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门而入,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盏红纱宫灯,泛着荧荧的红光飘在半空着,在我们两人身前引路,走过这空荡深邃的长廊。
庭院深深,在吾南墙。何处枝繁叶茂,何处青郁苍苍,唯有寂寥无声,在吾周身。
我感到一股莫名袭来的悲哀,斗转星移。
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时移变迁,我走在一个又一个回忆里,像是穿梭记忆碎片的大海之中,每一个画面在我眼前瞬现瞬灭,那每一个画面,都是关于他们的。
萧衍、东方凌。
萧衍,南齐武威王,一生征战沙场,功高盖主,饮一杯御酒,白骨殿上。
手沾杀戮太甚,功过相抵,难以转世,便在酆都城里生活了上千年。
权势功绩,于他而言早已是云烟厌倦,那黯淡无光的酆都城即便是再用灯火装饰,也只是死亡后的黑暗,只是千年的寂寞,这样的日子,萧衍已经活够了,这倒枷锁,或许是上天的惩罚吧,萧衍终究是不明白。
川蜀之地有意酆都县,俗传人鬼交界处。县中有井,每岁焚纸钱帛投之,以求民安。书生东方凌夜行此地,不慎跌入井中,入井五丈许,地黑复明,灿然有天光,所见城郊宫室,悉如阳世。
书生胆大好奇,四处观望,惊动了酆都府兵,为躲避追捕,顺着树枝爬进了萧衍的府祗,又没能抓得紧,不慎从树上掉了下来。
将上千年没有过情绪波动的萧衍吓了一大跳,他当时在树下饮酒解愁,一口桂花酒的苦涩还未咽下,那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他怀里就掉入了一个重物。
白衣书生东方凌发梢上还挂着树叶,发丝凌乱,有些尴尬地朝萧衍笑了笑。
怀中少年笑得明媚,眼睛里泛着那种生命力的光芒,就这样从天而降。
那一刻,世间骤现光彩,杂树生花,时光停滞。
萧衍的心有些悸动。
是因为生命带来的悸动。
东方凌拜托萧衍帮帮他,别让那些长得狰狞的官兵抓到他。萧衍将东方凌藏在了府里,护他平安,两人相逢有缘,又感念是知己难寻,一来便是数年。
可是萧衍忘了,阳人不可在冥界久处,阴气入体,一年为十岁,没过几年,便耗尽了东方凌原本六十载的寿命,死在了酆都,死在了萧衍眼前。
东方凌一生好学无过,逃不过轮回,被地府阴官带走,这都不是萧衍能决定了的。
可东方凌走了,萧衍再也无心于此了。
他弃一切于不顾,纵身跳入黄泉,忍受着钻心刺骨的痛渡过了黄泉回到了人世。
转生成了民国的流浪儿萧衍。
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遇到了东方凌,却没有能想得起曾经的过往,被那一世家破人亡的仇恨掩住了眼睛,他连同外人害死了东方凌的父亲,占据了东方凌的家产,却不忍心伤害东方凌,想放他离开,不料那人从中作梗放火烧死了东方凌。
那一世,萧衍终究又成就了一番事业,他站在十里洋场最高贵的地方,望着楼下茫茫灯海,却再也见不到挚友的踪影,再也看不到少年温柔的笑容。
几十年后,萧衍病逝,魂归地府,才想起前一世与东方凌的过往。原来用尽一生,也不过是找到他又失去他。
萧衍回到了酆都,他还是那个有权有势的萧王爷,还是一个人的萧衍。
我揉了揉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我们随着那引路的宫灯,从前庭走到后院,院里寂静,槐树下有人独饮,周身如墨,绣着银丝游龙的图案,面容英朗,棱角分明,如同肃杀的寒风气势逼人,但他的眼里却总是有股哀凉和多情。
那盏宫灯飘到人身前化作一道红光收入人指尖,男人端起一杯酒,酒香苦涩,一饮而尽后,他抬头去看树上,一无所得。
我知道他是萧衍,最近几天,我天天看着关于他的回忆。
还是那些回忆里英挺俊朗的模样,眼含悲伤,是一团怎么也解不开的愁绪。
但是我还是气他偏执,像他这样乱搞,只会害死老六,说是前世的好友,但这一世老六什么也不知道了啊。
我跑上前去问他:“老六呢?!”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我,像是早已知晓我的来意,摇了摇头说:“不在这里。”
“你骗人!你侵占老六的梦境,还不就是为了带他回阴间陪你吗?你又想害死他!”
老六自从被这家伙缠上,就身体虚弱,阳气衰微,动不动就晕倒,他难道又想像当年一样耗尽老六的阳气才甘心吗?
“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了。”
萧衍的声音有些微颤,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又摇了摇头,低首去倒酒来喝。
我以为他就是执迷不悟地想害死老六,气得冲上前去打翻他手里的酒杯,火气冲冲地看着他。
“前世今生,死后就该放手了,老六总有他的人生要过,他没欠你的!。”
萧衍没有理会我打翻他手中酒杯的动作,索性抓起酒壶对嘴灌下,指着赵琨,道:“是我欠他的 。那位地府的鬼吏,你可是有勾魂册的吧,你可以看看那上面是不是已经有了阿凌的名字,是不是天意弄人。”
赵琨一愣,连忙从怀里拿出勾魂金册,翻开一页,只见一道金字浮现在空中。
是老六的名字,老六的寿命只有二十年,今天是最后一天!
赵琨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看向我,指着那道金字,说:“东方凌今晚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认识字!”
我根本没想到老六就要死了,怎么可能,他之前并不是还活奔乱跳的吗?除了鬼上身和鬼压床以外没什么事啊?怎么可能就这样要死了?
我连忙跑过去翻看那书上写的,忙问赵琨:“是被这鬼害死的?!”
“如果是鬼害死的,寿命还是会是原先的。勾魂册上不会只显示寿命二十年的,而且东方凌....的死因是突发性心脏病....”赵琨有些害怕刺激我,皱着眉试探性的小声说着。
“这说明,原本东方凌今天就要去世了。”
“怎么可能....老六还那么年轻...不可能就这样....”
我的脸色苍白,难以相信,昨天还和我们去聚餐的老六,今天就要离开人世了?就这样死掉了?他明明那么优秀,他明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啊。
我不是圣人,只是普通的凡人,看不透生死,看不透轮回。
“一个月前我打听到阿凌的消息,却发现他只剩一个月的寿命了。便找那传说可以解人犯愁的咖啡馆的老板,他给了我能传魂借命的青龙魂戒,以我的魂力为他续命。”
“不过,他已经忘记我了。”
萧衍从怀中拿出一枚青玉扳指,颜色款式都和老板当初给老六的一模一样,原来这是一对戒指,可以为对方以魂力续命。
老板他....
早就知道....
“你....可是....老六能活下去吗?”
我望着萧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是为了缠着老六而进入梦里,不过是想让老六想起他,只是老六想不起来,老六的每一世都想不起来萧衍,他只是和他遇见又忘记,在轮回里过他的每一世,只有萧衍,一个人记得这一切。
“他不能死的,他不能每一世都在最青春的年华离开人世,都是我欠他的。”
萧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紧紧握住那青玉扳指,眼睛直望着那唯一的希望。
他不该再这样自私地占有他了。
萧衍的一生都是黑暗的,只有无尽的拼死厮杀,只有暗淡无日的地府,只因为那是一缕阳光,所以贪恋至极,他努力地想要抓紧那一缕阳光,却总是从指间流逝。
青龙魂戒,一命换一命,萧衍修行近千年的魂力,总该能让他好好活一世了吧。
萧衍握紧 手中的戒指,将魂力灌入戒指之中,黑气从他胸口涌出聚向手臂而下,狂风暴雨地直冲向他握着戒指的手,如同形成一小型的风眼,浑身魂力抽离了身体,脖颈处的青筋凸出紧绷。
我还没明白萧衍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他身上涌动起强烈的魂力波动,是很强大的力量,远不是那些猛鬼,或是赵琨或是白无常所能比的,那般纯粹的魂力朝他手上的戒指聚集,我有些无措,但觉得情况不对,连忙想要出手制止他,却被他周身魂力的涌动震开。
“你想干什么?!”
“苏小哥,他想用魂力给东方凌换命!”
我朝赵琨手上看去,只见他手中金册上所浮现的那行记录老六死期的金色大字正在渐渐消失,那萧衍的魂力正随之逐渐减弱,全部被那戒指吸收了,像是在慢慢衰竭。
他是想找死吗?鬼魂所以能存世全靠魂力,他现在把近千年修行的魂力耗在这里,会魂飞破灭的!
“你会死的!”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隔着翻涌滚动的黑气漩涡大喊着,我其实不想见他死,或许是爱屋及乌吧,或者是可怜他,我不知道,就是不愿意看他就这样一命换一命。
“死,比活着容易。”
萧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是温柔而轻松的笑,仿佛沉浸在了过去的美好之中,他的身体瘫软在木椅上,渐渐变得苍白透明起来,他玄黑的袖口垂落,盖住他握着青玉扳指的手,我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那一年的萧王府终于有了生气,槐树上开起来雪白的花骨朵,渐渐流淌起的小河潺潺。
萧衍拿出一把古琴,撑在树下,席地抚琴,却目不视琴,眼里所见全是那伸手弄花的白衣书生,书生转头朝他笑着说。
“我不走了,萧衍你一个人太孤独了,我留下来陪你好了。”
那往日里温润有礼的白衣书生,抛开凡世间的之乎者也,其实也会爬树,也会放开心扉地笑。他的声音伴着高山流水的古琴声,再也没离开过萧衍的心。
萧衍的身体渐渐透明消失。
“嘭。”
那戒指掉在了地方,萧衍消失了。
空荡的木椅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萧衍他真的这样做了?真的值得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基友情了啊啊啊啊啊!
我的内心的奔溃了,虽然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从来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不行,要快点回去找老六,看看老六的情况!
我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枚戒指,拍了拍赵琨,打算回去。
转身走了几步。
又停下来转头去看,原来一切都是真的,萧衍他真的消失了。
那老六怎么办?老六....
我在最后十分钟的时候赶回来咖啡馆,回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人都落地了,还是活着好,踏实。
我来不及质问老板,这一切是不是他搞的鬼。
连忙打通了老四的电话,询问老六的情况。果然老六突发了心脏病,被宿舍里的人连忙送去了医院,好在已经抢救了回来,脱离的危险,现在还在昏迷,可能要住一段时间的院才能恢复过来。
我连忙和赵琨告别后,打车去医院看老六。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老六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鬼气,心脏在跳动着。
老六他好好地活着呢。
我握住老六的手,发现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枚青玉扳指,疑惑地看了看老大他们。
“送过来的时候就抓着这东西,怎么也取不出来。”
我无奈笑了笑,看来有执念的不只是萧衍一个人啊。
我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戒指放在老六手里,只见老六的手指微微抬了一下,然后慢慢苏醒了过来,他看着我。
忽然泪流满面,咬着下唇,摇着头说:“五哥,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他了。”
天宫,月老树下。
月老树下贪睡的童子被忽然闪动的青色光芒弄醒,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那条红线不小心解开了,挠了挠头,庆幸自己醒来得及时,否则被师父发现,又要挨骂了。
连忙将红线系好挂在了月老树上,拍了拍袖子,又继续按姻缘蒲工作去了。
却没见依靠着躺坐在树上的白衣人,无奈摇了摇头,望着那道青光闪过的方向,低声喃喃着:“姜兄,你又开始了。”
一个月后,老四转系换了宿舍去别的院,我们宿舍空出来了一个床铺,宿管大妈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安排了一个新来的大一学弟来我们这里住。
害怕给学弟留下坏印象,我们发动全员打扫了一上午卫生,连大病初愈的老六也赶回来欢迎新学弟。
我们等着无聊聚在一起打牌,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我们撺掇着提前下完牌的老六去开门,老六站起来走过去开门,我望着他的方向。
门打开了,老六忽然愣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望着来的人。
只听见那被老六遮住半个身子的人,开口道:
“学长好,我是大一的萧衍。”
.....
萧衍?
我没听错吧?
我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站在那里的男子比老六高半个头,身材挺拔,英姿俊朗,一身黑色,望着老六温柔地笑着。
老六愣了愣,眼泪划过脸颊。
“你好,我是大二的东方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顾城《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