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殊眼神里仿佛全然没有鹿子坤这个人一般,只是静静的盯着鹿羽,道:“你可愿意,鹿羽?”
鹿羽一怔,盯着黑子,心里的不安和卑微在一瞬间全部被揉碎,如同那晚的满天星辰,和言殊一起漂泊在漫天无边无际的星河灿烂里,救人水火是他,雪中送炭是他,鹿羽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仿佛会被烫伤般,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言殊目光遥遥的盯着不知哪里的远方,时光仿佛退了多年前的傍晚。
半山腰的竹林小筑,日光自竹子间隙投下点点碎影,清润的僧人把手执剑教导少年,暖阳勾勒出空桐温和如泼墨山水般的眉眼,他动作行云流水,以浮屠禅杖作剑示范给立在身旁的少年看。少年着一身玄衣,眉宇间虽执拗却仍携着一丝稚气,神情专注的盯着随动作起伏如云雾般飘逸灵动的袈裟。
“可领会了?”空桐收回禅杖,鼻翼上沁出薄薄的细汗。
“领会了七八成。”言殊抬头,逆着光盯着空桐脸颊上清凉的汗珠,眼下虽然是炎炎夏日,言殊仍在空桐身上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灼热与躁动,他永远是那么出尘,如九天之上那轮寒月,洒下清辉不过为照亮尘世,走时却不占一丝半点烟火气。
空桐抚了扶少年的脑袋道:“已然很好,修行一途切莫心浮气躁。”
言殊点了点头,递过去捏在手中的许久的帕子,小声道:“擦汗。”
空桐目光在那方帕子上微微停留,又很快移开了,抹了抹额角的细汗道:“阿殊,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少年沉默许久,竹林细叶沙沙的摩擦着,凉风习习。
“法师,阿殊想拜您为师修习结界通灵之术。”言殊说着,跪在空桐脚边。
空桐蹙起清秀的眉,摇了摇头道:“阿殊你极有天赋,须有更好的引导人,可这个命定之人不是我。”
言殊攥紧了空桐的僧衣下摆道:“法师常说,世事无常,那么阿殊的命又为何不能由自己争取呢?”
“阿殊,我此生志在四方漂泊,降妖除魔,不会是一个好的师傅。”
言殊抬起头,眸子写满了欣喜道:“阿殊愿意,修行之道正是为了扶危济困,法师四方游历,天涯海角阿殊都誓死追随,只求法师不要厌弃。”
空桐蹲下来,平视着少年清澈执拗的脸道:“若你坚持,我此生便收你这一个徒弟。”
言殊心愿达成,却蓦然红了脸,眼睑下垂盯着脚尖,嗫嚅道:“多……多谢师尊。”
空桐心头一乐,看着平素沉稳寡言如个小大人似的阿殊如此扭捏,还真是不多见呢。也唯有这时,才让一向要求严苛的空桐记起,言殊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从今日起,你便随为师修炼这结界通灵之术,若你日后有意,这炼丹制药的法术也可一并传你,不过,修行之道切不可心急。”
“多谢师尊,阿殊谨记。”
深秋的夕阳洒下暖意,僧人一袭袈裟,垂目低眉,安然出尘。少年拜服于地,脸上挂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欣喜与朝气。如今忆起,如一幅泛着古色的半掩画卷,早已蒙尘。
弹指一挥,时光白驹过隙。
就在眨眼间,往事历历在目的在言殊的脑海里回演,而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仍在继续,言殊的意识蓦然醒转。
“道友,此事乃道宗和叛徒的恩怨,看道友的法力修为也是凤毛麟角,想必不会与我等为难吧。”鹿子坤用明晃晃的剑横在鹿羽的脖子上。
“我若偏要为难呢?”言殊声音透露着森森寒意。
“那便只能取下鹿羽的首级后,再与你细算了。”鹿清儿柳眉一竖,长鞭一甩,地上的石子纷纷飞溅起来。
“清儿!”鹿子坤轻喝一声阻止了她,毕竟言殊手刃失头鬼、诛杀凫沌的修为实在不容小觑,于是他依旧不死心劝道:“道友三思,你若与我为难,便是与整个青鹿道宗为难,为了这样一个废物,值得吗?”
言殊面无表情,右手抬起,寒焰直直的指向鹿子坤道:“想必你已经听清楚了,无论他之前在道宗犯了什么罪,我言殊收的徒弟,都还轮不到你指教。”
此语一出,犹如一道惊雷劈下。鹿羽蓦然瞪大了眼睛。
言殊?!五洲大陆三大修门之一的玄裔神宫,最年轻的神官长!传言中的言殊向来都是天才与神眷的宠儿,十岁得空桐法师指点,十三岁便勘破虚空境,十五岁初探无妄境,十七岁成为玄裔神宫最年轻的神官,十九岁手刃妖神意志,同年,以一人之力苦战三天,大败对父神神谕有异议的三名神官,一跃成为玄裔神宫神官长。
在成为神官长后,言殊真正的神迹开启了,斩杀逃窜人间的三千狱鬼,治理天窟倾泻万年的洪水,重伤南沼九尾狐一族,令魔族不战而降与北境划江而治,诸如此类寻常人穷尽一生才可完成一件的,言殊在他的任期做了不知多少。
鹿子坤与鹿清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震惊。若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言殊,别说鹿子坤与鹿清儿,即便是鹿子坤他爹联手其他几位长老也难是敌手。
“哐当”一声,鹿子坤手一松,钢刀落地。
“神官长,青鹿道宗三长老门下弟子,鹿子坤、鹿清儿在此见过了。”鹿子坤拱手一拜,拉了拉仍然为师兄的死耿耿于怀的鹿清儿,附耳道:“清儿,快!”
鹿清儿拖着长鞭,上前两步朗声道:“神官长大人,青鹿道宗素来与玄裔神宫交好,我们奉命捉拿鹿羽,您再三阻拦,不知所谓何意?”
言殊心里对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鹿清儿生出三两分欣赏,比起那个刚刚口口声声要为同门报仇现如今卑躬屈膝的鹿子坤,鹿清儿倒是更为重情重义。于是揶揄道:“既然是奉命捉拿,不知深陷此处的你们该如何回去复命呢?看来这些年,道宗对初级弟子的历练要求可是越来越高了。”
鹿清儿气结,把鹿羽推搡一把道:“算你运气好,待出了这辋川禀明天尊再与你细算。到时候,看谁还能救你这个怪物。”
鹿羽呆呆的摸了摸脖子,盯着黑子,哦不,是神官长言殊,一时间竟不知再能开口说些什么,脑海里叹息般回响起一句不知何时听来的诗。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