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海军导弹试验基地技术部大楼,傍海依山,顺势而建,像个横放的半边中括号“︹”。这楼很高级,拱形的窗户,铜皮包的木门,红松的地板,有点俄罗斯的风格。一般说来,外国人在中国盖的楼房都很高级,用人家的东西大方,替别人出主意想得开——这楼是外国专家设计的。
这楼的院子很开阔。两旁侧楼的前面,各有一个桃树园。在桃树园与侧楼的中间,各有一条多层次的林荫路,高的是芙蓉,中的是丁香,矮的是被剪了头顶的小松树。
主楼的前面,是个篮球场。但打篮球的并不多,通常打的都是显得文雅的那一些:排球、网球和羽毛球。
这楼很大,里面的单位很多,彼此同在一个楼几年,见面能认识,但却叫不上名字来。只有两个人是例外,整个技术部大楼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俩。人们认识他俩是在排球场上。倒不是因为他俩排球打得好,——他们的水平非常一般化,“持球”的情况经常有,而是因为他俩背心上都印有三个大字:一个是“哈军工”,另一个是“西军电”。这些字标明了他们的学历,也是毕业证书的补充。
技术部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甭说全国各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就是到外国留学过几年的也有的是。但他们都不穿印着他们母校名称的背心或裤头儿。这两个人穿了,自然就引人注目。
不过,人们认识他俩,仍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于是就按背心上的字叫他们:“哈军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西军电”——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
二
“哈军工”叫费文利。他长得很帅,面皮儿很白,不像在农村长大的。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是高材生,大学是他靠真本事考上的,学的自动控制专业,业余爱好是学哲学。他学哲学不是一般地读读,而是学得很深,他对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的来源很感兴趣,特别对费尔巴哈有很深的研究,因此,他在学校的外号是“费尔巴哈”。当他毕业之后分到技术部的时候,同宿舍的“西军电”见了,很吃惊:“费文利,费尔巴哈,嘿!一家子哩!一家子!”
“哈军工”到技术部之后,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他专业方面的才能。当时,某研究院正准备研制一种新型号的导弹,作为试验基地,就必须跟导弹研制过程有同步的反映,这好比怀胎的妈妈,当胎儿还在腹中的时候,你必须准备好孩子降生后的襁褓。这天基地司令员郑国宇会同技术部长到“哈军工”所在的设备处开了个座谈会,司令员郑国宇介绍了新型号导弹的理论性能之后,说:“基地现有的光学设备是拿不下它的数据来的,鉴于两年前的那次事故,我有这样一个幻想,能不能搞一种既能克服地球曲率进行测量,又可以保证试验安全的设备,使试验弹在发生意外的时候,在空中自爆?”
郑国宇提到的两年前的那次事故,“哈军工”一到技术部就听说了。基地刚组建的时候,曾经买过一个“友好”国家的几枚试验弹。如今我们自己的已经超过它好几代了,可那些弹还放在仓库里,这玩艺儿正像外交部长在联合国讲的“一不能吃,二不能穿”,放在仓库里还占地方。经过研究,就让发射部队作为训练弹,把它们打出去算了。可打的时候就出了问题,那枚试验弹刚离发射架就失控了,弹体在空中像喝醉了酒似的,歪歪扭扭地摇摆着,飞了不到五公里,就摔落到海边渔村的一个菜地里,这事闹得还挺大,连***也知道了。***亲自给郑国宇打了电话,询问给没给群众造成生命和财产方面的损失?完了,问郑国宇业务上是内行,还是外行,指示他“要当内行,否则只能当捣蛋司令,是捣乱的‘捣’,坏蛋的‘蛋’,你听清了吗?”这电话使郑国宇身价倍增。
那时节,“哈军工”在未认识郑国宇之前,就因***亲自给他打过电话而对他有点小崇拜,如今见司令员跟他们平起平坐地探讨问题,心里很激动,当时便想露露脸儿,于是把手一举就说了声“能!”
郑国宇对他很感兴趣:“说说看,怎么个‘能’法?”
“哈军工”像在课堂上回答提问似的,忽地站起来:“让导弹在空中自爆的问题,很简单,只要在爆炸部安上个小接收机,到时给它个自爆的指令信号就可以。关于克服地球曲率进行测量的问题,我在一本外文资料上看到过,上面有人提到用波长进行接力测量的问题,但他们是怎么论证出来的,上面没说,我……想论证一下!”
郑国宇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哈军工”,当即嘱咐在座的技术部长和设备处长“为他提供一切方便”,如果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还可以直接找他本人。
“哈军工”这便充分显示了他专业方面的才华。经过三个月的论证,拿出了个十五万字的论证报告和一张“无线电安全测量系统”的方块图。郑国宇亲自主持了有关专家参加的方案论证会,经过答辩、修改和补充之后,将方案定了下来,并当即命名为“试gi”工程,意思是试验基地技术部自己搞的第一个工程。然后便组成了一个由设备处长曹省三挂帅,以“哈军工”为组长的“试gi”工程组,纳入了技术部的正式建制,归设备处领导,享受营级待遇。
“试gi”工程组里十几个人,一色的大学生。里面就有“西军电”,还有同“哈军工”一道分来的一个女同学罗美妙。
三
“西军电”叫卜容仁,广东人,带广东味儿的普通话说得很快。因为耽心别人听不懂,喜欢重复,他重复的节奏也很快,听起来像结巴一样。比方两人见面问对方吃饭没有,到他嘴里就成了“吃饭了吃饭了,你?”以后,还是因为罗美妙说他:“听你说话,神经紧张。”他说话的节奏才逐渐慢了下来。
“西军电”学的是天线专业。学这个专业的人很少,懂得这个专业重要性的人也不多,因此对这个专业的人才使用,也不当一回事儿。“哈军工”懂,当组建“试gi”工程组的时候,“哈军工”第一个点名就要了他。
打排球也不是“西军电”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写对口词,能写也能演,只是他这方面的特长表现得晚一些,再过几年,当时兴工农兵占领文艺舞台的时候,技术部开“革命文艺晚会”,让设备处出节目,他才充分显示了这方面的才华。比方他写过一个“党员颂”的对口词,里面就不乏惊人之笔:
我本共产一党员,
设备处里把研钻。
斗私批修当闯将,
继续革命永向前!
当他广东味儿地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胳膊肘向前抬起,成锐角,作箭头状,很像回事,只是弓箭步弓得一般化了点儿,后腿没伸直。
他私心挺重,经常拿破大头鞋跟新兵换新大头鞋,他那些破大头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换了新的也不知干什么。技术部大楼后面的山上有很大一片松树林,秋天的时候,那里面长出许多蘑菇,工间操十五分钟的功夫,他也能拣回一手帕来。
他工作很认真,给公家干事也像他换大头鞋、拣蘑菇似的很抠儿。“试gi”工程的设备系列需要很多天线,司令员郑国宇有言在先,只要这个工程需要,经费优先满足,可他嫌贵不买,自己设计图纸,让技术部特技修理所加工,一下节省了三万多块钱。
他很敏感,因为怕别人瞧不起他的工作,常常夸大天线工作的重要性,有时为了争工具、争设备,常跟人吹胡子瞪眼睛。
“哈军工”对他很尊重,觉得他俩是一起入伍的又是同等的学历,自己当了个营级的组长他没当上,有点过意不去,便诸事都让着他。“西军电”察觉出了这一点,反倒对“哈军工”有点小看法:“就显得你有肚量?”
“西军电”开始认为“哈军工”和他的女同学罗美妙有点小意思来着,可他很快又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哈军工”家里有对象,“试gi”工程组成立之前还来过一趟,在招待所住了好几天。他心里便有种小欲念:有必要跟罗美妙搞好团结。
四
“西军电”的观察基本上是准确的,“哈军工”家里有对象。
“哈军工”的家乡在沂蒙山,那地方似乎有出远门或外出当兵先在家定下个对象的传统。“哈军工”临去上大学之前,他家里也给他找了一个。她叫邱菊,初中毕业,在家当小队会计,庄上也有让她当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呼声。那时节邱菊像大多数十八九岁的姑娘一样,长得丰满,衣着整洁,这样的姑娘总是一帆风顺,很容易找到合适的对象。她不是美人,婚后两地生活可以不必担心,又没有什么大缺陷,带出去也不寒碜。他当时对爱情懵懵懂懂,找了没觉得怎样的幸福,不找,也不会有多大的遗憾。
可当他扎上崭新的武装带,穿上笔挺的军服、锃亮的皮鞋,戴上准尉学员的光板儿肩章——那上面虽然暂时还没有豆或星,但不出几年就会有的,浑身上下都嘎吱嘎吱地发出响声的时候,他始才意识到找邱菊有点失策。特别临近毕业的那一年,他成了许多有知识的时髦姑娘追逐的对象。其中有一个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年级学生,外号“两吨半奶油蛋糕”。她有这外号,不是说她长得胖,长得嫩,而是因为前两年生活困难的时候,她在印度尼西亚的爸爸给她寄来过两吨半奶油蛋糕。他跟她是在大学联谊会上认识的,她对他的相貌和光板儿肩章很感兴趣,可当他后来知道了她那外号的来由之后,没敢继续向前发展,他当时刚填了入党志愿书,他还想进步。还有几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姑娘,虽然她们的地位、学识都比家乡那个已经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初中毕业生高许多。其中就有罗美妙。她是他的同班同学,给他写过许多信,但他始终无动于衷,他无动于衷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胸部平平,没有多少女性的特点,也不是因为她说话爱打手势,而且打得张牙舞爪很难看。主要是因为他对她太了解了。对某些人来说,爱情建立在不怎么了解的基础上,比互相太了解了还要保险些。
罗美妙的学习成绩平平,也不是因为基础差和愚笨,而是因为她把主要精力放到学习以外的事情上去了。她是被保送上的大学。她思想很进步,高中时候就入了党,她很愿意做男同学的思想工作,经常指出他们离接班人的五条标准还有多少差距。她心眼儿挺好,很喜欢帮助人。另外一个男同学跟“哈军工”谈到她这一点的时候,曾这样形容过她心眼儿好的程度:“你要是向她求爱,她都不忍心拒绝。”但谁要拒绝她的帮助,她会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仇恨”。
当“哈军工”再次收到她的意思非常明确的信的时候,他向她声明他家里有对象。她不信:“这不可能!她是干什么的?”他没说她是干什么的,只强调“她是团支部书记”。直到毕业之后,来工程组不久,“西军电”为跟她搞好团结,悄悄地告诉罗美妙一件关于“哈军工”的非常机密的消息之前,她对他家里有对象这一点还一直半信半疑。
有段时间,“哈军工”因为到外地跑一台仪器,没在家。这天下班的时候,大楼通信员交给“西军电”一封信。那个小通信员因为他俩的外号比较接近,经常把他俩的真实姓名弄混了。“西军电”看了一下信封上写着“哈军工”的名子,就替他收下了。晚上睡觉脱衣服的时候,他听见信在他兜儿里的“窸窣”声,记起信封上的字体像女同志的笔迹,便动开了坏心眼儿。他偷着打开看了。这一看不要紧,把他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信的中心意思是:上次去部队很幸福,回来之后心里踏实了许多。那件事你不用耽心,我没怀孕。落款是邱菊。信上还说了许多关于“哈军工”父母的事情,但“西军电”没记住。
“西军电”激动一阵儿过后,他想到偷看别人的信是犯法的事情,又原样儿把信封好。他的工艺水平不低,封信口跟他做天线一样仔细。
封完了信,他很高兴: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点具体的小收获,得到一点小刺激,真够味儿!他不忍心独自受用这精神财富,这便悄悄地告诉了罗美妙。同时,他想到得到这精神财富的手段不怎么高雅,又反复强调不能外传。
罗美妙才恍然大悟,对“哈军工”彻底地死了心。死心过后,她想到“哈军工”竟是如此的眼高手低,脸上泛起了鄙夷的神情。同时她向“西军电”提出听他说话神经很紧张的问题,“西军电”诚恳地接受了。就是打那,他说话的节奏才逐渐慢下来的。
五
对“哈军工”来说,爱情的事情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比“试gi”工程的总方块图还复杂,比头发丝儿细的导线还微妙。直到他去基地招待所看到邱菊的第一眼之前,他还一直动摇着要不要来见她的决心,他想好了跟她解除婚约的话怎么开口,准备好了应付她可能对他实行的恫吓:“你若不要我,我就告你!”该怎么回答。
专住来队探亲的军人未婚妻们的宿舍里,一张单人床沿上,坐着她,风尘仆仆,脸色疲惫,见他进去,忽地站了起来,嘴张了几下,没说出话。
“你来了?”他干巴巴地说。
“嗯……没想到这么远、不好找!”完了便眼神胆怯地注视着他,好像在问:我来,不碍事吧?
她坐下注视着,当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她又赶忙低下了头。这样地呆了一会儿,她从她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了沂蒙山的花生、栗子、大红枣……
他吃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不吃来着,可他不忍心。
她很快便不再拘束了,热情的小嘴儿向他学说她临来时,他爹要她转告的话。讲他父母这两年得过几次什么小毛病,又吃过什么药,眼下的身体是很好了;她很含蓄地谈到她怎样的以团支部的名义,支使组妹们给未来的公婆家做事情,姐妹们讥笑她,她则强调他家是军属……
第一天他没忍心谈他的决心,往后便越来越困难。当他们谈到比较实质性的问题的时候,她说:“俺知道,配不上你,你也并不爱俺,庄上好多人都说过咱俩的事迟早要黄的。如果你不同意,不要紧的,只当俺是路过这里,俺回去随便撒个谎就行,山里人……好糊弄……”她说得很轻松,眼里却含着泪。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宽宏,她的小嘴会这么甜,说话有点小水平,而过去有点小瞧了她,特别她比自己先前印象中的她漂亮许多……在她的宽宏面前,在这新的发现面前,他的决心动摇了,而且生起了要好好爱护她的那么一种情感。
窗外下起了雨,屋子里很热。
当她甜甜的小嘴儿再说到关于家乡的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感动得把她的手握住了。爱情的产生真是一霎那的事情,接触到这双丰满的手,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尝到过的滋味儿,他神差鬼使地嘟哝着他爱她。她突然哭了:“谢谢你!”他听着她的话,拥抱了她,她柔顺地将身子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她那温柔的絮语声吹拂着他的下巴,纤细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后脑勺……
“你不用舍不得俺……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他受了她的鼓励,放肆起来……
就这么的,高材生的“哈军工”,共产党员“哈军工”,营级工程组长“哈军工”,犯了个不容易落实政策的小错误。如果错误像许多人已经干过似的不暴露,那自然另当别论,可一旦暴露了那就麻烦,不管你有多高的哲学水平,都无济于事。
六
“试gi”工程系列的组装工作,在设备处长曹省三的挂帅下,有条不紊,一帆风顺。这天,曹省三去基地附近的渔村买了十几斤螃蟹,犒劳工程组诸位,并传达了司令员郑国宇的关怀,一俟设备组装完毕,司令员请客云云。“哈军工”正有滋有味地吃着,技术部政治处主任佟诗文请他去谈话。曹省三说:“能不能下班以后谈?现在设备组装正紧张。”
佟诗文不冷不热地说:“思想工作要渗透到业务中去嘛,我们不能光抓业务,忽视了政治嘛!”
曹省三没再吭声,“哈军工”去了。
当“哈军工”回来的时候,曹省三看他脸色不对头,问他:“什么事?”
“老子不干了!”“哈军工”很不冷静。
“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老子写检查!”
曹省三没好再问,他本人政治上不强,地主出身,信守“吾日三省吾身”,凡事三思而后行,对政工干部敬而远之,对政治方面的事只有加深理解的份儿,不敢问个为什么,因此也就没管他。
“哈军工”有三天没上班,躲在宿舍里写检查。一开始,他挺纳闷儿,他跟他未婚妻的事,政治处是怎么知道的呢?经过反复推敲,他怀疑是招待所服务员有察觉并告了状。从佟诗文的谈话里,他听出他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不容你不认账,这便老老实实地写检查。
他的检查写得很长,三万字。第一页是目录,目录的形式就跟他画的“试gi”工程的方块图似的,有方块,有箭头,一个大方块连着好几个小方块,小方块里又有大、中、小三种括号。在正文前还写上了费尔巴哈观察社会的出发点一节,他认为费尔巴哈是从人开始分析社会的。他引用了费尔巴哈大量的原文并注明摘自那一篇第几页,详细论述了人的需要是社会首先和最基本的需要。然后又用很长的篇幅谈了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
在“犯错误的理论依据”一节里,他论述道:如同后勤处分东西,每人都有一份儿,我拿了我自己的一份儿,没拿别人的那一份儿或那些份儿。
在“失误在哪里”一节里,他论述道:领东西是要听从统一的号令的,发出号令之后再拿是正常的,哨音没响就拿是不正常的或者是错误的,我的失误就在于我提前拿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儿,他在“提前”二字下面加了着重点。
佟诗文利用半天加一个午休的时间看完这份检查之后,很恼火。他对“犯错误的理论依据”一节中的“没拿别人的那一份或那些份”很敏感,他怀疑“哈军工”是旁敲侧击,讽刺佟诗文本人拿了“别人的那一份儿或那些份儿”。
后来,这份检查在党委委员中传阅了三个月,有的委员看了,有的没看完,有的没看懂,研究处分决定的时候,就发生了一点小分歧。但没看完、没看懂的占多数,他们本着“突出政治”的原则,尊重了佟待文提出的“这份检查理论上是有害的,实践上是错误的,影响上是极坏的,态度上是不老实的”意见,通过了给“哈军工”以“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决定,处分决定照例上报基地组织处,下发连队党支部,并存入“哈军工”本人档案一份儿。
这决定连同他的三万言检查,像他的外号一样,在技术部很出名,一时被广泛地作为笑谈。
七
如果不是“史无前例”来得那么迅猛,“试gi”的整个工程系列很快就能组装完毕并能检测联试的,可惜“如果”不等于现实,基地一搞“四大”,设备处长曹省三首先便被揪了出来。
技术部大楼走廊里的第一批大字报,从不同的角度揭露了曹省三的各种嘴脸:
有“且看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曹省三怎样与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一唱一合,给他的狗爹买小毛驴支持他的狗爹搞三自一包的”;有“从曹省三的名字看孔孟之道,复辟之心”;
最带爆炸性的是“曹省三是克格勃安插在技术部的一颗定时炸弹”,质问“搂过安娜·格列勃夫娜腰的曹省三接受了克格勃何种使命?”大字报写得很有故事性,很刺激。
接着“曹省三螃蟹协会的常务理事”、“修正主义鼻祖费尔巴哈的徒子徒孙”、“大流氓”费文利也被揪了出来。费文利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大字报上的时候,技术部大楼的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费文利就是“哈军工”,打那,人们才逐渐把他的外号跟他的真实姓名对上了号。“曹省三螃蟹协会”有裴多菲俱乐部的性质,在大楼门口站岗的警卫战士看了大字报气哭了:“我们辛辛苦苦地给他们站岗,没想到保卫了这样一窝反革命。”当以佟诗文为组长、罗美妙为副组长的技术部文革领导小组把曹省三和费文利交给警卫战士隔离反省的时候,战士们对他俩一点儿也没客气。
这时候郑国宇调到北京的某研究院支左去了,他若不走,情况自然会好些,当时和后来的不少人都这样认为。
关他们的地方在侧楼的一楼,半地下室性质,窗台跟楼外面的地面一样高。从窗户里可以从小松树的根部缝隙中,看见能分得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各种腿。当革命搞得很紧张的时候,他俩也还是能发现一些很有生活气息的小镜头,听得见情侣们吃吃的笑声。他们这才知道,这短短的林荫路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故事和情趣儿。
“哈军工”由此生发开去,问曹省三“搂安娜·格列勃夫娜的腰”是怎么回事?曹省三一反往常那种“吾日三省吾身”的谨慎,津津有味地吹起来了。
曹省三是解放以后的最早一批留苏学生,俄语说得水平不低,基地组建的时候,他被调来当了设备处长。那时,基地订购了苏联几台大型电影经纬仪,可货到手之后,他发现所有经纬仪的机械部分都是旧设备翻新的,根本不是议定书上说的“全新设备”。他跟郑国宇汇报过后,郑国宇立即电告苏方派代表来谈判,否则拒不付款。曹省三便当了我方的首席谈判代表,他当时的军衔是少校,而苏方的首席代表是中校,为对等起见,郑国宇临时在他的肩章上加了一个豆。谈判的结果是我方少付三分之一的款。“我也意外地提了一级”,曹省三牛皮烘烘地说道,“有时,肩章上加个豆是很容易的事,司令员一个人说了就算,用不着发动群众,当然从肩章上抠掉一个豆儿他也说了算!至于‘搂安娜的腰’嘛,也是有的,不过那是晚几年的事,跳舞还能不搂着腰?”
曹省三忘了眼下的处境,露着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前些年,基地来了几个外国专家,每逢周末,文化处就举办舞会,去跳舞的多了,他佟诗文也是积极分子之一。安娜是其中一个苏联专家的夫人,她听说我去苏联留过学,便邀我跳过几次舞,问我在莫斯科时到过什么地方,如此而已!”
“安娜漂亮吗?”
“算不上有多漂亮,光胳膊上的那些毛就够吓人的。妈的,跳舞的时候,我看见她丈夫格列勃夫把咱们女战士搂得挺紧,我也狠狠地抓着她腰上的肥肉!”
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技术部大楼各单位分别开起了中小型批判会,批斗曹省三的时候,费文利也去陪斗,两人在共同所挨的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天,回到地下室,“哈军工”总结经验说:“如果会一开始,就主动把腰弯下,弯成钝角好像问题也不大,要等他们来按的时候你才弯,那弯的度数要比你主动弯的要大得多,至少得弯成直角!谁不想使腰成一百八十度地活着?”
曹省三感慨地说:“有许多事情,过去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失去了,你才觉得珍贵!多么可贵的一百八十度啊!看来咱们得练!”
“练什么?”
“练弯腰!要习惯于弯腰生活!”曹省三这便对着墙壁把腰弯了下去。
“哈军工”也弯下了腰。四条腿,两两成马蹄形磁铁状立着,像巴黎的凯旋门似的。以下的对话便是在两座“凯旋门”之间进行的:
“你真是老奸巨猾!”
“我挨斗比你多嘛!”曹省三问:“‘试gi’工程的方块图放到哪里去了?”
“资料室里有副本,正本儿在罗美妙手上!”
“她调到政治处去了,别让她给搞丢了!”
“丢了也不要紧,到时候,我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
“干什么,你们?”门外突然传来“西军电”惊奇的声音。两人赶忙站起身,起得猛了点儿,没站稳,只觉眼前金蛇狂舞,天旋地转,都摔倒了。
“西军电”是来偷偷看“哈军工”的,见此情景,他的眼圈儿红了。
八
当清队整党告一段落的时候,基地一大批技术干部因为革命需要被复员了,“哈军工”也是其中之一。“哈军工”被复员的原因,不好说就是因为他跟未婚妻发生了关系,或者他是费尔巴哈的徒子徒孙,曹省三螃蟹协会的常务理事,有许多没跟未婚妻发生关系,没读过费尔巴哈,也没吃过曹省三买的螃蟹的人也被复了员,怎么说呢?而且“哈军工”的“徒子徒孙”问题,“常务理事”问题,都没做正式结论,档案里也没有记载。主要的是因为革命需要,这是最有说服力的,最不容你去商量、去探讨、去要求组织改变决定的。事实上也没有谁去商量,去要求不走的,你让走嘛,走就是了。
“西军电”听说“哈军工”被复员的消息之后,在宿舍里偷偷哭了。几天来,他默默地给“哈军工”找木板钉箱子,找草绳子捆行李,把“哈军工”感动得也掉了眼泪。
“共事几年,有许多错误,请原谅了!我隔离反省的时候,你还去看我,非常感谢!”
“是我对不起你……以前……也顶撞过你!”
“谈不上对不起,你业务不错,如果那个工程不下马,就全靠你了!”
“什么工程!要是还瞧得起我,以后有什么困难,来信啊!”
“哈军工”临离开部队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次罗美妙,她比先前漂亮了一些,胸部也丰满了许多,他对某些风言风语的真实性并不怎样的怀疑!这是佟诗文关怀和帮助的结果。
下篇
一
蒙山县广播局技术员费文利,在那个“科学的春天”里所遇到的意想不到的好事,真比他一辈子遇到的还要多。先是接到了海军导弹试验基地技术部要他重新入伍的通知书,接着又收到了让他的老婆孩子一起随军的搬家准迁证,单位上百分之四十的职工调资名单中也有他。一件件的好事,使他的宽厚的家乡人都有点嫉妒了。要是退后十年,他能来许多罗曼蒂克,说些“啊,我的春天,我‘哈军工’的春天”之类的傻话,穿着印有“哈军工”字样的背心来它一场排球,可眼下他已人到中年,那点青春的小念头儿在他心里冲动了几下之后,又让他给压下去了。尽管如此,这个春天仍不失为最美好的春天。
中国地域广阔,“文化革命”发展不平衡,即使阶级斗争怎样的激烈,也还是有某些缝隙的。费文利的家乡沂蒙山,阶级斗争和革命运动就搞得一般化。外加这里是老革命根据地,当兵的出的多,大学生出的少,一出来个大学生便格外地珍贵。当然,也没有格外地高看他们一眼,但也不歧视。只是,山区的小县城里,工业不怎么发达,知识分子在大学里学的又是五花八门,专业分得很细腻,特别军事院校出来的,比方你学的原子,甭说山区的县城,就是平原的县城,也不容易有跟他们专业对口的工作。但对他们还是尽力安排的。
由于这些原因,费文利复员回家,没怎么受委屈,工作是他自己挑的。县城广播局有无线,也有有线,设备在县一级是最复杂的,跟他的专业比较接近。他档案里的那份处分决定,能看到的也只有几个人,那几个人还都不怎么以为然。他们想,跟别人的未婚妻睡过觉的现在当着大官的也不乏其人,他跟自己的未婚妻睡过一觉,又何必大惊小怪?当然这种认识不无偏颇,有点“小节无害”的味道,但这里的人就这么个认识水平。
费文利复员一回来,把个邱菊恣得了不得,她觉得她跟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跟他比较地般配了一些。他若犯个再严重一点的小错误才好哩,要是把他撸成农民就更好,那时的心里就没有一点差距感了。因此,费文利一回来,她马上便跟他结了婚。结婚的那天晚上,她将这些念头儿告诉给他,他很感动,认为她是故意安慰他。
费文利的家离县城三十里,他若不嫌麻烦,天天下班回家也可以,可他并不经常回去。广播局对他不错,他决计搞出点名堂以示感谢,他在专业方面的才华,便又一次显示出来。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把县城广播站及各公社放大站的广播设备全部搞成了自动控制。在这之前,广播站播音是播音员直播,机务员手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点小差错。比方播音员正播着音突然咳嗽一声等等。另外县广播站播音都是在早中晚三顿饭的时间,每次播音四五个人守着机器捞不着吃饭,肚子饿得咕咕的,至于起五更,睡半夜,那更是不言而喻的。自动控制一搞,好了,播音员只要录好音,没事了,机务员把录音带挂好,也没事了,一切都由自鸣钟控制,一到什么时间,机器自动地就开了,指针指到哪里,机器又自动地关了。这样便使得蒙山县广播局成了整个沂蒙山区广播系统第一个实行自动化的单位,弄得省里、地区的来参观。当参观的人夸奖他几句的时候,他有点牛皮烘烘:“这个,小意思,小菜儿!”
人们都觉得他水平不低,很神秘,对他有点小崇拜。
那时节,他的爱人邱菊已经由团支部书记改行当了妇女主任,在庄上威信也不低,心眼儿又好,身体又棒,说泼辣也泼辣,说温顺也温顺,哄得公公婆婆对她比对费文利还好,侍候丈夫侍候得让他都觉得过意不去。他有时候向她说起这种感觉,她便说:“你找一个我这样的老婆就已经屈了你了,俺还不应该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吗?”
“可你自己呢?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你幸福俺就幸福!”
“说说看,你怎么幸福的?”
“俺从小就是这种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对得起俺,俺就加倍地对得起你,前庄上有个当兵的,刚提了个排长,就把家里的对象给蹬了!西庄里有个青年,刚当上几天工农兵大学生,就嫌他的未婚妻土气。而你……不这样,俺很感激!”
他心里热乎乎的:“我很庆幸自己没选择错,你不要老有那种感觉,孩子都有了,还说那种话!”
这时候,费文利接到让他重新入伍并让他的老婆孩子一起随军的通知书之后,兴致勃勃地提前赶回家,想让邱菊高兴高兴,可她只高兴了一小会儿,就不再怎样地高兴了。他察觉出了她的细微的变化,晚上睡觉的时候问她:“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她反过来问他:“回家乡这些年,你还不满足吗?”
“满足!可那里有我的事业啊!那个部队你知道是干什么的?”
“海军呗,当兵的呗!”
“以前保密保得很玄,就一直没敢告诉你,现在实话对你说了吧,那是个专门搞导弹试验的部队。我在那里的时候,搞过一个工程,没搞完就复员了,现在要我回去,这说明那里又需要我了!”
“等不需要的时候,再把你蹬了!”
“蹬就蹬了呗,已经蹬过一回了,还怕第二回吗?”
“那就你自己回去,我在家等你,等人家再蹬你的时候,也好有个着落!”
“这不行的,我要回去,也不单纯为了事业,我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你跟我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过去是侍候老的,老的去世了又侍候小的,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们不能错过了!”
“到那地方我心里发怵!”
“你不要再那样想了,你要踏踏实实,理直气壮地跟我做夫妻!”
二
这么的,“哈军工”又回到了技术部。
当“哈军工”踏进技术部大院的时候,大楼两侧桃园里的桃树已绽出新叶,芙蓉树的叶子长得晚一些,丁香树却已经开花了。被剪了头顶的小松树,排得更加拥挤。除了进出大楼的人陌生了些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这时候,“西军电”和曹省三先迎了出来,三人见面,百感交集,待将“哈军工”迎进曹省三的办公室,各自不免问候一番,诉十年别情,问胖了瘦了,老了还是没变样儿,谈大好形势,工程的进展,眼下的困难。
“哈军工”这便知道,曹省三当了技术部副部长,十年间除了进过两年“五·七干校”之外,别没再挨什么折腾,因为原先就是团以上干部,也没复他的员;“西军电”仍在“试gi”工程组,但他的老婆不是罗美妙,而是基地医院的一个护士长。罗美妙已经调走了,调到她爱人所在另外一个部队去了,佟诗文现在仍然当政治处主任,眼下正忙着落实政策和研究“六分之一”怎样统帅“六分之五”的问题。
“哈军工”很快官复原职,又当了“试gi”的工程组长,家安在了技术部的家属院里,跟“西军电”紧挨着,一个三楼,一个四楼。
三
不出“哈军工”所料,技术部确实又需要他了。那个十年前就在研制的新型号导弹又上了马,眼下就要进场试验,而适应这种导弹试验的“试gi”工程还没有着落,于是就又想到了“哈军工”。
“哈军工”重新入伍,是曹省三用带威胁性的“撂挑子”争取来的。曹省三当副部长的时间不长,一般情况下,只要他一个人在楼前林荫路上哼“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那多半就是刚刚开过党委会,他的某些建设性的意见没被采纳,而这些意见又往往都是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的。
年初,当技术部接到基地制订的“全年试验任务大纲”的时候,曹省三看到大纲上有一项:年底要试验那种新型号的导弹,就马上去找政治处主任佟诗文,商量要“哈军工”重新入伍的事。佟诗文很为难:“还不好办来,他不属于落实政策的范围啊!又没把他打成反革命,组织上也没给他作什么结论!”
“把人家隔离反省,大字报点名,小会批斗,处理复员,还不属于落实政策范围?”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得凭文字说话啊!他档案里没有一点组织上作的文字结论,倒是有一份处分决定,可那种问题能落实吗?”
曹省三对人事上的事不太懂,加之这种问题很敏感,弄不好就牵扯到“三个正确对待”上去,便没跟他继续谈。他跑到林荫路上,刚要哼两句“来自老百姓”,没等哼出声来,又二番进了楼。他找到部长,摆了一通利害关系,完了,说道:“***教导我们,‘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这项任务离了我能转,可离了哈……费文利,还就是玩不转!这么说吧,我兜儿里有好几张病假条子,所有的炎症都有点儿。我心想,首长关怀,组织上信任,提拔我当副部长,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一把火也没烧起来,这病假条从就一直没好意思往外掏,现在交给你,明天我去住院了,什么时候让费文利回来,我什么时候出院!”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部长一把拽住他:“哎,有话好好说嘛,你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为了保险起见,曹省三又上书已经在海军总部担任了领导职务的郑国宇,没几天,郑国宇一个电话,问题解决了。
当然这些情况,“哈军工”本人并不知道,目前他所知道的是,“试gi”的情况并不怎样的“阳光灿烂”。这玩艺儿如同搞创作一样,他有他的思路,思路一断,又隔了十多年,不是很快就能接得上头的,而且工程组的现有成员,绝大部分是近两年刚刚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们非但跟不上他的思路,还要他向他们讲解基本原理,设计思想,仪器性能。更重要的是,“试gi”成了胡子工程,上上下下的对这玩艺儿没好印象,投资不少,时间不短,没搞出名堂。眼下他要改变这种印象,想很快弄出名堂来,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感到了一种从没感受过的压力,几天时间,他的嘴唇肿了,他的性情开始急躁,一急躁,说话就不怎么柔和,一不柔和,便是翘尾巴的象征,好像离了他,真的地球就不转了似的。
倒是“西军电”老练了许多,性情变得很软绵,上下左右的关系不错。“哈军工”印象中的那个为了争设备、争工具就吹胡子瞪眼睛的“西军电”不见了,这时候,他很希望“西军电”还能有那么点小特点。
没怎么变的是“西军电”仍然喜欢跟新兵换个大头鞋,跟老兵换个“两年一换,缴旧领新”的棉被套什么的。“哈军工”刚安家时,“西军电”曾请过他们全家一次客,就很使“哈军工”夫妇大开眼界。他家的所有家具连同所有的家用电器,他自己介绍说,都是他自己打自己装的,而且工艺水平不是一般地高。饭桌上的鸡蛋、蘑菇也都是他自产自采的,他自己又介绍说,存货还不少。“西军电”住三楼,但一楼外面的空地上,有他的一座木制鸡舍,他指给“哈军工”看过,鸡舍里有一支二百瓦的长明灯,而技术部家属院全都是不安电表的。科研需要,军事重地,地方供电部门奈何不了。
“哈军工”着急上火,肿嘴唇的那几天,“西军电”来关心他:“怎么了,你?”
“你说这设备的症结在哪里?”
“说实在的,自动控制部分我不懂,要是天线方面有问题我负责!”
“以前你们搞过模拟试验?”
“搞过,前前后后地搞了五六次!”
“怪不得,在没有相当把握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能调飞机、调舰艇的,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做模拟试验呢?”
“这是部里的决定,不是急着向全国科学大会献礼吗?”
“你就不出来说句话?”
“咱一张口,人家就问你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曹副部长呢?”
“他当时刚当上副部长,说话的权威性差点儿,顶多唱两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了事。你也不要太着急了,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你爱人的工作问题,政治处问你了吗?”
“没问!”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问,你一回来,他们就已经有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成绩了,你若再提别的,那就是向党讨价还价,外加翘尾巴!”
“哈军工”听出他话里有话,心里诧异了一下。
“西军电”继续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工作上的事,我老卜不含糊,要是需要我干的,说一声。我老卜事业上注定拿不出什么成绩,搞天线的,附着性的事业。主体工程成功了,我这个也就算成功了,主体成不了功,我这个也白搭。不过,眼下我这事业还很让人重视,头头儿们买了日立牌彩电,效果不好的时候,还挺注意发挥咱这专长,所以,我说,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说一声,不是说大话,是有一定依据的!”
这番话使“哈军工”觉得挺实在,挺知心,也挺耐琢磨。他相信这是“西军电”的心里话,从这里可以找到“西军电”许多特点的原因。
“西军电”和“哈军工”两家关系不错,晚饭过后,当“西军电”在自家的阳台上喝茶水、看电视的时候,便仰起脑袋朝四楼的阳台上喊一声:“费尔巴哈!”——他不叫他“哈军工”,而是叫“费尔巴哈”。“吃饭了吗?”
“吃了!”
“下来看电视!”
“哈军工”家里还没有电视。四口人,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收入,电视在他的眼里还属于奢侈品。通常是邱菊领着孩子们下去看,当有好节目的时候,“哈军工”才下去看一会儿。
“西军电”的护士长老婆叫杨芸,人很热情,不像“哈军工”听说的“很厉害”。邱菊和孩子们刚随军的时候,水土不服,经常闹点儿小毛病,杨芸在家里就给她们治了。“哈军工”在场的时候,“西军电”也可以坐在躺椅上跷跷二郎腿,抽“劣质烟草”。“劣质烟草”的话,是护士长杨芸的专用术语,“试gi”工程组里的人认识她是从“劣质烟草”开始的。那时节,“西军电”早已不想再跟罗美妙搞好团结了,而他自己的年龄也已经不小了,当他因为闹了点什么小毛病去住院的时候,便认识了她。那年头儿,住基地医院治病很时髦。基地医院里女军人多,急于结婚的青年军官经常找种种借口闹点应该“住院治疗”的小毛病,而且成功率不是很低。在“西军电”之前,技术部已经有过成功的先例了,当某一位青年军官到了结婚年龄而又没有对象,并且在一段时间里闹点小情绪的时候,别人就会说:“他是到了需要住院的年龄了!”“西军电”显然是受了那些先例连同这些经验的启发,这便去住院了。
技术部单位的名字,连同大楼里面的事情使基地医院的小护士们很崇拜,外加“西军电”有写对口词的特长,经常来点诗歌之类投到“休养员墙报园地”上去,而且广东味儿的普通话的节奏已经不是很快,声音不难听,这便使杨芸爱上了他。但“西军电”很抠儿,经常抽两角六分钱以下的烟卷儿,他跟她对面坐着说话的时候,把她呛得够呛。她便嗔怪道:“你怎么净抽‘劣质烟草’?”他病好出院,回到“试gi”工程组跟别人谈起他住院的收获和体会的时候,便说护士长对他真关心,不让他抽“劣质烟草”云云。其实他结婚之后,在单位上仍然抽“劣质烟草”,只是他家里摆着几盒好一点的烟做做样子罢了。
看不出“西军电”夫妇有什么不和谐,但“西军电”对“哈军工”却很羡慕,对他说过几次:“你老婆真好!”
“哈军工”以为是嘲笑他:“是不是‘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在起作用?”
“绝对不是!主要的是你老婆贤慧!”
“杨芸不贤慧?每次去你家,都看见你跷着二郎腿,家务活都让人家干!”
“只有那一会儿,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丈夫!”
“别不知足,这山看着那山高了!”
“这是对我的惩罚!”好像他在家里真的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我倒希望有这么个戴领章帽徽的老婆整天惩罚我!”
“那你干嘛不让罗美妙惩罚?”
“我早有了嘛,而且杨芸怎么好跟罗美妙同日而语?”
“那倒也是!可她有些缺点也不是让人轻易就能原谅的。这么说吧,她很孝顺,可只让你跟她一块儿孝顺,不让你孝顺自己的父母。那年她生第一个孩子,我母亲来侍候月子,因为生活习惯不同,杨芸就很不顺眼,加上我母亲说话她听不懂,她就以为她说话我母亲也听不懂,说了些让老人伤心的话。我弟兄挺多,家里穷,杨芸很瞧不起,我母亲住了一个月就走了!临走,老人说‘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你这里来,以后你要想我,就回去看看,你要不能回去,就只当我死了。’这些年,每当想起母亲的话,我就想哭,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很不容易……”
“哈军工”蓦地意识到了他跟新兵换大头鞋,偷偷抽“劣质烟草”的原因。
听了“西军电”的话,“哈军工”方注意到他自己的老婆邱菊比先前瘦了许多。她和孩子们的粮食属地方供应,粗粮的比例不少,而且粗粮都是高粱米。家乡沂蒙山穷,但还不至于穷到吃高粱米的程度,这玩艺儿在家乡只作饲料,到这里却成了主食。一点细粮她让他和孩子们吃了,他很过意不去。她说:“不碍事,高粱米挺好吃!”
重要的是她整天没事做,三天两头地闹点小毛病,他要她让杨芸给看看,她便说:“不碍事,这是闲的,要是有点活干,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晚上,当他为着“试gi”动脑筋的时候,她不睡,在旁边候着,小心翼翼地给他倒水、冲鸡蛋。他不喝,她就不高兴。他喝了,她便心满意足:“俺又不能帮你……没想到你的工作会这么累,这么苦。”
他动感情地说:“有你在,不苦!”
“西军电”有两天没上班儿,这天“哈军工”刚下班儿到家,“西军电”便兴致勃勃地跑了上来:“老费,跑成了!”
“什么‘跑成了’?”
“我给大嫂在六·二六药厂找了份儿临时工;活不累,刷瓶子,装箱子,一天一块两毛五!”
邱菊高兴地:“那可太好了!俺该怎么谢谢你呢?”
“甭谢!我是将功补过?”
“哈军工”挺纳闷:“补什么过?”
“我……”他想把十多年前偷看他们的信的事说给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事太卑下,太无聊,太显得自己没水平,太不好启口,便把话改成“……这两天,没上班儿,也没请假!”
“哈军工”笑了笑:“组里好多人上班儿也没事干,‘拱猪’,下军棋!”
“西军电”从“哈军工”家出来之后,在心里决定:那件事一辈子也不再告诉他。同志间再好,也不是什么话都非说不可的,特别这事太荒唐,跟小孩儿干的事一样。
五
先前“试gi”系列的各部分设备组装完毕之后,联试没成功,不说明“哈军工”原来设计的“无线电安全测量系统”的方块图就有问题,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且不说从图纸到设备,这中间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新问题,就是设备组装起来之后,各部分仪器的信号也有一个互相干扰的问题,这都属于正常现象。如果不是政治处主任佟诗文觉得这工程向全国科学大会献礼没献成,是给技术部乃至整个基地丢脸,与当前大好形势不协调,执意从政治方面找原因,事情本来很简单,问题是他一上纲上线,许多懂行的党委成员也不敢发言了。技术部党委成员中,不少人对政治和业务的关系始终闹不明白,尽管《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先前都分别论了七八十来论。他们对“政治要统帅业务的全过程”、“政治要渗透到业务工作的每一个角落”很尊重,也很敏感,生怕说多了,会影响“统帅”和“渗透”。他们甚至对作为政治处主任的佟诗文该不该插手这件事,也没提任何异议。从曹省三很频繁地在楼前林荫路上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来看,估计他提过,但最终却成了唱“来自老百姓”的原因。
有好长一段时间,佟诗文在技术部的威信很高。他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末尾,上过海军政治干校。他笔头子很硬,善写各种处分决定,写处分决定的时候,文字很精确,有一整套专用术语。因为在技术部呆的时间长了,他对技术部的许多业务懂一些,就像“久病能成医”一样,他很少说外行话。什么光测、遥测、数据处理、地球曲率的,他能说得很像回事儿。他最怕别人说他是外行,如果有谁说他不懂业务,那比说他诗写得一般化,还要让他牢记。作训处有个参谋说过他“卖弄专业术语,跟卖狗皮膏药似的”,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这年这位参谋的家乡遭了水灾,作训处给他申请了一百块钱的救济,结果报到政治处之后,就是没批。但那位参谋自己并不知道没批的原因,他说过的那句话他自己早忘了,可有人没忘。
佟诗文参军之前,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但那是父母包办的,当他在海军政干校毕业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离了婚。他年轻时候长得很帅,言谈举止很有风度,没怎么费劲儿就把一个舰队文工团的话剧演员搞到了手。因此,十多年前“哈军工”的那份三万言检查中有些好似带钩的话,便使他非常敏感。“哈军工”也不知道犯那么点小错误就处分那么重的原因。写者无意,看者有心,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若不写那份三万言检查,或写作方法上改一下,结局也许会好一些。
佟诗文嘴头子很硬,谈话很有艺术。他惯用的手法是“诱人犯罪”。他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找你谈话,你觉得莫须有或不属实,你跟他解释,跟他辩论,他起初不动声色,慢慢地说话气你,激你,气得你不冷静,激得你想发火。这时候,你很激动,你急不择言,说话欠考虑,就会说气话,说错话,说过头话,然后他抓住你话中的错误成分,稍加分析,轻而易举就会置你于失败之地。
“西军电”就曾领教过他这种谈话的艺术。如果有谁想调查一下“西军电”之最,问他在技术部最怕什么人,那他毫不犹豫的就会回答“佟诗文”。
还在“西军电”决定跟罗美妙搞好团结不久,“哈军工”挨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的时候,“西军电”便断定罗美妙是“哈军工”挨处分的直接原因,但她向他解释不是她给政治处说的,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告的,他半信半疑。往后,她调到政治处筹建文革领导小组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她。这天,他去大楼后面的松林里拣蘑菇——“四大”开始之后,有的是时间干这事,突然听见一丛马尾松后面响起一阵女人的吃吃的笑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别、别……”
“西军电”大吃一惊:是罗美妙跟佟诗文。那一会儿,他决定:坚决而彻底地不跟她搞好团结了,但一树之隔,近在咫尺,他要装作没看见,大大方方地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没奈何,他只好极其小心地不弄出声响地挪动了几步之后,哼着小曲儿离去了。
第二天,佟诗文找他谈话,态度很和蔼:“听说,你看过费文利未婚妻的一封信,是吧?”
“没,没有哇!”
佟诗文“嘿嘿”了两声:“你还立了一功呢,怕什么?”
“我,我知道偷、偷看人家的信是不对的,不对的!”
“这可是犯法的事哟?以后要注意,咹?”
后来,罗美妙又找“西军电”解释了多次,但他决心已定,没理她。
“哈军工”复员的第二年,兄弟部队的一个活学活用讲用团来基地作报告,技术部政治处请他们跟本部的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座谈过一次,罗美妙结识了讲用团的一个“为了真革命,抛弃了假爱情”,跟走资派的女儿断绝了恋爱关系的指导员。两人建立了通信联系,“西军电”住院的那一年,她跟那位指导员结了婚,接着就调走了。
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夕,“西军电”在“试gi”工程组负过一段时间的小责,那时候基地还有配合某件政治大事搞个导弹试验或其他项目试验的传统,以显示大好形势的成果。当然这不是基地的发明,***下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八届十二中全会召开,我国第一颗氢弹试验成功……谁说我们不重视科学技术?不重视,为什么政治形势总要用科研成果作说明?这种人为的巧合,便成了许多科研单位不成文的传统,海军导弹试验基地自然也不例外。这时候,科学大会即将召开,基地询问技术部有没有需在全国表彰的科研项目,作为偌大一个技术部,若是拿不出一个得奖的项目来,那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于是便想到了“试gi”。政治处主任佟诗文比部长、政委还着急,亲自到“试gi”来督战。不料“西军电”非常不争气,有怯阵的表现。佟诗文开始还挺给他鼓劲儿:“好好干,咹?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整个技术部乃至全基地都看着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全力以赴,调飞机就给飞机,调舰艇就给舰艇……”
佟诗文越鼓劲儿,“西军电”就越胆小。佟诗文不来,“西军电”也许还有七分把握,他一来,“西军电”就连三分也没有了。后来,当“西军电”提出模拟联试的条件还不具备的时候,佟诗文火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想临阵脱逃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那种狂热不是小小的“西军电”所能抵挡得了的,就连曹省三也只配哼哼嘤嘤地哀吼“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而已。那么,技术部的部长、政委呢?他们就不出来说句话?他们有他们的业务,需要他们管的事情太多,“试gi”仅是整个技术部所有业务中的若干分之一。
于是乎便调飞机模拟导弹,调快艇做定位试验……结果当然是在预料之中的。
打那,“西军电”怕佟诗文,条件反射般地怕。因此,当“哈军工”重新入伍之后,他几次撮弄“哈军工”找佟诗文去落实政策:“连叛徒特务走资派都一风吹了,档案里都不留痕迹了,你那点事为什么就不能落实?档案里为什么就非要塞上一份处分决定不可?档案里有那点东西,现在倒没什么,将来孩子大了,让他们知道了,不好交待啊!要是这种事都往档案里塞,他佟诗文十份八份的也该塞了!去,找他!”
但也只是背后撮弄撮弄而已,要让他跟“哈军工”一块儿去,他不敢。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思冥索,“哈军工”决计将“试gi”整个系列的测量部分由遥测胶片改为磁带录像,录像磁带经过判读分析之后,可直接输入计算机,进行数据处理。这样不仅可以大大缩短试验周期,就是整个系列的工艺流程也比原来简便了许多。原来的设计尽管没什么问题,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水平,十几年过后,理应水平更高一些。他的这一设想得到了曹省三和部党委的肯定和支持。
尽管还只是设计中的事,但佟诗文听了也很佩服:“到底比卜容仁水平高!”
“西军电”听到这话很丧气,“哈军工”安慰他:“我们是共辱共荣的!”
利用波长进行接力测量是无线电测量所能克服地球曲率的唯一办法。为了使读者明白一点,不妨把话说得通俗一些。这么说吧,你若是站在海面上,看不见水平线以外,什么缘故?因为地球是椭圆的,为了看得远,倒也可以站得高一些,可导弹的射程再远一些,使你再高也看不见呢?这就只能用接力测量。
为着接力测量,需先做定位试验,这就需要在海上布一个不动点,在那里安上一个既能接收信号又能发射信号的机器,他们叫作“应答机”。应答机部分是“西军电”负责的。当“试gi”整个系列组装完毕,进行定位试验的时候,“西军电”需整天呆在海上,一试验就是七八个小时,而且并不是一试就能成功的,应答机不大,却离不开人。开始,应答机装在送“西军电”去海上定位点的快艇上,但快艇本身也有许多工作着的无线电设备,这些设备跟应答机互相产生干扰,于是就把应答机装到一个没有发动机的小舢板上,快艇把小舢板拖到定位点之后马上回来,等试验完了再去接。人说“舰怕涌,艇怕浪,舢板怕的是漂荡”,“西军电”坐着小舢板在海上一漂荡就是七八个小时,那滋味不是好受的。几天下来,他的脸干黄,人瘦得不成样子,把“哈军工”感动得不得了。“哈军工”提出要替他几天,他不干,他自尊心很强:“我份内的工作,怎么能让你干呢?再说总机部分我也不懂!”
这天,“西军电”在海上工作了没两个小时,突然就起了大风。海上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在总机室的“哈军工”接到基地气象站的“大风警报”之后,立即中断试验,电告快艇火速去接,可等到快艇赶到定位点的时候,舢板不见了。
后来,舢板在五海里之外找到了,但“西军电”却牺牲了。“西军电”的尸体是第二天从海底漂出海面的,当快艇把他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腰上系着一根很长的导线,导线的另一端,就拴着沉在海底的应答机。快艇捞到了他的尸体,同时也就把应答机提了出来。
这时候,杨芸、“哈军工”连同曹省三的心情自不消说,就连佟诗文也哭了。事后技术部为“西军电”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悼词是佟诗文亲自起草的。悼词写得非常有感情,评价也不低:称他是“我军优秀的科研战士”。
七
“试gi”系列终究是成功了。它参加了预定计划中的新型号的导弹试验,再过几年,又参加了我国第一枚由海底打向太平洋的火箭试验。火箭试验成功之后,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参试部队发了贺电。“哈军工”听到贺电中的“你们进行了艰苦的工作……有的同志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的话,想到“西军电”,他哭了。他立了功,得了奖,往后又评上了高级工程师,在技术部乃至整个基地很有名。可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却往往叫混了,经常把“哈军工”叫成了“西军电”,他听了,也不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