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一惊,疾步走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离泽捂嘴咳嗽一声,更多的血从他指缝中渗了出来,“这两人想对你不利,被我杀了。”
夷光抬眼看去,只见那两具尸体旁边都有一把刀,难怪刚才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应该是那些趁乱打劫的贼人。
“这两个贼人定然还有同党,可能就在附近,你快走吧,别被他们撞见。”
面对离泽的催促,夷光没有离去,而是伸出两根青葱一般的玉指搭在离泽手腕上,显然是要替他诊脉。
离泽甩开她的手,焦灼地道:“我没事,你赶紧就是了。”
“我才是大夫,坐好!”夷光不容置疑地说着。
离泽从那双清澈的明眸中看到了坚定,无奈地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地上,将手伸了出来。
随着迟缓无力的脉膊透过皮肤传递到指尖,夷光秀眉顿时蹙了起来,离泽本就有伤在身,再加上心悸之疾,导致气血不足,虽然被她救了回来,但亏损的气血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恢复的,需得静养数日;可他刚才为了对付那两名贼匪,强行调动内息,导致气血虚损过度,经脉大乱,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危及性命。
夷光思索片刻,道:“你的伤很重,必须得立刻医治,但我手上没有足够的葯材,此处也不是医病的地方,我带你回村子里。”
“可是……”不等离泽说下去,夷光已是不由分说地道:“没有可是,除非你想死在这里,走吧!”
离泽身份贵重,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这样命令,说不出是怎样的古怪,但此刻他确实走不动路,只得由着夷光搀扶他回到十室九空的村子里。
在将离泽安置在内室后,夷光去了后院煎葯,却意外发现后院的门被人强行推开,抽屉乱七八糟的敞着,葯材掉得满地都是,还有一串已经凝固的血迹,想是村民逃难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伤,知道她家世代行医,便来她家“取”葯。
在将剩余的葯材清点了一番后,夷光蹙起了一对秀眉,离泽气血瘀滞,必需用田七来通脉行瘀,可偏偏田七都被拿走了,剩下那一丁点根本入不了葯。
夷光思索片刻,背起一旁小小的葯蒌,回到内室对离泽道:“葯没了,我去山上采点来,你再忍一会儿。”说罢,夷光便要离去,却被离泽一把拉住,后者忍着痛楚,虚弱地道:“外头乱,去不得。”
“我若不去,你便死定了,你舍得吗?”夷光说话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离泽露出犹豫之色,攥着夷光的手亦松了几分,趁着这个机会,夷光挣开道:“好了,我很快回来。”
这一次,离泽没有再挽留,就像夷光说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舍得,也不能死在这里,所以只能忐忑地望着夷光离去。
从晌午到日落,一直不见夷光归来,离泽心中的那根弦亦崩得越来越紧,难道……真出事了?
就在离泽强撑起身,双脚颤抖地踩在地上,打算去寻找夷光的时候,一直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推开,正是夷光。
看到夷光安然无恙,离泽长舒了一口气,未及说话便已经晕厥过去,他身受重伤,这大半日功夫,一直是靠意志力在强撑,如今夷光归来,心头那根弦一松,自是再也撑不住,等离泽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外的树枝照进来,投下稀疏的影子。
离泽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夷光的身影,却不曾瞧见,难道……昨夜是自己的幻觉?
正自不安时,清灵婉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在找我吗?”
离泽急忙循声望去,果见夷光站在床尾处,脸上依旧蒙着那层轻纱,几缕阳光照在她身上,恍如落入凡间的仙子,令离泽不自觉看痴了神,直至夷光再次询问,方才醒过神来,借着咳嗽掩饰着脸上的不自在,“你……没事就好。”
“你刚醒,不宜吃太过油腻的东西,且喝点粥垫垫饥吧。”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搁在旁边的白粥在床边坐下,吹凉之后递到离泽唇边。
“多谢。”离泽很想自己吃,但实在手脚无力,只得就着夷光的手一口一口地吃着粥,一碗暖粥下肚,离泽终于有了几分力气,靠着床头半坐起身,“你有什么打算?”
“待你病好之后,我便会入都城。”夷光声音是一如既然的恬淡雅静,犹如淙淙流过的清泉。
离泽眸中射出一缕精光,“越国覆巢在即,会稽又岂能独善其身?去了不过是自投罗网;要我说,你现在应该离开这里,离开会稽,走得越远越好。”
夷光目光在离泽苍白的面孔上徘徊,“你是什么人?”
离泽眸光微微一闪,借着咳嗽掩饰道:“咳咳,姑娘忘了,我是从姑苏来的商人。”
商人……
面纱下,夷光唇角漫过一丝微笑,离泽这身衣裳虽不起眼,却是最上等的绸缎,再加上他的举止言谈,身份绝非商人这般简单,但离泽不说,她也无谓去点错。
望着沉默不语的夷光,离泽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冲动,脱口而出,“姑娘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去姑苏。”
倏闻此言,夷光满面诧异,待得回过神来后,神情古怪地道:“你……要我去吴国?”
“是。”离泽坚定地点头,刚才那句话虽是一时冲动,可冷静下来后却发现这是他心底最迫切的期望,若是不说出来,他一定会后悔,“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断然不让你受一丝委屈。”说着,他便想去拉夷光的手,却落了空。
夷光后退一步,明眸沉静如水,之前那一丝涟漪早已化做冷凛的秋霜,“公子莫要开这种玩笑了。”
离泽不假思索地道:“我岂敢与姑娘玩笑,实不相瞒,吴军兵临城下,会稽绝非姑娘的安身之处。”顿一顿,他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道:“姑娘若肯相随,离泽绝不相负!”
“绝不相负……”夷光饶有兴趣地念着这几个字,下一刻,她神情冷了下来,“你连真名也不愿相告,何以敢说‘绝不相负’这四个字?”
离泽没想到她会看出这个,一时尴尬不已,涨红着脸道:“我……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那会儿初与姑娘相识,所以心存防备,如今想来,实在是小人心肠,我在这里给姑娘陪不是了。”说着,他坐直了身子,勉力朝夷光施了一礼,随后又道:“在下真名……”
“你无需告诉我。”夷光漠然打断,“此次一别,你我以后都不会再见。”
听到这话,离泽顿时大急,迭声道:“姑娘息怒,在下真的不是有心隐瞒……”
夷光摇头打断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些都不重要,我知道公子有能力护我周全,但那是你的家国,不是我的,你我……从来不是同途之人。”
这句话让离泽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夷光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一口拒绝。
许久,离泽有些不死心地道:“姑娘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会稽大乱是必然之事。”
夷光目光穿过窗子,望向会稽的方向,“我父亲在那里,我是一定要去。”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可离泽还是有所失望,他是真的欣赏这个温婉而坚定的女子,哪怕连她的真容也没见过。
良久,他低低道:“可惜不能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夷光明眸微闪,忽地道:“你若真想报答,就请记住一句话。”
“姑娘请说。”
夷光樱唇轻启,缓缓吐出十四个字,“天下兴亡百姓苦,干戈纷争几时休。”
离泽轻声念了几遍,神情郑重地道:“多谢姑娘赐言,在下当铭记在心,永不相忘。”
“若你真能记住,也不妄我救你一场。”说着,夷光道:“好了,你歇着吧,我去煎葯了。”
“且慢。”离泽唤住意欲离去的夷光,目光殷殷地道:“能否让在下一睹姑娘芳容?或者告之名字,也算留个念想。”
“既不会再见,又何必留下念想。”说罢,夷光施施然离去,留下一脸失望的离泽。
接下来的两日,离泽与夷光聊了许多,后者关于战乱以及天下局势的见解,令离泽惊叹,此女若为男子,当胜过无数须眉;至于离泽的内伤,也在夷光亲手所煎的良葯下渐趋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离泽心中乍喜还忧,伤势好转,自是好事,可那也意味着要与夷光分别,从茫茫人海,不知何时能够相见,或者像夷光说的那样,再无相见之日。
这一日,天气晴好,离泽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屋外,春光蓬勃洒落在脸上,倒是掩住了几分苍白。
不远处,一群人正往这边走来,边走连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待得看到离泽时,那群人神色一愣,下一刻满面狂喜地奔过来。
确定真是离泽后,为首那人激动地跪下磕头,“大王,属下总算找到了,相国大人都快急疯了!”
“起来吧。战况如何?”离泽……不,此时该换一个称呼了,这个自称商人的离泽,正是吴国大王夫差。
图匕恭敬地道:“启禀大王,相国大人用兵如神,我朝大军已经击破越军最后一重防守,向会稽进发,相信不出数日,便可攻破会稽,大获全胜。”说着,他又关切地道:“大王可是受伤了?”
夫差咳嗽一声道:“还好,不碍事。”
“此处不安全,请大王即刻随属下们回去,也好让相国大人安心。”图匕的话令离泽犹豫不决,夷光一早去了他们之前相遇的溪中汲水,尚未回来,若他就这么走了,可就连告别也错过了。
夫差思索片刻,已是有了主意,“扶我去一趟溪边。”
“是。”图匕不敢多问,扶着夫差往溪水走去,远远看到夷光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一个人,似在说什么,夷光手中还有一块布,像是从衣角撕下来的。
此时,夷光也看到了夫差以及他身边的人,眸中掠过一丝了然,在朝夫差微微一福后,转身离去。
这就是告别了吗……
在他失神之时,夷光已是转身离去,恰逢微风拂过,撩起她覆在面上的轻纱,露出半边真容,在溪中游曳的鱼儿看到夷光的倾城容颜,纷纷为之倾倒,沉入水底之中。
这一幕恰好被夫差看到,惊叹不已,以前曾听人说过“沉鱼落雁”,总以为是夸大之语,没想到这世间竟真有沉鱼之姿,可惜他站在夷光背后,未曾看到,实在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