北京到过上海,挎过盒子炮也蹲过大牢,还同中央什么大首长一起照过相。这种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万山红快三十了还没谈婚论嫁,是因为她的对象是空军军官,可惜入了林彪的政变“小舰队”,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几年没有音讯。这种说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
对于我来说,她永远只是传闻。她在传闻中流失青春,渐渐有了中年人的肤色暗淡。有一次我看见她带着几个人来搞测量,为溪水改道做准备。我看见她走路的时候,背都有些驼了。
几个不正经的后生见她在路上走,唱一些歌来挑逗她。见她充耳不闻,便以污言秽语报复:
“哼,摆什么格呢?也没见攀上什么高枝呵。”
“你以为还是什么红花女?肯定早就成了军用品。要不奶子何事有这样大?”
“莫看她装正经,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屁股翘翘的,那还不是母狗起草?”
一阵浪笑。
她装作没听见。
马桥的兆青也在地上锄棉花,取笑那几个后生,说你们发了花癫呵,搞到万姑娘头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书记,是部长,好高的格,未必还嬲得进?未必还生得崽?
言下之意,格只是男人用物,一旦套到女人头上,这个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至少算不得纯粹女人了,不宜后生们去下流。进一步说,格是一种消灭性别的祸害,太高的格对传宗接代大都可能大有威胁。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什么道理。但万山红确实一直守身未嫁,到我离开马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听说一年多以后,她的亲生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官复原职,把她接到城里去,让她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大家都不知后事如何。
△豺猛子
天子岭的层层折皱里,藏着一个小小村寨,叫岔子弓。去那里要经过一条小溪。水很冷,却不深,上面有一些冒头的石块,可供过溪的行人落脚,三步两跳,就过去了。这些石头通常披挂青苔,卧在水草丛里,没有什么特别。
我好几次经过那里,去岔子弓刷写毛主席语录或者去挑禾种。有一次,同行的人问我,过溪的时候发现什么情况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他说,你再想想。我再想了想,还是说没有。他问,你记不记得水里面有一块长长的大岩头?我记不起来了,在他的一再提醒下,才依稀有一点印象。是的,上一次过溪,大概在水流中部靠柳丛那边,好像是有一块长形岩石——我在上面落过脚,还蹲在上面洗过脸。也许。
同行人笑了。他说那根本不是岩头。上次发大水,几个放牛娃崽在岭上看见,那块长形岩石突然翻身打挺,在溪里搅起一团浑水,顺着大水游到下面去了——原来那是一活物:豺猛子。
豺猛子就是豺鱼,也叫豺聋子,豺呆子。马桥人说,这种鱼吃鱼,不吃草,性子最凶,有时候也最憨实,让人踩了个把月动也不动。
这以后,我看见一些大岩石或者大木头,都有一丝紧张和警惕。我担心它们会突然扭动起来,化做什么活物倏然逃去。任何爬满青苔的地方,也许会突然裂开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冲着我漫不经心地眨一眨。
△宝气
本义还有一个外号:“滴水佬”。取这个外号的是志煌。当时他在工地上吃饭,看见本义的筷子在碗边敲得脆响,目光从眼珠子里勾勾地伸出来,在肉碗里与其他人的筷子死死地纠缠厮打。志煌突然惊奇地说:“你如何口水洒洒地滴?”
本义发现大家的目光盯着他,把自己的嘴抹了两下:“滴水么?”他抹去了一缕涎水,没有抹去胡碴子上的饭粒和油珠。
志煌指着他大笑:“又滴了!”
大家也笑。
本义扯上袖口再抹一把,还没有抹干净,咕哝了一句,样子有点狼狈。等他重新操起碗筷的时候,发现眨眼之间,肉碗里已经空了。他忍不住朝周围的嘴巴一一看去,好像要用目光一路追踪那些肥肉坨子去了什么地方,落入了哪些可恶的肠胃。
他后来对志煌颇有怨色:“吃饭就吃饭,你喊什么?害得我今天吃一顿卫生饭,肠子枯得要起火!”
一般来说,本义并不是一个受不得取笑的人,公务之外,并不善于维护自己的威严。碰到别人没大没小的一些话,有时只能装装耳聋——也确实有些聋。但他的听觉在这一天特别好,面子特别要紧,因为工地上还有外村人,有公社何部长和姚部长。志煌在这种场合强调他的口水,就是志煌的宝气了。他好歹是个书记,是个一队之长吧?
“宝”是傻的意思,“宝气”就是傻气。志煌的宝气在马桥出了名。比如他不懂得要给干部让座,不懂得夯地如何做假,也不懂得女人每个月都有月经。他以前打自己的婆娘下手太狠,显得很宝气。后来婆娘离婚了,回娘家了,他时不时给那个梦婆送吃的和穿的,更显得宝气。天子岭上的三个石场,是他一钎一钎咬出来的。他打出来的岩头可以堆成山,都被人们买走和拉走,用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但是他什么时候一走神,还把这些岩头看成是他的,走到哪里一看到眼熟的石料,就有些恋恋不舍,临走还要朝它屙泡尿,搞得臊气冲天。就因为这一点,很多客户同他横竖说不通道理,对他屙尿的宝气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骂他——“煌宝”的名字就是这么骂出来的。
他给一户人家洗磨子,就是把旧磨子翻新。闲谈时谈起唱戏,同主家看法不大一样,竟争吵得红了脸。东家说,你走你走,我的磨子不洗了。志煌收拾工具起身,走出门想起什么事,回来补上一句:“你不洗了不碍事,只是这副磨子不是你的。你刚才说错了话,明白不?”
东家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志煌走出几步,还恨恨地回头:“晓得么?这磨子不是你的!”
“未必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他的意思是:磨子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的。
还有一次,有个双龙弓的人到石场来哭哭泣泣,说他死了个舅舅,没有钱下葬,只怕死不成了,求志煌赊他一块坟碑。志煌看他哭得可怜,说算了算了,赊什么?你拿去就是,保证你舅舅死得成。说完挑一块上好的青花石,给他錾了块碑,还搭上一副绳子,帮他抬下岭,送了一程。这个时候的石场早已收归集体。复查是生产队会计,发现他把石碑白白送人,一定要他追回钱来,说他根本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人情。两人大吵了一架。志煌黑着一张脸说:“岩头是老子炸的,老子破的,老子裁的,老子錾的,如何变成了队上的?岂有此理!”
复查只好扣他的工分了事。
志煌倒不在乎工分,任凭队干部去扣。他不在乎岩头以外的一切,那些东西不是出自他的手,就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想不出什么要在乎的道理。当年他同水水打离婚的时候,水水娘家来的人差不多把他家的东西搬光了,他也毫不在乎,看着人家搬,还给人家烧茶。他住在上村,不远处的坡上有一片好竹子。到了春天,竹根在地下乱窜,到处跑笋,有时冷不防在什么人的菜园子里、或者床下、或者猪栏里,冒出粗大的笋尖来。照一般的规矩,笋子跑到哪一家,就是哪一家的。志煌明白这一点,只是一做起来就有些记不住。他去菜园子里搭瓜棚的时候,看见园子里有一个陌生的人,大概是个过路客,一看见他就慌慌地跑。那人不熟路,放着大路不走偏往沟那边跳,志煌怎么喊也喊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脚踩空,落到深深的水沟里,半个身子陷入淤泥。一声大叫,那人的怀里滚出一个肥肥的笋子。
显然是挖了志煌园子里的笋。志煌视若无睹,急急地赶上去,从腰后抽出柴刀,顺手砍断一棵小树,把树干的一端放下沟,让沟下的人抓住,慢慢地爬上沟来。
过路客脸色惨白,看着志煌手里的刀,一身哆哆嗦嗦。见他没有什么动作,试探着往大路那边移动碎步。
“喂,你的笋——”志煌大喝一声。
那人差点摔了一跤。
“你的笋子不要了?”
他把笋子甩过去。
那人从地上捡了笋子,呆呆地看着志煌,实在没有看出什么圈套和什么危险,这才疯也似的飞跑,一会儿就不见了。志煌看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好笑,好一阵以后才有疑疑惑惑的表情。
事后,村里人都笑志煌,笑他没捉到贼也就算了,还砍一棵树把贼救出沟来。更可笑的是,怕贼走了一趟空路,送都要把自家的东西送上前去。志煌对这些话眨眨眼,只是抽他的烟。
△宝气( 续 )
我得再说一说志煌的“宝气”。
我曾经看见他带着几个人去供销社做工,砌两间屋。待最后一片瓦落位,本义不知从哪里拱出来,检查功夫质量,踢一踢这里,拍一拍那里,突然沉下脸,硬说岩墙没砌平整,灰浆也吃少了,要剐去所有人的工分。
志煌找他理论,说你怎么捏古造今?你懂个卵,我是岩匠,我还不晓得要吃好多灰浆才合适?
本义冷笑一声:“是你当书记还是我当书记?是你煌醒子说话算数,还是我书记说话算数?”
看来是存心跟志煌过不去了。
旁人出来打圆场,扯开了志煌,对本义说好话。兆青还跟着书记的屁股转,一个劲地递烟丝,见他进茅房,就在茅房外面等。看他去了屠房,又在屠房外面等。总算看见他抽着一支烟从屠房里出来,总算陪着他把路边的黄瓜和辣椒视察了一番,还是没法让他的目光回转来,正眼看兆青一下。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简直掩饰不住扬眉吐气的快感。
他还没走,刚落成的仓房那边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响得有点不规不矩。有人匆匆来报信,说不得了,不得了哇,煌宝在那里拆屋啦。本义一怔,急忙打点精神赶过去,发现志煌那家伙确实发横,口里不干不净,一个人抄起流星锤朝墙基猛砸。
新墙如豆腐。一块岩头已经翘出一头,另一块正在松动,粉渣稀稀拉拉往下泻。墙基要是空了,墙体还不全倒下来?旁边是供销社的老黄,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老黄看见了本义:“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砌得好好的拆什么?你们不心疼你们的劳力,我还心疼我的砖哩。四分钱一口砖你晓不晓呵?”
本义咳了一声,宣告他的到场。
煌宝不明白咳嗽的意思,或者是不愿明白咳嗽的意思。
“煌拐子!”
志煌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你发什么宝气!”本义的脸红到了颈根,“拆不拆,也要等干部研究了再说。这里哪有你的话份?回去,你们通通跟我回去!”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子推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一说到岩头,谁也不可能同志煌把道理说清了,也不可能阻挡他瞪眼睛了。仲琪上前给书记帮腔:“煌伢子,话不能这样说,岩头不是供销社的,也不是你的。你是队上的人,你打的岩头就是队上的。”
“这是哪来的道理?他滴水佬倌也是队上的,他的婆娘也成了队上的,是人都睡得,是不是?”
大家偷偷笑。
本义更加气得没话好说,滑出位置的下巴好一阵才拉了回原处。“好,你砸,砸得好,砸得好!老子,今天不光要扣你们的工分,还要罚得你们喊痛。不跟你们一二一,你们不晓得钉子是铁打的,猪婆是地上跑的。”
听说要罚,形势开始逆转,好几个民工都变了脸色,上前去把志煌拖的拖,拦的拦。有的则往他手里塞烟丝。
“何必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莫害了别个。”
“剐工分就剐工分,你拆什么屋呵?”
“这墙我也有一份,你说砸就砸么?”
……
志煌气力大,肩膀左右一摆,把两旁的人都甩开了。“放心,我只要我的岩头,你们的我碰都不碰。”
这实际上是废话。他今天砌的是岩石,统统充当墙基。要是把下面都掏了,上面的墙还可以悬在空中不成?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眯眯地说,本义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账。大家一脸的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回村的路上,好多人争着帮志煌提工具篮子,说今天要不是煌宝在场,大家不都被滴水老倌活活地收拾了?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他们前呼后拥地拍志煌的马屁,“煌宝”前“煌宝”后地叫个不停。在我看来,此刻的“宝”字已没有贬义,已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宝贵。
△双狮滚绣球
志煌以前在旧戏班子里当过掌鼓佬,也就是司鼓。他打出的一套“凤点头”、“龙门跳”、“十还愿”、“双狮滚绣球”之类的锣鼓点子,是一股让人热血奔放豪气贯顶的旋风,是一串劈头而来的惊雷。有很多切分和附点音节,有各种危险而奇特的突然休止。若断若接,徐疾相救,在绝境起死回生,在巅峰急转直下。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你每一根骨头都松散,使你的每一块肌肉都错位,使你的视觉跑向鼻子而味觉跑向耳朵脑子里的零件全部稀里哗啦,那么这种东西不会是别的,就是志煌的“双狮滚绣球”。
一套“双狮滚绣球”,要打完的话,足足需要半个钟头。好多鼓都破在这霹雳双狮的足下——他打岩锤的手太重了。
村里好些后生想跟他学这一手,但没有人学得会。
他差一点参加了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兴冲冲地应邀而来,一来就修油灯,就做锣锤,就用歪歪斜斜的字在红纸上写什么宣传队制度,事事都很投入。对什么人都笑一笑,因为太瘦,脸盘子小,笑的时候下半张脸都是两排光洁白牙。但他只参加了一天,就没有再来了,第二天还是去岭上打岩头。复查去喊他,许给他比别人高两成的工分,也没法让他回转。
主要原因,据说是他觉得新戏没有味道,他的锣鼓也没有施展天地。什么对口词、三句半、小演唱、丰收舞,这些都用不上双狮来凑兴。好容易碰上一出革命样板戏,是新四军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才让他的双狮露个头,导演一挥手就宰了。
“我还没打完!”他不满地大叫。
“光听你打,人家还唱不唱呵?”导演是个县文化馆派来的,“这是一段文场戏,完了的时候你配一个收板就行了。”
志煌阴沉着脸,只得再等。
等到日本鬼子登场,场上热闹了,武场戏开始了,可以让志煌好好露一手了吧?没料到导演更可恶,只准他敲流水点子,最后响几下小锣。他不懂,导演就抢过锤子,敲两下给他看。“就这样,晓得不?”
“什么牌子?”
“牌子?”
“打锣鼓也没个牌子?”
“没有牌子。”
“娃崽屙屎一样,想丢一坨就丢一坨?”
“你呀你,只晓得老一套,动不动就滚绣球滚绣球。日本鬼子上场了,滚什么绣球呢?只能让他们屁滚尿流!”
志煌无话可说,只得屈就。整整一天排练下来,他的锣鼓打得七零八落,不成体统,当然让他极端失望,只得告退。他压根上看不起导演,除了薛仁贵、杨四郎、程咬金、张飞一类,他也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好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很多他应该惊奇的事物。给他讲一讲电影戏特技,讲世界上最大的轮船,讲地球是圆的因此人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原地,讲太空中没有重力一个娃崽的小指头也举得起十万八千斤,如此等等,他统统十分冷静地用两个字总结:
“诳人。”
他并不争辩,也不生气,甚至有时候还有一丝微笑,但他舔舔嘴巴,总是自信地总结:“诳人。”
他对下放崽一般来说多两分客气,对知识颇为尊敬。他不是不好奇,不好问,恰恰相反,只要有机会,他喜欢接近我们这些读过中学的人,问出一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只是对包括马克思著作在内的各种新事物疑心太深,对有关答案判断太快,太干脆,常常一口否决没有商量余地:
“又诳人。”
比方,他是看过电影的,但决不相信革命样板电影里的武打功夫是练得出来的。“练?拿什么练?人家是从小就抽了骨头的,只剩下皮肉。莫看他们在台子上拳打脚踢,打得你眼花,一下了台,连担空水桶都挑不起。”
在这个时候,你要说服他,让他相信那些武打演员的骨头还在,挑水肯定没有问题,比登天还要难。
洪老板▲
收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一只小牛崽,没有长角,鼻头圆满,大眼黑亮,毛茸茸地伏在桑树下吃草。我想扯一扯它的尾巴,刚伸出手,它长了后眼一般,头一偏就溜了。我正想追赶,远处一声平地生风的牛叫,一头大牛瞪着双眼,把牛角指向我,地动山摇地猛冲过来,吓得我丢了锄头就跑。
过了好一阵,才心有余悸地来捡走锄头。
趁着捡锄头,我讨好地给小牛喂点草,刚把草束摇到它嘴边,远处的大牛又嚎叫着向我冲来,真是好歹都不吃,蠢得让人气炸。
大牛一定是小牛的母亲,所以要同我拼命。我后来才知道,这只牛婆子叫“洪老板”,因生下来耳朵上就有一个缺口,人们就认定是罗江那边某某人的转世。那个当年叫洪老板的人左耳上也有个缺口,是个大土豪,光老婆就有七八房。人们说他上辈子作恶太多,老天就判他这一辈子做牛,给人们拉犁拖耙,还要挨鞭子,是还前世孽债。
人们又说,洪老板投胎到马桥来,真是老天有眼,办事公道。当年红军发动农民打土豪,马桥的人开始不敢动,见龙家滩的人把土豪戴高帽了,还砍了人家的脑壳,并没有什么事,这才跃跃欲试。可惜的是,等到他们拉起了农会,喝了鸡血酒,做了红旗子,才发现时机已经错过:附近像样一点的土豪全部打光了,粮仓里只剩几只老鼠。他们不大甘心,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操着梭镖火铳过了罗江,到洪老板所在的村子去革命。他们没有料到那里的农民也革命了,同样喝了鸡血酒,同样做了红旗子,只是说洪老板是他们的土豪,只能由他们来革,不能由外乡的人来革。同样的道理,洪家的粮只能由他们来分,不能由外乡的人来分。肥水不流外人田么。两个村子的农会谈判,没谈拢,最后动起武来。马桥( 不仅仅是马桥 )这边的人认为那边的人保护土豪,是假农会搞假革命,架起松树炮就朝村子里轰。那边也不示弱,锣声敲得震天响,下了全村人的门板,抬来几架脱粒去糠的风车,堵住了入村路口,还粉枪齐发,竹箭纷飞,射得林子里的树叶刷刷响,碎叶纷纷下落。
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们无法相信那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那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他们现在很满意,事情公平合理,老天爷让当年的洪老板来给马桥人背犁,累死在马桥,算是合理补偿。这年夏天,上面抽调一些牛力去开茶场,队上只剩下两头牛,牛也就特别累。犁完最后一丘晚稻田,洪老板呼哧呼哧倒在滚烫的泥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人们摸摸它的鼻子,发现它没气了。把它抬回牛场宰了,发现它的肺已经全部充血,差不多每一个肺泡都炸破,像是一堆血色烂瓜瓤,被屠夫丢在木盆里。
三毛▲
我还要说一头牛。
这头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马桥只有煌宝治得住它。人们说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 西游记 》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实是一块岩头。煌宝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地接受。
与这种说法有关,志煌喝牛的声音确实与众不同。一般人赶牛都是发出“嗤——嗤——嗤”的声音,独有志煌赶三毛是“溜——溜溜”。“溜”是岩匠常用语。溜天子就是打铁锤。岩头岂有不怕“溜”之理?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罢甘休。唯有志煌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志煌的牛功夫确实好,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发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决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着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
让人难以置信。
我可以作证,那个死角不是犁翻的。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贯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崽,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发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为山坡上一个孤独的黑点,在熊熊燃烧着绛紫色的天幕上有时移动,有时静止,在满天飞腾着的火云里播下似有似无的牛铃铛声。这时候,一颗颗疏星开始醒过来了。
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这种喑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的荒漠。
他身边的那头牛,就是三毛。
问题是,志煌有时候要去石场,尤其是秋后,石场里的活比较忙。他走了,就没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学着志煌“溜”它一把。那天下着零星雨点,闪电在低暗的云层里抽打,两条充当广播线的赤裸铁丝在风中摇摆,受到雷电的感应,一阵阵地泻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线刚好横跨我正在犁着的一块田,凌驾在我必须来回经过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胆。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面,忍不住腿软,一次次屏住呼吸扭着颈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摇来荡去的命运之线泼下一把把火花,担心它引来劈头盖脑的震天一击。
看到其他人还在别的田里顶着雨挖沟,我不好意思擅自进屋,不想显得自己太怕死。
三毛抓住机会捉弄我。越是远离电线的时候,它越跑得欢,让我拉也拉不住。越是走到电线下面,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边的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最后,它干脆不走了,无论你如何“溜”,如何鞭抽,甚至上前推它的屁股,它身体后倾地顶着,四蹄在地上生了根。
它刚好停在电线下面。火花还在倾泼,噼噼啪啪地炸裂,一连串沿着电线向远处响过去。我的柳鞭抽毛了,断得越来越短。我没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声,拉得犁头一道银光飞出泥土,朝岸上狂奔。在远处人们一片惊呼声里,它拉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水里。犁把从我手里飞出,锋利的犁头向前荡过去,直插三毛的一条后腿,无异在那里狠狠劈了一刀。它可能还没有感觉到痛,跃上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埂,晃了一下,踩得大块的泥土哗啦啦塌落,总算没有跌下来,但身后的犁头插入了岩石缝里,发出剧烈的嘎嘎声。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起那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已经晚了。插在石缝里的犁头咣的一声别断,整个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绳也拉断了。三毛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不时出现步法混乱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来未有过的快活。
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点砍断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张犁,它还撞倒了一根广播电线杆,撞翻一堵矮墙,踩烂了一个箩筐,顶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一个粪棚——两个搭棚的人不是躲闪得快,能否留下小命还是一个问题。
我后来再也不敢用这条牛。队上决定把它卖掉时,我也极力赞成。
志煌不同意卖牛。他的道理还是有些怪,说这条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病了是他请郎中灌的药,他没说卖,哪个敢卖?干部们说,你用牛,不能说牛就是你的,公私要分清楚。牛是队上花钱买来的。志煌说,地主的田也都是花了钱买的,一土改,还不是把地主的田都分了?哪个种田,田就归哪个,未必不是这个理?
大家觉得他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人也难免有个闪失。关云长还大意失荆州,诸葛亮是杀了他,还是卖了他?”等到人家都不说了,也走散了,志煌一边走还能一边对自己说出一些新词。
三毛没有卖掉,只是最后居然死在志煌手里,让人没有想到。他拿脑壳保下了三毛,说这畜生要是往后还伤人,他亲手劈了它。他说出了的话,不能不做到。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气中隐隐的不安。志煌赶着三毛下田,三毛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光发直,拖着犁头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哗哗哗溅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帘。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服服帖帖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了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捏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会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暗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她们对志煌说,遭孽遭孽,你就饶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斗牛,你有没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手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哩。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闪,然后宽大的眼皮终于落下,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捧着头,一言不发,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直到第二天早上鸡鸣。
△挂栏
马桥的牛都有各自的名字。人们对牛还有很多说法,比如牛中间有“懂”牛,是指悟性好的牛;有“挂栏”的牛,是指养得亲的牛,不大容易被盗牛贼拐走。三毛虽然脾气丑一点,倒是一条挂栏的牛。
它死的两个多月前,两天没有见影子,队上派人四处寻找也一无所获,都以为它是找不回来了,被盗牛贼杀了或卖了。没料到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志煌的屋里下棋,志煌解了手回头,说他的牛鞭在墙上跳,肯定是有事了,有事了。兴许是三毛回来了。我们还刚刚出门,就听见有三毛的叫声,看见牛栏房前有一团熟悉的黑影。
它正在用头角嘎嘎嘎地顶着栏木,想进栏里去。它鼻子上吊着半截牛绳,尾巴不知为何断了大半,浑身有很多血痕,须毛乱糟糟的,明显地瘦了下去。它想必是从盗牛贼那里逃出来以后在岭上钻来钻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清明雨
我无话可说,看见山谷里的雨雾一浪一浪地横扫而至,扑湿了牛栏房的土墙,扑皱了水田里一扇扇顺风展开的波纹,一轮轮相继消逝在对岸的芦草丛里。于是草丛里惊飞出两三只无声的野鸭。溪流的和声越来越宏大了,但也越来越细碎了,以致无法细辨它们各自本来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只有天地间轰轰轰的一片,激荡得地面隐隐颤抖。我看见门口有一条湿淋淋的狗,对着满目大雨惊恐地叫唤。
每一屋檐下都有一排滴滴答答的积水窝,盛满了避雨者们无处安放的目光,盛满了清明时节的苦苦等待。
满山树叶都发出淅淅沥沥的碎响。
春天的雨是热情的,自信的,是浩荡和酣畅,是来自岁月深处蓄势既久的喷发。比较来说,夏天的雨显得是一次次心不在焉的敷衍,秋天的雨是一次次蓦然回首的恍惚,冬天的雨则是冷漠。恐怕很难有人会像知青这样盼望着雨,这样熟悉每一场雨的声音和气味,还有在肌肤上留下的温度。因为只有在雨天,我们才有可能拖着酸乏的身体回家,喘一口气,伸展酸麻的手足,享受弥足珍贵的休息机会。
我的女儿从不喜欢雨。春天的雨对于她来说,意味着雨具的累赘,路上的滑倒,雷电的可怕,还有运动会或者郊游的改期。她永远不会明白我在雨声中情不自禁的振奋,不会明白我一个个关于乡下日子的梦境里,为什么总有倾盆大雨。她永远错过了一个思念雨声的年代。
也许,我应该为此庆幸?
现在,又下雨了。雨声总是给我一种感觉: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边,还长留着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泞足迹,在每一个雨天里浮现,在雨浪飘摇的山道上变得模糊。
△不和气
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在罗江过渡的时候,碰上发大水,江面比平时宽了几倍。同船有两个面生的女子,大约是远道而来的,一上船就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船家对她们打量了一下,扬扬手要她们下去。两个女子没办法,下船各自用河泥在脸上抹了两下,抹出一个花脸,相互对视笑得直不起腰,才捂住肚子咯咯咯地上了船。
我对这件事十分惊异:为什么要画出一张鬼脸?
船家说:“十个毛主席也管不了龙六爹发大水。一船人的命,出了事我担待不起呵。”
船上立即有人附和,是的是的,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好。他们说起以前的某月某日,某位女子也是好不和气,害得船翻了,人落到水里,怎么游也到不了岸,硬是碰了鬼。
我后来才知道,“不和气”就是漂亮。这个渡有个特别的规矩,碰到风大水急的时候,不丑的婆娘不可过渡,漂亮的姑娘甚至不可靠近河岸。这种规定的理由是:很久以前这里有个丑女,怎么也嫁不出去,最后就在这个渡口投江而亡。自那以后,丑女阴魂不散,只要见到船上有标致女人,就要妒忌得兴风作浪,屡屡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故过渡女人稍有姿色的,只有污了面,才可保自己的平安,也使一船人免遭灾祸。
我不大在意和相信这一类传说,也没有去具体研究美色与灾祸之间的关系,比方美色是否确实较为容易引起人们走神、乱意、发痴发狂?是否较为容易成为放弃职责、大意操作之类的诱因?使我感兴趣的是“不和气”这个词。它隐含着一种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结论:美是一种邪恶,好是一种危险,美好之物总是会带来不团结、不安定、不圆满,也就是一定会带来纷争和仇恨,带来不和气。一块美玉和氏璧曾引起赵国与秦国大动干戈,一个美女海伦曾引发了希腊远征特洛伊长达十年的战争,大概都可以作为这个词的注解。依此逻辑,世人只有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不当出头的椽子,往自己的脸上抹泥水,才有天下的太平。
马桥语言中的“不和气”也泛指好,杰出,优秀,卓尔不群,出类拔萃,超凡出众等等。以这个词来描述本义的年轻婆娘铁香,外人没有理由不为她的前景捏一把汗。
△神
马桥人认为漂亮女人有一种气味,一种芬芳但是有害的气味。本义的婆娘铁香从长乐街嫁到马桥来,就带来了这种气味。刚来两个多月,马桥的黄花就全死了。看着一枝枝金光灿烂的黄花,摘到篮子里还没提到家,就化成了一泡黑水,拈都拈不起来。老人们说,马桥人后来再也不种黄花,只能种一些模样丑陋的瓜果,茄子、苦瓜、南瓜、核桃什么的,就是这个原因。
铁香的气味也使六畜躁动不安。复查家的一条狗,自从看见铁香以后就变了一条疯狗,只得用枪打死。仲琪原来有一头脚猪,也就是种猪,自从铁香来了以后就怎么也不上架了,只得阉了它以后杀肉。还有一些人家的鸡瘟了,鸭瘟了,主人都怪铁香没有做好事。最后,连志煌手里叫三毛的那头牛,也朝铁香发过野,吓得她哇哇哇大叫。要不是煌宝眼明手快把畜生的鼻绳拉住,她就可能被顶到坡下去了。
妇人们对铁香一直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着本义当书记的面子,不好怎么发作。其中也有些人不大甘休,看见铁香来了,有心没心找一些话头来刺她。她们大谈自己来马桥夫家拜堂放锅时的排场和讲究,历历如数家珍。无非是大舅子抬嫁妆,二舅子吹喇叭,三舅子放手铳,四舅子举红伞,诸如此类的夸张。杭州的丝绣有好多,东洋的褂子有好多,手腕上的镯子如何大,耳朵上的环子又如何亮,她们说得不厌其烦。
铁香一听到这些,脸色发白。
有一次,一个婆娘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你们都是这样的好命,这样体面,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当初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只夹了一把伞,除了褂子就是一坨肉!”
众人笑。
这个婆娘显然是揭铁香当初的穷。铁香忍不住,匆匆跑回家去捶枕头捶被子哭了一场。
铁香其实是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家里曾经有保姆和仆人,做菜离不开酱油、茴香和香油,也能区分什么是饼干,什么是蛋糕,不像其他马桥人那样,统统称之为“糖”。只是她到马桥的时候,父亲作为“乞丐富农”( 参见词条“乞丐富农” )死在牢里,家道已经败落。她确实是只夹了一把伞,匆匆跨进了本义家的门槛。
当时她十六岁,抹了点胭脂,挺着一个大肚子,大汗淋淋地独身闯到马桥,问这里谁是党。人们很奇怪地打量着她,在她一再追问之下,才说了两个名字。她又问这些党中间谁还是单身。人们就说出了本义。她问清了本义的住处,一直走到那间茅屋里,粗粗打量了一下房子和人:
“你就是马本义?”
“呵。”
“你是共产党?”
“呵。”
“你要收亲么?”
“么事?”本义正在铡猪食,没听清。
“我是问,你要不要婆娘?”
“婆娘?”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随身带来的伞。“我还不算丑吧?也能生娃崽,这你看见了。你要是还满意,我就……”
“呵?”
“我就那样了。”
“你是说哪样了?”本义还没听懂。
铁香脚一跺:“就给你了。”
“给我什么?”
铁香扭头望着门上:“跟你睡觉!”
本义吓了一跳,舌头僵直得搅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神婆子……娘哎娘,我的箩筐呢?”
他逃进里屋。铁香追上去问:“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手、这脚,样样都是全的。跟你说实话吧,我还有点私房钱。你放心,这肚子里是个读书人的种,你要,就要。不要,就做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生得娃崽,我身子好……”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你找到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香气得脚一跺,不一会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后来,本义拜托同锅兄弟本仁,打发这个神婆子走路。本仁上门时,发现女子已经在铡猪草了,擦擦手起身让座,找吊壶烧茶,倒也看得顺眼。看见女子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能下崽的模样,嘴里含含糊糊,送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后来对本义说:“神是神一点,身体还好。你不要,我就要了。”
这一天,铁香就住在本义家,没有回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本义没请媒人没费聘礼,捡了个便宜。铁香也一了心愿,用她后来的话来说,她当时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四个母亲成天的哭哭泣泣,受不了邻居一个小染匠天天的威胁纠缠,一横心,只打了一把伞出门,发誓要找个共产党做靠山。她居然一举获胜,几天之后果真领了个复员革命军人兼党支部书记回娘家,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干部们看看本义胸前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对她家也客气了几分。
他们双双到政府登记。政府说她年龄太小,过两年再来。她好说歹说不管用,杏眼一瞪发了横,对管公章的秘书说:“你不登,我就不走,把娃崽生在你这里,说是你的种。还怕你不养我!”秘书吓了一跳,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办手续。看她和新郎的背影远了,还惊魂未定地说,好神的婆子,不会来二回了吧?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还厚。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铁香比他小了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发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鬼地方,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咒马桥的山太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湿因此烟子特别呛,咒这里的买根针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咒来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义。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鳝鱼脑壳。天下还有王法么?他本义好歹也是她老倌,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莫可奈何。一旦惹得她发了毛,连老人也不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盖盖子,你去死呵!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对这些话装耳聋,也确实有点聋。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锄死你”,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他最威风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娘家去,三个月没有音信。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粑粑,代表同锅老弟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笔下已经几次出现了“神”字。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在这里,人们最要紧的是确认人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在成规中度日。任何违犯成规的行为,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物,来自人力之外的天机和天命。不是神经质( 神的第一义 ),就是神明( 神的第二义 )。马桥人用一个“神”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认为两者的差别并不重要。一切神话都是从神经质式的想入非非开始。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也许,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而一切“神速”、“神勇”、“神效”、“神奇”、“神妙”、“神通”,作为对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人们在近乎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
△不和气( 续 )
铁香不大乐意同女人打交道,出工也要往男人堆里挤,在男人堆里疯疯癫癫。本义对此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无可奈何。上山倒木本来是男人的事,她也要去赶热闹。到了岭上,两手捉斧子像捉鸡一样。咬着牙砍了好一阵,连个牙齿印也没有砍出来,最后斧子不知弹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却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出一身肉浪。
她一摔倒,男人们的事就多起来了。她支使这个给她拍灰,要求那个给她挑指头上的刺,命令这个去给她寻找遗落的斧子,指示那个帮她提着刚刚不小心踩湿了的鞋子。她目光顾盼之下,男人们都乐呵呵地围着她转。她哎哎哟哟地尖叫着,身体扭出一些动人的线条,不经意之际,亮出领口里或袖口里更多白花花暧昧不清的各种可能,搅得有些人的眼光游移不定。男人们也就干得更加卖力。
她摔得并不太重,但脚步踮了两下,硬说痛得不行,要本义背她回家去,完全不管本义正在岭上同林业站来的两个干部打交道。
“神呵?搞个人扶你一下不就行了?”本义有点不耐烦。
“不,就要你背!”她小脚一跺。
“你走,走得的。”
“走得也要你背!”
“背你娘的尸呵,你一没出血,二没脱骨头。”
“我腰痛。”
本义只好再次屈从这位少妻,甩下林业站官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背下岭去。他知道,再不把她背走,她就可能要宣布自己来月经,可能还要控诉本义晚上在床上的罪恶,让他根本没脸面做人。她皮厚,口无遮拦,动不动就会公开女人的秘密,使自己的身体被所有的男人了解和关心,成为所有男人们共有的话题,共有的精神财产。她的例假简直是马桥集体性的隆重节日和伟大事业。她当然不会说得很直露,但她一会儿说自己腰痛,一会儿强调自己近日下不得冷水,一会儿拜托哪个男人去为她买当归,甚至在田间吆吆喝喝地喊本义回家去给她煮当归加鸡蛋。这一切当然足够强调她的性别,让人们重视她身体正在出现的事态,也足够引导男人们的想象和对她笑嘻嘻的讨好。
她乍惊乍喜的叹词特别多。明明是对一条毛虫的惊恐,她一声哎哟却可以无限柔媚,迫使男人们感受到这种声音另外的出处和背景,遐想她在那个出处和背景中的姿态,还有种种其他。她当然不会对这些胡思乱想负责,只对毛虫负责。但她一条毛虫,可以打败其他女人的姜盐豆子茶以及其他款待,把男人们从那些款待之下夺过来,乖乖地跟着她去卖力,去做她要求男人们做的任何体力活。每当这个时候,她在其他女人们的目光里挺胸昂首地走过,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胜利快感。
我后来听马桥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狐眉花眼的婆娘的哎哟真是不和气,至少哎哟出了三个男人的故事。
首先是县上一位文化馆长,有一次来检查农村文化工作,就住在她家里,带来的另一个干事,则交给了复查。从那以后,馆长对马桥特别有兴趣,一脸肥肉笑眯眯地经常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家灶房里,就像在那里生了根,长在那里了。据说他带来免费支农的图书,还有免费的化肥指标和救灾款,都是铁香开口要的,一张嘴就灵。喊馆长做事比支使崽女还便当,包括差使馆长帮她挑尿桶,别别扭扭到菜园子里上粪。
后来的男人则是一张小白脸,一个小后生,据说是铁香的侄儿,在平江县城里的照相馆做事,下乡来为贫下中农上门服务。铁香带着他走遍附近的村寨,向人们介绍他的相照得如何好,说得人们心痒痒的,都来争着看小后生手里已有的照片,当然有铁香千姿百态的十几张。这是马桥人第一次看到照相机,当然好奇。同时感到好奇的还有小后生的一块旧手表,在铁香的腕子上戴了个把月。有人说,岭上砍柴的人看见了,他们两人同去街上的时候,在岭上居然手拉着手。这是姑妈与侄儿做的勾当么?算什么事?
最后,人们还谈到铁香勾引过煌宝,说煌宝一肩把她家定做的岩头食槽扛上门,一口气喝了五端子凉水,浑身的肉疙瘩起伏滚动,铁香羡慕得不得了,硬要煌宝帮她剪指甲——她的右手实在剪不好。事后,她还偷偷地做过一双鞋,送到煌宝那里去。无奈煌宝太宝气,不懂得女人的心,拿着鞋还给了本义,说这双鞋小了一点,夹脚,看来还是本义穿合适。本义当下就黑了脸,硬着脖子朝侧边一扭,半天没有扭出一句话。
以后的几天,没看见铁香的人影。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颈上有一道血口子。人家问起来,她说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她没有实说,那是老倌打出来的。
颈根上有血口子的铁香,不再在男人堆里笑闹了,平静了一段。她倒是突然对三耳朵亲热起来。
三耳朵很难说是一个男人,在任何女人眼里都不具有男人的意义,当然不会使铁香的这种亲热具有什么危险性。三耳朵是兆青的二崽,从小吃里扒外,忤逆不孝,被兆青一杆锄头赶出了家门,一度同神仙府里的马鸣、尹道师、胡二结了伴,也成了烂杆子,马桥的四大金刚之一。“三耳朵”的外号,来自他左腋下多出的一个耳朵,一块形似耳朵的赘肉。有人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多给他一个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可居,宝贵的第三只耳不轻易示人。哪个想看一看,得交一支纸烟。如果想摸一摸,价钱就得再翻一倍。他还能够把左手从下面反过去,越过背脊抓住自己的右耳,人们要想看到这种奇迹,至少也得给他到供销社买碗酒。
他免费让铁香看他的三耳朵,见铁香高兴,自己也特别高兴。他对自己多余的耳朵很自豪,对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也很有信心。早在几年之前,多次照过镜子之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兆青的亲生儿子,坚决要求母亲说出他的亲爹现在何处。为这事,他闹得母亲哭哭泣泣,也同父亲大打出手,两人都见了血。这当然更加证实了他的结论:哪有这样毒的父亲呢?居然扛着耙头挖出门来?他三耳朵再醒,会相信这个狗杂种的话么?
他去找了本义,敬上了纸烟,清了清嗓子,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他将要同书记讨论国计民生一类的大事。“本义叔,你是晓得的,现在全国革命的形势都一派大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现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越辩越明,革命群众的眼睛越擦越亮。上个月,我们公社也召开了党代会,下一步就如何落实水利的问题……”
本义有点不耐烦:“话莫讲散了,有什么屁赶快放。”
三耳朵结结巴巴,绕到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你也不屙泡尿自己照一照,你这个莴笋样范,还想配么样的爹?有一个兆矮子把你做爹,已经是抬举你了。照我说,你就不该有个爹。”本义咬牙切齿。
“本义叔你不要这样说。我今天不想麻烦你,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
“我到底是如何生出来的?”
“去问你娘!如何问我?”
“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话?你娘生出来你这个烂货,我如何会了解?你娘的眉毛是横的是直的我都没看清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老子还有公事。”
“你定局是不肯说了?”
“说什么呵?你要我说什么?呵,癞蛤蟆也想坐龙床,这个事情也好办,你是要个当团长的爹呢,还是要个当局长的爹?你说,我就带你去找来。如何?”
三耳朵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不管本义如何指着鼻子骂他,他坚挺着脸上的平静和某种高傲,胸有成竹地看书记如何表演。他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书记骂完了,闷闷地扭头就走。
他走到村口,镇定地看两个娃崽玩蚂蚁,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一切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会因为一个本义就心慌意乱。
他还找过罗伯,找过复查和煌宝,甚至找过公社领导。最后,他还跑到县里去打听希大杆子劳改的地方,因为他很怀疑自己是希大杆子( 参见词条“乡气” )的种,他要亲眼看一看希大杆子的模样,拉着希大杆子去验血。如果希大杆子是他的生父而又不认他的话,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希大杆子的面前。他一生没有什么所求,只有一条,就是要揭开自己的出生之谜,要孝敬他真正的父亲,哪怕只孝敬一天,孝敬一刻,他也心满意足。
他到县里去过两次,没有找到希大杆子。他不灰心。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是他毕其一生的使命,他对此有充分的准备。他不像神仙府其他金刚,成天躺着睡觉,或者游山玩水。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着寻找和调查,也顺便忙一忙世界上的很多忙不完的事。他内懒外不懒,供销社、卫生院、粮库、林业站、学校一类,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好像天天去那里上班。他帮郎中碾药,帮屠夫吹猪尿泡,帮老师挑水,帮粮库里的伙房打豆腐。只要是朋友的急难之事,他都愿意两肋插刀。村里的盐午因家里成分太大,从长乐街的学校里开除回来了,想进公社的中学也被拒之门外。三耳朵对此十分打抱不平,气呼呼地拉着他跑中学,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纸烟,统统献给校长,请校长给他一个面子,收下盐午。
校长说,不是他不肯收,问题是县属中学开除的学生,又有点政治上的那个那个,他不大好说话。
三耳朵不吭气,把一只袖子挽起来,另一只手抽出一把镰刀,在赤裸的皮肉上一划,一道血线立刻滚滚壮大。
校长大惊。
“你收不收?”
“你你你这不是威胁么?”
三耳朵横刀一勒,又一道血口子裂开。
盐午和校长都吓白了脸,扑上来夺他的刀。三人扭打成一团,每个人的衣上都沾了血,校长的蚊帐也染红了一块。三耳朵高举镰刀,嘶哑着嗓门说:“唐校长,你说,要不要我死在这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校长以哭腔相求,跑出去找来了另外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让盐午马上去办入学手续。
三耳朵两只手臂上已经有了密密刀痕,也有了很多朋友。只是有一条,就是不回马桥出工。他情愿在外面流血,也不愿意回到马桥流一滴汗。他穿上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旧军衣,更多了面色的严峻。他说他正在卖血,等卖血卖够了钱,他就要到县城里买一些零件来,还要买来皮带和电线,买来螺丝刀和扳手,造一台挖山器,在天子岭上开铜矿。他的铜矿是要让马桥人享福,以后都不做田了,不种包谷棉花红薯了,天天吃了就是耍。
人们没有料到,三耳朵尖嘴猴腮的模样,居然还敢骑在本义头上屙屎,闹出后来的那件大事。那一天,本义从八晶洞水库工地回到马桥,操着一支日本造的三八大盖步枪,把五花大绑的三耳朵押到晒谷坪里,闹得村里鸡飞狗跳。本义红着眼,说三耳朵好大的狗胆,竟然想强奸干部家属,恐怕是活腻了呵?他要不是考虑到党的俘虏政策,早就一刀割了他的龙根。他在朝鲜战场上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他一个烂杆子?
他这样说的时候,人们注意到三耳朵鼻子在流血,衣服扯破了,下身只剩一条短裤,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脑袋已经无力支起来,软软地耷向一边,也无力说话,眼睛眯缝里露一线灰白。
“他落气了吧?”有人看着看着害怕。
“死了就好,社会主义少一个孽种。”本义没好气地说。
“他如何敢起这样的歹心?”
“对他亲爹老子都敢操耙头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本义喊仲琪帮忙,把他吊在树上。又舀来一瓢大粪,举在他头上。“认不认罪?你说,认不认?”
三耳朵横了本义一眼,鼻孔吹出一个血泡,不吭声。
一瓢大粪淋了下去。
人们没有看见铁香的影子。有人说她早就吓晕了,又有人说她正躲在屋里哭嚎,口口声声饶不了强奸犯,口口声声她的大腿和腰都被抓破了,非得把那小流氓剐皮抽筋不可—— 一个个身体部位都说得很具体。男人们在地坪里交头接耳,再一次投入了对她身体的关心。如果说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引导过这种关心了,那么三耳朵是不是荣任了她又一次引导的工具?她是不是担心人们已经淡忘了她的大腿和腰身?
男女老少围观三耳朵,把他笑骂了好一阵。直到深夜,才有人把三耳朵从树下放下来。他扶着墙或者树,一跛一跛,短短一截路竟走了足足两个钟头,一路上气喘吁吁,歇了好几次,浑身上下都痛。他吃力地叉开大腿,最重的伤在胯下,龙袋子被抠破了,一颗睾丸都差点掉了出来,痛得他天旋地转。但他不敢到卫生院去,怕被那里的熟人看见,怕人家大惊小怪添油加醋说三道四。他也不愿意回家,母亲虽然会收留他,但一到了这时候,兆青那个货的脸上肯定更不好看,他何必去讨没趣?他只好还是回神仙府,请同屋的马鸣找来针线,凑着油灯,自己给龙袋子缝了几针。缝到最后,胯下血糊糊的一片,自己手抖得稳不住针,浑身汗得水洗一般,还没收线就晕了过去。
村里的狗叫了整整一夜。
马鸣醒来时,三耳朵的草窝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一连几个月没有看见他。
入秋后的一天,妇女在红薯地里翻藤。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大家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发现路上立着一个人,马鬃般的长发下两只大眼睛朝这边盯着。有人总算看出来了,是满脸怒气的三耳朵。不知他是从哪里拱出来的,也不知他已经这样一声不吭地盯了多久。
马鬃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铁香的面前。
铁香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扑通——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把柴刀对铁香脚下一甩,马鬃已经跪在铁香面前,颈根尽力伸长:“姐姐,你杀了我!”
铁香朝其他女人大叫:“来人呵,来人呵……”
“你杀不杀?”三耳朵跳起来追赶铁香,拦在对方面前,再次下跪。
“你这个疯子……”铁香脸色惨白,慌慌地想夺路而逃。
“臭婊子你敢跑——”三耳朵大喝一声,喊得铁香身子晃了晃,不敢再动。他横戳戳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姐姐,你今天不杀我,你如何有安生的日子?你往我脑壳上扣了个屎盆子,你以为我忍得下这一口气?”还没等铁香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突然从腰间解下一条粗粗的藤鞭,一声脆响,把铁香抽得一个趔趄。又一声脆响,铁香已经栽倒在地。她尖叫着举臂招架,但身旁女人看见三耳朵那横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拦阻,只是哇哇乱叫,或者赶快回村去报信喊人。
“你这个烂货,你这条草狗,你这个臭婊子,你不杀了我,这个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三耳朵骂一句就抽一鞭,抽得女人满地乱滚,远远看去,没看见人,只见尘沙飞扬,一堆绿色的薯叶翻来滚去,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溅出。最后,叫声微弱了,叶子不再摇动了,三耳朵才住了手,丢了藤鞭。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新的皮鞋,新的塑料凉鞋,新的头巾和袜子,丢到不再动弹的薯叶堆里。“你看好了,姐姐,我还是心痛你的!”
然后扬长而去。
走到路口,他还回头对女人们大喊:“告诉本义那个老货,我马兴礼把他的婆娘嬲了二十五回,嬲得她顿顿地叫呵——哈哈哈——”
对于马桥人来说,马兴礼这个名字已经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