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公,你……你这是做什么?”勾践满面骇然地问着,施公向来医者仁心,平日里见到宫人受伤,都会主动赠医施药,深得宫中众人敬重,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仁善的施公竟然会杀人,而且……还这么干净利落。
施公探一探士兵的鼻息,确定他死了后,方才拔出银针收入袖中,他朝勾践拱手道:“惊到大王,臣罪该万死,但事关范先生性命与越国复兴,臣不得不如此。”
“你究竟要做什么?”面对勾践的询问,施公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世间只有范蠡,再无子皮此人。”
听到这话,勾践似乎明白了几分,“你想用他来代替范先生,瞒天过海?”
施公摇头道:“此人太过年轻,双手又因常年握刀长满茧子,恐怕难以瞒过公孙离。”
“那你……”施公知道勾践想问什么,低头道:“杀他,是为了确保这件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在勾践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范蠡身前,沉声道:“先生可做从此好负重前行的准备?”
望着那双透着绝决的眼睛,范蠡已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鼻子顿时为之一酸,哑声道:“一约定下,万山无阻!”
“好!”施公欣然点头,解下随身携带的医箱,又除了衣衫鞋帽,双手递予范蠡,“请范先生换上衣衫,扮成御医,以便趁乱出宫,也请先生除下衣衫给朽穿上。”
不过是一套寻常衣衫,可对范蠡而言,却如同千斤重,几乎拿不住,“施公,您……真的想好了吗?这一换,可就不能回头了。”
施公淡然一笑,“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先生不同,先生谋略过人,智计无双,只有先生才能助大王光复越国。”
望着视死如归的施公,范蠡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拱手,郑重朝施公行了一礼,“施公高义,范蠡当永生铭记,纵是这一世皆要负重前行,亦绝不止步!”
勾践亦来到施公面前,含泪道:“施公舍生取义,孤……不知该如何感觉,请受孤一拜。”说着,他便要俯身拜下,施公连忙将他扶住,“大王万万不可如此,臣受之不起。”
“施公若是不受,孤一生难安。”面对勾践的坚持,施公只得松手,侧身微微让开,算是受了他半礼。
在互换过衣衫后,施公道:“老朽别无记挂,唯有小女夷光,自幼居于苎萝村中,未经世故,望范先生于这乱世之中,尽力保全,老朽感激不尽!”
范蠡郑重点头,“蠡当倾全力,护夷光姑娘周全。”
“那就好。”施公释然一笑。
此时,越王宫外,公孙离一边换衣裳一边问着旁边的亲信留毒,“都安排好了吗?”
“大人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西侧门都是咱们的人,待会儿大人就从那里的入。”留毒答了一句,又道:“相国大人约摸半个时辰后会到,所以最多两柱香,大人一定要出来了。”
“足够了。”公孙离整一整身上的内侍衣裳,“事情办妥之后,我会带一群人从西侧门出来,你记得让他们隐藏起来,别露了破绽。”
待留毒答应后,公孙离自西侧门而入,吴军围宫,王宫中人心惶惶,皆在盘算着逃命,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面生的内侍。
在得知勾践与子皮等人在大殿后,公孙离心生一计,找来几名内侍,说他找到一条出宫的秘密通道,让他们赶紧去将越王带来。
众人听说能够逃出宫去,顿时精神百倍,赶紧奔去大殿告之,不一会儿,他们拥着三个人出来。
公孙离远远望着,当先一人身着玄色蹙金龙袍,必是勾践无疑,随后那人低着头,身背药箱,应该是一名御医,走在最后的……
公孙离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冰冷肃杀的笑容,他还以为是一个怎样丰神无双之士,原来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儿,真让人失望。
趁众人不注意,他快步上前拦住走在最后面的施公,“您可是子皮先生?”
“正是。”施公望着眼前这名面生的内侍,疑惑地道:“你是哪一宫的,我怎得……”
话说到一半,施公突然感觉腹部一凉,低头看去,一柄匕首刺入腹中,握着匕首的正是那名内侍。
“你……”施公双目大睁地瞪着内侍,颤声道:“你是……公孙离?”
公孙离微微一笑,俯身在他耳边徐徐道:“正是,久闻子皮先生大名,今日总算得见,着实无憾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转动匕首,狠狠绞着“子皮”的五脏六腑,直至后者一动不动。
在确定“子皮”已死,公孙离抽出匕首,抹干血迹后收入袖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护着勾践的那群宫人四处找公孙离与那条所谓的密道时,他又找到了一群惶恐不安的宫人,带着他们从西侧门出去,西侧门的守卫早在留毒的安排下隐藏了起来,自是一切顺利。
沉浸在杀死“子皮”快感中的公孙离并未发现,在这群逃出来的宫人之中多了一名御医,正是与施公互换身份的范蠡。
公孙离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他的私心,让范蠡有了逃出王宫的机会,而这个人……注定要与他成为宿敌。
公孙离刚换回衣裳,便有士兵来报,说是伍子胥到了,他赶紧带着留毒等人亲往迎接,“参见相国大人!”
坐在马背上的伍子胥望着近在咫尺的越王宫,道:“如何?”
公孙离知道他是在问越王宫的情况,当即道:“一切依相国大人吩咐,无人离开,也无人入内。”
“好。”伍子胥满意地点点头,但这份满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发现宫中只有勾践而无“子皮”时,他顿时沉下脸,盯着公孙离道:“你不是说一个都不曾离开吗,人呢?”
“卑职该死!”公孙离连忙跪下请罪,随即又满面委屈地道:“但卑职确实一直守着越王宫,不曾有半步离开,这子皮,断断不可能逃出去。”
正自这时,一名士兵走到留毒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面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竟犯下这等大错?”
士兵惶恐地道:“小人该死,但那西侧门隐蔽,实在是疏忽了。”
公孙离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假惺惺地问道:“怎么了?”
留毒硬着头皮道:“启禀相国大人、公孙将军;刚刚发现越王宫西侧尚有一门,因为位置隐蔽,所以先前未曾发现,被一群宫人趁乱逃了出去,虽然已经尽量追捕,但还是有一部份不知去向,谋士子皮……很可能就在这群人当中。”
公孙离用力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厉声道:“我一再叮嘱你要守住所有宫门,你可倒好,竟然如此疏忽大意。”
当着伍子胥的面,公孙离这一脚极为用力,留毒几乎能听到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忍痛伏地请罪,“属下罪该万死,请将军治罪!”
公孙离冷哼一声,朝伍子胥跪下道:“卑职驭下不力,令子皮有机会逃走,辜负相国大人所托,请相国大人责罚!”
伍子胥阴着脸一言不发,他不说话,自然没人敢出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在众人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带上越王随老夫去见大王。”
公孙离正要答应,耳边又响起伍子胥的声音,“至于子皮――封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卑职这就去办。”公孙离没想到伍子胥竟对子皮如此执着,嫉恨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幸亏他当机立断,已经将那“子皮”杀了,否则真被相国公寻到,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在公孙离假模假样封城搜寻“子皮”之时,范蠡已是离开了都城,亏得他当机立断,一出宫就立刻寻了一匹马离开都城,他前脚刚出,后脚吴军便接到伍子胥的命令,封锁了城门,这要是稍稍晚了一步,便会被困在城中,插翅难飞。
伍子胥一边命人封锁城门,一边将勾践押上城台,越军士兵看到自家大王被吴军俘虏,哗然之余,再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纷纷弃甲投降。
至此,越国彻底战败,吴国大胜!
会稽沦陷,令城中百姓惶惶不安,封城令则让这份惶恐达到了顶点,他们就像被关起来的牲畜,在无助与恐惧中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恐惧从来都是滋生流言最好的摇篮,不知是谁传出来,说伍子胥要屠城,不过半日功夫,已是传得街知巷闻,成为压垮会稽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没时间去辩别这个流言的真假,只想尽快逃离此处。
无数会稽百姓纷纷涌出家门,想要出城逃难,却被吴军拦在紧闭的城门前
公孙离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在他听来,哀嚎与惨叫才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上瘾。
“住手!”杀红了眼的吴军士兵举起染血的刀刃,欲朝一名年轻女子砍下时,突然被人叫住。
公孙离被人打断了“享受”,满心不悦,正要喝斥,抬眼看到来者,面色微微一变,迎上去道:“太宰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来者正是伯嚭,他笑吟吟地道:“刚刚入城,听到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瞧瞧。”说着,他扫了一眼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越国百姓,笑意深深地道:“公孙将军还真是雷霆手段,才刚进城,就杀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公然违抗相国大人命令,意欲强闯出城,难道不该杀吗?” 公孙离知道他跟伍子胥是死对头,当然不会让他抓到把柄。
“该杀,不过……”伯嚭走到那名瑟瑟发抖的女子面前,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如此美人儿,杀了着实可惜,还望公孙将军手下留情。”
见他干涉自己的事情,公孙离眸光一冷,“太宰大人与其在这里怜香惜玉,不如好想想怎么向大王交待之前那场惨败,出征之前您在大王面前可是夸下了海口,要生擒越王,结果可是连城门都没摸到,要不是相国大人英明神武,用兵如神,您可就要成为吴国的千古罪人了。”
公孙离这番挖苦,正中伯嚭痛脚,一时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不过他也是老奸巨滑的人,很快便敛了心思,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天下人都知道相国大人英明神武,有他在,吴国方能久安,亦方能强盛。”
公孙离眉头微微一皱,他隐隐察觉到伯嚭这番话不简单,却一时猜之不透,正自思索间,伯嚭已是道:“传我令下去,搜罗所有容颜妍丽的越女,带回吴国。”
公孙离一怔,道:“此事可要先禀告相国大人?”
伯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我的话不顶用?”
“下官不敢,只是……”不等公孙离说下去,伯嚭已是道:“既然如此,那就照办吧;这可是献给大王的,公孙将军抓紧一些,别给误了。”说罢,他拂袖离去,不给公孙离拒绝的机会。
这对于越国百姓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灭顶之灾,吴军所到之处,无数越国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这场灾难波及的还有刚刚逃出的夷光,她刚出城就遇到了一小股吴军,虽然最终杀了这群吴军,但保护她的那两名侍卫却血战而死,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正当夷光准备离开此处时,远处扬起一道尘沙,在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中,以肉眼能够看到的速度逼近。
夷光一惊,急忙走到远处扬起一道尘沙,在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中,以肉眼能够看到的速度逼近。
谁也不知道来的是援军还是敌军,在弄清楚之前,还是先藏起来稳妥一些。
事实证明,夷光的担心并不是多余,来的并不是越国援军,而是奉命去搜罗越女的吴军。
“吁!”奔在最前面的留毒在城门前勒马停住,跟在他后面的几名士兵齐声朝城头道:“我等搜罗越女归来,立刻开城门!”
连着喊了三遍,负责看守城门的吴军士兵终于听到,匆匆打开城门,谄媚地迎出来,“百夫长一路辛苦。”说着,他看了一眼押解在后面的囚车,里面关着十数名貌美如花的越女,有几个想是被抓之时曾经抵抗过,衣裳有些破烂,露出雪白的香肩。
士兵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百夫长这次可是搜罗了不少美人儿,大王一定会喜欢。”
夷光听到这话,心中一惊,悄悄探出脑袋,果见许多越女在囚车中嘤嘤哭泣,令她没想到的是,竟在这些越女当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姐姐!”夷光在心中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名女子,竟然是郑旦,她也被抓了。
夷光心神恍惚之下,不甚踩到了地上的一段枯枝,发出“咔嚓”的一声轻响,虽然很轻,但还是惊动了留毒,两道阴冷的目光往夷光的方向看来,“谁?”
夷光知道躲不过去,只得起身走了出去,留毒冷冷打量着她,“越女?”
“是。”夷光话音刚落,便又听留毒道:“把面纱除下。”
夷光知道此处由不得她说“不”,只得依言解下面纱,露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庞。
留毒怔怔地看着那张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庞,连呼吸都忘记了,这两日他四处搜罗越女,也算是见了不少美人,但没有一人,能够与眼前这个女子相提并论,简直是天上仙子下凡。
美,真是太美了!
留毒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对同样看傻了眼的士兵道:“把她押上囚车。”
郑旦自是认出了夷光,一见她上车,立即与之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不止,夷光也是满腹悲伤,但她始终忍着泪水,不肯放纵其落下。
她清楚,在这乱世之中,眼泪是最没用的存在。
夷光抚着郑旦的背脊,轻声安慰着,待后者平静下来后,她轻声道:“姐姐怎么会被他们抓到的,郑大娘他们呢?”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刚刚才止住眼泪的郑旦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道:“那日与你分别后,我们一路往南走着,结果途中遇到吴军,父亲和母亲都被……都被他们杀了,只有我,因为有几分姿色,所以被留了性命,说是要带去献给吴王。”说到这里,她紧紧拉住夷光的手,颤声道:“我好怕,夷光,我好怕,怎么办?怎么办?”
夷光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姐姐。”
这话令郑旦心中稍安,哽咽道:“幸好遇到了你,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但对你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
郑旦眼里布满了担忧,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吴王夫差如何残忍,如何好色,落在他手里,想想都可怕。
夷光知道她的心思,微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望着她明丽动人的笑颜,郑旦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伸手刮了一下夷光的琼鼻,“亏你还笑的出来,真是心大。”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你找到施伯父了吗?”
夷光神色一黯,将宫中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郑旦握紧夷光微凉的双手,安慰道:“别担心,施伯父人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希望如此。”夷光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在车轱辘一圈又一圈的滚动中,她们被带进了都城,也被带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没人知道等待着她们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