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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 自家人

上篇

我二姐刘玉洁上过几天学,对新生事物特别敏感。她要听说个什么新鲜事儿,绝对要好奇,要激动,并尽力去效仿。六十年代初,农村里边还不兴用报纸糊顶棚,但她到县城开了几天会,回来即用报纸糊。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订报纸的人。报是《中国青年报》,经常登些“生活小窍门”之类的新鲜事儿,她往往还没完全弄明白,就开始效仿。有一回,上边儿登了个用鸡大油擦家具可使家具明亮的小窍门,她即经常用那玩艺儿擦桌子、椅子、箱子、橱子。擦过之后,确实能明晃晃的不假,但却很容易招灰,而招了灰就更不容易擦。如果有什么稀奇事,不管她正干着什么,她都要窜出去看。比方她正炒着菜,锅里的油热着,而街上突然传来吵架声,她肯定要抄着锅铲子窜出去看。我大姐临出嫁的时候曾拧着她的耳朵反复叮咛:“以后你千万不要听见风就是雨、街上发生一点事就往外窜了行吧?我最不放心你的就是这个。”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过后也稍微改了一些,可外边儿有吵架的她不窜了,来了耍猴的她还是要窜。她还喜欢结交一些漂亮的女工作同志,甭管她是不是右派,犯没犯过错误,三句话一投机,就跟人家拜干姊妹。因此上,一些工作模样的女人就经常来我家住宿吃饭。那些人走了之后,她还注意总结一番各自的脾性、学识乃至身世特点:老曹参加革命的时候是逃婚出来的;小林喝面条出汗,大热个天儿中午睡觉盖被子却不出汗;肖亚男是知识分子工农化的个典、典范,唱歌也特别好听。仿佛她招待人家住宿吃饭就是为了知道她们一点这个。——表现了a型血质的某些特征。

知识分子工农化的肖亚男,是县农业局的技术员,钓鱼台又是推广农业技术的一个点,她就经常来我们庄,来到就在我家住宿吃饭。她还有我家大门的钥匙。有一天,我二姐到我大姐家去了,可我放学回来却发现四门大开,进家一看是她躺在我二姐的床上呼呼大睡。她是我二姐最铁的干姊妹之一,当然就很漂亮,不漂亮我二姐也不会跟她铁。她睡觉的姿势确实就很工农化,四仰八叉,嘴角上还淌着哈啦子。我故意弄出点动静儿,将她惊醒,她一骨碌爬起来,叫着我的小名问道:“放学了?”

我那年大概十三,我二姐比我大六岁,她比我二姐小一岁,说明她是十八。我先前对她印象一直不错,觉得她挺漂亮、挺和蔼,每次来我家还带些小人儿书给我。我知道小动物能说话的文章叫童话,是她告诉我的。我整个少年期间学习一直比较好,同时开始做作家梦,与她的影响和熏陶也有关。我的书包是她买的,我第一次吃香蕉也是她提溜来的。——关于吃香蕉的问题,我后边还要说,此处就不多罗罗儿。可十三岁的少年对女人是多么挑剔,她那么个睡觉的姿势,就让我一下对她没了好感,遂答应得不热情:“放了。”

“二姐呢?”

“去大姐家了。”

“中午吃什么?”

“吃煎饼就咸菜。”

“那怎么行,我赶快给你炒菜,我也没吃饭,咱们一块吃。”她说着即到厨房里撒摸了一圈儿,提溜出一捆韭菜开始择,她说:“你把自行车推给那个老华子让他给我修修,操它的,骑着骑着链子就掉了,这一路简直让它折腾毁了堆啊!”她说话也非常工农化。

待我送自行车回来,她正在动作麻利地做韭菜炒鸡蛋。她对我家的柴米油盐比我还熟悉,支使我也跟支使她的亲弟弟似的。虽然是先前她经常在我们家吃饭,但我从没单独跟她吃过,这次单独跟她一起吃,就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来了个反客为主,一个劲儿地让我:“吃菜呀!”

她越让,我就越不好意思。我夹起一块卷到煎饼里,即耷拉着个脑袋扭扭着身子在那里挨。她还注意缓和气氛,没话找话说:“好家伙,李香兰昨天到咱县城去唱戏了呢!”

“李香兰是谁?”

“沂水京剧团的主角呗,没听说吗?宁愿三年不吃盐,也要看看李香兰?”

“没听说。”

“二姐最喜欢她了。哎,二姐去大姐家干嘛?”

“谁知道!”

“今天回来吗?”

“说是要回来的。”

“这个二妮子,知道我这两天要来,她还去大姐家!”

吃了饭,她拾掇着碗筷,说是:“你上学去吧,家里的事你甭管了。”

我下午放学回来,见我二姐也回来了。她二位正在那里疯狂地笑话我大姐的婆婆,我二姐说:“我每次去,总见她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圆圆的那么两块,跟日本鬼子的膏药旗似的,我跟大姐说个话,她还听墙跟儿呢!”

肖亚男就说:“我见过她,典型的一个唯心主义分子,噢,是上回东里店集的时候遇见的,她跟大姐一块儿去赶集,大姐买了把炊帚,她在那里胡罗罗儿,说是不能用了的炊帚就把它埋了,千万别弄上血了,弄上血那玩艺儿就会在月亮底下一蹦一蹦地跳,你说她罗罗儿得有多吓人!”

“嗯,跟刘乃厚他娘差不多,神神道道的,毛病特别多。她还反对自由恋爱呢!她大闺女就是跟个石匠私奔的,到现在还不让她上门儿。那个熊山庄的人,一个个的山杠子,没见过大世面,猛丁去个生人,男男女女的就趴在墙头上看。有一回我一去,他们在大姐家的院墙上围了一圈儿,我喊了一声,‘小心点儿,别把石头推下来砸着你的脚,要看进来看。’一个娘们儿还说‘不要紧,砸不着,俺在这里看看就行,放心吧二妹子’瞧,还怪能将就呢!”

“这种落后庄我见得多了,你要推广个先进技术,跟他好说好商量,他这么不行那么不行,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那是绝对推不开。像这种情况,你就得跟他来硬的,就这么干,不这么干撸你个婊子儿的!他乖乖地就去干了。”

“哎,我还没见过你发火是什么样儿哩!”

肖亚男嘻嘻着:“找机会发给你看看!”

吃饭的时候,肖亚男又叫着我的小名对我二姐说:“这个小冬,小大人似的,单独跟我吃个饭还不好意思。”

我二姐就说:“他要真是大人就好了,咱们就真是一家人了,一辈子不分开。”

肖亚男大大咧咧地说:“好啊,你愿意吗小冬?”

我一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个不分开,就说:“愿意什么?”

“给我当男人啊!”

一下弄了我个大红脸:“胡、胡罗罗儿呢!”

“看看,怎么样?人家还不罗罗儿咱呢!”

我二姐说:“他知道什么!这时候你给他根猪蹄儿啃啃说不定比给他个媳妇还让他高兴。”

“嗯,那我以后就多买猪蹄给你啃,行吧小冬?”

两人就这么疯疯颠颠,从早到晚地在那里“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这么个疯疯颠颠的劲儿,在庄上就特别吃香。她知道沂蒙山人喜欢这个。这里的人对***同志关于工农群众的腿上有泥巴,脚上有牛屎,却还是比知识分子要干净些的话记得特别牢,并以此衡量那些下乡的干部。她就整天挽着裤腿儿,让那双娇美丰腴的小腿上带些或湿或干的泥巴,粗门大嗓地说着故意向沂蒙山味靠拢的普通话,当然也说粗话,还骂人。她越是沂蒙山味儿地骂人说粗话,威信就越高。有一回刘乃厚他娘的一只鸡丢了,站在半截墙头上骂大街,让肖亚男遇见了,肖亚男说:“你在这儿足足骂了四十五分钟了,正好是一堂课的时间,骂得头头是道,还不重复,累吧?”刘乃厚她娘有点不好意思,但若戛然而止还收不住,遂硬撑着骂道:“我累不累碍你个×事?”肖亚男说:“你个老×叫什么名字?一会儿叫你男的到大队部来,看我怎么撸他个婊子儿的!”旁边儿有人就随合着说:“你怎么可以骂工作同志?想吃国库粮(蹲监牢狱,吃饭不花钱)了?你在这儿骂大街,她听见了能不管吗?她不管那是她失职,她管了你还骂人家,再胡罗罗儿不打你个唯、唯心主义分子的来!”刘乃厚他娘始才害了怕,嘟囊着“人家的鸡丢了,还不兴骂两句啊!”走了。

当天晚上,刘乃厚他娘就提溜着二斤挂面来找我二姐给她说情,说是:“不知怎么弄的,骂着骂着就骂溜了嘴,连工作同志也骂了,你说我这大把年纪是怎么活的!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啊!你千万别让她跟我一般见识,啊?”我二姐说:“这事儿你做得真不怎么地道,亚男是多么和蔼的个女同志啊!那回她拿香蕉来,你还尝过不是?要把她惹恼了,她一个电话打到县上,你吃不了得兜着,你还神神道道跳大神儿驱邪什么的,这些都是唯、唯心主义的表现,以后要注意,啊?”

肖亚男回来睡觉的时候,我二姐说她:“你还真行来,你在外边儿骂了人,人家还给你送挂面,你隔三差五地骂上它两回,咱这小日子就好过了。”

肖亚男就说:“操她的,那娘们儿太能骂了,若要真骂起来,我还真不是个儿,你说她怎么那么多词儿呢?”

“她骂得那么花花,你能张开口啊?她再能骂也还是没文化,上回你给她根香蕉,她不就连皮也一块吃了?”

我在那边儿听着就嘿嘿地笑了。我们睡觉的格局是这样:三间堂屋,用秫秸抹上泥隔出了个里间,她二位在里间睡,我自己在外间睡。那个里间当然就是用报纸糊过的,公家单位的办公室似的,永远很干净,你一看就是姑娘家住的地方,而且还容易产生许多小联想。那回她提溜了一嘟噜香蕉来,正好一些娘们儿在我家串门儿,肖亚男就挨个分,刘乃厚他娘说是:“这是什么玩艺儿?跟男人的那话儿似的,好吃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用舌头舔,尔后就连皮也一块儿吃了。她边咬还边嘟囊呢:“哎,怎么不好咬啊,里边倒是怪软乎……”肖亚男笑得嗝嗝的,说是:“看把你急得,你看我大兄弟怎么吃。”那次我也是头一回吃香蕉,但我不知怎么上来就知道应该扒了皮吃,肖亚男说:“还是我兄弟聪明啊!”刘乃厚他娘就说:“哎,你是怎么知道的?书上写着?”

我在外边儿嗝嗝地笑,我二姐听见,喊了一声:“还不快睡,小孩子家还听女生说话呢,不学个好!”

肖亚男就说:“咱两个这么哈哈,他睡得着吗?”一会儿,她两个又小声地嘻嘻哩哩,好像是嘲笑先前也来过我们村的一个县委的杨秘书。你觉得这俩人凑成块儿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肖亚男在庄上威信高,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说粗话又是骂人什么的了,她干起活来确实也能以身作则。你比方地瓜育苗的时候,她要将地瓜种先放到六十度的温水里泡一下,庄上的人就不相信:“那还不烫坏了个球的?”她就须一遍遍地讲解示范。好在庄上的人寻思她要办的事儿,都是党要她这么办的,而党绝不会坑咱老百姓,也就随她了。后来我们庄时兴起来的其他方面的先进技术像果树剪枝了,入冬的时候在树干上抹石灰了,还有苞米授粉什么的,也都是她倡导和推广的。她没完没了地做示范,当然就挽着裤腿儿,白嫩丰腴的小腿儿上沾着些泥巴,形成一种色彩上的反差,你觉得沾上些泥巴比不沾泥巴还要美丽动人。

没过多久,我二姐就知道她是如何发火的了。

那是去东里店赶山会。赶山会,主要是看李香兰。那次我也去听了。我对那个《小放牛》很感兴趣,是说一个小放牛的跟一个小女孩在山上胡罗罗儿。那剧情能让我们这样的农村孩子产生一些联想,让你想起某次在山上拾柴禾的类似的情景,想起村里的某个小女孩。待演到《苏三起解》的时候,我以为那个小女孩还能出来着,不想她一直没出来,我问肖亚男:“刚才那个小、小放牛的干嘛去了?怎么不出来了?”肖亚男嘻嘻地就笑了,说是:“这根本就不是一出戏,他出来干嘛?”我嘟哝着:“我以为他、他还能出来着。”肖亚男说:“你是说的那个小女孩吧?你喜欢上她了?”我二姐就说:“十八的不和十七的啦,他知道什么!”

原来唱《小放牛》的那个小女孩还不是李香兰,唱苏三的才是。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娘们儿,扮相跟唱腔都不如《小放牛》中的那个小女孩,但不知为何名气就那么大。在山会上看戏是站着看,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还不时地发生点小骚乱,忽一下挤过来,忽一下挤过去。这么三挤两挤我二姐不知怎么就跟人吵起来了。肖亚男即在旁边儿帮腔,她气势汹汹地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沂蒙山人吵架上来就开骂,从来不问对方是哪个单位的,她这么一问,就证明她是公家人儿。那人还是个老杆,没见过大世面,这么漂亮的个女工作同志质问他,心理上就先有点发怯:“没单、单位,庄户人家还有什么单位啊!”肖亚男即让他站好,“你站好!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明天你带着饭到派出所来报到!听见没有?”那人面红耳赤地自嘲着:“好家伙,不小心挤了她一下,还让我到派出所报到呢!咱又不是故、故意的!”说着即窜了。

我在旁边儿目睹了全过程。我发现她发起火来也很好看,脸红扑扑的,眼神很严厉,让你觉得她不是在吵架,而是居高临下地批评人。

我二姐当然特别喜欢她这一手,回来的路上就说她可交什么的。肖亚男说:“这回你见到我怎么发火了吧?一块儿出来的人,就得有个集体荣誉感,以后我遇到麻烦事儿,你也要在旁边儿帮腔。”

“怎么寻思的来,还让他到派出所报到。”

“一看就是个老杆,吓唬吓唬那个×养的。”

“他要真去了呢?”

“话没说完就窜了个球的,他敢去吗?哎,你跟他吵是为啥?”

“那个东西不老实呢?故意往我身上蹭!”

“我估计就是,那还不该让他到派出所报到?哎,明天咱不来了吧?”

“怕派出所找你的麻烦?”

“那倒不是,你别忘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哪,再说那个李香兰唱得也一般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她说着就唱起来了:“苏三起了一身疥,浑身痒痒无人……”就把我二姐笑岔了气儿,完了捶着胸脯说是“不去了,咱自己唱。”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罗罗儿肖亚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该看出我的那点意思来了吧?你觉得我会跟她有戏。是的,确实就有那么一点点。按照原苏联一个什么生理学家的理论,你管它叫做初恋也未尝不可的。那个理论里说,几乎所有人的初恋都是爱大的、爱老的,有的人没意识到或忘记了,有的人意识到了也没忘记但不好意思说。我现在说的当然是现在的感受,丝毫也不说明我当时就意识到了。

我前面说过,我二姐这人对新生事物特别敏感,她要听说个什么新鲜事儿绝对要好奇、要激动,有好多事儿她还没弄明白就开始效仿、响应。说起来,这也不光是她一个人的毛病,而是整个沂蒙山人的特点。所以这地方很容易发生革命,它当革命根据地就有着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革命根据地不是随便什么地方就能当的。你得有相应的思想和文化基础。若干年后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到沂蒙山视察工作的时候曾说,你们是执行正确路线积极,执行错误路线也积极,很说明问题的。那阵儿,庄上成立了个副业队,将管果园的、种试验田的、磨面粉的都划了进来。肖亚男建议在副业队里设个缝纫组,买上台缝纫机,学学裁剪,将青年男女们的服装搞得像公家人儿似的。此前,我们当庄的人连个穿中山装、列宁服的也没有,统统是自己做的带大襟儿或不带大襟儿的褂子,大肥腰裤子。她就掇弄着我二姐去学。我二姐当然也想去,只是耽心她走了之后没人给我做饭。肖亚男就说:“有我呀,又不是学个一年半载,顶多个把月就回来了,而且就在悦庄镇,离这儿三十来里地,你若不放心,不会隔个十天半月的回来看看呐?”她还翻来覆去地让我二姐放心,这段时间她保证不这里那里地窜,晚上也不出去开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定照顾好我。这么的,我二姐就去了。

开始几天还行,她确实能很认真地给我做饭,晚上也不到外边儿开会,还教我读书、唱歌什么的。她唱起歌来还真是好听,音质很清纯,音调很委婉,一种典型的民族唱法。她说:“你喜欢听少男少女在一起胡罗罗儿的戏是不是?”我不好意思地说:“嗯,主要是能听懂。”她就说:“这方面的小戏不少,有京戏《小放牛》、花鼓戏《刘海砍樵》、五音戏《王小赶脚》、黄梅戏《打猪草》,都是少男少女谈情说爱胡罗罗儿的。”她说着就唱起来了:“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呀吱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得喂上喂,叫做什么啊花……”先前我听过这玩艺儿,但都不如她唱得委婉、柔和。这里的人唱“呀吱呀得喂”的时候,容易唱成“丫子丫得外”,听着怪下流的。而她唱的听上去丝毫没有那种感觉。她教了我几遍之后,即跟我一递一句地对唱,她还给我解释呢:“你知道这个郎是怎么回事儿?”

我故作不懂的:“这个还不知道啊,当然是吃羊的动物了。”

“不懂装懂呢,郎就是情人,男的。”

“情人怎么管女的叫姐呢?”

“女的大呗。”

“好家伙,是个大老婆。”

“你们这儿不就兴这个?女的一般都比男的大?”

“反正是叫郎赶不上叫情哥哥什么的好听。”

“你这不是怪懂吗?你个人小鬼大的小调皮儿呀!”她说着就胡乱在我的脑袋上摸弄两下,尔后就又唱。这么“郎对花姐对花”地三唱两唱,你就不能不产生点小想法,同时也有种温馨的感觉生出来,仿佛跟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似的。

……噢,我还忘了说,那几天里,她还和我一起去离村六里地的一个粮站用粮票买了半袋子大米呢!我第一次吃大米也是她买的。

稍后几天就不行了,她照顾我就照顾得马马虎虎了,特别是被她和我二姐嘲笑过的那个杨秘书来了之后。他大概是我二姐走后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来的。那家伙我先前也见过,留着小分头儿,穿着上边儿一个兜儿下边儿两个兜儿的那种上衣,大学一年级学生似的,很白净、很秀气的个同志。他从自行车后座儿上提溜下一个草兜儿,递给肖亚男说是:“给,你要的猪蹄儿捎来了,想不到你还喜欢吃这种东西。”

肖亚男说:“哪里是我喜欢吃,是给小冬买的,谢谢你呀!”

“嗯,两毛五一斤,共是七斤。”

“就手拾掇拾掇,晚上一块儿在这儿吃。”

杨秘书说了句类似“爱屋及乌”的歇后语,具体怎么说来着我忘了,意思是要想跟你好,还得先巴结个无关的人。他以为我没听懂,可我能琢磨个差不多,心下遂有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拾掇去了。完了,他见我写作业,就给我削铅笔。铅笔这个东西,很不好削,关键是你没有很锋利的刀子,另外我先前削的时候,也不得要领,将包着铅的木头只削一点儿,露出来的铅头儿也不圆润。而他则削去很多,笔尖细长而圆润。我就很佩服你,觉得这是大学生的削法。

吃饭的时候,他又重复说:“猪蹄儿这玩艺儿净是骨头还这么贵,两毛五一斤。”

肖亚男说:“噢,我还忘了给你钱,吃了饭再给你好吧?”看得出她也有几分不悦。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吃完了饭,她一边拾掇着碗筷一边对我说:“我晚上跟杨秘书到队上开个会,你自己先睡不害怕吧?”

我强打精神地:“不、不害怕。”

“给我留着门儿。”说完,他二位就出去了。

现在看来我那时还真是有点人小鬼大呀,他二位走了不大一会儿,我竟神使鬼差地跟出去了。她说到队上开会,可我到队部一看,根本没有。这说明有戏。我一下子就猜出他二位去那儿了:村外的试验队!而且根本不可能是开会。待我于傍黑的朦胧中,来至在试验田中间的窝棚附近,果然就看见他二位站在窝棚旁边的大树下唧唧咕咕。但只见杨秘书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看着个小手绢挺好,就买了一块,给你做个纪念、念吧,一毛七一块儿。”

肖亚男说不要不要,他说拿着吧拿着吧就往她手里塞。三塞两塞,他即将她抱住了。要命的是他抱她,她还让他抱,那块一毛七分钱的小手绢也接着了。咱心里就咯噔一下,完了,这个工农化的女工作同志完了,让个老抠腚搂搂抱抱了,他二位是搞自由定了。怪不得杨大舌头来的时候带着猪蹄儿呢!这说明她是趁我二姐不在家,事先联系好了来约会的。还让我叫她亚男姐呢,狗屁吧,从此后坚决不叫了……

他二位那么拥抱着,杨大舌头鼻息乎乎,我隔着他们一二十米都能听见。这狗东西肯定如高小生们常说的搂搂抱抱抠抠索索或用他那条大舌头这儿那儿地舔来着,肖亚男不罗罗儿了,说声“干嘛呀你?”就挣开了。

杨大舌头有点不自然,但仍然凑凑合合:“其、其实没什、什么,主要是太想、想你了。”

肖亚男很冷淡地说:“你不要漫着锅台上炕,我从来没答应过你什么。”

“那你让我来干嘛?”

“我让你专门来了吗?不是说你如果出发可顺便来一趟吗?”

“就算是顺便吧,那我来干什么?就为了送猪蹄儿?”

“那倒不是,可以谈谈呀!”

“那就谈吧。”

肖亚男笑笑:“我给你提几条意见好吧?你也可以给我提。”

“好。”

“三条:一是你太细作,不大方,格外强调猪蹄儿两毛五、小手绢一毛七;二是你见了女同志粘粘乎乎,腿肚子往前转,有一些你脚踩好几只船的传说,比方你跟文化馆的那个唱山东梆子的小妮子就有一腿,你对钓鱼台的这个团支部书记王秀云也很感兴趣;三是你工作作风不够扎实。你知道原来的老社长玉贞大姐怎么评价你?言过其实,华而不实,不可重用。这个评价我同意的。”

杨秘书有点急眼:“照你这么说,我这不成了十足的坏蛋吗?哪个王八蛋说我跟唱山东梆子的小妮子有一腿?王秀云到县上学习,我就帮她学了半天骑自行车,怎么也成了对她感兴趣?想不到你是这么评价我,想不到……”

“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不是随便给人提意见的,你不愿意听就算了,天不早了,回去吧。”

我一听,赶忙窜了。可仍然能听见杨秘书在那里胡罗罗儿:“你看你看,我听还不行吗?”

我回到家好长时间,肖亚男还没回来,这说明他二位还在那里罗罗儿。我躺在床上,心里忐忑着,思想挺复杂:一会儿觉得亚男姐还有救儿,但让他抱了一会儿不对头;一会儿觉得杨大舌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让肖亚男数落那么一顿也确实有点小可怜……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我问她:“哎,那个杨秘书怎么没来吃饭?”

“他一早就走了,去了东里店。”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来点钟吧。”

“这会开得时间还不短哩!”

她脸红一下:“吃你的饭吧,闲吃萝卜淡操心。”

我背起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她说:“中午我把饭给你留在锅里,你回来自己吃好吧?我去公社开个会,下午回来。”

我答应着,可出门儿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那个杨秘书削的铅笔也一般化呀,写出字来跟女生写的似的。”

肖亚男当晚没回来。我家的院子不小,四周又都是树,天一擦黑我就不敢自己呆在家里。你觉得墙上雨渍的形状面目狰狞,黑影儿里某件农具则像个怪物,一只蝙蝠斜刺地飞过,鸡们上了宿却不知为何又一下大惊小怪地窜了出来……我饿着肚子到村头儿上等她去了。我寻思公家人儿说话还能不算话?她说回来就肯定能回来的。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我即寻思起她的缺点来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耍嘴皮子好样儿的,根本没有责任感,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就不管了;看着怪工农化,其实也是个小资产呀!她给杨大舌头意见是提得怪尖锐,可仍然藕断丝连呀,她不是说她不随便给人提意见吗?这说明给他提意见是一种待遇、一种表示,真要不罗罗儿,就没必要给人家提意见,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已!当然喽,她唱歌还是很好听的喽,可她睡觉淌哈啦子呢……我正蹲在那儿胡思乱想,庄上一个有九个闺女没有儿的半老娘们儿打旁边路过。她问我:“蹲在这儿干啥呢小冬?”

我说:“等亚男姐……同志。”

“噢,我还忘了告诉你,她让你大叔捎信回来,说是今晚上不回来了,等会儿我让小停去跟你作伴儿。”她说的这个“你大叔”是她男的,在公社信贷社当信贷员,天天晚上骑着自行车往家窜的个主儿;那个小停当然就是她闺女,是老五还是老六来着,没分清,比我小个一两岁的妮子。

我非常懊丧地硬着头皮回到家,泡了碗干煎饼忽忽拉拉喝上,我决定从此不再理那个肖亚男,还工农化呢,拱狗屁去吧!刚吃完饭,那个小停妮儿来了,还怪有礼貌,一进门儿就说:“才吃呀冬子哥?”我应了一声,她即帮我洗碗,动作也挺熟练。先前没正眼瞧过她,只觉得是个头发焦黄、瘦骨嶙峋、脖子乌黑、整天背着个柴禾篓子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两条裤腿儿永远是一根短一根长的小可怜儿,如今看上去却觉得并不丑恶,个头也不矮,脸刚刚洗过,有一种清气、俊秀之感。

她说:“我还是头一回来你家哩,你家比我家利索。”

我不知怎么就说了句:“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么儿(沂蒙山方言:相当于东西),还是人口多了好。”

她说:“好什么,睡觉都没地方睡,我打记事儿起就没在家里睡过,到处借宿打游击,看,你家多宽敞,床那么大!你一个人在这床上睡呀?”

“嗯。”

“那个工作同志呢?”

“跟我二姐在里间睡。”

她将头探进去瞅了瞅:“好家伙,公家的办公室似的,公家人儿睡觉都在一头儿是吧?”

“谁知道!”

“还穿着衣服睡。穿着衣服睡,跟她通腿儿的不暖和。”

“你懂得还怪多哩!”

“那当然,二姐学习回来也成公家人儿了吧?”

“砸(沂蒙山方言:用缝纫机做)个熊衣服能成什么公家人儿?”

“那叫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也是公家人儿。”这小妮子还挺爱说话,罗罗儿起来没完儿。

我问她:“你怎么不上学呢?”

她说:“上过两年,我爹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十一口人,那怎么供得起?”

“你是老几?”

“兵僚呢!我是老几都不知道,老六。”

“怪不得叫小停呢!是该停停了。”

“意思是那个意思,可写不那么写,是女子旁的那个‘婷’,当腿挺长、怪漂亮讲,老师说过一回,叫婷婷什么立来着?”

“婷婷玉立。”

“嗯,那个肖亚男就怪婷婷玉立,腿那么长!”

“她是大人,腿还能不长?其实她也就一般化。”

这么说说话话的,她就开始扫床展被:知道你家怪干净,我来的时候先到河里洗了洗,你看——她说着就仰起脑袋让我看她的脖子。我一看,那个精细的脖子还真是怪干净,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小感情;这是个懂事儿的、在家里不怎么受优待的小妮子,这种人你给她一点好儿,她能记一辈子;况且人家来跟你作伴儿,还拾掇这拾掇那,又不欠你的,心眼儿也不错……那就须格外地好好尊重她。我拿出了几块先前肖亚男送我的糖块儿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接着了:“好家伙,还是玻璃纸的呢!”我注意到她扒完了糖,就把糖纸装到口袋里了。

“睡吧?”

“睡。”

她迅速地脱了个一丝不挂,就钻到那头儿的被子里了。但仍可注意到她那个小身子有的地方洗了,有的地方没洗,如同一首民歌里唱的:“白的白来黑的黑”。那时候我开始偷看肖亚男带来的鲁迅先生的书——这也说明咱当作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蓄谋已久。不管你天资如何,只要你从小学鲁迅,长大了肯定能当作家。一个曹雪芹养活了多少红学家,而鲁迅则养作家……噢,扯远了,再拉回来。之所以看见那个不怎么干净的小身子,一下扯到鲁迅上去,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刚看过鲁迅先生的《肥皂》,具体精神没看懂,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话却记住了,这时候就想起了那句话。却不明白“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怎么就会“好得很。”

黑暗中,你能感觉到的是她的身子卷曲成个问号一动不动,在尽力少占点面积;偶而响一下压抑的“咔哧”声,那是她在小心地嚼糖块儿。我说睡觉的时候吃糖不好。她即趁机动一下身子,不好意思地说是不吃了。尔后她开始罗罗儿谁谁谁家的孩子十来岁了还尿床;谁家的儿媳妇跟她婆婆分了家还上她婆婆的鸡窝里掏鸡蛋;谁跟谁开始闹自由了,有一回在棉花地里打权子,两个抱成堆儿了呢!“我去那里拔猪菜来着,让我遇见了,那男的还没把我放在眼里,女的说,‘你别,来人了’,男的就说‘她知道什么!’两人该怎么啃还怎么啃,纯是耍流氓。”“后街上那个小放猪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一回我在山上遇见他,他还掏出他那个小鸡儿朝我撒尿呢,不要脸!”……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妮子小脑瓜里竟装着那么多庄上和山上的事情,全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觉得这个小人儿不简单,她不声不响地来来去去,却用她那对小眼睛注视着庄上的一切。这么三说两说,她精神放松了,开始伸腿弄景,这就不可避免地要触着她,你觉得触着的部分有粗糙之感……你忽略了她的性别,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肖亚男回来了。我不理她。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还胡乱分析:“怎么了?想二姐了?这个妮子也是,去了六七天了也不回来看看。”

她这么一说,我哇地就哭了,还真是怪想我二姐了。我二姐是个永远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人,她绝对干不出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的事情。她见我哭得伤心,就说:“好了,别哭了,我不对还不行吗?我确实是有急事儿呀,二姐不回来,赶礼拜天咱去看她。”

这么的,礼拜天我俩就去了。从钓鱼台到悦庄三十五里,这是走大道;若是走山路据说还不到二十里。肖亚男想来一个类似现在的野营或旅游之举,即跟我商量:“咱们走山路吧?听说景致不错,还有瀑布什么的,顺便玩玩儿。”我答应了。走山路当然就不能骑自行车,我们步行。时值初夏,她一身短装打扮儿,戴着地质队的人常戴的那种白太阳帽儿,穿着小白鞋,脖子上扎着毛巾,有点像电影《青年一代》中林岚的形象,看上去很青春。可那条山路她也没走过,她照着大体方向纯在那里瞎蒙。这就不可避免地要翻山越岭,走许多冤枉路。我告诉她,沂蒙山,山连山,你不可以随便在里头瞎转转,三转两转就出不去了。她还挺固执,说是沂蒙山山连山不假,但单个的山并不大,只能算是丘陵,二十来里地,还能走不出去了?结果就转到一条大山峪里去了。那条山峪很长,曲里拐弯,一眼望不到底。两边全是黑压压的马尾松,山顶上的巨石一个个黑黝黝的仿佛在龇牙咧嘴,你寻思什么就像什么。而沟底的小路也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不时地会看到一坯干了的狼屎。看得出她也有点小紧张,可还要强打精神以证明自己判断正确:“嗯,路是难走点儿,但方向是不错的,不错吧?”

“不、不错。”

“世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知道是谁说的吗?”

“是鲁迅吧?”

“嗯,哎,你怎么知道?鲁迅你也能看懂?”

“懂个一句半句的而已。”

“还‘而已’呢!我兄弟真聪明,你将来能当作家。”

“咱那能当得了那玩艺儿!”

“当作家要注意观察人,还要注意观察风景,要这里那里地跑,作家都是到处跑的。要让你描写一番这条山峪,你会怎么写?”

我一下不耐烦起来:“你拉倒吧,咱们走的这条路根本就不对,还观察风景呢!”

“看看,我好心好意地陪你去看二姐,你还不耐烦,你原来也是个小没良心的呀!”

她这么一说,我寻思也是这么个事儿,遂不再吭声了。

她则继续胡罗罗儿,又是今天的经历肯定会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少年时的记忆是永远的记忆,你将来在某篇文章里用到它也说不定的;你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只知一山不知群山;山里的人只有走出大山也才有出息什么的。“哎,你见了二姐不要说我那天晚上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的事好吧?”

“好。”

“也不要说那个杨秘书来过的事。”

“他不是来工作吗?还开会什么的,这个还蔽人呀?”

“你不懂,我不让你说你就别说,啊?咱们是自家人啊,自家人还能互相拉舌头啊?”

“不说。”

这么说说话话的,就爬到一座山梁上了。一到山梁上就看见沂河了,看见沂河一切就一目了然了。你知道你所处的位置,同时也能确认该走那条小路了。她开始承认我们走过了:“如果走另外一条有瀑布的山峪就对头了。”

“当然是错了,二十来里地,窜了半天还没走到,那还不是错了?”

“不过也不冤枉,不就是玩儿吗?这一路风景不错不是?看那棵银杏树有多大!累了吧?咱们去那里凉快一下。”

不远处独独的一棵银杏树还真是不小,树干三四个人拉着手围不过来,树荫能遮盖一亩多地。天很热,又窜了半天,当然就汗流浃背,我们即去那里凉快去了。

树底下有几块早已安置好的显然有人坐过的石头,她铺开一块手帕,自己坐在上面,又将太阳帽扔给我,示意我可以铺到石头上坐着,但我没铺,直接坐到石头上了。她即将短袖衫最上边的个扣子解开,将毛巾伸到里边儿擦来擦去。她那条裤子也比一般的长裤短,只过膝盖那儿,裤脚处还有小摁扣。她那流经秀丽的胸脯和雪白的腿肚子的曲线,就让你不敢正视。完了她将毛巾扔给我让我也擦擦。我擦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不好形容的气息,我猜那是年轻女人的青春的气息。它刺激得你透不过气来,甚至还生出一种类似依恋甚至是缱绻的小情愫。

“啊,真舒服啊,小风刮着,荫凉乘着,真想躺在这儿睡上一觉。”她说着就半躺到草地上了,用胳膊支着脑袋:“哎,那晚上谁跟你作伴儿来着?”

“小婷。”

“是个女生呀!”

我脸上红了一下:“脏兮兮的个妮子,跟男生有什么差别?”

“还害臊呢!这有什么,青梅竹马嘛。”

“谁跟她青梅竹马呀!我跟她根本不熟。”

“我说你没良心吧?人家跟你作了一晚上的伴儿,你要么说人家脏兮兮的,要么说不熟,以后我走了,你也会这么说我吧。”

“哪能呢!你是我姐呀。”

“这还差不多。”

“哎,你跟那个杨秘书好、好了吧?”

“胡罗罗儿呢,没影的事儿。”

我看一眼她屁股下边儿的那块小手帕:“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块小手帕也是他给你的,一毛七一块儿。”

她一下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分、分析出来的。”

“你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他来干嘛要买猪蹄儿?你去东里店也是为了他,还不让我告诉二姐什么的,这种手帕咱们钓鱼台供销社就有卖的,都是一毛七一块,我还能不知道?”

她脸红红的:“了不得呀,你这个孩子早熟啊!”

“你问我,我还能不说呀!”

“其实,还没最后定呢,这个人毛病太多,大姐、二姐对他也没好印象。”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干嘛要听她们的?”

“我说你早熟吧?什么你都懂,不跟你罗罗儿了。”她说着就站起来,围着那棵银杏树转了两圈儿,淘气似地爬上去了。她动作很麻利,神情很调皮,活脱一个高中生的神态。那树虽大,但主干很低,上边儿的窟窿也挺多,很好爬。她一上去,就隐没在那茂密的树叶里了,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她喊了一声:“你上来。”

我从下边往上攀,快触到她的脚那地方的时候,一抬头,就从她短上衣的下边瞥见了那对陡然隆起的乳峰,咱的心里也陡然热了一下。而她正好也探下身子将我拽到她的身旁了。

我们紧挨着坐在一根树枝上。树枝颤颤悠悠,她还嘻嘻哩哩:“亚男姐好吧?”

“好。”

“好看吧。”

“好看。”

“哪里好看?”

我胡乱指了指她的脸、胸脯、还有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她一下用胳膊围住我的脖子:“你这个小坏蛋呀——”

咱让她揽着,一动不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晃下去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生出来……

“哎,你看!”山坡下的小路上,有两个人正从远处朝我们这儿走来,而且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是一男一女:“还拉着手呢!”

她一只手扶着我从树权的缝隙里站起来张望着:“哪儿哪……噢,看见了,拉着手不假,那女的还敞着怀儿呢!里边是白马夹。”

“那男的是当兵的。”

“是回来结婚的呀!他两个肯定登记去来着。”

“哎,站住了……”远处的二位在抱成堆儿啃,身旁的这个即满面绯红,呼吸不畅,她又坐下了。

一会儿,她问我:“他两个来了吗?”

“那男的将女的背起来了,一步一步往这挪,肯定累得他不轻。”

“撒娇呢!”

“女的又下来了。”

她“忽”一下站起来:“咱们下去,万一他两个也到这树底下胡罗罗儿,咱们就挺尴尬。”

我们就下来了。刚落脚,他二位上来了,看见我们,那女的赶忙就系外衣的扣子,男的则掏出个类似打农药戴的那种风镜(由四块玻璃组成的那种)戴上。

我们朝他俩走去,快走近的时候,肖亚男问那男的:“同志,打听个事儿,去悦庄怎么走?”

那男的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怎么都可以走,从这儿走出这条山峪往右一拐就到了,也可以从这边儿走那条山峪往左拐。”

“哪条路近点?”

那男的问那女的:“都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谢谢你们呀。”

那女的说:“甭价。”

没走出两步,就听后边儿那女的说:“是地质队的。”

我们两个相视一笑:“操,出去当了两天兵,回来还撇腔呢!‘这儿’、‘那儿’。”

肖亚男说:“你回头看看,他两个绝对到树底下歇歇儿去了。”

我一回头,还真是:“你还怪有经验哩!”

“咱两个要是还躲在树上,这会儿热闹了。”

“小山庄的人,出去当个兵,回来就找个好对象,要是不当兵就找不着。”

“他那个对象你看着好吗?”

“还可以吧?奶子不小。”

她嘿嘿就笑了:“你个小流氓啊!”

“还抱成堆儿啃呢!过会儿说不定又啃上了。”

“谈恋爱的都这样儿。”

“你也让杨秘书啃了吧?”

她生气地:“跟姐姐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你跟二姐也这么说吗?再胡罗罗儿,不理你了。”

“我不对。”

见她半天不吭声,我又说了一句:“我不对还不行吗?你别生气,啊?”

她一下揽过我:“你这个小坏蛋啊——纯是个小坏蛋。”

不知不觉地我们也拉起手来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想啃亚男姐吗?”

“不、不想,姐姐怎么能啃?”

“要是姐姐让你啃呢?”

“干嘛要让人啃呢?啃了,你舒服啊?”

“让喜欢的人啃才舒服,我喜欢你呀!”她说着即伸出双臂,搂着咱的脖子,将唇紧紧地贴到咱的嘴上了,完了又啊、啊着将咱的脸压到了她的胸间。你立时陷入一种迷津、慌乱,魂飞胆丧,如醉如痴,立足不稳似的,同时也觉得意义不小……若干年后,当我正式谈恋爱的时候,后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说是,你是个老手啊?那时我即将责任推到了她身上。

好大一会儿,她松开咱:“怎么样?好吗?”

咱嗫嚅着:“好、好,这事也不能告诉给二姐吧?”

她脸色仍然红红地:“你说呢?”

“我谁也不告诉。”

她唉一声,摸摸咱的头:“快快长!”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才赶到悦庄。不巧,我二姐回家了,走两叉里了。肖亚男说声“这个死妮子!”想往回返。但缝纫社的人挺热情,那几个姑娘都说,这么晚了,再回去是不可能了,先住下再说。有个姑娘就领我们去了我二姐住的房东家里,还留下几张饭票,说是吃饭的时候就到食堂去吃。这么的,住下了。

那家就一个怪慈祥的老太太,屋是两间,也是用秫秸抹上泥隔成了里外屋。那老太太指指里间个小床说,玉洁就住在这里。那床很小,像是看瓜人睡的那种凉床,两个人是绝对睡不开。吃饭的时候,我就犯愁晚上怎么睡,可肖亚男一言不发,胸有成竹似的。咱寻思她是公家人儿,整天这里那里地窜,还能没个熟人什么的?不想她就没有。吃了饭,她转转悠悠地又回来了。临睡觉的时候她才说:“就是这个镇我没来过,我要来过,还能多走那么多冤枉路?我要硬到公社去,也能找个地方睡,可他们要向上一反映,说钓鱼台工作队的个女的领着个高小生到处窜,我吃不了得兜着,就这么睡吧,啊?”那个老太太也说是:“你姊弟俩通腿儿就是,又不是外人,我闺女和闺女婿来了,也这么睡。”咱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肖亚男睡觉前照例地洗脸、洗脚,完了她又让我照此办理,将那个老太太的热水用了不少。她睡觉确实就如那个小停妮儿说的是穿着衣服,不过不是外衣,而是背心裤头儿。那样的一个小床你即使通腿儿睡也必须是紧贴着,翻身儿的时候不小心也能骨碌到地上。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想到这也是她“工农化”的表现吧。她嘻嘻地说声:“简直累毁了堆呀!睡,睡它个一塌糊儿。”就躺下了。

外间的老太太还喜欢接话茬儿,问道:“什么糊儿?”

她两个一递一句地又胡罗罗儿了一阵都不吭声了,睡着了。

咱却睡不着,咱当然也穿着裤头儿,但其余的部分是全都赤裸着了。咱小心翼翼地仰躺着,身体的三分之一担在了床沿上,另一侧就不可避免地要贴着她。而那美丽的双腿是多么的温热、丰腴和圆润呀!那怎么可能轻易就睡着?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啊,今后无论如何是忘不掉的了;还有那对儿拉着手的男女,那女的比起身旁的这位实在是差远了,还敞着怀儿让那男的背着,自以为得计!那个小停妮儿就更不值一提了,还白得白来黑得黑,咯支咯支洗一洗……那头儿哼了一声,将整个一条腿担到咱的身上了,柔软而沉重。要命的是它正巧压在了咱的最敏感的一个部位,你就很难让它没反应……可不对呀,人小鬼大呀!这简直是……那个字怎么说来着?把衣字分开中间安个执?意思明白,可会写不会读:亵渎,怪流氓的意思。这是亵渎呢!咱轻轻地将身子从她的腿下挪出来了,咱为了少占点面积将身子侧起来了。可这样一来更要命,那圆润而又饱满的腿肚子正贴到咱的怀里了,而咱的一只胳膊还没抽出来。你还不能再动弹,越动弹越说明你思想复杂睡不着。那头儿鼾声均匀,仍然睡着定了。咱试试探探地将另一支胳膊也搭上了,实际是抱着的姿势了。随后将腿也缠了上去……

……啊,这是个美丽的知识女人,她拉着你的手,要你啃她,不要你告诉给别人,还要你快快长,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咯支咯支洗一洗”是露出鄙夷的神情了:瞎吹呗,她罗罗儿你呀,人家婷婷玉立呢,腿那么长,除非你长得像那个当兵的那么大!告诉你个办法吧,你要按我说的,立时三刻就会长大。什么办法?她表情像刘乃厚他娘似的,神秘兮兮地说是,年三十的晚上,你找一棵庄里最大的椿树抱起来,口里念念有词: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这么念上三遍就管用了。你千万可别念成了我长粗来你长长,记住了?说一遍我听听。咱好像怎么也不能念得正确,心里那个急,好不容易念对了,赶忙找到棵椿树就抱起来了,随后将腿也缠上去了,一般热流从脊背那儿涌起,顺势直下了……咱一下醒了,她的腿也一下缩起来了。你羞愧难言,无地自容……

第二天早晨起来,咱小心翼翼地察颜观色,没发现异常情况。可吃饭的时候,她不卑不亢地说是:“昨晚你做梦了吧?”

“没、没做梦。”

“还不好意思,做梦娶媳妇了吧。”

“胡罗罗儿呢!”

“做上那么几回,你就成大人了。”

咱简直让她羞毁了堆呀!如果地上有条缝,恨不能马上就钻进去。

“你自己回钓鱼台行吧?我从这里去县上一趟,沿着大路走,不害怕吧。”

“不害怕。”说完后扔下饭碗就窜了。

我与肖亚男的戏就这么个戏,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咱当然也让她腐蚀得不轻,高中时代就企图早恋,正经谈恋爱的时候又优柔寡断,不期然地就将那人与之比较一番,让你根本幸福不起来。

——说这话是六十年代的事情,放电影《青年一代》的那一年呢,国民经济开始好转了呢,那就是六三或六四年定了。

下篇

八十年代初期,我从部队转了业,先是在一个小县城的广播站当站长,后在省城的一家文学刊物负了点小责,再往后就专门儿坐在家里面,终于曲线着当了作家。

有读者来信说,我的“钓鱼台系列作品”中的某些人物和细节有不少重复的地方,是山穷水尽、理屈词穷的表现。我过去是谦虚,不跟你罗罗儿。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也不怕你学了去,这叫“互见法”懂吗?是《史记》里边儿最基本的个创作方法。你写刘邦要提《鸿门宴》,写项羽你还得提。真实的生命在于重复。你不能写刘邦提了鸿门宴,写项羽的时候为了不重复就罗罗儿成百鸡宴。懂得了这个,我再提刘来顺和公家嫂子李玉芹的时候你就能理解和谅解。

刘来顺跟公家嫂子李玉芹掰了,先是搞“鲁锦”,后又建起了棉纺厂。他认定“植物性的东西(棉布)永远比化学性的东西(化纤织品)吃香”,遂筹划着搞它个棉纺、织布、印染、制衣一条龙,“类似托、托拉斯性质的个联合体,干脆就叫它个集团公司什么的,你说行吧大叔?”我就笑了。你知道沂蒙山人对新生事物特别敏感,他要听说个什么新鲜事儿绝对要好奇、要激动、不等弄明白就要效仿和响应的小特点,他有这个想法就一点也不奇怪。你比方前些年外地有万元户了,哪一级开了发家致富的表彰会了,还披红戴花什么的,他绝对也要开,万元户也会有。你那里有了集团公司了,我干嘛就不能来它一个?

此时的刘来顺当然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可等闲视之了,夏利车是早就坐上了,大哥大也别上了。他一直认为那篇关于生产队的文章,把公家嫂子李玉芹“狠狠裂了一家伙,臭得她不轻,她还弄了个干鲜果品加工厂,搞些酸枣汁、山楂饴什么的熊鸡巴玩艺儿,想跟我竞争呢,没门儿!她要来找你,你无论如何别罗罗儿她,咱们是自家人啊,外门外姓的人总是差点劲啊,你干脆给我当顾问得了,行吧大叔?”

“你搞你的棉纺,人家搞人家的果品加工,碍你什么事?她怎么会跟你竞争?”

“关键是这个产、产值和效益方面,她冒了尖,就把我压下去了,我目前还是钓鱼台乡镇企业的状元,你达到个什么杠儿,就有些相应的实惠,我那辆夏利车就是镇上奖给我的。”

他即常到我这儿来。

这会儿他见我笑了,就说是:“你笑什么?集团公司鼓捣不起来?”

“想法是不错,可你要搞这一套需要多少投资你预算过吗?现在银根紧缩,你到哪儿搞钱去?”

“联系啊!大婶在外贸部门工作,还能联系不着个外资?你要联系个外资,甭管多少,果树山庄的小别墅名正言顺地就让你住上了,如今有优惠政策不是?实在联系不着外资,内资也行啊!”

“内资?”

“你比方省里有搞第三产业的单位唔的,他拿出个百儿八十万的投到咱这儿,入股分红也行,跟咱联营也行,这就叫内资。你当作家的,这个还联系不着啊?”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我以后留点意就是了,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对,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嘛,嗯。”

这年的秋天,机会来了。有外商来投资了,你道来者何人?我不用说,你也能猜出来了,对了,肖亚男!那位说了,肖亚男怎么一下成了外商?你听我慢慢道来。

那次,我们从悦庄分手之后,她肯定又回过钓鱼台,我也肯定与她见过面,可印象不深了。加之不久我即到县城读初中去了,她虽然也经常回县城,我二姐也多次让我去看她,但我羞于再见她。那晚上的事儿,让我羞愧难言,越寻思越丢得慌,我巴不得她彻底把我忘了,哪会主动往枪口上送?有一回我在小县城的大街上远远地看见她,赶忙就躲了,尽管此后又多次做过与她有关的些梦。

直到“文革”初期我才知道她的社会关系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国共两党、香港台湾都有。她是上海人,资本家出身,据说她母亲跟吴化文的小老婆还是干姊妹,经常凑成堆儿搓个麻将什么的。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是沂蒙山区管文教的个行署副专员。沂蒙山区第一所农业技术中专学校就是他筹建起来的。整个五十年代直至六十年代初,沂蒙山区所有初中以上的学校普遍生源不足,录取分数线再低,也还是招不够。他即号召外籍干部积极动员自己的亲属子女来考学,并带头让初中刚毕业的妹妹考到了他筹建的农专。待肖亚男农专毕业,便将她分到了纯山区的我们县。像她这种情况还不是个别的,附近几个地区乃至临近的省份也都有学生考到沂蒙山区来上学。我小时候就经常看见外地的学生骑着马或小毛驴(交通不便,汽车不通)来考学。也有赶考的路上,赶上山洪暴发、沂河暴涨,让大水给冲走了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干部素质就是高啊,肖亚男跟我二姐那么好,“文革”前我二姐竟然始终不知道她哥哥是副专员。

“文革”初期,肖亚男因为长年深入基层,与群众打成一片,做到了知识分子工农化,威信不低,还有些让她当团县委书记的传说。团县委的头头儿都是按革命接班人的五条标准选的,如果不出大问题,到了一定的年龄一般都能沿着县委副书记、书记这样的台阶熬上去。可“革命”一深入,一“反逆流”不行了,她成了“保皇派”的副头头儿。造反派抓“保皇派”比抓“走资派”还紧。而这时她那个当行署副专员的哥哥也已经倒了。关于斗争她大哥的某些细节至今还有人在传说。说是“反逆流”前夕,沂蒙地区的造反组织将全区十三个县副县以上的干部集中到地区让他们在万人大会上表态,表态前要自己介绍出身成分那一套。轮到她哥哥的时候,他这么介绍:“我,肖寒,出身,资本家;成分,学生,乃中共正式党员……”话没说完,就让省里来的个造反联络员一脚给踹倒了,那人说,你摆什么臭资格?资本家的个公子哥,钻进党内最危险的敌人,还中共正式党员呢,狗屁吧你!你分明是向***革命路线示威!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把谁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细节从什么角度说都有话说,此后有说肖副专员平时看着怪文绉的个人,关键时候却表现了凛然正气的;也有的说省里来的那个小将,也就是大学一二年级的个学生,却经多见广,披着军大衣在台上走来走去,还怪从容,反应也挺机敏,他一说中共正式党员立时就把他踹倒了,有点大无畏的精神……稍后一段,肖寒及其他一大批干部就让四万多群众保护着上了马陵山躲起来了。如今他当然也已经离休了,他离休不离窝,全家都安在了沂蒙山,也没活动着回上海什么的。因为后边没他的戏了,故在这里罗罗儿这么几句。

以肖亚男的思想基础及一贯表现,她当“保皇派”是顺理成章的。要命的是两派翻烧饼似地今天你上来我下去,明天我上来你下去,翻了糊糊了翻,一次比一次残酷。先是用大字报公布她的家庭背景,说她是资本家的臭小姐,展览她妹妹的来信。从信上看,她妹妹肖吟确实就是个情绪压抑、心理阴暗的人,那些信越分析越有问题,越分析越觉得她对现实不满。有这样的亲妹妹她本人能好得了?就让肖亚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后就说她跟“保皇派”的一把手晚上黑着灯研究工作,产也流了两次以上什么的,“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可以作证”。真真假假,是非难辨,我看了就仿佛自己家的人受了侮辱,心里怪不是味儿的。那个“一把手”我也见过,先前是县委的打字员,经常来我们学校打乒乓球,脖子梗梗着,不学无术的个家伙。——我大哥刘玉华曾告诉我,农村里边儿学问深不深看写字,有没有文化看脖子。学问深的人,毛笔字写得好,能编写对联;没文化的人脖子梗梗着,四六不通,一副想打人的样子。以此来衡量,他还不如那个杨秘书。当然杨秘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关键时候离开了她,跟我们村的团支部书记王秀云结婚了。说起话来,他还流露出离开肖亚男是有先见之明的得意呢:“过去牛皮烘烘,还三条意见什么的,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臭狗屎一堆?”仿佛离开她他赚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再往后造反派们就大打出手,到处抓她。我最后一次见她,真是让我不寒而栗,尴尬万端——

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偷看从“黑帮”家里抄来的书,突然听见外边吆三喝四,我赶忙窜了出去。就见一辆卡车开进了校园,车上站着一二十个戴柳条帽的人。车一停,从车上扔下个人,是横着扔下来的,随后又推下一个来。我一看,推下来的这个竟是我们村的支书刘曰庆!而被横着扔下来的就是肖亚男!原来他们是从钓鱼台把她给抓来的。她的头发已经剪了个乱七八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刘曰庆的脸上也青一块红一块,蹲在那里哼哼唧唧。那些戴柳条帽儿的人则露出不屑的神情,说是一看你个熊样儿就是保皇派,还劳模呢,老保吧你!狗熊给你打敬礼有什么了不起?完了就发感慨:“凡是过去的劳模、积极分子怎么都是些老保呢?也真是邪门儿,啊?”

说话间就有人把半死不活的肖亚男跟哼哼唧唧的刘曰庆拖到一间先前做教研室的屋子里了。

我心里扑腾着,趴在教研室外边儿窗台上往里瞅,听见旁边儿有几个人在嘟囔:“劳模、积极分子当老保是符合规律的,他那个劳模是怎么当上的?还不是那些走资派给撮上去的?撮上去了就感激他、保他,要不怎么叫资产阶级路线呢!它是从上到下一条线。”

“你别说,这个老头儿可能***还真接见过,我过去好像也听说过,那就别再胡罗罗儿。咱们这次去钓鱼台抓姓肖的,他主动站出来说是他请来的,弄不好窝藏的责任恰恰不在他,他是耍英雄主义也说不定的。”

“他是保护群众呢!跟电影上一样的;他站出来是保护那个坐月子的小媳妇,据说她两个还是干姊妹呢!”

我一听懵了:那个坐月子的小媳妇正是我二姐!两年前她结婚了,对象是我们村在外边儿当兵的个小排长。她婆婆家人口多房子紧张,她就仍然住在我们家。她当时确实刚生了第一个孩子,我姐夫正在家侍候月子……这么说,肖亚男是从我们家给抓来的了?

我从没见过这阵势!此前街上也发生过一些小骚乱,但从没像这次这样把人打得这么狠。肖亚男浑身血满面伤,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衣服都给打烂了。而刘曰庆一向以仁德、宽厚和辈份治村,吃了饭在街上一溜达光向他致意的问候声都答应不过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我二姐正坐着月子,他们去我家抓肖亚男,还不定把她吓成什么样儿呢……县城离我们村六十多里地,他们是怎么知道肖亚男躲在那里的呢?一晚上我就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寻思这些事儿。

不想第二天一早,刘曰庆找我来了。我故作不知道昨晚上的事儿的:“哟,大叔怎么来了?”

“让‘八、八大组织’(造反派的名称)给抓来的,说咱窝藏你亚男姐。”

“没怎么着你吧?”

“他、他敢!动我一指头不毁他个婊子儿的!鸡还没叫就把我放出来了,就是你亚男姐受苦了,把你二姐也吓得不轻,多亏你姐夫在家,你二姐是军属,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她,哎,你也入‘八大’了吧?”

我脸上红了一下:“入是入的八大,可什么事儿咱都不知道,也就是贴个标语、大字报什么的……”

“你要跟他们熟的话,得空儿给你亚男姐送件衣裳去,她的衣裳全都烂了,你的衣裳她穿着可能也差不离儿。”

“行。”

“这么好的个姑娘,没寻思遭这么大的罪。”他说完眼圈儿红红地走了。

吃过早饭,我即将一件最干净的衣服搭在肩上,去关肖亚男的那间屋子外边转悠。天很热,树上的知了在烦乱地叫,两个看管她的人坐在门口一边从胳膊上往下搓黑泥,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胡罗罗儿。其中一个我还真认识,是比我高一年级的个学生,姓常,外号“肠粘连”,先前喜欢将自己说成是高干子女。有了解情况的同学给他作纠正:哎,你以后别说自己是高干子女,你爹是个公社里面的供销社经理,四十七块钱的工资,充其量也就是个股级干部,说高干子女人家笑话。他说是,我爹职务不高,资格老,他给刘伯承当过警卫员呢!你瞧我身上的这件军装,肩膀上有小鼻儿,还两排扣儿,这就是高级军官穿的。那个同学也是个杠子头,喜欢较真儿:操,糊弄谁呀,这是女式军装,一个男的穿女式军装,还自以为得计。完了即哈哈大笑,一下子把他给惹恼了,他说是你再胡罗罗儿我揍你个×养的。那同学嘻嘻地说,高干子女还打贫下中农的孩子呀!呕得他不轻。我认识他,就是在那样一个场合。他得肠粘连的外号是因为这样一件事:上年元旦的时候,食堂里做大包子,他一下买了二斤。那些包子个头儿不小,二斤也才八个。晚饭的时候,他吃了六个,剩下的两个他晚上看完电影回来又裂上了。那些包子的馅子当然不是什么好馅子,无非是猪大油拌白菜粉条之类。想那元旦时节是多么冷!学生宿舍又没有取暖的设备,那两个包子的馅子还不早凝固成了固体状?结果深更半夜,疼得个×养的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打滚儿。同学们用地排车将他拉到医院一检查,肠粘连。连夜就做了手术。之后他回家休了一年的学,“文革”一开始,即杀回学校闹革命了。他当然就是学校里面的个红卫兵小头头儿,但在本组织里面威信不高。那时候时兴斗私批修,有问题摆到桌面上,他就经常让其他头头儿摆得脸红脖子粗。你从他们指挥部的墙上贴的那幅标语“谁想造反当官,就砸烂谁的狗头”也能略见一斑。这大半年没怎么见他了,他杀向社会与另外七个造反组织联合了,看来也没捞个一官半职,还在做看守的工作。

我转悠了一会儿,即走近他:“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当常委了吧?”

他对本校本组织的人还不怎么牛皮烘烘:“操,当什么常委!做点一般性的工作呗。”

“听说你们昨天晚上采取了个大行动?”

“嗯,逮了个女老保。”

“打算怎么处理?”

“当然是游街批斗了。”

“什么时候游?”

“把那个一把手逮住之后一块儿游。”

“你父亲没事儿吧?现在高干的日子可都不怎么好过啊!”

他一下把我拽一边儿:“哎,你别胡罗罗儿!我父亲虽然也是个当权派,但他是***革命路线上的人,刘伯承说我父亲是个好同志。”

“刘伯承说了管用吗?***说陈毅是个好同志,陈毅不是也挨斗了?”

“职务不同,环境也不一样,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嗯。”

“我党我军还有个好的政策叫优待俘虏是吧?”

“那当然,我党我军能从无到有、由小到大地迅速发展,就是由于优待俘虏。”

“哎,有个事儿想求你,这个肖亚男请你优待一下。”

“怎么?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是你的亲戚?”

“也不是什么亲戚,是有人托我的,你把这件上衣给她好吗?听说她的衣服让你们给打烂了?”

“怎么是我们打烂的?我可是没动她一指头,社会上的些熊造反派没什么文化,也没个政策性,好像越打人越革命似的,积极性上来了,你很难掌握。”他说着,就把那件衣服接着了,还挨个兜儿捏了捏,动作很专业。

我笑笑说:“你若参了军,能当个好武、武警。”我那时还分不清解放军、公安又是武警什么的区别,以为他们是一回事儿。他说是:“当武警干嘛,要参就参加正规部队,哪里也不如正规部队进步快,一年入团,二年入党,三年就当它个小排长。”

我就很吃惊:此时党团组织差不多都瘫痪了,他却一边造着反,还一边惦着入团入党那一套。

转年的春天,我们还真是一块儿当兵去了,而且就在一个部队。为着他替我传递衣服这件事儿,后来待组织上准备提他的干又因我老家写了许多人民来信称他为打砸抢分子而搁浅了的时候,我就替他说了些好话,还写了证明材料摁了手印儿。我比他早提干一年多点儿,而且就在政治部干通讯报道,那些材料当然就管点用。我是这么给我们主任分析的:比方有一次,他带人抓了教育局长来批斗,但他并没直接动手打他,打他的是另一些人,麻烦在于别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完了跑了,而他却在别人打完了之后去训他,结果那些具体动手打的人教育局长没看清也没记住,单单就把他记住了。我还拿他给肖亚男传递衣服这件事作例,证明他非但不是打砸抢分子,而且还是个有一定政策水平的人,“您也支过左不是?地方上的事儿您还不知道?就那么回事儿呀!”主任就说,嗯,有道理呀!有道理。他提干就基本没耽搁。他当然就对我挺感激,还告诉我个小情况:当初到你们村去抓肖亚男,是一个先前在县委干过秘书的人告的密。我说,我估计就是,他追求人家来着,人家不罗罗儿他就害人家……当然喽,这是后话了。不过,当时肠粘连确实就很痛快地将那件衣服转给了肖亚男,据说她当时还掉了眼泪。

没过几天,那个“一把手”也给他们抓住了,也到底将他二位游了街,也肯定是侮辱性的,脖子上少不得要挂破鞋烂袜子之类。我料定他们会来这一手,就没忍心去看。此后就再也没见着肖亚男。

我参军不久,听说肖亚男那一派又翻过来了,并以她们那一派为主组成了县一级领导班子,抓落实政策解放干部什么的。县革委会副主任里边有肖亚男一个位置,但她没干,她活动着回原籍了。我第一次探家的时候,我二姐还说起过她,说她临走的时候,曾专程去看过她,并捎去了我的那件上衣,还说了些厌倦、疲惫、没意思之类的话,“她从我这儿还要去了你的地址,说以后跟你通信什么的,怎么?她没给你写信吗?”

“我估计一方面是她要面对新生活,一方面这是她的伤心之地,她怎么自己再去揭伤疤?”

……这么说她是从上海出去的了?

刘来顺让我留意着内资外资的茬儿,我爱人是知道的。她这人对凡是与我有点关系的女人的名字还表现出非凡的记忆力,这天她下班回来,即阴阳怪气儿地说是:“哎,多年前你说起过第一次跟女人亲嘴儿的事儿,你还有印象没有?”

“又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甭做贼心虚,往下流道上寻思,好好想想。”

“忘了。”

“你能忘了?还甜蜜的吻、纯洁的吻什么的?”

“看看,又来了不是?还真是不能什么话都跟老婆说哩!一推心置腹,就后患无穷。”

她笑笑说是:“告诉你吧,你那个亚男姐回来了。”

我一下站起来:“真的?她在哪儿?”

“看把你激动的!还忘了呢!”她即说了是怎么个事儿:估计是前些时候外贸部门在香港举行招商恳谈会的时候,肖亚男参加了,这次就跟人结伴来考察,“一见到考察团的名单上有个肖亚男,我就估计是她。”

“不会是同名吧?”

“她要不打听沂蒙山,可能就是同名,她跟负责接待的那个老徐打听沂蒙山的情况呢!打听得怪具体,还问道怎么走什么的,打听沂蒙山而又叫肖亚男,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怎么会成了外商呢?”

“老外去吧你,如今来内地投资的,大都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出去的新华侨,他们知道当前的政策,了解内地的情况,你说过她有老鼻子多的海外关系不是?她就不会那时候出去啊?还有的只出去了一两年就回来投资呢!这叫初级阶段儿,千奇百怪,天长日久,无奇不有。”

“嗯,有道理,哎,她长得什么样儿?”

她笑笑:“当然是怪雍容华贵的个女同……士了,比你还年轻似的,哎,快看看她去呗,在这里干着什么急?”

我故作从容地:“算了,先通知刘来顺吧,等他来了再一块儿去。”

“想复杂了不是?别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谁都会爱你,人家具体怎么个情况你都不知道,你避的哪门子嫌?她比你大好多不是?你不是一直把她当作大姐姐吗?心理阴暗啊,不纯洁啊!”

这么的,当晚我就去了。一切不出我老婆之所料,还真是她!当然就是久别重逢,百感交集,一番世界并不大什么的感慨。她确实就没怎么显老,我想是化了妆的缘故,但并不怎么雍容华贵,依然给人一种很朴素、很自信的感觉。她大略的情况是:她于八十年代中期去了新加坡,与先期在那里定居了的妹妹汇合,在她舅舅的一家公司里做事。她当然是扎实的,工作是出色的,并很快显示了很好的领导才能。她介绍着情况的时候我就在想,以她那种能当县革委会副主任的精神和才能给资本家干事,一般都错不了,共产党免费为他们培养了大批领导骨干。她的名片上就印着:詹姆森·林有限公司,地区(香港)经理:肖亚男。她个人的情况则是:她出国之前即与当个一般工人的丈夫离了婚,唯一的个小男孩也带出去了,“为了得到这个孩子,简直是费了老鼻子劲啊!”她说着说着普通话,沂蒙味儿的方言就出来了。完了即苦笑笑,一副不堪回首的神态。“你呢?净说我去了,你怎么样?”我简单地说了一下我的经历,她惊喜地:“怎么样,当作家了吧?说的是嘛。”

“这与你的启蒙教育也有关,我知道小动物能说话的文章叫童话就是你告诉我的。”

“是吗?你让我好高兴啊小冬,大姐二姐都好吧?”

“好,我回去的时候,她们还常念叨你。”

她眼圈儿一下就红了:“这次我一定要去看看她们,反正我是要去沂蒙山的,哎,你陪我回去好吗?”

“好。”

“你刚才说你爱人是曹文慧的女儿?是过去老工作队的那个曹大姐吧?”

“是。”

“太好了小冬,你让我又回到了过去,在省城与你相见,是我此行的好兆头。”

完了,又问刘曰庆、刘乃厚、刘玉华他们。当我说起钓鱼台还保留了一个生产队的时候,她笑笑:“是吗?不过我能理解,玉贞大姐留在生产队里我也能理解。”我趁机介绍了一番刘来顺先是搞鲁锦后又办棉纺厂最近又要搞纺织制衣一条龙的情况,她非常感兴趣,表示尽力为她的第二故乡做点什么,“乡里乡亲、知根知底,自家人嘛对不对?人的忠厚老实、吃苦能干是最好的投资环境。”

“那我打电话让刘来顺来接吧?”

“好。”

总的印象是,她没怎么变样儿,除去多了抽烟的毛病并不时地让我“喝点什么”她自己也不时地饮一小口葡萄酒之外,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仿佛压根儿就没出过国似的。待我告别的时候,她又说了一番“好高兴”之类的话,还让我将我写的东西拿给她看看,“看看我的作家弟弟都写了些什么。”

当晚,我即给刘来顺打了电话,他一听,说是:“好、好,你先把她稳住,无论如何别让她跑了,我马上去,是齐鲁宾馆吧?哪个房间?”口气急燎燎的,神神秘秘的,搞阴谋诡计似的。

我和我爱人陪肖亚男在省城逛了半天,看趵突泉的时候,她问二姐家有彩电了吗?我说有了。有录音机吗?有。“那她缺些什么呢?”“什么也不缺。”可看完了趵突泉她还是跑到商店买了些中高档的女士服装,我以为她出于生意上的考虑作参考什么的来着,不想她是准备送给二姐的:“二姐最喜欢穿的了,当初为了学个缝纫机,费那个洋劲。”此前她还送给我一支派克金笔,送我爱人一条金项链。

“你这不是来考察呀,简直是走亲戚哩。”

“对,是走亲戚。”

“你不是说是自家人吗?还这么客气干嘛?”

“多年不见了,姊妹们之间还不该表示一下心意吗?说实在的,这些年不知怎么的,晚上一闭眼就全是沂蒙山的事儿,连做梦也全是大姐、二姐、刘曰庆,我心里始终是把你们当作亲人看的,虽然我们是干姊妹,可比亲的还要可靠,你还把我当作你的亚男姐吗?”

“那当然。”

“这我就放心了。”

我爱人也跟我说,她在国外生意场上这么多年,还这么重情义,这是个高尚的大姐、纯粹的大姐、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姐定了,你陪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

傍晚,刘来顺的车来了。车当然不是他自己的那辆夏利,而是一辆皇冠。我问他怎么才来?他说:“还能不准备准备呀?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到时候你就瞧好儿吧。保证让你丢不了人显不了眼,刘玉华说得对呀,若论投资环境咱这里是比不过人家南方还有胶东什么的,可咱有咱的优势,感情优势!刘玉华在家里把肖亚男认识的老人儿都发动起来了,把玉贞大姑也请回了钓鱼台,到时候来它个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勾起她温、温什么的回忆来着?怪流行的个词儿?你看到了嘴边儿上又忘了。”

“温馨。”

“温馨对了,一说就懂,可到时候就记不住。”

第二天我即陪肖亚男去了沂蒙山。

路上,肖亚男笑嘻嘻地问我:“你写的那个生产队全是真事儿吗?”

“差不多吧。”

刘来顺插言:“全是真事儿!连名字都没变,我就是那个二顺子。”

“真有公家嫂子这么个人了?”

还是刘来顺说:“有,叫李玉芹,现在也还在钓鱼台,如今办了个干鲜果品加工厂,在那里胡罗罗儿呢,哎,昨天晚上咱们喝的那种果茶就是她们厂生产的,好家伙,还钻营到省城的宾馆里来了。”

肖亚男说:“我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刘来顺就说:“见不见的呗,一个外来户子,威信极低。”

“我能理解,哎,小冬——”她见刘来顺笑了笑,赶忙改口说:“你看,叫小名叫惯了,还改不过口来哩。”

我笑笑:“叫什么都行,叫小名更像大姐。”

“那就叫小名,小冬,我真的好羡慕你——”她抓起我的手拍了拍:“我那时也想当作家来着,可没成,要好好珍惜你的职业,啊?这比有多少钱都充实!”

我嗯了一声,她接着说:“就这篇生产队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公家嫂子跟刘玉华,也只有刘玉华能写出‘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的诗来,很真实很个性的,还有那个‘以脚踢其腿’的故事也很好玩儿的,也是真的吗?”

“真的,我一说你就知道,那个小停妮儿你还有印象没有?”

“当然有了,还跟你做了一晚上的伴儿不是?”

“她后来找的男的就是在秫秸团里蹲着的那个,‘突闻院内秫秸团中有异声’不是?现在已经离婚了吧二顺子?”

刘来顺不怎么自然地:“嗯,还能不离?那家伙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胡琴儿!”

肖亚男格格地就笑了:“好胡琴儿!一听到钓鱼台的方言就觉得亲切!跟回到老家似的,好温馨好温馨的。”

“那就多住两天。”

她又露出女学生般的神情:“好啊!咱们唱一支沂蒙山的歌好吗?”

我们即一起唱“我的那家乡沂蒙山,高高的山峰入云端”,唱“人人那个都说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好风光”。她的声音依然非常好听,音质很清纯,声调很柔和。她说她当初肯来沂蒙山上学,差不多就是受了这些歌曲的吸引。我说:“来了之后有上当之感是吗?”

“当初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们说哪个地方好,自然环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还是人文环境,这里的人好啊!”

我感动地:“文革期间你在这里受了那么多罪,你还说好。”

她竟然说:“那时候在哪里不受罪?相比之下这里还算轻的呢!”我即猜测出当初她回到上海之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这当然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我很快即扭转开:“小时候,那个小停妮儿还说你的腿挺长,是婷婷玉立呢!她说婷婷玉立就是腿挺长、怪漂亮的意思。”

她就又笑了:“真的?这个小停妮儿也很有意思,还有那个刘玉华,他修锁糊弄人,让公安部门儿给抓起来了……”她说着说着就笑得眼里流出泪来。

刘来顺也笑了:“好家伙,她还知道婷婷玉立当腿挺长怪漂亮讲。”

说说话话的,小县城就到了。我陪肖亚男去县政府一接头儿,县长不让走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县城休息半天,“你总得让我们表示一下吧?明天我陪你们去还不行吗?”

这么的,我们就在县城住了一晚上,刘来顺先回去了,他要“通知一声,准备准备”。

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来,钓鱼台人此时会怎么准备:已经当了村委会主任的刘玉华,肯定会吆三喝四:“王德仁!”

摘帽富农王德仁下意识地一个立正:“到!”

“回家扛扫帚,把大街扫一扫。”

“是!”王德仁应着,走了几步,猛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又搞运动了?”

刘玉华就笑了:“搞什么运动,欢迎一位尊贵的客人。”

清晨,钓鱼台村头上,刘曰庆也肯定早早地就蹲在那个类似十字架形的村牌下了。刘玉华、韩富裕、王德仁、刘玉洁、小停妮儿他们也陆续来了。那边厢锣鼓齐备,鞭炮待点。孩子们喊着叫着在人群里跑动。公家嫂子李玉芹走来,悄悄问旁边儿的人:“你们这是干嘛呀?”

“接人!”

“接谁?”

“我们自家人,你不认识。”

李玉芹讪讪地离开了。

公路的另一边儿,刘来顺的夏利车开来,待车停住,从车上走下鬓发花白的刘玉贞,人们围上去,大姐大姑地叫着,她一一跟人们打着招呼。刘曰庆站起来:“玉贞来了?跟那年你去省里开劳模会回来一样哩。”

刘玉贞说:“这一晃多少年了,你说这个小冬,亚男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刘来顺说:“关键是肖女、女士来得太急,也想让你猛丁高兴一下。”

“她出国都不跟咱吭一声,还猛丁让我高兴一下!”刘玉贞上了几岁年纪,说起话来发牢骚似的,有呛人的味道。

县城方向一辆小轿车开来,刘玉华喊了一声:“敲锣打鼓!”

那轿车开近,里面的人奇怪地往外看了看就开过去了。

刘玉华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啊,操他的,是人不是人的就坐桑塔那。”

锣鼓停了。

刘来顺跟玉贞说:“大姑。这回就看你的了。”

“有我什么事儿?”

“吸引外资呀!先来它个感情吸引,您跟二姑一开口,她就不好意思拒绝。”

“开口要人家的钱哪?那你趁早把我送回去。”

“好、好,那您就什么也甭说,专门跟她叙友情。”

“我跟她叙友情,你在旁边利用?这是哪门子友情?”

刘来顺笑笑:“怪不得你们那个小山庄到现在还脱不了贫呢!观念陈旧啊!”

“那个小山庄脱不了贫,你扶一把了吗?吸引外资了想起你老姑来了,这么点小关系你都利用啊?还‘团结友爱发扬光’呢,光腚啊?”

“你个大姑越说越……哎,来了,这回是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一切不出我之所料,当我们的车到达村口时,确实就是鞭炮齐鸣,夹道欢迎。

肖亚男在县长的陪同下从车里走出来,热泪涟涟地辨认着:“这是曰庆大叔吧?您好啊大叔?”

刘曰庆老泪盈盈地:“好、好,你看她俩是谁?”

肖亚男惊叫着:“大姐、二姐!”三人就抱成堆儿哭了。

围观的人们也都掉了眼泪。

刘玉华走到县长跟前:“您亲自来了?到村委会说话吧?”

县长说:“好、好。”

钓鱼台村委会的办公楼门口,挂着好几个牌子,一个是钓鱼台村民委员会,一个是钓鱼台农工贸联合总公司,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就是民兵连、妇联、团支部那一套。接待室也很像回事儿,装修过,电视、空调什么的都安着,墙上还挂着狗皮的壁画,我大姐就说:“弄个狗皮褥子挂这里干嘛?”

人们就都笑了。

肖亚男将带来的水果糖、外国烟什么的给大伙分了分,屋里屋外地即开茶话会似的说话啦呱。一会儿,肖亚男四下里撒摸了一圈儿:“哎,刘乃厚呢?”

门外一声喊:“在这里——”刘乃厚就挤进来了。这是个头发全白了的小老头儿,一进来即给肖亚男鞠了个躬:“您还记得我呀!”

肖亚男握着他的手:“把我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

“我们都老了,就是你还没变样儿,越活越年轻似的,广告上怎么说来着……”

刘玉华说:“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嗯,怎么编的来!玉贞姑也来了?还有小冬叔,到得还怪全哩!”待他抽着烟,在沙发上坐定,即猴猴着眼儿说是:“小冬叔,你写的那些材料影响还怪大哩!那天去东里店赶集,好几个人跟我说,你们钓鱼台可是出名了,一个个的大名人,钓鱼台自己能成立个小政协,哎,咱们成立一个怎么样?省市县都有政协,咱们要是没有,上边儿的政协也没有腿儿不是?”

县长就笑了。刘玉华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请示请示,搞不好就打你个非法组织。”

刘乃厚说:“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还能非法到哪里去?也有利于统战不是?”

肖亚男笑得格格的,刘乃厚就问她:“当前形势是怎么个精神?”

众人哈地又乐了。

刘来顺说:“你以为亚男姑还在县上呢?”我注意到肖亚男稍微愣了一下,刘来顺管我叫叔,管她叫姑也可以,但听上去有点小别扭。

刘乃厚迷惘地:“调省里了?”

“肖亚男刚从国外回来。”

“好家伙,还从国外回来!国外什么单位?”

肖亚男笑笑:“是我舅舅的个公司。”

“好家伙,到处都在办公司,连钓鱼台生产队也改成了农工贸联合总公司,叫公司比叫生产队好听不假,就是分不清是哪一级。”

县长趴在刘玉华的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刘玉华就来了一嗓子:“好了,都别说话了,亚男姐反正还要在这里住几天,有话过后慢慢说,下边儿我就把钓鱼台近几年经济发展的情况和今后几年的规划跟亚男姐汇报一下。”他即将这些年钓鱼台怎么样由全县最后一个生产队变成公司的过程、全村工农业总产值及人均收入的情况说了说,总之是前景很好,困难不小,特别那个资金问题,捆住了手脚,欢迎国内外客商来钓鱼台投资。完了,刘乃厚说:“哎,你还没赋诗一首哩!”

王德仁说:“当然是‘形势无限好,全靠三中全’了。”

刘乃厚说:“太一般化,还是‘竹板一打响连环,来了外商肖亚男;纺织制衣一条龙,靠的是小平去南行’。”

韩富裕说:“嗯,‘靠的是小平去南行’不错,到冬天成立宣传队的时候节目有了,就演老两口学邓选。”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邓选,你说咱学哪一卷。我家的二小子,有点旧观念,就学那第三卷哪,三卷一目然……”

刘来顺说:“操,还一目然呢!一目然是啥?咱不懂。”

韩富裕说:“就是一目了然的意思,跟管三中全会叫三中全一个道理。”

刘玉华说:“都会了,那我还罗罗儿什么?一个个的搞意识形态好样儿的。”

众人哈地又乐了。

刘来顺将肖亚男安排到一个叫“果树山庄”的宾馆,但她没去住,住在了仍然由我二姐住着的那栋老宅子。房子已经翻修过,但格局还是原来的格局,肖亚男和我大姐二姐挤在一张床上,在那里连哭加笑地疯了一晚上。听得出她们是在“寻找逝去的青春”,极力搜寻有趣的话题说。我二姐又嘲笑我大姐那个太阳穴上永远贴着狗皮膏药的婆婆,我大姐说,她已经死了,还笑话人家干嘛?肖亚男说起当年刘乃厚他娘吃香蕉连皮一块儿吃还跟她对骂什么的,我二姐就说,她也早死了,因为她一直自己过,死了好几天刘乃厚才知道。庄上这些年去世的还有革命老人何永公,致使刘玉华蒙受不白之冤“以脚踢其腿”的那个信贷员,卖矛又卖盾的杨税务。说起杨税务,就不能不说起公家嫂子李玉芹,我二姐说,李玉芹现在闹大了,搞了个个体性质的饮料厂,经济效益还不错,工资从没拖欠过。肖亚男就说,这人在庄上威信好像不太高是吧?我二姐说,是从小冬的文章里知道的吧?那是前两年,这两年人家修桥铺路,还给希望工程捐款什么的,是全县有名的模范纳税户,县政协委员都当上了,威信怎么不高的?刘乃厚为什么提议在村里成立个小政协?那是跟她较劲呢!肖亚男又说,赶明儿见见她。尔后她三位又说起“宁愿三年不吃盐,也要看看李香兰”的事,还唱。我那是第一次听我大姐刘玉贞唱歌儿,哎,还挺有味儿。完了,她说,我父母去世得早,那时候又穷,至关紧要的亲戚很少,连亲娘舅都不上门儿,你虽然不是亲的,但跟亲的一样,我真是很感动。肖亚男就说,你和二姐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姐姐了,“二姐你四十六了吧?我比你小一岁四十五,我的经历不算复杂,可也不是太简单,走过的地方不少,可印象深的,还是在沂蒙山的这十年,我好像从来就是沂蒙山人一样;世界并不大,交通也发达,以后要见个面什么的都方便,说来就来了,以后我也会接你们到外边儿去看看,咱们做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好吗?那就是我们永是自家人!哎,小冬你睡着了吗?”

躺在外间的我说:“没有。”

“我和大姐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记住,就这么约定了,啊?今天是几号?”

“1992年10月6号,到底是生意人啊,签合同似的。”

“对了,合同!不能毁约的哟?”

肖亚男在钓鱼台住了三天。当然就先看了刘来顺的棉纺厂。总的印象还不错,花园式的厂区,设备很先进,车间的卫生也不错。肖亚男直说“没想到、没想到。”

肖亚男工作起来非常地老练和严谨,对数字尤其敏感,听了汇报还不行,她还要亲自查看账目及原始单据。我和刘来顺陪她去财会科的时候,就见到了当财会科长的小停妮儿。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许是没生育过的原因,身材还真有点婷婷玉立,精明强干的样子。她脸红红地说,头天她去村头欢迎我和肖亚男来着,因为人多就没挤过去。我蓦地想起多年前,她和我做伴儿的那天晚上,小嘴叭叭地说着庄里鲜为人知的事情,就觉得她做这个财会工作很合适。你从她看刘来顺的眼神和说话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他两个是怎么回事儿了。一问,还真是。刘来顺说,乡镇或村办企业的厂长和会计都是有着至爱亲朋的关系的,全是自家人,若一方是女的,则不是夫妻就是情人。后来一了解,不仅是乡镇或村办企业了,凡是承包了的国有企业差不多也都是这种情况,如今的企业已是自家人的天下。

肖亚男详细地问了原料的来源和市场销售情况,刘来顺告诉她,原料主要是用北四区的,销售情况很好,供不应求,“如今都返朴归、归真了不是?人们会越来越喜欢植物性的东西。”

“植物性的东西?”

我说:“就是棉花,他管棉花叫植物性的东西,管涤沦涤卡涤毛什么的叫化学性的东西。”

肖亚男就笑了。尔后又问刘来顺:“你那个鲁锦还搞吗?”

“搞,只是规模小点儿。”

“去看看。”

鲁锦是一家一户地分散着加工的,他们集中起来之后,再在那上头搞一点电脑绣花。刘来顺说,这东西也就做个提兜儿、沙发巾什么的,用量不大,搞不出多大名堂。

肖亚男说,这东西还是很有特色,那种蓝底儿白花的家织布也很有特色,一些在国外的华人还都愿意穿,他们认为那是最有民族特色的东西。刘来顺说,我要上的印染就准备搞这个。肖亚男就说,好的、好的。

第二天,刘玉华陪她参观李玉芹的果品加工厂的时候,刘来顺就猴猴在我家向我打听:“肖女士对我们厂印象如何?”

“好像还比较满意。”

“她准备投多少?”

“我没问,她也没说。”

“你说我们该怎么表示一下?”

“她对那个鲁锦和蓝底儿白花的家织布还比较感兴趣,你送她一点那个好了。”

刘来顺答应着:“好,我去准备。”

傍晚,肖亚男从李玉芹那里吃了晚饭回来,要我陪她到村外转转,散散步。村外,满山遍野的山楂林,刚刚上红的山楂挂满枝头,很有点晚霞满天、层林尽染的味道。她的脸也很红,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让山楂给映的。她挽着我的胳膊:“很美是吗?”

我说:“很美,可也是一种负担。”

“怎么讲?”

“太多了,卖不动啊,前两年还一块多一斤,去年一毛五一斤卖不出去,有许多人家干脆就没摘,全让它烂到树上了。”

“哎,李玉芹那个果品加工厂你看过吗?”

“没有,听说她对我那篇生产队的文章有看法,就没去。”

她笑笑:“你该去看看的,非常不一般化,特别她搞的那个果茶,很不错,她告诉我,一斤山楂,可做三瓶果茶,而一瓶果茶就是一块六,你看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刘玉华说,去年还多亏了她这个加工厂呢,一下消化了十多万斤山楂,她收购的外村的山楂确实就是一毛五一斤,而本村的呢?三毛。”

“现在原汁原味的山楂都懒得吃,谁喝那玩艺儿!”

“这你就不懂了,北方人喜欢喝椰子汁,而南方人就喜欢喝这个!她已经了解到这个信息了,我看了她的供货合同,明年全年的产品也都有着落了,她还准备开发新产品,搞果脯和山楂脱水什么的,准备出口,她的信息很准的,这才叫立足当地资源优势哩!”

“她鼓捣的质量、卫生什么的,都合乎标准吗?”

她又笑一下:“到底是作家呀,喜欢道德评判,用道德的眼光去评判一切,甚至以个人的好恶、印象去看人家的产品质量,你大概就不会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刘来顺那个棉纺厂吧?也不怀疑他产品的质量什么的,因为他是自家人,是你本家的个侄子,而李玉芹是个外来户子。其实李玉芹那里一切都非常正规,就是设备落后一点,她还专门儿从天津聘了个高级工程师呢!跟北京的食品科研所也有关系,她准备上的山楂果脯就是买的他们的专利。”

“这么说,这人还真有一套了?”

“当然,吃饭的时候她跟我啦过知心呱,她说她迟早要把这个厂缴给镇上或者村里的。”

“为啥?”

“一是累了,二是想以此换个脱产干部。”

“真的?”

“嗯,她跟县长也谈过这个意思,县长主要从政策上考虑,怕她缴了之后,会给群众造成误解,政策又变了吗?就没要她的;刘玉华也知道这事儿,哎,她两个不错哎,说不定也成‘自家人’了呢!”

“你怎么知道?”

“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还看不出来呀?”

“嗯,他两个要是有一腿,我不怀疑。”

她笑得肩膀颤抖着,脑袋歪在了咱的肩上:“你这人!还有……一腿,什么作……家!”

月亮升起来了,林中草地上泛着斑驳的光。空气也特别清爽,深吸一口能感觉出甜丝丝酸溜溜的滋味。肖亚男松开我,跳了一下:“啊,在山楂林里散步真好啊!”又说:“我老了是吧?”

“不老,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似的。”

“真的?还有点婷婷玉立吗?”

“有!资产阶级总是会保养一些。”

她笑着打我一下:“好啊你,管我叫资产阶级!我像吗?”

“别认真,随便说说而已,你还真不像,你像个县一级的国家干部。”

“山难移性难改啊!”她说着就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了,尔后示意我坐在她旁边儿,我一坐下,她即将胳膊肘撑到我的膝盖上,面对着我:“哎,刘玉华还答应将果树山庄的小别墅送我一套呢!”

“你来住吗?”

“住,干嘛不住?一年来住上它个把月,享受享受淳厚的民风,也让你、你们疼疼我。”

“这反差可是太大了,这儿怎么能跟香港、新加坡比?”

“可那是人家的城市,这里才像我自己的,李玉芹说她累了的那番话,我特别能理解,什么人也需要抚慰,是吗?”

“是这样。”

她性情温恬、小鸟依人地偎在你的膝上,你觉得她不是你的大姐而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想起少年时那次我们去悦庄找我二姐的经历,心里竟生出一种不好表达的情愫来。她肯定也正这么想,她幽幽地说:“沂蒙山的山峪都差不多是吧?”

“好像是。”

“所以那次就迷路了,你还有印象吗?”

“有。”

“挺好玩儿的是不是?真、真想再迷它一次。”

“那次我让你腐、腐蚀得不轻。”

“腐蚀?”

“当然了,也怪那对儿男女,他俩一过去,你就让我啃、啃你!我那是第一次亲女的。”

她嘻嘻地:“真的?我怎么没印象了呢?你怎么啃来着?”

“就这样……”咱竟将嘴又按到她的唇上了。她一下抱紧咱的脖子,啊、啊着:“这就算腐、腐蚀吗?就这么腐蚀吗?”

“还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呢。”

“什么梦?”

“反正是让人不好意思的梦。”

她嗝嗝地笑了好大一阵儿,即说了句很长的英语,完了又给我解释,意思是纯情的游戏、温馨的秘密,算不得腐蚀的,“你是作家,这个还不懂?有点这样的秘密不好吗?非要明确个什么关系什么感情不可吗?明确的关系往往只是一种形式,不明确的感情却常常能永远,重要的是彼此心里有。”

咱喃呐着:“腐蚀的话是开玩笑的,你这观点很新鲜,也很实际。”

她一下仰躺到草地上:“啊,自家人这个词儿真好啊!”尔后又一下揽过我:“永远做我的好弟弟好吗?”

“又要签合同啊?”

她一下吻住我:“签!”

……

可她临走就做了一件很不够自家人的事情:她跟个体户主李玉芹签了合资意向书,没有刘来顺的事儿了,他白忙活了!直到出席由刘玉华主持县长参加的签字仪式的时候,她才告诉我:“本来昨天晚上要跟你商量一下的,不知怎么就给忘了,你帮我做做刘来顺的工作好吗?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合作。”她认为,刘来顺那个厂还是不错的,但没有李玉芹这里的潜力大,他的当务之急是巩固,而不是发展,将来也还有个与国有大中企业争原料的问题,国家一个调控政策下来,他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你一定要提醒他,让他心里有个数,以后我常来常往,他有困难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签字仪式上又是一番热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那一套,还录像什么的。完了刘乃厚又来了一嗓子:“哎,刘来顺呢?”

不知谁说:“他能来呀?小停妮儿也没来。”

韩富裕说:“也不说‘纺织制衣一条龙,靠的是小平去南行’了。”

众人哈地又是一阵笑。

我当时就寻思,刘玉华体会得真准啊:我家乡的人搞意识形态确实是好样儿的,什么事儿他也能搞得很热闹。

我跟刘来顺谈的时候,他开始当然就不悦,说是:“什么自家人!纯是狗屁呀!”可我将肖亚男的话一转达,他又表示理解,他给她准备的鲁锦、印花布什么的,也让我转给她。我说:“还是你直接给她,也显示一下你的大度嘛是不是?”

他就说:“行,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想不到我大姐、二姐对肖亚男此举还挺理解。我二姐说:“那还不是一样!她那个厂还能跑出钓鱼台去?”

我大姐就说:“那个二顺子还想利用咱的友、友情呢,友情怎么好利用?”

我陪肖亚男离开钓鱼台,途经小县城的时候,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她去邮局打一个国际直拨来着,就遇到了曾看管过她的那个“肠粘连”!他转业之后安排到邮局了,当了个分管技术工作的小股长。肖亚男激动得了不的,看看没什么可送的,就把腕子上的一只小金表撸下来给了他。他也很激动,连着问了她好几遍身体怎么样?腰没事儿吧?还要招待我们吃饭,我们当然不能因为吃顿饭就耽搁半天,谢绝了。这狗东西还误会了,他出来送我们的时候,就说是:“我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小子还跟我保密呢!”

路上,肖亚男就问我:“他估计什么事儿?保什么密?”

我跟她说了,她就说,这说明我还比较年轻是不是?又说,沂蒙山啊,真是块温情而又多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