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世的墓就筑在世清的坟旁边。现在这父子两个不会再分开了。墓前种了一些花草，四周长着长春的灌木，就是在冬天，这里也有绿色，也有花朵。每天早晨在七、八点钟之间，不论落雨或天晴，总有一个梳两根辫子的、脸黑黑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少女同一个身材高高、脸色苍白的少年到这里来，有时候他们还陪着一位身子瘦小、面貌清秀的老太太。他们在墓旁两块青石上坐着（这两块青石好象是专门放在这里给他们坐的。老太太来时，少年便立在她的身边或者身后），大约坐一点钟或者两点钟，常常不讲话，有时带点花来放到墓前，有时带来一本杂志。少女的手里有时拿一本《圣经》，有时拿一本新出版的书刊。她常常翻开书页，和着鸟声朗诵一段。念完了她便拉着弟弟的手默默地走回家去。

偶尔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他们一起来。这个女子年纪二十二三，眼睛细小，头发长长，脸颊红红的，一开口两颊就会现出酒涡。她也曾在下午一两点钟光景来过几次，都是由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陪来的。这个人头顶剃得光光，左膝下只有一只脚，用一对木拐撑着走路。他们来了，也坐在青石上。不过他们一直谈着话，谈的大半是墓中人的事情。有一天，这两个人在上午八点多钟就来了。他们坐了将近三个钟头。在谈话的中间，女子忽然打断了男子的话，惊讶地问：“喂，你听见笑声吗？”“笑声？谁的笑声？”男子奇怪地说。“自然是田先生的，他在对着世清笑呢！”女子做梦似地答道。男子笑了笑，说了一句：“冯小姐，你在做梦罢。”女子不作声，却做出在倾听的样子，仿佛田惠世拉着他的爱儿的手，站在她面前，另一只手拿着新出版的《北辰》，欣喜地发出他那爽朗的笑声呢。

读者诸君，你们不会责备我在故意地撒谎罢。我们怎么能把死当作终结呢？绵延不绝的生命和长春的树木正在对我们讲说永生。而我们的死者也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他们常常近在我们的身旁，只是我们自己不觉得罢了。

不用说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冯文淑。她这次来跟她的朋友告别。过三四天，她就要离开这里到前方去了。

这两个多月来，常常有人（多数是素贞的同学）向她打听素贞回上海以后的消息，她无法回答一个字，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寄过一封信到上海，一封信到香港，托人转交素贞，却始终未得到回音，也不知道素贞究竟见到它们没有。可是就在她从墓地回家的这天下午，她忽然接到了素贞从香港寄来的信。她又哭又笑地把信接连读了几遍。

文淑妹妹：

分别后，我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我们到香港也快一个星期了，我也没法早告诉你我的消息，我的好妹妹，请你原谅我，现在我们相距愈近，我愈想念你。可是我终日忙乱，哪有心肠写信？我至今还不敢提起我在上海过的那种口子！我好象在地狱中受苦刑。我应当告诉你一件你最关心的事情：我同刘波在上海结婚了。

我的文淑妹妹，请你不要责备我。我不是故意不让你分享我们的快乐。你不会想到我们的结婚是什么样的结婚！你应该还记得上次你交给我的电报。当初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我不瞒你，我坐船回上海，那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我倚着栏杆望海，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差一点跳下海去。我忽然想到你，想到我临行你含着泪讲的话，我忍不住跑回舱里伤心地哭了一场，才打消了那个傻念头。我回到上海，见到刘波的朋友，才知道他虽受尽酷刑，几次谣传遭害，都未成为事实。朋友们正在设法营救他。我不告诉你那些详情了。朋友们花了钱吃够苦头。我至今也说不明白那些日子是怎样过去的。总之，在半个多月以前，刘波终于出来了。这哪里是从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刘波？他瘦得真可怜，遍体伤痕，走路要人搀扶，说两句话也要喘气。他在朋友家养了几天，我用尽我的心力看护他。后来我同他结了婚，第二天就坐上加拿大皇后轮船离开了上海。我们到了香港，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直到最近两天，他的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有时他也露出一丝笑意。昨天我送他进了医院。今天下午我还去看过他。医生说不到两个月他的健康就能完全恢复。今天他的精神很好。我对他说要给你写信，他也要我把他的近况告诉你。

文淑好妹妹，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在这封信上怎么写得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我姐妹才能再见。今天从医院回家，在轮渡上，我把过去的事情仔细地想了又想。这两个多月我受尽了苦，我的体重减轻了十多磅，我经历过种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是我也懂得了不少的事。我的眼睛好象也睁大了些。妹妹，我好痛苦啊，可是我和他以后永远不分开了。我恨不能把我所见、所闻、所想的全告诉你。我不回昆明念大学了。我已经答应刘波，等他病好，就同他一起到前线去。我们想到前线去做一点工作。我们想走得远一点。你也会明白我指的并不是你从前做的那种工作。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如今一般年轻人朝夕向往的那个圣地……

文淑，我不讲了，你一定明白。你是不是也会到那里去？或者田先生会留下你帮忙他办杂志？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在昆明长住下去。那么快写信告诉我你的打算。快写信来。我还要给你写长信。

我忘记告诉你，我当初在船上还想过替刘波报仇的计划。我想化装为交际花，去接近魔王丁默村，然后设法杀死他。现在想想，觉得实在可笑。让你知道是不要紧的。可见幻想多了，对自己并无好处。在这一点刘波就比我强。

请代我问候田先生一家，我想他的病早已痊愈了。请代我问候洪大文先生，谢谢他那样给我帮忙。

素贞××日。

这封意外的信给文淑带来多大的快乐是读者想象得到的。文淑不但马上到田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几个关心素贞的人，她还当天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寄给素贞。在信里她除了祝贺这一对新婚夫妇“幸福无量”外，还告诉素贞她三四天后就要动身到前方去，她要去的地方正是素贞信中所提到的那个“圣地”。

其实这个目的地还是她反复地读了素贞来信以后才决定的。她当初还这样想：只要是前方，只要有紧张的工作，就比在昆明过安闲日子好，就比在昆明看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的悲喜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