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五年王锦江刚考上高中的时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话讲是讲,但还没怎么具体落实。他能上高中,一是学习不错,公社中学那一年就考上了三个,他是其中之一;二是钓鱼台的书记刘曰庆也是个糊涂虫,他寻思他爹虽然社会关系复杂,但出身还不错,历史也清楚。再说这孩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怪有出息样的,将来弄个脱产干部当当也说不定的,咱别给人家耽误了,遂让他上去了。
王锦江上的那所高中在县城,离钓鱼台六十来里地。他上学就推着独轮车,以便星期六放学的时候捎一车酒糟回家。那时候的酒糟很便宜,两毛钱一车随便推。他为了不吃亏,每次都装得很多,将筐装满了还不罢休,还要上去踩一下。刚出锅的酒糟湿漉漉的,还冒着热气儿,随便装一点就重得要命,他这个装法,那就三四百斤下不来。再推上六十多里地回到家,肯定累得他不轻。可第二天下午他照样能按时回校,还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买酒糟当然是为了喂猪,那玩艺儿甜丝丝的带点酒味儿,吃了晕晕乎乎的不想动弹,全长成了肉;还酒鬼似的容易上瘾,越吃越想吃。他家的猪出栏率就特别高。庄上的人都说这孩子身体不错,又特别会过日子,是个成熟的好少年。
他后来买酒糟买出经验来了,那就是不一定等到星期六再去买,可提前几天买回来晒上它,待星期六往家推的时候就轻快多了。
他这一手在班上却不怎么受欢迎。他买回酒糟来到处晒,且酒味儿熏天,影响了集体卫生,卫生委员不得意他。另外他整天琢磨着买酒糟晒酒糟学习肯定受影响。有一回正上着课,外边打了一声雷,他嗷地就是一嗓子:“毁了!”老师吓了一跳:“怎么了?”“我的酒糟还在操场上晒着呢!”他说着,也不经老师批准就忽地窜出去拾掇他的酒糟去了。老师就拿着粉笔头儿在黑板上敲打着说他整个一个中农思想,对赵公元帅礼拜得最勤,看见那些小财东就垂着一尺长的涎水什么的。
这班上还有个钓鱼台所在公社的学生,是女的,叫温小蒙。她父亲是南下干部,前些年***叫嚣反攻大陆南方沿海城市搞疏散的时候把她一个人给疏散回来了,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上学。她刚回来的时候,因为环境不适应,老师讲课也听不懂,学习比较吃力。可半年不到就赶上来了。她是公社中学那年考上的三个高中生之一,在班上当文娱委员。她长得当然就非常漂亮。凡是南下干部在南方找了老婆生的孩子一般都很漂亮,既有北方女孩的身条儿,又有南方女孩的皮肤。且举止大方,态度文静,气质高雅。她还会识谱,唱歌很好听,打拍子很好看。她打起拍子来,手腕儿特别柔软,两只手配合得很和谐,进退起伏抑扬顿挫很有层次,像抚摩一种很轻柔的纺织物。你看她打拍子,就知道什么叫美的旋律,诗意的抒情,热情的奔放。同时也莫名其妙地生些自卑的情绪出来。
温小蒙回沂蒙山几年了,却仍然对老家特有的一些东西保持着一种好奇和新鲜感,比方她对上坟、过年请家堂、养蚕的时候门楣上挂红布条儿这些事都特别感兴趣。她对王锦江上学还推着独轮车买酒糟也觉得挺好玩儿。他二位在初中因为不是一个班,从没说过话。上了高中之后,觉得一个学校出来的,又属一个公社就有种亲切感。王锦江推着酒糟回家的时候偶而能与她同路。她不是每个星期都回去,回去也不用11号,而是骑自行车。王锦江起初特别不愿意与她同路,他在她面前总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即使不晒酒糟推酒糟也有此感觉。温小蒙在路上遇见他就主动跳下车来陪他走一段,上坡的时候还帮他拉拉车什么的。她理解他的心思,从不让他觉得尴尬。她说:“买酒糟这件事不丢人,是勤工俭学的表现,我们农民也就是养个猪养个鸡什么的有点家庭收入,要不就连学费也缴不起是不是?”
她越说不丢人他就越脸红,他嘟囊着说:“缴不起不假。”
“我在厦门上学的时候,老师还组织我们拣废铜烂铁卖呢!”
“拣废铜烂铁好。”
“我奶奶就特别疼她的鸡,天热了的时候她还给鸡扇扇子呢!”
他就笑了:“那还不扇跑了个球的?”
“不文明呢!咱们这地方的人说话都这样是不是?说扇跑了就行了,加那个‘球的’干嘛?”
他的脸又红了:“口头语这是,说惯了。”
“这种口头语不好,哎,让我推推行吗?”
“行是行,就怕你推不动。”
“我试试!”她试的时候嘻嘻哩哩,歪歪扭扭,玩家家似的,根本不像那么回事。他让她推了一小段儿不让她推了,心里却不怎么拘束了。他觉得该同学还比较朴实,不像她长得那样娇气。
王锦江推着酒糟走在山路上。酒糟是晒过的,推起来很轻松;且天气很好,风景也不错,他想说点傻话或唱点什么。他说,啊!我们伟大的祖国啊,正处在光辉灿烂的早晨——那是《东方红》史诗里面的一句话,当时在高中生里头很流行,动不动就来上一口。他说,嗬!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那不成了飞毛腿个球的?他唱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家家户户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调子不怎么准,但意思是那个意思。
温小蒙从后边儿上来了。她照例跳下车,说是:“唱得还不错哩!”
“胡罗罗儿呗,有啥不错的?”
“我给你提个意见好吧?”
王锦江愣了一下:“给我提意见?好、好,提吧!”
“你以后能不能少关心点酒糟,多关心点政治?”
“我关心酒糟怎么了?”
“上回政治考试你连接班人的五条标准都没答对,平时课外活动也很少参加,这样下去好吗?”
“操它的,那个第五条太难背了,怎么说来着?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特别要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犯了错误的人?”
“是‘被实践证明反对错了的人’!”
“怪别扭是不是?平时背得好好的,三鼓捣两鼓捣就鼓捣错了。”
“我不是说你具体的哪一条没记住,而是要你从思想上注意多关心关心政治,咱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把希望寄托在咱们身上,咱们可千万别变修了啊!”
“那当然,我看着修正主义就气得慌,你瞧***那个熊样儿,秃头瓜拉脑的,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咱们一个‘九评’就把他裂下去了,放心吧,我绝对变不了修!推酒糟的人要变了修,那没有不变修的了。”
温小蒙无可奈何地笑笑,骑上自行车走了。
二
十五岁的王汉元走在山路上。他新剃了个白菜帮子头,青一色的夹袄夹裤,扎着绑腿,脚蹬一双前边带勾的踢倒山鞋,很利索的样子。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沂蒙山里的买卖人特别是那种学徒的小徒弟或推脚的小脚力差不多都是这身打扮儿。走在他前边儿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戴着毡帽,穿着长袍,背着褡裢,褡裢上写着“陈记糁馆”。王汉元跟在那人的身后,眼睛紧盯着那个“糁”字。那个字随着褡裢一左一右地晃,他的眼珠就一左一右地转,三转两转,一不注意一下摔倒了。那人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摔疼了吧?”
他爬起来拍打拍打衣服:“没、没事儿。”
“到了我那里,在街上走的时候别这里那里地胡乱撒摸,记住了?”
他鼓嘟一下嘴:“记住了。”
那人是王汉元的姑夫,叫陈敬堂,在东里店开糁馆。东里店离钓鱼台三十里,乃一古镇。镇中有一条宽阔的东西长街,约三里许。两旁商店、饭馆林立,最有名的为“元兴”、“大兴”、“同兴”、“天兴”及“汇丰和”,号称五大商号。又有税务局、警察分局、区公所及县警备队驻军,战前即有“沂水二衙”之称。前不久国民党省政府临时迁至此处,镇内更是人员骤增,商贾云集,生意兴隆。是时,又有“小济南”之称。陈记糁馆乃一小吃,虽够不上商号一级,买卖却不错。陈敬堂两口子忙不过来,几次捎信让王汉元去帮忙,小东西始终没罗罗儿。他对那两口子没好印象。他先前跟着大人到东里店赶山会,曾去过他们家。可每次去,他姑总要泡一大盆粮食让他推磨磨做糁用的面糊子。小东西最不喜欢推那玩艺儿,三转两转就转晕乎了。那两口子还特别抠儿,他推半天磨连个零花钱也不给,吃饭的时候那两口子还总要因为什么事儿吵上几嘴。他后来再到东里店赶山会就不去他姑家了。
陈敬堂此次亲自来请小汉元去帮忙,答应正式收他做学徒。陈敬堂说起话来喜欢唉声叹气,他说是:“唉,看样子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那神情好像他生不出孩子来与他们有关系,同时也让他们意识到小汉元去学徒的意义。汉元的爹娘见他说得恳切,也巴不得孩子能有个好前程,虽知道这两口子比较抠儿,可毕竟是他亲姑,且离家不远,遂答应了。小汉元却要命也不同意,他说是:“你那个磨我推不了。”
陈敬堂说:“我早买上小毛驴了,还用得着你推呀?”
“在你家吃顿饭,你看你们那些动静儿!”
“唉,你姑就是那么个人,你还不知道?”
汉元的爹则说:“跟谁说话呢这是?你个兔崽子,毛病还不少哩!两耳巴子搧得你不知道姓什么!”
这么的,小汉元即跟来了。
陈敬堂还真是买了个小毛驴。不用推磨了,吃饭的时候那二位也不作古作怪了,小汉元即觉得这学徒的待遇还不低,生活不难做。但需割草喂毛驴或将它牵出去放。小汉元每天就要么到北山上去割草,要么牵着毛驴到镇南的沂河边儿上放。
他到沂河边去放毛驴,认识了“同兴”染房的何氏三姐妹。那三位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涮洗刚刚染过的布,一个个裤腿儿挽得高高的,摆布的动作很专业,一甩就出来好几个波浪形的圆弧,太阳一照,有彩虹的效果。其实那布大都是青的或蓝的,将半边沂河及其下游的一截染得黑龙江似的。何氏三姐妹当然都长得不错,胳膊很白,腿很圆,估计是长期染布的缘故,皮肤呈鸭蛋青色。年龄也相差无几,王汉元好长时间没弄清谁大谁小的次序。她们一边摆布,一边嘻嘻哩哩。待将布涮完,就晾到河边树林里预先扯好的绳子上。远远望去,那一片树林就跟搭了帐篷似的,透着一种神秘。等着那些布晾干的工夫,她三个不一定都在那里,往往只留一个或两个。小汉元在附近放毛驴,那经常被留下的一个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哎,小放驴的,你是哪头儿的?”
东里店很大,同在一个镇上不一定认识;且东西长,南北短,互相问起来就问是哪头儿的。小汉元却觉得不怎么好听,还哪头儿的,跟通腿儿睡觉似的。她管他叫小放驴的也有点别扭,不如小放牛的或小放羊的听上去顺耳:“你管我哪头儿的干嘛?反正不跟你一头儿。”
“你个毛孩子还占你小姑奶奶的便宜呢!”
两人这么撩嘴刮舌,三来二去地就熟悉了。他就知道这小妮子排行老三,叫何淑贤,比他大一岁,十六,她爹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家驹。
王汉元先前听到一个关于何家驹的故事,只是不曾对上号。如今见他有这么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遂对先前的传说产生了怀疑。传说中的何家驹与一个卖窑货的打赌,他挑着两匹布,卖窑货的推着一车子瓦罐瓦盆儿。两人在一棵树下歇脚吃饭,那卖窑货的说是:“还是染房掌柜的吃得好啊!顿顿小米煎饼卷狗肉。”
何家驹就说:“生活好不好,别光看吃,要看拉,吃得好的拉得少,吃得孬的拉得多。”
那卖窑货的还给他作补充:“吃得好的拉得干,吃得差的拉得稀。”
这么三说两说,两人就打起赌来了。何家驹说:“你要吃了我拉的屎,我把这两匹布送给你。”
那卖窑货的心想,你他妈的这不是糟践人吗?还吃你拉的屎?可那两匹布也实在是太诱人啊!他气鼓鼓地一狠心:“吃就吃。”
何家驹还真是拉得又干又少,那卖窑货的一闭眼,拾起来吃了,那两匹布当然就归了他。何家驹心想,这两匹布是给人家染了去送的,并不是自己的,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也实在是太亏呀,就又出了个点子:“我拉的屎你吃了,这布归了你;你拉的屎我吃了,这布再归我行吧?”
那卖窑货的说是:“行啊,你吃吧。”那人当然就拉得又多又稀,何家驹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就说是:“算了,这布还是归你吧。”
若干年后,王汉元的儿子王锦江上了初中,有一次政治老师上课讲到“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时候还拿这事作例子。王锦江回家问他爹,让王汉元一顿臭骂,完了即给他解释:“那是你姥爷出身不好,人家糟践他。”
有时候等在那里晾布的换了一个,王汉元见了往往叫错了。那个被叫的一个愣一下说是:“你刚才喊谁?”
“你、你不是何淑贤呀?”
“何淑贤也是你叫的?哪里来的个毛孩子!”
待下次见到真何淑贤,他就说:“好家伙,昨天那个真厉害!”
“活该!谁让你不看清就瞎叫哩。你还没见到厉害的呢!那才是我二姐,要是遇到我大姐,不把你的×嘴撕烂的!”
“这么厉害干嘛?以后找不着婆家!”
“用得着你操心呀!我大姐早有婆家了,还是个挎匣子枪的,不小心点儿,一梭子就把你突突了。”她说着嘻嘻地笑了。
“好家伙,是分局的?”
“税务局。”
“税务还挎匣子枪啊?”
“那当然!什么局也得挎!”
有一段,山会上来了个唱五音戏的戏班子,每次演正剧之前都要唱一出叫《王小赶脚》的小戏。那戏的内容是一个怀了孕的少妇回娘家,王小赶着毛驴去送她,两人在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撩嘴刮舌,跟《刘海砍樵》的内容差不多,当然也有调情的内容在里面。下次那三位见着汉元来放驴,其中一个就说:“看,跟昨晚上那人差不多哩。”
“昨晚上那人是谁?”
“你个死妮子,戏里的那个呀!昨晚上你没看?装憨儿呢!”
“噢,王小呀,可不咋的,整个一个王小。”
“叫过来逗逗他。哎,小放驴的——”
王汉元这时候开始学得油嘴滑舌:“叫我压(咋)?”
“这个熊孩子还占他姑奶奶的便宜呢,夯他!”
三个人上去就把他摁倒了,尔后扯胳膊的扯胳膊,抬腿的抬腿,喊着号子一下一下地夯:“还敢不敢?敢不敢?”
“不敢了!”
“叫姑奶奶!”
“姑奶奶——”
“挨个叫,先叫大姑奶奶!”
他就知道了这三位谁大谁小的顺序。没等叫到三姑奶奶,何淑贤骂一声:“没分量的个东西!”一下扔开他跑了。
三
一九七一年春天,温小蒙遇见王锦江去县城推氨水的那次,让她下定了一个决心:上大学去。此时王锦江已经下学五年了。“文革”一开始,他就没再去上。他在班上因为买酒糟晒酒糟一直灰溜溜的是个原因,主要还是他姥爷何家驹连同他父亲王汉元被揪出来了。处于半瘫痪状态的公社党委及“红色造反团”都认定他们是一窝汉奸,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是本公社最危险的阶级敌人。并把揪出他们看成是“不捂盖子”的证明。
一九六六年初冬的那个夜晚,公社来钓鱼台揪王汉元的人先把刘曰庆弄到队部蹲了半宿。刘曰庆开始还牛皮烘烘,跟那些人罗罗儿当年他到北京开劳模会参观动物园连狗熊都给他打敬礼什么的。可那帮人很快就显出了不耐烦,说是狗熊给你打敬礼有什么了不起,你说说你是怎么捂阶级斗争盖子的吧!刘曰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是:“捂盖子?怎么捂?”那帮人说谁知道你怎么捂?别的村里都轰轰烈烈,就你这里还死气沉沉,那还不是捂盖子?那帮人还发明了个证明他捂不捂盖子的方法,就是让人提桶水挨家挨户地往屋脊上倒,看贫下中农的屋漏还是地富反坏的屋漏,要是都漏自然没话说,若是贫下中农的屋漏,地富反坏的不漏,那就是阶级阵线不清,屁股坐在了地富反坏一边。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宿,没等挨家倒完,王汉元站出来了:“我跟你们走!”
高一学生王锦江那天晚上正好在家,学校里早就停课闹革命了。他没在学校闹,在家里发展养猪事业。那帮人开始不耐烦让刘曰庆站好保持立正姿势的时候,他就躲在队部门口的黑影里。再没有比为了自己家的事让别人受难为让人难堪的了。他肯定是受了语文课本中英雄人物的影响,他跑回家跟他爹说是:“你要还是个男子汉就站出来,别让人家代你受过。”王汉元弄清是怎么个事之后,嘟囔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站出来了。
王汉元跟他岳父何家驹戴了几天高帽游了几天街之后,很快就作为死老虎给裂到水库工地上去了。这是因为县上以温小蒙为宣传部长的最大的一个造反组织认定那个“红色造反团”是保守派,他们弄些死老虎在那里做表面文章是企图扭转斗争大方向蒙混过关。再者说不管地富反坏多么反动,他们到底是农民,你不能让他吃了饭什么事儿也不干只等着挨斗,那可是便宜他们了。王锦江起初还以为是温小蒙关照了他父亲一下游了几天街就不游了。有一次他在公社遇见她就向她表示衷心之感谢,她则莫名其妙:“怎么?你父亲也有问题吗?怪不得……呢!”
此后王锦江就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早晨也扫街,晚上也受训,出门儿也请假,很自觉的样子。这时候温小蒙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骑着自行车到处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一打三反什么的。她先前在那个造反组织里当宣传部长也不是因为她嘴头子厉害特别能辩论,或笔头子厉害特别能写文章,而是因为她会打拍子指挥唱歌,还会很有气势地领着喊口号。那些年每逢***最新指示发表总要开大会庆祝一番不是?她这一手就用上了。过后客观地想一想,文化大革命确实也是锻炼人哪,你瞧那些造反派头头儿,也就是个高中生,可他们就能组织并主持召开万人以上的大会,开得还挺隆重。他们披着军大衣在台上走来走去还挺从容。温小蒙于会前指挥唱歌的时候那拍子打的!与正式的乐队指挥不差半分毫;那手腕儿柔的!一柔倾城。她当了副主任之后,也能按接班人的五条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还真是善于团结同志,特别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反对错了的人。晒得黑黑的,穿得很朴素,工作很泼辣,态度也很谦虚。因了这一点,若干年后一个“说清楚”的运动中她就没怎么受尴尬,当然她那时也已经大学毕业调走了。可与她差不多情况的也有一封人民来信就给撸回来的。
她那么很泼辣地骑着自行车满公社跑,王锦江难免要遇见她。王锦江自卑加虚荣,总是老远地就躲开。她反倒主动赶着跟他说话:“上工啊?送粪去呀?该给我找个嫂子了吧?”后来遇见的多了,他不存半点虚荣和野心了,阶级斗争咋呼得也不是多么紧了,就也主动跟她搭话。你比方一九七一年的这天,他去县城推氨水在路上遇见她的时候就主动说是:“当前形势还不错哩!”
她跳下自行车说是:“怎么个不错法?”
“广播上说大学又招生了呢!”
她嗝嗝地就笑了。她肯定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谈话,就说是:“你还是那么单纯,看你这身汗,歇会儿吧!”
两人就到路边的树底下歇着去了。如同高中生们经常说的,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郁了,路边青草茸茸,白杨芒子满地。阳光温暖地照着,让人一坐下就想躺着。他嘟哝着天气很好,风光也不错,沂蒙山也就是这时候还好看点儿。她则告诉他同学中谁当了民办教师,谁结婚了;大学还是要办不假,但主要说理工科大学还要办,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选拔学生。完了就征求他的意见:“你说我是去上大学好呢还是不去好?”
他就很感动:“你谦、谦虚,这种事还征求我的意见啊?”
“咱们毕竟是同学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就说:“当然是上大学好了,你也是上大学的材料。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还不早上了……当然喽,文化大革命意义也是很重大的了。”
她笑笑:“你算了,跟我你还来‘当然喽’这一套,你说大学这个东西,不管你怎么批,还是批不臭,一遇到机会就想上,挺怪是吧?”
“挺怪不假。”
这么说着话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比先前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却显得成熟了。她仍是一身高中生的打扮,穿一件洗得发了白的女式军装,胸前的钮扣有点小紧张,钮缝处露出素花的内衣。下着一条蓝布裤子,短发用卡子随意地那么一拢,很大方。她笑起来很温和,一看就特别能团结人。尔后她跟他罗罗地瓜下蛋的问题,说是:“这个法儿还行来,临沂那儿亩产都达到三四千斤了呢,咱们这地方怎么就推不动呢?你一说他就说是不沾弦啊!”她说着故意向沂蒙山味儿靠拢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格外好听。完了问他:“生活上有困难吗?”
“没困难,口粮够吃了。”
“还养猪吗?”
“养!”
她就说:“你其实是个心里很有数的人。”
他则说她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学得不错,艰苦朴素很能干,谦虚谨慎没有架子,经过努力能当个县一级的革委会副主任。
她哈哈地就笑了。嘴上说着“胡罗罗儿呢”,心里却有点小恣运。她先前一直觉得自己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当得太容易,“三结合”领导小组把她结合进来多半是看着她爹的面子,——县武装部政委就是她爹的战友,而他又正是“三结合”领导小组的组长,并不是自己有什么水平。她在人面前特别是在同学面前就不是多么理直气壮。跟他一啦,哎,感觉还不错,仿佛自己真有了那个能力似的,很踏实。
四
王汉元略识文字,会记账,会写“糁”。糁这东西,也就是早晨喝一喝,你不能一天三顿饭老喝那玩艺儿,糁馆里的活计一天就只忙一阵儿。另外的时间里,主要做些准备工作,他当然就要继续看磨放驴。小东西让那三姐妹夯了一家伙之后,有好几天没再到沂河边去。可不去这心里还有点小失落,他觉得那河边挺温、温馨。那三姐妹嘴上怪厉害,可夯他的时候下手并不狠。她们夯他,他当然不能老老实实地让她们夯,他伸腿缩胳膊地乱蹬摇,就不可避免地要触着这个那个的某处柔软的部位,那感觉还挺好。特别那个何淑贤骂他“没分量的个东西”的时候,顺手拧了他一下,事后琢磨琢磨还觉得怪亲切。——小东西开始萌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小野心,寻思寻思就又去河边放驴了。
何淑贤正好在那里。她问他:“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
“把腚夯坏了,在家躺了两天。”
“瞎装呗,腚还有夯坏的?”
“不信算完,现在还不怎么敢走呢,哎哟——”
“真的?过来我看看。”
“算了,女的家看这个不好。”
“活该!谁让你油嘴滑舌来着!跟你姑能学出什么好来?”
王汉元的姑王芳说起话来就云山雾罩油嘴滑舌的。她年轻时在庄上有点小名气,曾将驻防休整的一个八路军的班长弄得犯了错误,几乎让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团长给毙了。她还特别喜欢看戏,每逢东里店赶山会,她就来看。完了再到陈氏糁馆来喝糁。三喝两喝就跟陈敬堂好上了。
王芳这时候三十来岁,长得很丰满,打扮得花里胡哨,又馋又懒还抽烟喝酒打麻将。那些来喝糁的国民党省政府的些下层人员知道东里店乃暂栖之地,与人交往一锤子买卖,有便宜得一点算一点。遂跟她胡罗罗儿,说济南府如何如何,大观园怎样怎样。她则说:“大观园有什么了不起,俺家里还须骑着自行车关大门哩!”
“那你家够大的,是孔府吧?孔府也不用骑着自行车去关大门。你会骑那玩艺儿吗?不会我教你。”
“俺庄上曹大小姐还会弹口琴哩!”
“整个一个半调,还弹口琴呢,说话也不会。”
那帮人逗到高兴处还动手动脚,她则跟人家嘻嘻哩哩:“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王汉元对他姑那一套开始还看不惯,他寻思东里店这地方还真是个邪门儿,什么样的好人到了这里也得变样儿。后发觉她于嘻嘻哩哩装疯卖傻之间将糁馆的生意搞得很兴隆,反觉得女人吹牛挺好玩儿,有孙二娘之风采。有一次,他姑熬糁掀锅盖儿来着,热气一扑,将炕上的一只小癞猫儿给扑进锅里了,只听“喵”的一声惨叫,那小癞猫立即就脱了皮。他姑顺手抓出来剁巴剁巴又放了进去。那帮人真以为“糁,乃取牛、羊、豕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合以为饵”了,还喝得挺带劲儿。这样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小汉元也开始吹牛扒蛋油嘴滑舌。
何淑贤坐在树荫里纳鞋底,他挪挪蹭蹭地也坐过去了。他问她:“你家这么大的商号,还用得着你们自己动手染啊涮的?”
“大什么大,不就是个染坊吗?能少雇个人就少雇个人。再说俺姊妹仨也不染,光涮。”
王汉元在半沙半土的地上划拉了个字:“知道这字念什么吗?”
“念糁呗。”
“你认得呀?”
“你姑家的门前就挂着,还能不认识?”
“知道这字的来历吗?”
“不知道。”
“是王羲之发明的,嗯。”
“胡罗罗儿呢,什么好东西,还王羲之发明的!”
“这你就错了,王羲之老家就是卖糁的。”苏东坡有诗赞道:“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荠脍,轻比东坡玉糁羹。一个鹅字,一个糁字,都是他发明的,那个鹅字,还可以把我字写在上边,把鸟字写在下边呢!”
“懂得还不少哩!”
“那当然。”
她则问他:“那个《王小赶脚》你看过吗?”
“看过,一男一女在那里胡罗罗儿。”
“你懂啥!”
一会儿,她嘻嘻地说是:“你就跟那个王小差不多。”
“谁屑赶脚啊。”
“我说你长得跟他差不多。”
“你还有点像那个王二姐哩。”
“又油嘴滑舌。”
“真的。”
她脸红红地:“那你叫我一声。”
“二姐——”
“叫三姐。”
“三姐——”
“哎——”
这样地叫过之后,两人都觉得亲近了许多。她即从兜儿里掏出块柿饼给他吃。他则说了句歇后语,谜底是柿饼,但谜面有点下流。她嗔怪地说:“小孩子家,不学个好,哎,你那个小毛驴听话吗?”
“听,让它干嘛它干嘛。”
“我骑骑行吧?”
“行,骑吧。”
何淑贤嘻嘻哩哩地就骑上去了。那小毛驴还真是怪听话,可她骑的位置不对头,骑毛驴须骑它屁股那地方,走起来随着它一扭一扭的节奏也须那么一颠一颠。可她骑得太靠前,且一惊一乍,那小毛驴觉得脖子那地方怪须痒,脑袋一扑愣,就把她给甩下来了。王汉元赶忙扶起她,她一下将他抱住了。——东里店的小女子比别的庄上的女人是要开放一些,凡是驻过大机关的地方,人都比较开放。全国解放后,中共东里镇委员会的几届领导都在女人问题上犯过错误,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挨了处分或撤了职调走之后往往感慨地说,东里店真是个大染缸啊!
两人脸红红地在那里搂着抱着,好半天没吭声。一会儿,她扑哧一下笑了。
“你笑啥?”
“瞧你的嘴!白毛老鼠似的。”
“吃柿饼吃的。”
“我给你擦擦。”她说着即掏出手绢在他的唇上轻轻擦起来了:“真想咬、咬你一口。”
他鼓嘟起嘴唇凑上去:“咬呗,喃、喃。”她脸红红地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可还是咬了。到后来她竟告诉他,那个在税务局工作的人也这么咬她大姐呢:“要相好,就得咬。”
何淑贤她大姐那个在税务局工作的对象卢振邦是个财会人员,王汉元见过,并不挎匣子枪。挎匣子枪的是税务局的门卫。那家伙个子不高,脖子很短,年轻轻的就开始秃项,肚子则跟小气蛤蟆让人敲了一下似的,但金牙是镶了的,说起话来雪啊雪的。再过几年,有一个叫温大炮的人,领着人将警察局连同税务局一锅端了,卢振邦及何淑贤的大姐即跑到了青岛,尔后又辗转去了南韩,——当然,此是后话。那一会儿王汉元想象着他们在一起咬的情景,竟有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生出来。他仿佛懂了些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懂……被冷落的小毛驴奇怪地看着他们,猛然就“喂——哇——”地叫了起来,似抗议,又似大笑。
他一个愣怔坐起来:“税务局也没啥了不起,两耳光扇得他不知姓什么。”
“你凭什么扇人家两耳光?跟你有什么关系?”
“咱们这儿的好女人怎么能让外边儿的人咬!”
她笑笑:“小小年纪,还会吃醋呢!”
“哎,那个女的想吃酸的干嘛?”
“哪个女的?”
“那个王二姐呀。”
“跟你说话真费劲,你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谁知道你想些什么?怀了孕还能不吃酸的?”
“怀孕是啥?”
“就是肚子里有孩子了。”
“好家伙,怀了孕还在那里胡罗罗儿。”
“你不是也在这里胡罗罗儿?”
……再过两年,何淑贤就也想吃酸的了。
五
温小蒙上大学去了。临走之前,她爹回来了一趟。王锦江始才知道她爹原来就是当年大名鼎鼎、威震八方的温大炮。温大炮是个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艺高胆大,典型的一个把脑袋扎到裤腰带上的角色。传说一小队鬼子从东头进东里店了,他还在西头的陈记糁馆里喝糁,而且还漫不经心地一口一口地吹气儿,等它凉了再喝,喝完再走。温大炮此行在县社两级革委会负责人的陪同下到镇上走了一遭,还特意提到了当年的陈记糁馆,说陈记糁馆的那个女同志还是不错的,对革命是有贡献的,啊。他当然就见了那个女同志——将近七十了的耳聋眼花颤颤微微的王芳。事后人们问她当年做过什么贡献?她装聋作哑:“红线?什么红线?”
温大炮回来接女儿上大学,顺便把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撸掉了一个。那是个管政工的比较年轻的同志,先前在公社农机修理厂当文书还是团支部书记来着,当然也是造反派出身。那人喜欢照镜子,喜欢说谁谁谁爱过他但他没罗罗儿,还有点文牍主义,喜欢写信及各种各样的条子。一个办公室里坐着,有个什么事儿他不当面说,非要写条子不可,搞得挺神秘。事后人们断定,他肯定给温小蒙写过“晚饭后有事儿吗?一块儿到沂河边的小树林里散散步好吗?”的条子来着,让温小蒙给告了。那天正喝着酒,年轻的副主任还想在温大炮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什么的,烟递得特别勤,火儿点得格外熟练,酒倒得也特别专业,不想温大炮突然就来了一嗓子:“你叫什么名字?”
“桑学军。”
“还学军呢,学鸡巴毛啊,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当这个副主任了,我说了就算了,嗯。”
一下子把那个副主任给说愣了,之后他当然就乖乖地回到了农机厂。
按说,温大炮这一手不符合组织原则,你一个军人回到老家看着谁不顺眼说撸就撸,行吗?再说要撸也用不着你宣布啊,你算干什么的?但那个时候行,特别又是在沂蒙山。沂蒙山人崇尚大官儿,看重的是他们撸掉个小官儿的那种气势,而不怎么探究他为什么撸。有些地方上的干部怕得罪人,也往往借助一些官儿比较大脾气不怎么好的老干部,趁他们回老家看看的机会,背后加点儿盐,攻起他们的火来,很容易就将异己给排除了。一般老百姓甚至还要将此作为美谈来传:“好家伙,正喝着酒,说撸就撸了,那小狗日的开始还蒙在鼓里呢,其实温大炮在县上早跟有关部门打好招呼了,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比他再大的官儿温大炮都敢撸,撤掉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还不跟碾死个蚂蚁似的?”再往后,那个被撤掉的副主任终于在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人们才分析出温大炮当初为什么要撸他:恐怕不仅仅是写条子的问题了,而是想温小蒙的好事儿并落实到行动上的问题了。
王锦江仍推他的独轮车及大养其猪。他推独轮车推出了个好前程;他给镇上的陶瓷厂这里那里地推销、送货,长了不少见识,这为他以后承包陶瓷厂进而又当了脱产的镇经委主任、副镇长奠定了个好基础。同时也磨练出了个好身板儿、好肠胃。他推销陶瓷远至安徽、河南,近至县城周围,为了省钱,他总是自带一包煎饼和一兜儿咸菜疙瘩。夏天煎饼不几天就长出了绿醭,他找个水龙头将绿醭冲冲,尔后花几分钱买碗开水泡泡,忽忽拉拉地就喝了,也很少见他闹肚子。他也从未住过旅店,傍黑天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把车往路边一靠,在车旁铺块塑料布就睡了。偶而有女同志骑着自行车从旁路过,他往往就会想到那个温小蒙,并以她为标准来衡量一番刚刚过去的这个女同志的身材及相貌:嗯,背影相类似,脸型不相如,屁股倒不小,未必是干部。——他为自己能想出有点顺口的评价偷偷笑了。当然了,温小蒙是个不错的女同志定了,看着挺温和,实际上柔中有刚。原先听说那个副主任跟她好像还有点希望来着,不想她临走就来了那么一家伙,也不说特别要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什么的了,她是块脱产干部的坯子……她走了三年了吧?该毕业了吧?她至少可以找一个部队连以上的干部或地方科级干部,他想象不出她白天作报告、晚上回家会如何跟丈夫来困觉。而且一想到她会跟别人来困觉,竟有种不是味儿的感觉生出来……他骂了一句自己:操,没出息呢,人家困人家的,有自己什么事儿?自己二十五六了还没个对象,整天累得哼哧哼哧的,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她是你什么人?
他大养其猪养出了个好姻缘。他兄妹八个,四男四女,他是老六。他前边还有一个哥哥没解决问题,按说还轮不着他,但他那头巴克夏公猪在钓鱼台一带有一定声誉。那家伙又高又大、威武雄壮,百发百中,经它配过的母猪每次产崽儿都在十只以上。因此上,附近几个村经常有人赶着母猪来配种,这就为他解决个人问题搭了桥牵了线儿——
赶着母猪来配种的人一般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干这事儿。这天就来了这么一位,比较年轻、比较漂亮、还带着孝,神情当然就有点小忧郁。凡是带孝而又忧郁的女人看上去都比较受看,所谓“待要俏,一身孝”。王锦江那个猪圈在村边儿上,猪圈前边有一块不大的场地,四周种着棉槐,很安静,很优、优雅,用某位来配种的人的话说,也有一定的保密性。那女人像是早就打听好了这配种的所在,她将猪赶到那块场地上就躲一边儿去了。那是个让人懒洋洋的春天的中午,王锦江挑着猪食来喂猪,见一头美丽的小花母猪正在场地上作羞怩状,而那头巴克夏前爪趴在墙头上哼哼唧唧企图越墙而过。他撒摸了一圈儿,骂道:“谁这么不要脸啊,偷人家的猪种儿?”
那女子就出来了,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
“你、你是哪庄的?”
“香磨。”
“还想摸呢,想占便宜吧?”
“我又不是不给、给钱,刚才是您不在这儿,不知道找、找谁。”
“给钱也不行。”
“我确实不、不是要偷您的种、种儿……”
“怎么说话呢这是?”
她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错了,是猪的种儿。”
他就说:“不是不给你配,是早晨刚配过一次……”
“你又怎么说话呢?”
“我也说错了,不是不给你的猪配,你不能让它连续作、作战不是?那样会效果不好的。”
小女子面露难色:“那怎么办呢?这么远来了,我还得再赶回去呀?”
“那就先放在这儿,我给你喂着,赶明儿你再来赶。”
“那可太好了。”
第二天,待那小女子如约到来时,他已经给那小母猪配好了。那大汗淋漓的巴克夏吃着食,他在旁边儿给它扇扇子。她问他:“完、完了?”
“完了。”
“你抓得还怪紧哩!”
他嘟哝着:“主要是不想让你看见。”
“看见怎么了?”
“怪丢、丢得慌。”
她扑哧一下笑了:“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又不是看你……”
他就觉得这小女子并不十分忧郁,挺爱说话,也比较放肆,这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定了。那么她这孝是给她丈夫带的吗?一问,果然是。他说:“给丈夫带孝的不多,这说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则说:“你不是也怪关心……猪吗?还给它扇扇子,人,你肯定更会疼。”
她要缴钱来着,他没要,过后她又买了一块豆饼送来了。之后,他推独轮车路过香磨遇见她了,她就让他去她家喝口水什么的。熟起来的时候,她问他:“你好像还没结婚就已经单独过了似的。”
“是这样。”
“那以后就省好多麻烦,你在外边儿推脚儿,猪,谁喂呢?”
“当然是俺娘了。”
“这说明你们关系不错,你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这么说着说着,她就给他拽拽衣领儿什么的:“推那么多,也不怕闪了腰。”就让他生出一种怪温暖的亲近感。
有一次,他推着独轮车,还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村外的桥头上,正巴巴地朝这边儿翘首眺望呢。他想起来,他是告诉过她今天要路过她们村的,他心里当然就热乎乎的。下次再去县城推脚的时候,他给她买了瓶雪花膏,又把她感动得了不的,非要让他吃了饭再走,还说以后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拿过来就是了。如此三来两往,两人就好上了。待那小母猪下小崽儿的时候,他二位结婚了。
她叫宋惠莲。
六
那年的春夏之交,有一个消息在东里店不胫而走:日本鬼子要炸东里店了。临时省政府的人头天开拔了,第二天傍晚何淑贤慌慌着找王汉元借小毛驴来着,他才知道:“借小毛驴干嘛?”
“驮布呀,转移。”
“转什么移?”
“日本鬼子要炸东里店了,你不知道?”
他大吃一惊:“真的?怪不得公家人一个个的都不见了呢!税务局的那个人也窜了吧?”
“没功夫跟你胡罗罗儿,你借不借吧?”
“那我得跟俺姑夫说一声。”
不想王汉元跟他姑夫一说,陈敬堂还不罗罗儿: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兵荒马乱的,还借小毛驴呢!他姑却说,行啊行啊,要是他家忙不过来,你过去帮帮忙也行,有情况,你跟着他家逃就是。王芳寻思何家是大户人家,先前巴结还巴结不上,如今有这么个送上门儿来的机会当然就不放过;另外,她看着这对儿小青年儿平时小大人似的见了面还脸红弄景儿的有点小意思,也想给他们创造点机会,遂答应得很痛快。
月色朦胧,山影幢幢,沂河水面上雾气沼沼,形成一条浮动着的灰蒙蒙的雾带,仿佛伸手可掬。王汉元赶着毛驴儿,驮着架子,随着挑布的几条壮汉连同何家老小,过了沂河,沿南岸向沂河拐弯处的龙王塘走去。
人们一言不发,只听得刷刷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小毛驴走得慢一点儿,与其他人拉了一小段距离。王汉元起初有点小紧张,待觉得一只汗津津的小手不时地碰他一下的时候,他觉得应该显示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那只小手当然就是何淑贤的,他故作轻松地说是:“好家伙,还转移,转到你姨家呀?”
她小声笑笑:“转到我姨家不假,你不埋怨我吧?”
“埋怨你干嘛?”
“让你受这么大的累。”
“没啥,一点也不累。”
“你饿了吧?我包袱里有烧饼。”
“不饿。”
“那你等我一会儿。”
“干嘛?”
“我解解手。”她说着将挎着的包袱递给他,解开腰带就地蹲下了。小东西听着身旁那奇特的声响,感受到一种莫大的信任和亲近,涌起了一种要好好顾恤她的责任感。
何淑贤从他手里接过包袱的时候,趴在他耳朵上说是:“我好吧?”
“好。”
“咱俩好,行吧?”
“行。”
“你知道‘好’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当两口子。”
她嗝嗝地笑了,完了拧他一把:“什么你也知道。”
他一下攥住她的手:“那当然。”此后两人的手就再也没分开。两人磨磨蹭蹭挤挤挨挨地走着,半天,她唉了一声,他问她:“又怎么了?”
“不知道明天这东里店会成什么样儿呢!”
他始才意识到形势的严重:此行是跑反躲难的,并不是赶集上店的。他神色黯然了一下,也不吭声了。
当晚无话。
第二天凌晨,天还不怎么明,王汉元即被何淑贤从柴棚里叫醒,随后便听到东里店方向传来的阵阵轰鸣。两人牵着手跑到山上去了。
龙王塘离东里店八里地,一条沂河相隔。站在龙王塘的山上,整个东里店尽收眼底。他二位趴在草丛里,望着东里店的方向,在惊讶那么个明晃晃的家伙怎么就能在天上飞:“好家伙,飞得真快!还能高能低。”
“这叫飞机定了,卢大哥说过。”
“越是先进的东西越能祸害人,你算没治。”
完了,又数飞机的架次:一架,两架……一趟、两趟……
看得出飞机们确实是要炸沈鸿烈。而临时省政府的办公地点在东里店北山一个簸箕状的山坳里。北边儿是山,你从北边来,等飞机的高度降低再扔炸弹,一落就到镇里了;你从南边儿来,飞机来不及拔高,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山上去。你只能从东西方向来,却又拐不进去。所以大部分炸弹就都落到了山前的镇上。
两人挨得很近地趴着、数着,她突然站起来了。他问她:“干嘛去?不小心暴露了目标个球的。”
她不好意思地:“解解手。”
“还怪能解哩,一会儿解一次。”
“我一紧张就想解手。”她照例就地蹲下了。她一边解手还一边跟他说话呢:“看,又来了一架!”
“嗯,这其实就是刚才那一架,它回去装炸弹来着,有六趟了吧?”
“谁有心思记这个!”
镇上浓烟四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冲上天空,尔后浮游着四散开去,都能落到八里之外的他二位的身上了。何淑贤解完手爬回他旁边儿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家完了。”
王汉元有点不在乎地:“又不光你一家完,弄不好还有没撤出来的,家算什么,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她泪眼婆娑地:“你说这个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了,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可不咋的,趁着还没死,有好吃的吃,好玩儿的玩儿,甭过得那么仔细。”
“可以后怎么办呢?”
“当然是回钓鱼台了。”
“我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一块儿回了。”
她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我以后就靠你了。”
“没问题。”
一会儿,她摆弄着他胸前的扣子:“去你家行是行,可我算干什么的呢?”
“咱俩好啊,是两口子呀!你说过不是?”
她为“两口子”的词儿所激动,也似吃了定心丸,她脸红红地:“那你叫我一声。”
“大姐——”
“两口子还叫大姐?”
“老婆——”
“哎——”她嘻嘻地答应着,身子抖一下就更紧地贴到他的怀里了。她那滚圆的鸭蛋青色的胳膊箍着他的脖子,丰腴的身子贴着他的胸膛,肩膀那么圆润,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两人就这么搂着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下松开他:“来。”
“干嘛?”
“让我给你做一回老、老婆。”
小东西无师自通,竟然没怎么费劲儿就会了……两人是在抓着紧地品尝这人世间的幸福了。那一会儿,远处的轰鸣消失了,但冲天的浓烟还未散尽;近处的野花正开得鲜艳,一只野兔纳闷地将身子立起来朝东里店的方向瞅着,几粒细微的黑灰飘落到她那羞红的脸上了,他骂了一声:“操煞小日本他娘啊——”
何淑贤睁一下眼,拧他一下:“你说谁是小日本的娘?”
他来不及解释:“不、不是说的你……”
“你熊毛病还不少哩!”但此时是拌不得嘴认不得真的。她只觉得似有团火冲入她的体内,灼热、凶猛,即疼痛难忍,又痛快淋漓。慢慢的,火势在蔓延,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烧化了一般,变作一团雾气,轻柔地飘到了天上……
一声炮响,小东西停住了。她擦擦他脸上的汗:“吓着了?”
“没有。”
“那怎么……”
“已经三十次了。”
她一下掀开他:“王汉元,你纯是个汉奸、流氓!”
“我说的是飞机,你听,现在已经是第三十一架次了!”
她嗔怒地拧他一下:“那……你也不是好东西。”
七
宋惠莲的那头小花母猪分娩了,王锦江去帮她接生来着,待接完十只小猪崽,天黑了,还下着小雨,宋惠莲就没让他走。
宋惠莲说:“你还真行,一下子接下来十只,这是我来这个家最高兴的一件事了,得好好犒劳犒劳你。”
王锦江笑笑:“这主要是巴克夏的功劳。”
当然就有酒,菜也比较丰盛,宋惠莲上完菜即陪着他喝。正是秋天,天气不冷不热,惠莲穿得不厚不薄,她那个姑娘般的身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领口处还有些小点缀,屋里也拾掇得挺利索,一看就知道当过公家人儿的老婆。她男的先前就是煤矿工人,你甭管他在煤矿上干什么,井上工还是井下工,只要他在外边儿工作着,其老婆的举止打扮就跟一般农村娘们儿不一样,当然称呼也不同,人家叫家属,而不是某某家的或孩子他娘。
惠莲结婚三年了,始终分居着。那家伙在井下呆久了,过日子没长谱儿,八十多里地窜回家自行车都来不及放好,也甭管她正干着什么,上来就将她抱到床上干那事儿,完了就喝酒。干一回是一回似的,让人既疼得慌又心里不踏实。相形之下,别看王锦江是个农民,可不怎么粗野。先前有几次,她故意吊吊他的胃口摸摸他的脸什么的,他当然也动手动脚,可关键时候她说“不”他也就不了。这时候,他见她还挺能喝,他喝多少她也喝多少,就说是:“跟他学的?”
她即撒娇地:“跟他学的干嘛,人家今晚上高兴嘛。”她说着就坐到他腿上了,她还让他喂她喝呢!三喂两喂,两只舌子就搅成块儿了。
她激动万分,他的呼吸也粗壮起来。她耳语般地:“你要我吗?”
“要!”
“来,把我抱到床上去。”
……
那天晚上,做过一回事情之后,惠莲意犹未尽地说:“公家人儿似的,你能当个脱产干部。”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红晕晕的,一只手就抚摩着他的水蛇腰,“看这腰,这皮肤……”
他于满足感激之余就有点小不悦:“你喜欢脱产干部是吧?”
“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你说话、办事儿还有这长相。在床上还那么文绉绉的干嘛?”
“脱产干部在床上都文绉绉的吗?”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嘛,我跟你说不明白……”
他唉了一声:“我不但当不了脱产干部,连当个正常的农民都还不够格呢。”
“为啥?”
“我父亲有历史问题。”
“啥历史问题?”
“在吴化文的部队里做过饭。”
“有啥大不了的!吴化文还是政协委员呢!其实咱老百姓用不着管那么多,还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要紧。”
他亲她一下:“这话我爱听。”
她则又一次搂紧他:“你还、还能吗?”
“能。”
“你不必那么小心,我又不是黄花闺女……”
他马上就理解了她所说的“文绉绉的”是指的什么,她并不真地羡慕脱产干部。
可再过几年,当地富反坏的帽子一摘,一时兴改革开放,他成了东里镇第一个农民企业家,而周围的人等却仍对他不怎么以为然的时候,他意识到当脱产干部的重要了。
他们是在香磨宋惠莲的家里结的婚。此后,他用大养其猪及推独轮车攒下的钱及一万块贷款买了辆旧汽车,继续给镇上的陶瓷厂推销及搞运输。汽车跑得快,钱来得也快,三年下来,他的汽车由一辆发展到五辆。待他的儿子三岁时,他又卖掉汽车,连同过去的储蓄,他手里已经有三十万了。企业家当上了,儿子生出来了,当然他也累了。他将钱存到银行里,想拿着利息好好享受享受……
他们有了儿子这件事,让宋惠莲骄傲无比。她与那个煤矿工人结婚三年没有动静儿,婆婆每每在毛坑里看见她用过的手纸,便重重地叹口气,骂是骂儿子:“一趟趟地往家窜得倒怪勤!”可眼睛却盯着她。就让她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如今儿子生出来了,她有事儿没事儿地就抱着孩子到她婆婆的屋里转一圈儿,说两句风凉话:“没有公鸡的蛋怎么能孵小鸡儿?”她那个婆婆也是贱气,宋惠莲那么呛打她,她还恬着个脸到她家里保姆似地忙里忙外拾拾掇掇。而她婆家是个大姓人家,宋惠莲那么张狂,那就难免得罪人。另外王锦江一个倒插门儿的女婿在她庄上说富就富了,好吃的吃,好喝的喝,好玩儿的玩儿,而且还预缴了罚款搞了个第二胎的指标,宋惠莲竟一下又来了个双胞胎。好事来得也太快了,太容易了。遂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到他耳朵里:“看,这就是那个土老财!”
“他爹还有历史问题呢!再来一次‘文革’土改什么的,就够他受的。”
“凭着个巴克夏弄了个倒插门儿,便宜不够他占的!”
有的背后干脆就叫他巴克夏。
他当然也注意团结同志,特别注意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什么的,不时地请左邻右舍的喝个小酒,他还拿出钱在庄头上修了个形状类似牌坊的横跨公路的大铁门。但人们该怎么冷落他还怎么冷落他。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那个温小蒙,他想起她不是想她的好事儿,而是想她当革委会副主任时候的那份从容:你说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学生,一下子就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这里那里地检查工作,还在大队书记以上的会议上作报告什么的,她水平就那么高?哎,老百姓就认可!就听她的,还服她,你没治!这是一种活法儿、一种尊严、一种待遇啊,你要活得像个样儿,就得有个单位,有个级别,能作报告,能检查指导工作,“形势就这么个形势,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啊……”那是一种什么气势?还用得着恬着个脸求爷爷告奶奶了?
他是要品尝一下当脱产干部的滋味了。他跟宋惠莲商量:“结婚前的那天晚上你说过一句话还有印象没有?”
她脸上红一下:“还能没印象?一晚上干了三四回,看着文绉绉的个人,还那么有劲儿。”
“谁问你那个来着?我是问你说过的话还有没有印象?”
“我说的多了,谁知道你指的是啥?”
“你当时说我能当个脱产干部?”
“说了,那不是顺口一说嘛,你个东西还误会了。”
“咱真的当一回怎么样?”
“烧的个你,当脱产干部有什么好?没听说吗?县上的干部忙小车,乡里的干部忙吃喝,村里的干部忙赌博。你就图那个吃喝呀?你缺吃还是缺喝?”
他发恨似地:“缺感觉!缺气势!缺尊严!”
宋惠莲似懂非懂地:“缺感、感觉?那你看着怎么好怎么办就是,可有一条,不兴当陈士美的。”
“纯粹老娘们儿见识!”
正好镇上那个陶瓷厂不景气,镇上搞承包,他就以那三十万元的存款作抵押,承包了下来。他当了厂长,把家也搬到了镇上。
八
关于日本鬼子轰炸东里店一事,若干年后的一本《沂蒙百年大事记》中这样记载:六月七日,日军四路分进合击国民党山东省府所在地东里店。出动十五架飞机,轮番轰炸三十一架次,省府机关驻地及民房全部炸毁。死伤三百多人,其中村民死伤八十四人。省府所属《山东公报》和《国民日报》两报馆死伤四十多人。儿童团团长高见(女,沂水县人)及团员三十多人,均为十四五岁的男女少年,全部被日机炸死。
稍后王汉元就知道,何家那天晚上能及时逃出来,全仗了何淑贤那个在税务局工作的未来的姐夫卢振邦,那家伙与东里店一个神神秘秘的“宏济药房”有一手,此后那个药房的门口就公开挂起了膏药旗。那晚陈敬堂两口子也转移出来了,他们是从温大炮那里听说的。温大炮当时在鲁中武工队里干交通员,胆子大得要命,东里店什么人都有,他就敢大鸣大放地到陈记糁馆里喝糁,还不时地将掖在腰里的橹子亮上那么一亮。王芳大大咧咧,加之对带枪的人特别有好感,他来喝糁的时候就跟他嘻嘻哩哩。三来二去的有上一腿也说不定的,总之是他头天来了一趟,第二天王芳两口子就打点细软准备出走了就是了。
何淑贤还真跟着王汉元回到了钓鱼台。在龙王塘躲难的两天里,王汉元发现何家驹这人还挺和蔼。他身胚高大,留着小辫儿,面皮儿挺白,没长胡子。他那个不长胡子的嘴曾让小汉元想起先前的那个传说,可何家驹一跟他说:“谢谢你呀小兄弟!”就让他把那个茬儿给彻底地忘了。后来何淑贤要跟着王汉元去钓鱼台,他也没反对。
王汉元牵着小毛驴,驮着何淑贤,小媳妇走娘家似地走在回钓鱼台的路上,小东西的心情就特别好。他说:“嗬,还真是一出《王小赶脚》哩!”
何淑贤则忐忑不安,神情怏怏。她觉得此一去有出嫁过门儿的味道,临别时她爹娘也是这么嘱咐的。她娘往她兜儿里装了三十块银元,说是:“家破了,人散了,拿不出什么陪送你,你爹又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要不……能舍得让你这么走吗?你自己好生点儿啊!”加之王汉元整个一个半大孩子,皮打皮闹,吹牛扒蛋,未必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心里当然就不踏实,遂一言不发。
“你说这个飞机有多厉害!三十一架次就把整个东里店炸了个×蛋净光!好家伙!”他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送情郎送至在大门以南,一弯腰拾了两块大呀么大洋钱,一块给我的郎打酒喝,一块给我的郎做呀么做盘缠。操,还做盘缠呢!做狗屁呀,哎,你怎么不吭声?”
“没心绪听你胡罗罗儿。”
“怎么了?还没出门儿就想家了?还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儿!再者说了,又不是光你一家给炸了。”
“你不说话行不行?”
“操,我走着,你坐着,还这么不耐烦!”
临近村口,何淑贤要下来自己走,他又说:“看看,给你开个玩笑,又认真了不是?”
“我想解手。”
“别的不会,就会解手。”
他二位回到家,发现王芳两口子也在那里。王芳一见着他俩就跟汉元的娘说:“看看,没事儿吧?不但没事儿,还拐了个回来呢!”
何淑贤有礼有貌的大爷大娘地一叫,全家人当然就非常高兴,王芳则有功似地说是:“不是我,上哪找这么漂亮的媳妇去?”
王芳两口子在钓鱼台住了三四天,临走拉了些檩子、麦秸什么的,回去重建家园去了。
王汉元此次回来,庄上的人发现他变化不小。小东西说起话来云山雾罩,虚张声势:“好家伙,那飞机明晃晃的,耀得你根本睁不开眼睛,擦着你的头皮悠地就过去了,伸手能摸着。”
“那你摸了吗?”
“那怎么敢摸?了不得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什么武器也治不了它!”
“来的这个是你媳妇吧?还怪漂亮哩!”
他就说:“漂是漂亮,就是尿泡小,一会儿尿一泡,一会儿尿一泡。”
他这么到处胡罗罗儿,当然就要传到何淑贤的耳朵里。气得她抄起包袱就要回东里店,多亏他娘好说歹说才留住了,随后赶快给他二位圆了房。
新婚之夜,何淑贤哭了。
小东西挺奇怪:“你哭啥?想家了?”
“你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胡罗罗儿呢,看!”他一下将她摁倒,而后自己也躺下,跟她比起身高来:“我长得比你都长,怎么能算是不大?”
她俯偎在他的怀里:“你要好好待我呀!”
“那还用说?我要不好好待你,王八蛋的!”
她扑哧一声乐了,一下揽过他:“你算个什么人啊!”
小东西有了上回的经验,遂整治得她哼哼唧唧。窗外听墙根儿的,只听得小东西不住声地嘟囊:“还说长不大?大不大?”
何淑贤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王汉元让驻扎在月庄的吴化文给抓走了。月庄离钓鱼台三十里地,吴化文兔子不吃窝边草,往常从不在附近抓人。可自打吴化文投靠了日本鬼子,将部队整了个新编四师,为了按人头儿多领军饷,混抓二十四节气,钓鱼台一下给抓走了十一个。说是出上十天半月的操就全部回来,可折腾了三个月,只回来了九个。小东西跟另外一个会吹号的给留下了,他在那里当炊事员,专职给吴化文做糁。他还感觉良好呢:“嗯,留下的都是有特、特长的。”
王汉元那年才十七,甜兮兮的个脸挺会来事儿。他除了做糁,还主动做一些勤务工作,像提水端盘子,扫地擦桌子,打洗脸水倒尿盆什么的,主动就干了。吴化文的秘书就说他整个一个哈叭狗。吴化文在临朐一带实行“三光”政策搞无人区,天怒人怨。他则说吴化文有学问,毛笔字写得不错,对人挺和、和蔼。他偶而回一趟钓鱼台也宣扬这一点。
钓鱼台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处在日伪及国、共三方面的夹缝里。什么人都可以到那里转两圈儿。糊涂虫村长刘乃厚甭管是哪部分来的,见了就往村公所请。小东西王汉元也让他请了好几次。喝起酒来,王汉元更是胡吹海嗙:不小心点儿,一声招呼飞机就来了,来了就炸你个一塌糊儿!有一回喝醉了酒,他还要把刘乃厚一梭子给“突突”了呢!刘乃厚背后就说他整个一个汉奸!
两年后,王汉元回来了。他的一个眼睛瞎了。此时日本鬼子投降,钓鱼台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有人问他,你这眼是让八路军给打的吧?他就说胡罗罗儿呢,是让日本鬼子打的,吴化文起义了不是?嗯。这时候,刘乃厚就会大喝一声:“甭狡辩,你是汉奸定了。”
王汉元这次回来不胡罗罗儿了,开始安安稳稳过日子了。何淑贤说他:“瞎了一只眼,你好像长大了几岁。”
他也只是嘟囊着:“你要觉得我配、配不上你,你另找主儿也行。”
她则嘻嘻着:“那怎么舍得!这就算是囫囵的。”遂恩爱如初。
此后,王汉元在村里备受冷落,就连阶级阵线一向不分明的支书刘曰庆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当然也积极争取领导的关怀,特别模样像公家人儿的陌生人来钓鱼台找人或办事儿,他总要领着去找,一处找不着,再转一处。他有时为了引起别人注意,也会开个小玩笑,关心关心别人,但效果往往都不好。你比方,钓鱼台有个杨税务犯了错误在家写检查,他去安慰他:“嗯,这年头儿是容易犯错误不假,不知咋回事儿地就犯了;你要好好吃饭把心放宽,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是想不开就会窝囊出病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杨税务竟然恼了:“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开?我再犯错误也比你强八倍,我不但不窝囊,而且还无比自、自豪,我的心很宽,宽得很!”
业余诗人刘玉华则说他:“你活着,但要记住……”
再往后,每一次政治运动来了,他都要受一番折腾,其待遇连地富反坏也不如,就因为他是汉奸。那年,王汉元让镇上的人揪斗了一番,完了又作为死老虎给裂到水库工地上之后,庄上有几次开批判会还把他弄回来做活靶子。斗他的时候,就把何淑贤也叫上,两人就那么跪在台前。无论谁发言,都喜欢问他一句:“王汉元,你说你是不是汉奸?”他若说不是,那就要挨一顿拳脚,他只好说是,尔后再磕一下头。两人挨得很紧地跪着,何淑贤突然不安起来,身子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也下来了,王汉元悄悄问她:“是不是想解……”话没说完,她的裤腿儿处即有水流下来了。好像是刘玉华给主持批判会的人递了张条子:“可以让何淑贤坐起来,不一定跪着。”台下的王锦江就掉了眼泪。
每次批斗完,王汉元回家总要给老婆赔罪:“是我连累你了。”
何淑贤总是苦笑笑:“谁连累谁还不好说呢,我爹不也是伪保长?我大姐夫汉奸得更厉害,跑到哪里去了还不知道,俗话说得好啊,‘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的是鳖亲家’,咱俩谁也甭说谁,我陪着挨点斗不要紧,就是怪丢得慌,我这个尿泡怎么这么小呢?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王锦江听了,心里就怪不是味儿。当然,他也发现他爹娘都老了不少。
九
王锦江去东里镇当承包厂长的时候,他姥爷何家驹及他姑奶奶王芳家两口子已经死了。但表兄表弟的亲戚还不少。他即将他们安插进来,当了些大大小小的头目,做他的助手或骨干,还把他爹王汉元弄了去看大门。他本人则在他姑奶奶家的旧址上盖了栋两层的小楼住上了。
王锦江当厂长有一手。他先前给瓷厂这里那里地搞推销,懂得瓷器的行情,手里有一些关系单位,知道什么地方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品种,他还知道:如今大国营瓷厂忙着将产品向高档发展,两眼瞄的是都市和国外大市场;村办和个体瓷厂则仍是粗瓷大碗,占的是农村市场,而社会需求量最大的中档瓷货却是个冷门。他即在中档产品上大做文章,拿出那三十万老本儿,又贷款六十万,上了两条流水线。这期间他爹王汉元病了,送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肺癌晚期。一次王汉元疼得受不了了,跟王锦江说:“听说有个什么死,你弄点来给我吃上,让我安、安乐了算了。”他果然就去弄来让王汉元吃了,结果当晚就死了。他这一手,当然就不被理解,连他娘也骂他:“要钱不要爹的东西!你算个什么人?”
流水线试产了,可意外的事故发生了:因为设计时的疏忽,当二十辆自动传递的窑车进入隧道时,由于受热膨胀卡在了轨道上,如果等窑内自然冷却再拉出窑车,要等七天,整个隧道窑就要报废,二百吨的煤等于白烧,几十万件已加过温的瓷坯等于白做,一下子损失就是几十万元。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冲进去拉出窑车,保护窑体。王锦江的英雄主义就来了:他窜回家,抱来被子放到水里浸湿一下,而后裹着身子,拉着钢丝绳,冒着八百度的高温就冲了进去。他拼着死命拽出了第一辆窑车,接着又钻进去拽第二辆……这时,他那些表兄弟们咋呼一声:“操你们个娘的,还愣着干什么?瞎眼了?”在场的职工就学着他的样儿钻进去了。待二十辆窑车全拉出来,王锦江的头发眉毛全烧焦了,衣服烧糊了,身上留下多处烫伤。
为了工作,让得了不治之症的爹安乐死,连同此次冒死拉窑车这两件事儿,当然就是很好的先进事迹。县广播站的个小子有偿新闻那么一写,报纸广播的那么一上,影响出去了。待下次县政协换届,政协委员当上了。
王锦江抓内部管理也有一手。劳动纪律也就那么四五条,也没贴到墙上,但却条条如钉子楔进了木头,执行起来不走板。你比方,他要求车间的地面永远整洁光亮,而瓷厂又整天跟泥巴打交道,一般人就很难做到,但他行。你这里正忙活着,他那些表兄弟们中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哪个地方有个一星半点的土,你想赶快擦掉,可来不及了,他让你停下手里的活,尔后盯着你就在旁边儿走来走去,走不上两个来回,你心里就发毛,不用他说话,你就会说:“好、好,这个月的奖金我不要了。”也有些愣儿八唧的毛头小伙子不听罗罗儿,那就要倒霉,轻则扣你的奖金及工资,重则罚款、关禁闭或让你卷铺盖走人。关禁闭这事儿谁都知道,可谁也不能准确地说出在什么地方关,里边是怎么个事儿。那些没被关过的当然就不知道,那些挨了关的出来之后,也说是:“没挨、挨打,里边儿挺好。”个别被炒了鱿鱼的一封人民来信告上去,上边儿来查,可没有谁给他作证,也找不出打人的工具。不用王锦江出面,他那些表兄弟们就将上边儿的人接待得好好的,让他们走的时候有过意不去之感。
如此干下来,效益还挺好,不仅当年还清了贷款,还大大超过了承包额。王锦江将第一年个人应得的十八万块钱奖金,捐给了希望工程。另外他自己安装那两条流水线的时候,可能也有点小革新,遂又弄了个县级拔尖人才,他本人转了干,当上了镇经委主任并继续兼着瓷厂的厂长,老婆孩子则转了非。
王锦江当上了脱产干部这件事,让宋惠莲崇拜得五体投地:“你还真行来,没有你办不到的事。”
王锦江却有点心不在焉:“啊、啊。”
“你累了?”
“累,这么大个摊子,还能不累?”
“怪不得呢,你都快一个月……不了。”
“操,老娘们儿家,不寻思点儿别的!”
“我可告诉你,东里店这地方的女人是怎么个事儿,你知道,红着进来黑着出去的可不在少数。”
“你就往那方面引导吧,没个鸡巴层、层次!”
过些日子,他偶而也会敷衍她一次,但也需她用吃饭说话的器官发动半天。有时候,她为了刺激他的积极性,还会说点儿先前跟那个煤矿工人是怎么个事儿,但也往往适得其反,她就说:“嗯,你确实是累了。”
王锦江的表兄表弟们往他家里安排了一条狼狗、两个服务员。狼狗专管看大门儿;两个服务员是一个带孩子,一个专管做饭,工资则在厂里开。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人家把三十万作了抵押,十八万捐给了希望工程,还不该对他有所照顾?一条狼狗两个服务员的开支才有多少?
这样一来,宋惠莲闲得没事儿干,吃了饭就召集镇级干部的家属们喝酒打麻将,她们在那里玩儿的时候,那两个服务员就在旁边儿提供烟酒糖茶。有时她会对那俩服务员发脾气,说她俩长得跟小妖精似的,“你瞧你那个嘴,跟吃了死孩子肉样的。”要么就是“你瞧你那双眼,跟***似的,领子还翻翻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王锦江偶尔遇上了,就说她:“怎么说话呢这是?作为一个干部家属,不但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特别要善于团结那些……”不等他说完,她就说:“你拉倒吧,我还是不但要善于团结老妖精、还要善于团结小妖精吧,特别要善于团结那些勾引我丈夫并被事实证明确凿无误的小妖精。”
他往往就让她气笑了。
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王锦江的厂里来了第一批外商。先前来参观的不少,但都是来此取经的一些乡村一级的井底之蛙,还往往要到他家里看看,不让他看呢?他说你架子大;让他看呢?他随地吐痰扔烟头不说,还大惊小怪:“好家伙,还有空调呢?还铺着地毯呢?省级干部也住不了这么好的房子。”“一条狼狗、两个服务员、三个打手”的说法说不定就是那批井底之蛙给总结并传播出去的。多亏如今的政策好哇,县以上领导充分肯定,上回地区专员来视察,听到他那些表兄弟们说:“我们厂是上靠党中央,下靠王锦江啊!”竟三竖大姆指呢:“王锦江,好样儿的!”还与他合影留念呢!这回外商来了,那得抓住不放,跟他们整上个中外合资,黑牌子的小轿车就坐上了。另外他也确实考察好了个项目,如今整个中国是个大工地,建材业必有大发展,作为陶瓷行业的建筑瓷砖肯定有闹头儿……当然就要先整、整这个卫、卫生。当天傍晚,他亲自带领他那些表兄弟们检查卫生,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在那些整治泥巴的机器上随便摸一下,他那只手套要是脏了,那就得罚款。结果一次检查就让五个工人自动取消了当月奖金。
那批外商在县长的陪同下,第二天就来了。你道来者何人?卢浩生!此人即是王锦江他大姨夫卢振邦的儿子,王锦江该管他叫表哥的。特别陪同他来的那个雍荣华贵的女人让他吃惊:温大炮的女儿、他的同学——温小蒙!
十
东里店挨炸之后的几年里,街面上很潇条。家园倒是重建了,但不如先前讲究、气派,过往人等也不如先前那么多。全国解放后,温大炮等一批在外地工作的同志,曾提议将东里店作为沂北县的县城让其再度繁荣来着,可没能实现。温大炮对东里店的印象可是太好了,那里有他最初的辉煌及温馨的记忆。他偶尔跟女儿温小蒙说起老家的事情的时候,也总是说东里店,说那里的山会及陈记糁馆里的糁,“沂北县也就有个东里店啊,别的还有什么?”
武工队交通员温大炮第一次认识王芳是战前在东里店的山会上。十七岁的温大炮当时迷上了拉擂琴的个瞎子。那瞎子在那里说“大八义”、“小八义”,说一会儿就拉两下那个形状像二胡、但筒子比二胡粗的擂琴,尔后再唱两口。那玩艺儿还能模仿人说话和敲锣打鼓的声音。他唱一口,那玩艺儿就模仿一下。不远处王芳喊了一声:“喝糁啦——又香又美的糁呀——”瞎子竟用那擂琴把她的声音给维妙维肖地模仿出来了,底下自然就是一阵笑。完了,他去王芳的小摊儿上喝糁的时候,就觉得已经认识她了似的。她问他:“那个×养的瞎子,又糟践我了吧?”
他说:“那怎么能算糟践?我听着还怪好听哩!”
“是他那个什么琴好听还是我说话好听?”
“都好听。”
她嘻嘻地说是:“会说话的个你!好喝吧?”
“好喝。”
“那就多喝两碗儿。”
此后,他即经常去她那里喝糁。她长得很丰满,许是没生过孩子的缘故,肉跟清水汆过似的,胖而不肥,白而不腻。她特别喜欢笑,她跟你动手动脚,你不等笑的她就先笑,笑得你本来没有想法的也有了想法。觉得跟她交往没必要那么正经、那么拘禁,即使随便一点儿她也不会恼。她那个糁馆的生意就格外兴隆,有用没用的些消息也格外灵通。她那个嘴又不严,对你稍微喜欢一点儿就什么也说。温大炮后来领着人端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宏济药房”及警察局、税务局,就靠了她有意和无意的帮忙。
东里店挨炸之后,驻扎在三岔店的日本鬼子协同吴化文的部队偶尔会来扫一荡。有一回,温大炮在她那里正喝着糁,日本鬼子进村了。陈敬堂看着东头儿的人正往西跑,喊一声:“不好,快躲起来!”他家后院儿有个地窖,有个小小不然的情况就躲到里边儿。东里店很大,来个百儿八十号的鬼子或伪军不一定忙活得过来,搜查得不是很仔细,也就没出过事儿。王芳见温大炮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喝糁,好像心里很有数似的,胆子遂壮了许多,同时也觉得陈敬堂三十好几的个人还不如人家一个毛头小伙子沉着,遂面露不悦之色,说是:“瞎长了这么大!有同志在这儿你怕什么?”待温大炮将糁喝完,她竟又说:“你在这里应酬着,别让人家同志出了事儿!”陈敬堂虽不情愿,可也没办法,遂强打精神地说是:“那你也躲、躲起来呗!”
温大炮当然也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坚持要走。可她说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即伸出丰满的手臂爱怜而有力地几乎是将他抱住了。他想挣脱开,但肩膀一挨到她那温暖而又丰腴的胸脯,就乖乖地让她给拽到地窖里了。
那地窖一人多深。他试探着跳下去之后,即张着手接她。她牵着他的手几乎是滚落到他的身上了。随后她又撮着他将窖口用柴草堵上,里面立时黑了下来。她牵着他往里摸索着走了几步,即坐到一捆草杉子上了。
两人紧挨着坐着,可以感受到对方热乎乎的身子和急促的心跳。气氛有点沉闷,远处隐隐传来人喊马叫、鸡飞狗咬的声音。他动了一下,从腰里拔出手枪,并顶上火,她伏到他耳朵上小声地:“你干嘛?”
“上边要有情况,就裂他一家伙。”
她一下抓住他拿枪的手:“你千万别动,一般不会有事儿,有点事儿那个何保长也会关照的。”
“何保长是谁?”
“染房掌柜的,何家驹,他闺女嫁给了我侄子。”
他松一口气,又把枪插到腰里了。
她小声地分析着日本鬼子来可能是抢粮食或抓壮丁;何保长可能有点小背景,他是镇上唯一卖洋布的人;他那个大闺女婿跟“宏济药房”有关系,而那个药房的老板纯是个汉奸;“你年轻轻的就出来干革、革命,脑袋拴到裤腰带上,真是不容易啊!”……她嘴里的热气儿嘘到他耳朵上,声音甜兮兮的,透着一种神秘和亲切。脑袋拴到裤腰带上的话也让他有点费解,他一时想不起脑袋拴到裤腰带上是怎么个栓法,但她的手是在裤腰带那地方摸摸索索了,就让他的心里怪痒痒的……
拥着年轻的温大炮,王芳想起了先前的那个班长。村里驻了一个连,她家住了一个班,在那里搞整风还是什么,也开会、也出操、也训练,当然也挑水扫院子那一套。他们在另外一间屋里打地铺,睡干草。天天早晨那班长就提溜大半罐儿尿出来,倒到她家房后的菜地里。班长是苏北人,操着跟沂蒙山差不多的口音,吸烟袋锅,他那个烟荷包上绣着一对小鸳鸯,这说明他是个订了亲或结了婚的人。他会编席,她第一次跟他亲近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那里用秫秸蔑子补席上的个洞。她说是:“你没去搞训、训练呐?”
“没去。”
她蹲在他跟前:“你还怪巧哩,看这手,怎么长得来!”
“小意思。”
“训练赶不上开会好是吧?”
“开会好什么?”
“能歇歇儿,老在那里拼刺刀多累呀!”
他嘟哝着说:“我是犯了错误才留在家里歇歇儿,思考问、问题。”
“那就多犯两回。”
他笑得仰倒席上:“你这个小妮子呀!”
他笑她也笑,三不知地就缠成块儿了。
“哎,你犯什么错误了?”
“耍英雄主义。”
“英雄主义是哈?”
“就是骄傲自满。”他一边说着,手和嘴就不闲着。她就说:“看你还犯、还犯,不把你个班长给撸了的!”
“操,早撸了好几次了,要不咋还是个班长啊!”
那次也就如他后来检讨的:搂搂抱抱,抠抠摸摸,没有进一步的情况。待他们开拔的头天晚上两人才动了真格的。他在那个豆秸垛旁唉声叹气:“此一去,以后就见不上了,脑袋拴到裤腰带上的人,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她也掉了眼泪:“没等跟你好好地好的,就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舍不得你。”
她摸着他的胡茬儿:“你也是不容易啊,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说着就不知不觉地躺倒豆秸上。过后好几天,她肩膀上还有着很深的豆秸印儿。
……温大炮有点懵懵懂懂,当然是年纪小的缘故。她问他:“大姐好吗?”
他嘟哝着:“好。”
“漂亮吗?”
“漂、漂亮。”
“你都不屑亲我。”
“亲、亲!”他即笨拙地亲起她的腮来。她嘻嘻地笑一下,把嘴唇对着他的嘴唇即拔火罐似地咂起来。她紧紧地拥着他,身子向后倒去,可她马上哼了一声:“这是什么?”
“枪!”他意识到什么,挣扎着坐起来了。洞口的草被揭开了,一束强烈的光柱射进来,随后就是一声喊:“他娘的,虚惊一场!”
……温大炮后来领着人将警察局、税务局什么的一锅端了,尔后即南下了。临走之前他还见过王芳一面。他说:“说起来,你娘家好像还跟那个卢振邦有点拐着弯儿的亲戚。”
她说:“八竿子拨拉不着的,这算哪门子亲戚?”
已经当了连长的温大炮说:“嗯,那就好!”
十一
卢浩生与温小蒙的到来,不仅让瓷厂,而且让整个东里店一下子亢奋起来。那帮人一进村,鞭炮齐鸣、夹道欢迎自不消说,王锦江还弄了个农民军乐队,鼓嘎鼓嘎地在前边引导行进呢!卢浩生有点小紧张,不知道是怎么个景儿,他小声问温小蒙:“这是干什么?”她告诉他是表示欢迎。“欢迎谁?”“当然是欢迎你了。”他有点不解地学着她的样子频频向群众招手致意,确实也就感受到了比荣归故里还要隆重得多的排场和热情。
东里店的人们开始还不知道那个中国人似的外商是谁,但中年以上的人们都还认识温小蒙,悄声议论着她一点也不显老,只是比先前富态了许多,如今不知熬到了哪一级,县长在她面前还毕恭毕敬呢!待第二天那个外商去给何家驹上坟的时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才知道是何家驹的外甥、卢振邦的儿子,跟王锦江是姨娘亲的表兄弟,如今是一家驻华投资公司的总经理,而那个温小蒙则是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他的助手。
王锦江先前与卢浩生有过书信联系,知他在南方的一个开放城市搞了个什么公司,想拉他来搞合资。但那家伙对沂蒙山没有一点感性认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他仅是从他父母那里知道一点沂蒙山的情况,无非是那地方除了能闹革命,别的干嘛嘛不行;又是几个人穿一条裤子,一家人盖一床被子什么的;特别那个不讲卫生让人受不了,你解个手还要到猪圈去。沂蒙山的猪圈门口都插着一根棍儿,那是让你解大便的时候赶猪用的。你这里正蹲着,那猪就会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围着你转,急不可耐地要把长嘴伸到你的屁股下,这时你就须用那棍子将猪赶开,否则就会让它拱个仰八叉。这么个水平还搞合资呢!再说沂蒙山也不是他老家,他父亲卢振邦的家才是他老家,这里只不过是他姥娘家罢了。怎么突然说来就来了呢?是温小蒙从中做了工作吗?她是怎么跟他凑成堆儿的呢?这世界确实是不大呀!
卢浩生一行,参观了王锦江的瓷厂,吃惊不小。产品的档次不算高,但质量不错。特别那个卫生搞得好,简直就是一尘不染,他还没见过有这么干净的瓷厂。而工厂的管理也井然有序,工人自检质量一丝不苟,上下班也都排着队,喊着一二一。他即跟王锦江说:“你的管理是一流的,你的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投资软环境。”温小蒙也说:“想不到老同学还真行来!”
他们看了王锦江的家之后,就更是赞不绝口。白大理石的楼梯台阶,红木的楼梯扶手,全套的进口家具,更甭说一条狼狗、两个服务员什么的了。就连温小蒙也有点担心:“群众没什么反映吧?”那个县长就说:“锦江是我们沂北县的骄傲嘛!贡献大嘛,理应住得好一点。”卢浩生是个中国通,所有的中国话都会说:“行啊哥们儿!你的胆子可真够再大一点的了!”温小蒙就说:“嗯,情趣也不低,比你信上写得还要好。”
酒席当然就很丰盛。卢浩生说:“我来中国三年,一个最深的印象就是,中共最大的本事是哪里的好东西都能弄来吃。”
喝起酒来的时候,王锦江就知道,卢浩生是四九年他父母从青岛跑往南韩的途中,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出生的,故名浩生。他形象一般,不高不矮、不白不黑、不胖不瘦,平平常常的个人。但气质不错,文绉绉的。据温小蒙说,他生气的时候也只是让别人出去,他自己呆一会儿。他于汉城上了大学,又去美国读了学位,并在那里与一个台湾姑娘结了婚,生有一子一女。来华之前,他在南韩经营着一家珍珠厂,属中产阶级。大陆时兴改革开放之后,他曾陪同父母回大陆探亲一趟,但没回沂蒙山,而是去了他父亲的老家,胶东牟平。他们在那里将王锦江的娘何淑贤召去见了一面,算是跟他们联系上了。卢浩生对胶东印象不错,并学会了几个词儿:软环境、硬环境、回扣、好处费什么的。后因业务上的原因,他至南方考察,便在那里独资建起了个珍珠加工厂。投资不多,但效益不错。那个珍珠厂其实就是招了些工人捞海底上百年的大贝壳进行粗加工,由大锯小,弄成珍珠大小的颗粒状,再经过涂料染色蒸煮之类的细加工,最后就可以做项链或其他装饰品了,号称第三代珍珠。但细加工的活,并不在大陆做,而是运到南韩他的厂子再搞,产品当然就全部外销。
卢浩生在大陆呆得久了,了解到各地吸引外资心切,且政策优惠,遂又组建了个投资公司,除了他自己投一点之外,还吸引别的外资来大陆投,他从中拿个百分之几的好处费。而此时温小蒙正在外贸部门,他二位这便相遇相识了。
卢浩生此次肯光顾沂蒙山,还真是温小蒙从中做了工作。她大学毕业之后,先是当了一段中学的政治教师,尔后又进修了一个经济方面的专业,拿到本科文凭之后,就调到外贸部门了。她依然注意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注意……那一套,但跟一些企业家、外商什么的打交道久了,方觉得自己先前是多么可笑可怜。温大炮早就离休了,家里仍然是“三抽桌、柳条箱,黑白电视硬板床”。要命的是,温大炮艰苦奋斗了一辈子,威信并不高。一时兴改革开放,人们把他当作思想僵化、观念陈旧的典型;是改革开放的绊脚石,“大炮不倒,经济难搞”。而她的一切乃至婚姻也让他给包办了,当然就不幸福……思想禁锢得久了,一旦解放起来,当然会格外厉害。卢浩生一来搞投资公司,一拉呱,还是老乡,而他也需要人手,待给他办成几件事之后,即辞了公职应聘到他的公司来了。
有一段,卢浩生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他投资的一家工厂因管理不善亏损了,而产品的销路也不乐观,搞不好连投资也收不回来。是温小蒙与那厂长交涉了一番,不仅让卢浩生抽回了投资,按合同拿到了利润,最终还“合作愉快”。卢浩生当然就很感激,除按规定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酬金之外,还暗示给她自己的个人生活也不幸福。后那厂长给抓起来了,他在监狱里即大骂温小蒙是个典型的女汉奸、“傍老外”。
这期间,王锦江再次给卢浩生去信了,要他来沂蒙山看看、走走,保证让他不虚此行云云。温小蒙始才知道他二位的关系:“这个王锦江跟你有亲戚?”
“是啊,怎么,你认识?”
“如果真是钓鱼台的那个王锦江的话,我俩还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哩!”
“是吗?你怎么会在那里上学?”
温小蒙即将怎么个事介绍了一番。他脸上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变化,可她还是察觉了:“怎么?你不舒服?”
“没什么,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她即出去了,她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会生气。
那一会儿,卢浩生也确实不是在生气,他记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待她再一次进来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想跟妻子离婚。她很奇怪:“为什么?”
“那是个对中共始终抱着成见的台湾女人,她一直反对我来大陆投资,第一家合资厂开业的时候,你们省长都出席了,我三封电报打回去,可她就是不来出席开业典礼,你知道在韩国是多么重视开业这件事吗?”
“知道一点儿,你们很看重礼仪是吗?”
“不仅是礼仪的问题,韩国也有韩国的迷信。她一不出席,怎么样?我们几乎让那个倒霉的厂给坑了吧?多亏你呀!”
温小蒙的心里竟一阵激动。“你干嘛不去沂蒙山看看呢?”
他即说了他父母给他贯输的“沂蒙山那地方除了闹革命,干嘛嘛不行”,又是猪圈的门口插着小木棍儿那一套。
“可人好啊,实在啊,不会坑你呀,劳动力也便宜呀!锦江的信上不是也说这些年沂蒙山的变化很大吗?”
他笑一下:“看来你对沂蒙山还真是有感情哩!好,听你的,待忙过这一阵儿咱们一起去一下好吗?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的哟!”
她竟娇嗔地:“我替家乡父老谢谢你还不行吗?”
“怎么谢?”
“你、你希望我怎么谢呢?”
他即一下将她抱住了。先前有过几次暗示,她也知道他不是个随便的人,而且特别会体贴人。比方她第一次从卢浩生那里领工资的时候,她听着他说:“薪水”有点别扭,她即跟他说“你以后不要说发给我薪水,而要说发工资好吗?”他有点不理解:“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说:“对,不一样。”他笑笑说:“真是个怪人。”可还是听了她的,以后每次发钱,就只对她说发工资。她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给她送了一些很重的礼品,金项链了,连衣裙了,羊毛衫了什么的,这些就连那个小丈夫也是不曾送过的呀!而且每次与他交谈,总能学到一些东西,你觉得跟他是在同等水平线上的交流;他工作的效率就更甭说。可她始终没有明确地表示什么。一是观念上的原因,她不是黄毛丫头,说解放就解放得不得了;二是作为一个外资企业的雇员,要想立住脚,最终你还得靠人格、靠知识、靠勤奋,你越持重,就越会得到上司的信任。可如今他说到了要跟妻子离婚,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一阵惊心动魄的亲吻过后,她问他:“你干嘛要喜、喜欢我呢?我早已不年轻。”
“可你成熟。”
“也不漂亮。”
“可你端庄。”
“还没什么能力。”
“你能力很强,重要的是你忠诚。”
她回吻了他一下,即任他脱了衣服,并将她抱到卫生间跟他“先一块儿洗一洗了。”
喷头下,她赤裸的身子,依然年轻、白细、丰腴。他好奇地:“怎么?你没生育过?”
她下意识地做了个害羞的手势:“没有。”
“为什么?”
“我不、不想要。”
他走近她,将她紧紧地搂在同样一丝不挂的身躯里了。
“等一会儿好吗?”她嗫嚅着。
“我等不及了。”他说着,就把她按到浴盆沿上占有了她,而且一边动着,还一边嘟哝:“啊,温大炮……”
她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他仍从后面抱紧她:“温水泡、泡着别有情趣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到床上去好吗?”
“好。”
……如疯似狂地交欢过后,两人同样心满意足地躺着。半天,她抚摩着他的脸膛:“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什么?”
“你是想说,你终于占了温大炮的女儿是吗?”
“你真厉、厉害。”
“这对你很重要吗?你父亲当时只不过是个小小税务局的会计,而我父亲重点打的是警察局,根本就没有正面接触,他们是直接的对手吗?你怎么会耿耿于怀?再说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是不是?”
他嗫嚅着:“我只是出于一种意、意义上的考虑,并没有仇恨的意思在里面。”
“什么意义?”
他抱紧她:“你看啊,一个共军的女儿,一个日伪人员的后代,如今在一起作爱还会没有意义?”
“你不像是外国人啊!简直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本来嘛。”
……
此后,两人即形影不离,很快就有风声传到温大炮耳朵里。多亏他还不知道那个卢浩生是谁的后代,只是大骂了小蒙一顿,说她纯是个“失足青……中年”,即将自己气了个心肌梗死,死了。待处理完后事,小蒙的情绪也安定下来之后,他二位就来沂蒙山了。
王锦江也很快觉察出他二位的关系有点小微妙。她管卢浩生就叫:“浩生”;头天晚上在“果树山庄”安排住宿的时候,虽是安排了两个房间不假,可第二天一早起来,那里的小服务员就告诉他:“那个女的根本就没到她那个房间去住啊!”他也觉得意义不小,一个八路军的女儿,一个汉奸的后代,说睡就睡成块了,历史的一页就这么很容易地翻过去了,这是历史性儿的一睡,嗯。他开始觉得温小蒙这人的气、气质并不如原先印象和想象中的那么高雅,如此而已啊!他心里竟然还有点小失落。
十二
卢浩生与温小蒙下榻的那个“果树山庄”,在紧靠着沂河的一座半山坡上,四周一片大果园。蓝天白云,山青水秀,景色很美。时值酷暑,气温却非常宜人,晚上还要盖毛毯。山庄的建筑装饰也不错,一座座的小别墅,既精巧,又典雅。温小蒙真是很喜欢,她问王锦江:“这是哪里设计的?”
“图纸是参照青岛那边儿的样式,地点是我选的。”
她即露出惊羡的神情:“锦江,你让我太出乎意料了。”
“还行吧?”
“太行了,我都不想走了。”
“那就别走了,咱们的项目谈成了,我专门儿给你盖一座,比这个还好!”
她惊喜地:“真的?你说话可得算数!”
“君子一言。”
意向书草签得很顺利。投资公司拟投与瓷厂固定资产对等的资金和设备,利润对半分成。接照沂北县的规定,资金到位后,吸引外资者可拿外资总数的百分之三。王锦江还以第一个为东里镇的经济发展做出了特殊贡献的名义,另外赠送卢浩生与温小蒙别墅一栋。
待签完意向书,王锦江问卢浩生:“怎么样表哥?还满意吧?”
卢浩生说:“还行吧,哎,你能否将赠送我们的别墅折价给我们呢?”
小蒙在旁插言:“为什么?”
“你能长期在这儿住吗?”
小蒙即暗示王锦江:“你们主要出于意义上的考虑是不是?作为投资者的榜样,起一点号召的作用?”
王锦江说:“是这个意思。”
卢浩生即说:“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小蒙笑笑:“我单独跟锦江走一走,你不会介意吧?”
卢浩生说:“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他二位就出来了。
王锦江跟小蒙在果园里漫步,好久没吭声。半天,王锦江说:“表哥好像不高兴似的。”
小蒙说:“他是个情绪型的人,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其实他对我非常信任。”
“看得出来,他的意见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赠送给你,你以后会来住吗?”
“作为合资企业的外方代表,我会常来常往的,他不来,我来,一个女人,还是要保持一点独立性对不对?哎,我看你在东里店威信不低呀,什么事都能说了算似的。”
他即跟她罗罗儿先前的经历及眼下的工作,特别说了注意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哎,这还是你过去反复强调的哩!”
她竟露出迷惘的神情:“是吗?我说过吗?”
她看他有点小失望,就说:“嗯,我好像是强调过的,可对你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他想跟她说说,他当了干部之后,其实就是以她为榜样的,可寻思寻思又没说,就说:“其实是***的影响大,对吧?”
“到底是沂蒙山的干部啊!哎,你干嘛不问问我这些年生活得怎么样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现代女性不是不喜欢别人问她们的私生活吗?”
“咱们是老同学呀!”
“那肯定是很幸福了。”
“恰恰相反!”她即老朋友似地说起了自己的婚姻。
温小蒙快三十了才结婚。此前当然也谈过,可不是因为对方出身不好,过不了她父亲的关,就是她相中了人家,人家还嫌她一身乡镇干部的气质相不中她,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拖着。她父亲从部队转到地方的那一年,曾疗养了一段时间,结果社会上各种谣言就出来了,什么难听的话也有,弄得她家一时门庭冷落。倒是那个一直给她父亲开车的小司机还一如既往地给他跑前跑后,温大炮当然就很感动,说他是靠得住的人,一定要她跟那小司机结婚。那小司机比她小四岁,很会来事儿,也有点可爱,“当时自己年龄不小了,对性的问题也有点渴望,一次坐他的车去疗养院看我父亲,半路上那家伙就动了真格的。他干完了还哭呢!我问他哭什么,他说是激动的。后来当然就跟他结了婚。要命的是,你跟他在一起觉得他永远也长不大,他的学识和智商让你觉得他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你的一个什么晚辈。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年龄和智商与他差不多的女孩子,说不定他们会生活得很好。我曾将这个意思很明确地跟他说过几次,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你干嘛这么自卑呢!你是不是觉得你年龄比我大老得早,耽心我将来把你蹬了?我会永远爱你呀,我给你写血书还不行吗?他竟然这么理解!还我耽心将来把我蹬了呢,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把我蹬了,他有那个男子汉的气魄吗?你说这婚怎么离?”
他尴尬地笑笑:“有给人介绍对象的,没有劝人离婚的。”
“你这人!老同学之间帮帮忙还不行吗?”
“乡镇一级的干部,怎么能懂得你们城市人的事儿!”
“你比大多数城市人都有水平,我是这么想的,我不会伤害他,还是要尽量协议离婚,他要钱也行,要东西也行,可恐怕很难说得通。要命的是那家伙没什么文化,他曾几次扬言,我若跟他离了婚,他就先把我杀了,尔后再自杀。我已经跟他分居两年了,我从原单位辞职本想躲开他,可还是让他打听出来了。如果你这里给我一栋房子的话,我会让他找不到,躲他个一年半载,让他把我淡忘了,这期间他能找个第三者也说不定的,那时再离也好离了不是?”
王锦江恍然大悟地:“你原来是这么考虑呀!他现在干什么?”
“他确实也很可怜,跟我结婚之后没过几天舒心日子,他现在也开始捞钱了,他几个哥们儿联合办了个服装公司,听说效益不错;我又给他办了个假合资,三年免税,五年减税,估计他能发一下子,他有了钱也许会喜欢女孩子的。”
“你还怪有策略哩!以后呢?”
“你也不是外人,不妨告诉你,以后当然是跟浩生结婚了。”
“他能离吗?”
“能,那时咱们自家人联手大干一场怎么样?”
“好,哎,你刚才说假合资是怎么个事儿?”
“感兴趣吗?其实这是公开的秘密,关键是会计必须是自家人,具体怎么弄以后再说好吗?”
两人往回走的路上,他问她:“你说这个政策还会变吗?”
“改革开放到今天,谁也改变不了,再说它就是变也得有个过程,那时咱们早发起来了不是?”
他心里真是很吃惊,这个当年穿着黄军装,骑着自行车跑来跑去抓地瓜下蛋什么的革委会副主任真会走形势啊!她永远走在时、时代的前列。
望着山下平整的马路,一排排的居民楼,她感慨地说:“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呀!”
他就说:“咱们变化都不小!”
十三
待卢浩生联系的外资到位之后,一切都按着意向书的内容和温小蒙的意愿办了。温小蒙当了东里店“鲁江陶瓷有限公司”的外方代表,她那个小别墅也建起来了。她确实就经常跑来跑去。她在东里店躲那个小司机期间,给沂北县办了五家假合资,当然就从中拿了不少的佣金和担保金。她在整个沂北县成了当当响的大红人。沂北县流传着几句顺口溜可见她的影响之一斑:“东里店住了个温代表,黑牌子的轿车满街跑,都处都在办合资,干部的工资发不了。”
那位说了,真真假假的合资多了,干部的工资怎么会发不了呢?
道理很简单,各地吸引外资的优惠政策差不多,一般都是三年免税、五年减税的。拿税的少了,靠税收作为财政主要收入的地方,一般党政干部的工资从哪里发去?
王锦江跟温小蒙熟起来的时候,曾跟她讨论过假合资的利弊:“这么搞,是不是有点缺德啊?”
温小蒙说:“怎么缺德的?缺不缺德,主要看对不对得起老百姓,搞了假合资之后,职工的收入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三年免税、五年减税是个什么概念?这点账也不会算?是的,国家那一块儿是暂时少收了,党政干部发工资的问题紧张了,可他发不发得上工资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吭哧吭哧地推独轮车的时候,发得上工资的人管你了吗?从长远看企业留成多了,对企业发展有利,企业发展了将来的税收自然会增加,告诉你吧,对企业来说,假合资的油水比真合资还大呢!到处都在搞,人家不觉得是个事儿,就你聪明?我一个沂蒙山出去的人,不管我怎么变,有一点我永远信守,那就是永远不会坑害沂蒙山的老百姓!”
一下子就把王锦江说得心服口服。他原来觉得是个事儿来着,让她一说,竟觉得不是事儿了。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而且反正自己的厂是真合资,别的厂才不管它假不假呢!再说她一口一个自家人,又是老同学什么的,跳舞的时候她那丰腴的身子还偎得他挺紧,说他气质不错,舞跳得也很好,咱不能再装那个土老帽:“哎,这边儿生活还过得惯吧?”
“物质生活可以,可文化生活太枯燥了。”
“晚上陪你跳舞去!”
“在这儿跳不好吗?”
“现在?”
“行吗?”
她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特别温柔,神情特别迷人,虽然厂子里还有些事要他处理,可他不忍拒绝:“行。”他说着,即打开了音响。
他搂着她那柔软丰腴的身子,心里有点怦怦地跳。先前梦不可及的女人,此时就在他的怀里了,他不怎么自然地向她说起当年推独轮车,一个人在马路边露宿,遇见个骑自行车的人竟想起了她的情景,她感动地:“真的?”
“嗯,那时真是胡思乱想,还想你不知找个哪一级的对象呢!”
她的眼圈就红了:“你真这么想我?”
“那还有假!”
她一下抱紧他:“谢谢你!”
他让她感染得也有点动情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鄙视我,主动跟我说话,你知道这对当时一个‘可教育好的子女’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心里真是太感激你了!”
她的脸也偎到他脖子上了,她对着他耳朵:“只是感激?”
“别的连想都不敢想,我是什么人哪!”
“你现在想、想什么?”
“想也是白想,那还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一下对着他的脸:“我不是天鹅,你也不是癞蛤蟆!我不能让你白想,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一下搂紧她,鼻翼翕合,呼吸急促,带着声响地吻着她的嘴、她的脖子,“哧啦”一声,她上衣的扣子崩掉了几个。她也在帮他解着钮扣,两人甚至来不及到卧室去,就一丝不挂地倒到沙发上了……美吗?“美,美死我了!”尔后又是椅子上、地毯上、席梦思床上,她啊啊着:“从录像上学的?”
完了,他问她:“你真要跟我表哥结婚?”
“真的。”
“他父亲的问题,你就一点也不考虑?”
“那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
“可他父亲要考虑呢?”
“我们干嘛要听他父亲的?”
“那么跟我就只是解决个性的问题了?”
“当然不全是。”
“还有呢?”
“也还有感谢、喜欢的成分在里面。”
“就没考虑过别的?”
“你还想怎么样?莫非要跟我结婚不成?看着你怪解、解放的个人,永远改不了那个农民意识,有点这种关系就非得结婚不可呀?”
他一下爬起来:“我永远弄不懂你!”
她笑笑:“那就慢慢学吧。”
两年后,卢浩生投在“鲁江陶瓷有限公司”的外资抽回了。加之市场疲软,银根紧缩,王锦江贷款一千多万,资不抵债,连同他个人的房子及温小蒙的小别墅,一起让银行给抵押了。他的职务也给免了。后他听说温小蒙婚离下来了,而卢浩生的婚没离成,一是他父母阻挠,二是财产分割麻烦,她即给他当外室。王锦江便大骂温小蒙是汉奸,“典型的一个卖身投靠的当代女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