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异常的猛烈,不消一个时辰满地的银霜就十分厚实,能到脚踝。富家翁在陶然居坐一会儿就马上回府了。府邸离陶然居不远,他今天没有坐马车,有个壮硕的马夫静静地跟在他后面。蒋经天在雪上留下的脚印很深,壮硕马夫留下的脚印却很浅,风吹过后没剩下任何的痕迹,真是不可思议。
富家翁停下脚步,自嘲道,果然是老了,走了几步就得歇息。倒是还好,他有个儿子,在他眼中挺争气的,现在应该陪着老乞丐在烤雪鸡。他儿子曾经说过每年第一场雪所抓到的雪鸡皮肉最嫩,烤出来最香。想着烤雪鸡的诱人模样,富家翁现在也想吃上一口,就是不知道儿子肯不肯。
他伸出手接雪,雪花大如手嘛。他不禁想到了一个与纯洁的雪景极不符的画面,要是雪上有血呢?
蒋府华灯初上,回廊里灯火通明,照在雪上别有一番韵味。蒋经天踏进府邸的大门,慢悠悠的走进回廊,然后双手插袖,注视着远处的篝火。府里的丫鬟家丁偶有见到他的,都会毕恭毕敬的喊声老爷。从回廊里能清晰的看到后花园的情景,一老一少正在忙着生火和搭铁制的烤架。这种奇形怪状的烤架是老乞丐捣鼓出来的,他当时吹牛说没有几十年风餐露宿的经历,是制作不出如此面面俱到的烤架的。
蒋经天心里一暖,看到儿子开心,他自己也会开心。可接下来,他却皱了眉。那个枯槁的老仆,也是蒋府里的大管家急匆匆的朝他跑过来。在蒋经天的记忆里,素来冷静沉着的老仆从未表现过如此的姿态。
那老仆没有过多的动作,直接在蒋经天耳边说了几句。蒋经天直到老仆说完脸色都没变,只是眼中增添了不易察觉的杀机,轻描淡写的说道:“都安排好了?”
老仆凝重道:“都安排妥当了,就是不知这次的目标是老爷还是公子,少爷还在后花园,要不要把他叫回来?”
蒋经天的目光放在开始拔雪鸡毛的老乞丐身上,道:“无妨。”
老仆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双手扣住,站在距蒋经天一尺的地方。从现在起,他不会再离开自己的主人半步!
雪鸡是不容易烤熟的,按照以往的习惯都是老乞丐杀鸡拔毛,萧亦玄烤,今年同样不例外。萧亦玄的烤雪鸡技术是老乞丐教他的,可是到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烤的雪鸡皮脆肉嫩,更是能保留住雪鸡原有的香味。
萧亦玄把烤架支好,先用刷子刷上一遍油,接着缓缓的旋转,力求每一个部位都烤到。烤雪鸡的火候最重要,以文火最佳。在烤的期间要反复的刷油,还要刷上特质的蒜味,等到蒜香扑面而来的时候,雪鸡差不多就烤熟了。
一只雪鸡小半个时辰才烤好,萧亦玄拿手捏了捏,又撕下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时机刚刚好。不像许多酒楼烤鸡时加上许多调料,烤雪鸡吃的就是原位,那才叫真香。
老乞丐把手在雪中擦拭一番,撕过一只鸡腿大口大口的咬起来,含糊不清道:“你小子的手法是越来越老到了,什么时候把你那华然居的厨子赶了,自己去当也不错。”
萧亦玄嘿嘿一笑说道:“还不是老乞丐你调教的好。”
老乞丐很不要脸的点头,大为满足的说道:“这句话老头我爱听,就冲这个,今年的鸡腿分你一个。”
雪鸡只有两只腿,每年都被老乞丐一人独占。萧亦玄往常懒得和他争,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雪鸡胸脯上的肉,因为有嚼劲。不过难得老乞丐“大发慈悲”,萧亦玄也不会故作矫情,扯下了另一只鸡腿,但却是张用纸包住,没吃。
老乞丐诧异道:“臭小子,你这是要带给别人?”
萧亦玄随口说道:“呵,以前没想过,但我好歹是个有爹的人,他跟我提过,怎么都得让他尝一口才是。”
老乞丐不说破他心中的那点心思,对于这对父子他懂得比别人多。
萧亦玄想起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道:“老乞丐,你说那些顶尖高手会不会为情所困?嘿,就比如那个最是风流的剑客曹重离,他会不会为了女人放弃江湖?”
老乞丐眯着眼,少顷后才说道:“你猜。”
萧亦玄做了个鬼脸,继而想到了那个绿色可爱的身影。哎,要他是个江湖高手,多半是会的吧!
正对着他们生篝火的地方是一片湖,湖中有个小亭子。春天湖水会生机盎然,群鸟围着湖面飞舞。但现在是严厉的寒冬,湖水早就冻住了,那座名为“醉翁”的八角凉亭也被披上了白衣。湖岸的树上是银装素裹,配合着湖与亭,就像是人间画卷,美轮美奂。
萧亦玄有心情边吃烤雪鸡边看雪景,甚至想起了一首诗,“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酒是杏花酒,比起粗制的用酒渣酿成的绿蚁酒好上百倍。喝上一口酒,吃上一口雪鸡,简直是其乐无穷。
老乞丐不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吃完那只油腻腻的鸡腿就开始闭目养神,嘴里哼着小曲,还是最老的调子,“紧打鼓来慢打锣,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丝边,乌云飞了半边天,伸手摸姐脑前面,天庭饱满兮瘾人……”唱着唱着他的声音渐小,淅淅沥沥,却有种说不出的情调和韵味。
倏忽间,萧亦玄只感觉一阵恍惚。闭眼的老乞丐猛然睁眼,起身挥袖,如行云流水,那双浑浊的眸子瞬间盯着湖面!
他不明所以。
但是,紧接着,眼前那原本结成冰镜的湖面刹那层层破裂。点点碎冰迸将开来,整座湖颤动不止,像一锅沸腾的水。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湖水中冲出,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稳稳的停在岸上。冰冷的气息笼盖住他的全身,好似九幽地底而来的阴灵。
四周的回廊中人影闪烁,萧亦玄隐隐看到了被一群人围住的蒋经天,那个管家老仆就站在他的身前,眼神凛冽而沉重。又是一道呼啸声,那个壮硕的马夫凭空出现在醉翁亭顶,手中倒提长刀。中廊的院子里,一个穿着铁甲的人渐渐走出阴影,握紧双拳,虎视眈眈。
雪花拂过萧亦玄的脸颊,他悄悄弹去,却瞥见左侧的白杨树上有个少年背着把巨型的弓,此时正在解下。他想起曾经在蒋经天书房里看到的四句诗,“长刀所向,铁甲无敌,弯弓射雕,血手缟素!”
那个引起蒋府巨大反响的黑色身影,腰佩银鱼挂,着蓑衣,戴斗笠,声音阴厉而苍老,说道:“呵呵,不愧是当年号称‘算无遗策’的正二品天机将,过了这么多年,手笔还是如此的了得。难怪当年那人如此看重你,只可惜他死了。”
能清晰听到话语的蒋经天没有答话,在醉翁亭顶的壮硕马夫此时飞身而下,一刀砍过,在夜空中划开一道亮迹,璀璨而夺目。
蓑衣老者没有急于接招,等到那把长刀离他心口一寸之时,他手指轻弹长刀七寸,刀势立偏,他又以双指夹住刀刃迅速后退,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壮硕马夫刀势愈加猛烈,蓑衣老者顿住身形,刀罡划破了他的蓑衣,狠狠的在雪地上砍出深不见底的缝。地上的积雪被刀势所夹的热气融化一空。
壮硕马夫依旧是铁板脸,蓑衣老者冷笑一声,在刀身连续重弹七下,最后一下将长刀带着马夫弹到十丈开外。马夫横刀而立,但是握住刀杆已经渗出血丝。
蓑衣老者道:“长刀黄靖,哼,刀是好刀,人差了点!”
白杨树上的少年搭弓,锁定气机,在马夫横刀后就已一箭射出,铁箭如流星,刺出火光。蓑衣老者头都没抬,随意挥手,铁箭似无尾之鱼,射穿另一棵白杨树,湮没不见。他略带鄙夷的朝树上的少年道:“珠箭,一塌糊涂!”
站在中廊院子里的铁甲人加速狂奔,双拳打出,有地裂之势。蓑衣老者双手下按,忽又抬起,双手各出一指,顶住铁甲人的双拳。拳与指之间气机流淌不断,蓑衣老者又掰出中指,中指上绕上一层红丝,一圈一圈绕过了铁甲人的双,拳嵌入到他的肉内。一声闷哼,铁甲人收拳后退,臂上的铁甲已然破碎。
蓑衣老者将双指上的红丝退净,道:“铁甲,有些门道。”
天地之间似乎静了下来,蒋经天冷眼看着所发生的一切,轻轻的拍着身前的老仆人。老仆人的五指由黄转黑,被蒋经天一拍,指尖上的黑色迅速收敛不见。
蓑衣老者摘下斗笠,指着萧亦玄对回廊那边说道:“宋公明,你再不出手,这位公子可就真要变成我的指下亡魂了。长刀,铁甲,弯弓,血手,你血手是蒋府中唯一的能和老夫一战之人,何不出手试试?”
回廊仍旧无声。
轻微的咳嗽声无故的传来,接着是极其轻佻的语气,“鲠骨?”
蓑衣老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这才注意到那个站在公子哥旁边穿着破旧袄子的老乞丐,阴阳怪气道:“还有高手?”
老乞丐挠着咯吱窝,不以为意,说道:“高手称不上,对付你这种小鱼小虾还是绰绰有余的。”
蓑衣老者忍住气,没有轻举妄动,说道:“哦?敢问阁下大名?”
老乞丐戏谑道:“你不认识我了?当年你们六个鲠骨可都来杀过我。”
蓑衣老者的脑海一股惧意闪过,最深处的记忆被勾勒出来,骇然道:“你是曹……”
他只说出一个字后,老乞丐右手上扬。在他和蓑衣老者之间飘落而下的雪花霎时停住,就这样凝滞在空中,好似仙人指引。
下一刻,雪花开始回旋聚集,最终凝聚成一柄大剑。老乞丐一个响指,大剑轰然激射而出,砸在了蓑衣老者的身上。蓑衣老者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砸的弹起,然后重重后仰,又重重的落在地上,背部洒出串串血滴。
血滴散在雪上,宛如腊梅绽放。
萧亦玄目瞪口呆,他实在无法想象和他朝夕相处了八年的邋遢老乞丐竟真的是高手,貌似比十重楼还要高,这事得劲的简直无法形容!
而刚杀完人的老乞丐似没事人一样,在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扳断之后剔着牙齿。剔完后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屑道:“呸,大冬天的装什么大尾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