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第二部),一无四一年一月由开明书店初版,迄一九五一年七月,共印行十一版(次)。
一
“我就要回来的,我就要回来的!”一个带哭的女性的声音从满屋子沉重的鼾声中挤出来,它在屋子里乱撞乱奔,好象在艰难地找一条路,要从一个“枪眼”飞出去。没有人阻拦它,这声音终于远走了。屋里仍是一片窒息人的沉闷。鼾声接连地堆积起来。这中间夹杂着可怖的磨牙齿的声响。屋子里的黑暗开始在褪色,但是那搔着人心的臭味却继续增加。
于是“哇”的一声,一个人哭了。还是那个女性的并不响亮的声音。在屋角一只白的膀子把铺盖掀起,在空中挥动了两下。一个披着浓发的头突然抬起,跟着坐起来一个穿白色内衣的年轻女性的健康身体,她一只手抓住铺盖,一只手慢慢地揉眼睛。
“文淑,你在做什么?”这是从旁边的被窝里发出来的一句问话。一张盖着一头短发的少女的脸庞动了一下,两只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的同伴。
冯文淑猛省似地拿开手,掉过头来看这个还躺在被窝里的同伴,轻轻地说:“我做个梦,我哭了。”
听话的人失声笑起来,开玩笑地责备道:“你又在想家了,真没出息。”
“呸!哪个想家?人家梦到我妈妈……”冯文淑着急地辩道。她不说下面的话,却俯下身子去拉同伴的铺盖,一面说:“快起来,欣,你还睡着干什么?”
“天还没有亮。昨晚睡得迟,大家都没有起来,我们还是躺着讲话罢,”虽是这么说,周欣却也坐起来了。
“还没有亮?你眼睛生来做什么?不要管他们。我们两个出去走走。空气实在闷得很,我受不了,”冯文淑说,她摇了摇头,伸起两只手把长头发拢在一起,用力往下一抹,然后拿过昨晚折好放在旁边的军裤穿起来,把一双袜子就塞在裤袋里。
周欣看见冯文淑站在被褥上穿衣服,只好也起来把衣服穿好。她在冯文淑的膀子上轻轻捏了一下,抱怨道:
“你这种脾气,改不了,总不肯依别人的话!”
这时从那些方形的“枪眼”里射进来的阳光已经赶走了黑暗。屋子里的景物完全显露出来,不过好象还罩上一层雾似的。摊在地上的铺盖和毛毡盖着一些年轻的身子,带着各种表情的脸都露在外面。鼾声减少了。有人在翻身。也有人在咳嗽。一张脸略略抬起来,向她们这面望了望,又默默地倒下去。
冯文淑和周欣都睡在一个角落里,在她们旁边靠里,还有两个被黑发掩住半边脸的头,她们静静地不作声。冯文淑和周欣弯着腰在叠铺盖,似乎也没有把她们惊醒。两个人轻脚轻手地穿上鞋子,在自己的小皮箱上拿了各人的毛巾、牙刷、牙膏、漱口杯、肥皂等等,把它们卷在一起,就轻轻走过那一段挂着一块蓝布、隔开男女同志睡处的空地,到了楼梯前面。忽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后面追着问:“你们到哪里去?”
“洗脸,”冯文淑简单地回答。周欣没有做声。她们知道谁在发问,都不曾回过头去。冯文淑先下楼,周欣跟在后面。冯文淑刚踏过最下一级,就听见一阵军号,便加快脚步,跑到门前。周欣也赶来了。两个人把大门打开,一阵新鲜的阳光带着雄壮的军号声迎面扑来。
冯文淑的头差一点要撞到门上了,但是她不注意这个。她愉快地往外面一跳,仿佛奔赴军号的召唤似的。她在土坡上跑了两步,把身子摆动几下,摇摇她的头,让她那云浪似的漆黑的浓发在清晨的微风里飘来卷去。她挺起充实的胸脯去接受带着香味的山野的新鲜空气。
在冯文淑的旁边站着周欣。她的脸上也带着满足的喜悦的表情。她的眼光忽然转到同伴的头发上,不觉赞叹地说了一句:“你的头发真好看。”她自己的头发却剪得短短的,和男孩子的极相象。
“那么你的头发为什么又要剪成这样?”冯文淑掉过头,指着周欣的短发说。
“我觉得方便些,”周欣直率地答道,她无意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摩了摩,一种轻快的满意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脸。她挨近冯文淑,把左手伸过去搭在冯文淑的肩头,脸颊挨到冯文淑的柔软的发上,两只眼睛欣赏似地眺望着眼前的景物。
左边是一重一重的山,一重比一重高,最高最远的山峰就仿佛贴在发亮的淡蓝天幕上,和云彩挤在一起。从黄的山到灰的山,到那和山峰相似的灰色云片,这个少女的眼光在一瞬间就跑了一个来回。云在移动,在变颜色,灰暗的亮了,深色的淡了。只有山影是不动的,而且一道金边开始镶在那上面。
“我喜欢留长一点。我觉得留这样的头,穿军服更好看些,”冯文淑解释地说。
周欣含糊地应了一声。她并不反对冯文淑的意见。她还在移动眼光,从近的黄黄的山又移到山坳中去。在那里一片凸出的红色留住了她的眼光。在周欣的眼里,这红色并不是陌生的,在这个碉堡中她虽然还没有住上半个月,这一带枫林就已经深印在她的脑子里了。她每次走上山坡,她的眼光就要去找它,在树木中她最爱枫树。在她的家乡,山坡上或者小溪边常常生着这种有美丽的三个尖的叶子的树。她看见大自然把树叶一片一片地染红,又看见风把红透了的叶子吹落在路旁或者溪沟中、白石上,有时她也拾起几片来夹在自己喜欢的书页间。秋天她和同伴们登山,在铺着绿毡似的山坡上,常常惊喜地发见一团团银殊绘就似的红叶。她极爱这幅天然的图案画。如今在这远隔家乡的北方的山镇中,她觉得好象有一只大手不厌烦地把一团一团的硃砂全为她从那巨幅绿毡里拔出来移植到这里,堆成一丛一丛的枫林,一簇一簇的红叶,来点缀平静的山景,并且为年轻的心灵添一点鼓舞的活的颜色。
周欣的眼光愉快地沿着山坳跑,它跟着枫树转弯倒拐,虽是匆匆的一瞥,但是它不会遗漏什么,连枫林中稀稀落落的两三平屋,也不曾逃过这个少女的注意的眼睛。
碉堡里哨子突然清脆地响起来。周欣的眼前也突然发亮了。太阳驱散峰顶的云片,带着金红光从山后爬上天幕。它那普照一切的光辉迅速地往四处散布,枫叶立刻给镀上一层金,炉火似地燃烧起来。
冯文淑听见哨子声,忽然省悟地对周欣讲一句:“我们快走,他们起来了。”她摆脱身子跳跃地移动脚步。她张开两手象一只鸟张开翅膀似地往右边下坡的路跑去,她跑得快,也不等候周欣,只是回头看了看,欢呼似地嚷着:“周欣,快来呀!”
周欣从枫林上收回眼光,她连忙转过头,看见冯文淑的鸟飞似的下坡的身子,她笑着大声应道:“慢点跑,等着我呀!”便拔起脚用跑步追上去。
她只顾追赶冯文淑,却没有留心有人从碉堡第一层楼的“枪眼”里发出了唤声,也没有看见从“枪眼”里追出来的一个年轻人的热烈的眼光。
两个人追逐地在黄土路上跑着。路不宽,转弯不大,一直往下倾斜,使她们的脚步容易轻快地滑下去。冯文淑跑着,不时回头去看后面,看见周欣离她有十多步光景,便鼓舞地催促道:“跑呀!快点!”冯文淑跑了一段路,看见周欣还没有追上,便在一座孤坟旁边松树下站住了。她带笑地在嘘气,拿手里的毛巾揩去额上和鼻上的汗珠。等到周欣赶了上来,她一把抓住周欣的膀子,满意地说:“欣!你跑不赢我,我们还是慢慢儿走罢。”
“哪个跑不赢?你又‘阿q’了。我们再跑跑看!”周欣故意不依地说。但是她却亲切地挽住冯文淑的膀子,不让她跑到前面去。
“好,我也不同你争了。大清早就跑出一身汗也犯不着,”冯文淑笑答道。
“我还好,我不象你,我又没有用力,也没有出汗,”周欣说。
两个人手挽手地往前面走了。她们经过一丛矮树,听见里面有索索的声音。冯文淑侧过脸看了一下。周欣的一句话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她故意带怒地大声回答说:
“呸,哪个还有功夫谈这种事情!我要是连这种男人也要,我已经有几十个了。”
“啊,好大的口气!”周欣挖苦似地说一句。她噗嗤笑了。
冯文淑不依地辩道:“你不要说我。我看王东对你也不错,前天在工作批评会议上还把你恭维一通,他倒不觉得肉麻。”
周欣对着冯文淑霎霎眼睛,笑起来:“你看,你就着急了。王东这个家伙看见女同志就追。方群文最讨厌他。她总说他是个道地的小开。她本来要在前天的会议上把王东结实批评一下,后来不知怎样又没有说什么,大概是看见时候太迟了。”
“人家本来是小老板啊。这次算是王东运气好,方群文的嘴是不肯让人的,”冯文淑笑着接口说。
她们已经走完山坡,到了平原。前面横着一片黄绿色的稻田,田畔稀落地点缀着白杨和矮林。她们走进一条岔道,略微转个弯,就到了一条小溪旁边。溪水带着轻微的私语缓缓地流动。水上浮着晨光,清莹地映入她们的眼里。溪畔好几棵大树,其中有三棵丹枫。
冯文淑看见溪水,两只细小眼睛象发见宝物似地欣喜地发亮了。她马上摔开周欣的手,带跳带跑地到了溪边,就蹲下去,她的手在清凉的溪水里愉快地动了几下,然后舀了水起来漱口,又绞起毛巾用力揩了脸和颈项。好象一阵凉风吹入她的肺腑似的,她感到十分爽快。她擦了肥皂,洗了脸,又用毛巾揩干净了。
冯文淑还在溪边搓洗毛巾。周欣却已收好洗脸用具,在枫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了,她仰起头看枫叶,一面低声哼起一首歌。冯文淑抬起头看她,这张小孩似的面孔上有一种带幻想的表情,似乎这红叶引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带着她的思想走了很远的路程。冯文淑忍不住笑了,用清脆的声音唤道:“周欣!”
周欣慢慢地移下眼光,望着冯文淑似乎在问:“做什么?”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做诗?”冯文淑笑问道,她看见周欣不回答,只是略略摇头,便向周欣招招手,亲密地说:“过来,我们来洗脚。”
周欣果然走到冯文淑旁边。冯文淑在溪边坐下来,从袋子里摸出一方蓝地白花的丝头巾,束在头上,在颈项间打一个活结,把头发全盖在里面。
周欣笑起来,一只手搭在冯文淑的肩头,责备似地说:“怎么你连这种东西也带出来了?”
“是我妈妈买给我的,我昨天刚刚从箱子里找出来,”冯文淑答道。她一面在脱鞋子挽裤脚。
“怪不得你昨晚上要做梦,”周欣同情地说。她的笑容慢慢地沉下去消失了。在这小溪边枫树下,她忽然看见了那个慈祥的面颜,想起了临走时对自己母亲说的话:一定要回来的!这一年来(已经有九、十个月了)她哪里起过回家的念头,她唯一的思想就是把自己年轻的精力完全花在抗战上面!只有偶尔在空闲的时候,母亲叮嘱的话才飘上她的脑际。今天冯文淑的一两句简单的话,冯文淑的梦,把她跟母亲分别的情景给她带回来了。这情景使她痛苦。她对自己说:我今天要给姆妈写封长信……
扑冬一声,水花溅了上来,接着是“辟亚”、“辟亚”的声音。两只雪白的脚在水里互相打击。母亲的脸消失了。周欣看看水,看看四周,无可如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怎么好好地叹起气来?”冯文淑惊讶地问道。
“我也做了一个梦,”周欣低声答道。她也坐下来,埋着头在脱鞋。
“算了,不要再讲这些事情,在此地多讲也是空的。”周欣似乎还要说话,冯文淑却不耐烦地挥手阻止道。她又往下说:“讲多了,我就会哭起来的。哪个又没有家?没有母亲?”这些时候一直出现在她的颊上的一对酒涡果然不见了,她撅起嘴好象在生别人的气一样。
“那么还是那个老标语有道理:抗战第一,”周欣说,其实她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她脱下了袜子,也把脚伸进水中去。
冯文淑不答话,只顾俯下头用手擦着脚背,大声唱起她在上海时爱唱的歌《五月的鲜花》来。
“哪天我们也打回老家去!”周欣忽然兴奋地自语道。冯文淑好象没有听见这句话似地还继续在唱歌,又用脚接连地打水面。白杨树上响起了鸟声。风吹起来,树叶飒飒地哼着,溪水也浮起皱纹。一片叶子漂到水上,又顺着水势缓缓地流过去。水中现出两个女性的头,也浮着树影、日光。
“游击战,游击战……”从大路那边送过来响亮的歌声,这是多数人的合唱。她们把头掉向那一面看。
一股一股的尘土云烟似地跟着风卷过来。在云雾中接连现出一张一张熟习的面庞。同样的草绿色制服,同样的敏捷的步伐。前面两三个人飞也似地奔过来,他们跑得似乎比风还快。只听见一声欣喜的叫唤:“文淑,”又一声“周欣”,一个身材短小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就到了她们身边。说是身边,其实还离开她们三四步光景。
“王东!我们在洗脚,你到那边洗去!”冯文淑对那个短小的青年命令似地说。她指着右面一丛矮树,要他走到那里去。
“不要紧,我不在乎,”王东望着冯文淑放在水中的一双白脚,含笑地答道。
“不,我不要你在此地洗!”冯文淑激怒地说,脸上现出嫌厌的表情;她把脚伸出水来,用毛巾揩干它们,然后从裤袋里掏出袜子来穿上。
“好,我就到那边洗去,”王东含笑地答道;他挥舞着毛巾,朝矮树那面走去,好象他很高兴听从冯文淑的吩咐似的。
“不要理他,不要理他,”周欣在旁边低声对冯文淑说。她也洗好了脚在穿袜子。
人接连地来,不到一会儿功夫,溪边就充满了各种愉快的声音。水吵闹地响着,仿佛它也跟着这些年轻人在欢笑,在讲话,在辩论。许多只年轻的手小鸭似地在水上漂动。清莹的溪水立刻成了混浊的泥潭。
这小溪每天也有它的忙碌的时刻。这时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动了。连小小的灰粒由于兴奋也反复地往空中跳去,又无力地落下来,带着喜悦的年轻声音接二连三地在空中追逐着。
冯文淑和周欣被包围在这些似乎还带着各种灿烂颜色的声音中间,她们立在一棵枫树下面,欣赏地望着这活跃的景象。她们有时又用家乡的语言谈着一些事情。但是响亮的笑语吸引了她们的注意。眼前十个人就显出十种性格。永远做大家的长兄似的团长曾明远,带着和善的表情慢慢地在搓洗汗衣。他的脸显得更长,眼睛也更近视了。在他的右边是她们先前还提起过的女同志方群文,她正站着在刷牙,一副没有边的眼镜增加了她的年龄,显得略瘦的端正的脸上配着一张爱议论别人的小嘴。但是蹲在她的旁边洗手帕的张利英却从没有说过一句别人的坏话,她的秀丽的瓜子脸,常常显露出一颗温淑的女性的心。她终于抛弃了大学生活到这里来了,和她同路离开上海的,除了方群文外,还有那个长头发瘦面孔的长身青年李南星,和年纪最小的吴平。吴平现在十七岁了,却还是小孩的身材,红红的脸颊上永远保留着愉快的微笑,一根塌鼻子有点滑稽地嵌在他的脸中央。他是不知道悲观的。他已经洗好脸,弯着腰在地上拾红叶,找不到一片好的,他便过来央求李南星替他在树上摘取。李南星带笑地问他拿树叶做什么用,他老实地答道,要寄给在上海的姐姐。李南星不再说什么,旁边另一个人杨文木却插嘴晒笑道:“这时候还想到在上海的姐姐!上海不晓得已经成了怎样一个妖魔世界!”杨文木是从吉林来的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他那张苍白色的四方脸却被好些纹路画乱了,左颊上还有一条短而窄的刀伤。他不肯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人,不过别人知道他从没有忘记在那个沦陷的土地上的经历。李南星并不赞同杨文木的意见,他满足了小弟弟吴平的要求。李南星和在上海时相比并没有大的改变,只是他剪去了给人以不好的印象的长发,他的脸给北方的阳光晒成了褐色。年轻的两弟兄姚民瑞和姚民锋坐在溪边,两个人年纪都在二十内外,相貌也极相似,都是皮球似的圆圆脸与和尚头,不过看起来,倒是哥哥姚民瑞更年轻,他永远把一支铅笔和一本拍纸簿带在身边。这又是他写生的时候了。他拿背靠着他的兄弟,脚踏在土地上,带着很大的兴趣给站在枫树下谈话的两个女同志留个影子。姚民锋却动着赤脚在享受溪水的清凉。做过高中音乐教员的方天行(他的疟疾好了不过一个多星期)似乎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个人舞着手吹着口哨沿着小溪走来走去。最后女同志们所讨厌的那个王东在溪边小心地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光头发,又带笑地走过来对周欣讲话:
“周同志,我们下午到镇上馆子里吃饭去,好不好?”
“王东,你请她怎么不请我?”冯文淑开玩笑地说。
王东脸上略略发红,回答道:“我又没有正式请客。就只怕我们冯同志不肯赏脸。”
“哪个高兴去!我不要吃,”周欣板起脸说。
“去,去,我们大家都去,”冯文淑推着周欣的膀子鼓舞地说。她忍住笑低声吩咐王东:“你去请方群文。我会把周欣给你拉去。”
王东果然向方群文走去。周欣对冯文淑霎霎眼睛,悄声说:“你又作弄他。”冯文淑抿着嘴笑起来,然后得意地说:“这种人不让他多碰几个钉子不知道好歹。反正他家里会寄钱给他。”
果然王东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他摇摇头对冯文淑说:“方同志不肯去。”
周欣又向冯文淑动动眼睛。冯文淑忽然做出仗义的样子安慰王东说:“不要紧。我替你请,”她低声问一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二三十块,”王东答道,其实他有的还不止这个数目。
周欣在旁边,为了忍住笑,只得拚命咬自己的嘴唇。
冯文淑知道王东身上有钱,也不再对他说什么,便扬起声音向众人嚷道:“各位同志,我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王东同志请客,在镇上——小蓬莱。大家都去。”
王东红着脸,几次张开口都找不到插嘴的机会。他看见好几个同志跑过来围着他,同他讲话。他只急得眼珠往上翻。他知道自己一张嘴讲不过几个人。他猜不到冯文淑这颗玲珑的心里还有些什么花样。他想到一个干脆的办法:不请客。
吴平絮絮地向王东问起请客的钟点。姚民锋赤着脚穿起鞋子赶来了。方天行站在王东面前等候宣布他的决定。张利英带着善意的微笑旁观着。
冯文淑勉强忍住笑对王东说:“如何?我一请,众人都来了。只等你说什么时候——午饭?晚饭?”
王东只是摇着头,红着脸,半天只讲出几个“不”字。
“没有这个道理,说定了哪里可以反悔?”冯文淑故意冷笑地说。
“王同志,你自己吹过好多回牛,说要如何如何请客,从没有一次兑过现。今天再不请,以后大家都不理你!”姚民锋抓住王东的另一只膀子说。
“报告诸位同志,王东同志身上还有二三十块钱,”冯文淑的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王东马上瞪了她一眼,他又急又恨,但是望着这张露着一对酒涡的可爱的脸,他简直没法对付她。然而冯文淑还要残酷地补上一句:“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这句话把王东放在更不利的地位上了。在团体里王东的自私和吝啬是众人所不满意的。这常常成了他们谈笑的资料。暗嘲和热讽都不能给他一点损伤。平日的小小的不满现在却找到发泄的机会了。王东必须加厚脸皮来抵抗那些尖锐的攻击。他的脸更红了,他讲话也口吃了。
冯文淑看见王东受窘,觉得痛快,她满意地笑着。姚民瑞走了过来。他把拍纸簿在冯文淑的眼前一晃,天真地笑问她:“你要不要看?”
“你又在画什么?”冯文淑顺口答了一句,脸上露出友爱的微笑,就伸手去抓。
姚民瑞把拍纸簿收起来,一面说:“你答应不扯掉,我才给你看。”
“好,我答应你,”冯文淑着急地说,她又伸出手来,她的漆黑的圆眼珠就盯着那本小小的簿子。她看见姚民瑞扬起手,一把就将簿子抢过来。
一棵枫树,两个年轻女子,还有那丝的包头巾。冯文淑楞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说:“送给我!”接着又加一句:“这个很象周欣。”她没有说出的话是她自己在画里显得很美。
周欣伸了头过来看,她也抢着说:“给我,我要。”她要伸手去拿。
年轻画家的圆圆脸(他是剪着光头的)上绽出来一丝一丝的满意的笑,他挥手阻止地说:“不要抢,免得撕破了。我明天再给你们画一张。”
冯文淑把画从拍纸簿上撕下来,又将簿子递还给姚民瑞,她再看看画,然后才对周欣说:“我们一道寄回家去。”周欣点点头。冯文淑正要折画,张利英却伸过手来温和地说:“给我看看,”她便把纸递到张利英的手上。在张利英旁边闪过来方群文的脸,那张小嘴自语似地说:“他们还在跟王东闹,这有什么意思?”
王东还受着众人围攻。这又引起了冯文淑的好奇心,她对周欣眨眨眼睛,暗暗地推动周欣的肘,低声鼓励道:“你也去讲几句,今天不要放过他。”
周欣果然走过去,大声叫起来:“王东,你到底请不请?是不是你讲话全不作数?今天我们都高兴去,你不请,以后你再请一百趟,我也不吃了。”
冯文淑的清脆的声音接着又打进了王东的心:“他要请。他要请。我们都去。方群文、张利英也要去。”
王东只觉得有几颗黑亮的眼珠在他的脸上滚着,几个名字在他的脑子里响着。他不再抗拒了。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按了按放钱的衣袋。他提起精神慷慨地大声说:“好,今天我请吃晚饭,小蓬莱,全体同志都在。”
“我才不去,”方群文不愉快地冷冷地说。但是这句话给吴平一班人的笑声压倒了,只有张利英一个人听进耳里,而且她还劝道:“何必呢!既然大家都去,你一个人也不要赌气了。有时候小地方倒可以不必认真,都是在一道工作的同志。”
“哪个才跟王东这个人赌气?赌气倒是太看得起他了,”方群文仍然带点气恼地说。
冯文淑象一个战胜者一样,得意地转过身来,把手搭在方群文的肩头,她亲密地说:“今天你也去。看我的面子,你不要生气罢。”然后她又低声在方群文的耳边说:“今天我们好好地作弄小开一下,算是惩罚他。”
方群文会意地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张利英看见这情形,脸上又浮出了善意的微笑,好象大姐姐在哂笑妹妹们的顽皮。
周欣猛然在冯文淑的肩上一拍,埋怨地说:“怎么还不走?人家肚子饿了。”
“真的,闹了这阵子,我也饿了,”冯文淑响应地答道。
方群文抬起头,眼光透过镜片,越过田地,望着被一丛矮林和几棵大树半掩盖着的几间农家平屋,灰白的烟从那里冉冉地升上天幕,渐渐地淡了,乱了,散了。阳光静静地覆盖着前面一片平野。只有熟习的狗吠声似乎在报告一个活动的消息。她欣慰地自语说:“早饭应该烧好了。那么就走罢。”她刚说了这句话,就听见哨子声,又听见男同志们嚷着出发的话。
十二个人分成几组向着冒烟的地方出发了。在路上王东忽然耽心地说:“今天天气这样好,敌机又要来的。”
“你不用害怕,你请的这顿晚饭总不会没有人吃,”姚民锋嘲笑地答道。他觉得敌机来不来对他好象没有关系似的。
二
夜幕覆盖了一天的忙碌生活。战地工作团的十二个人在小蓬莱里面享受了休息的乐趣以后,趁着空中还闪着淡淡的白光,动身回碉堡去。
路是大家熟习的。树木、矮林、田坎、野草、水沟,都不能阻碍走惯了的脚。前面横着已经失了轮廓的田野和山坡。后面留着点缀得有昏黄灯光的小镇。四周很静,只有时起时落的狗吠声还跟着晚风在空中追逐。
虽说有风,空气还是相当闷热。大家的脚步下得慢。几个年轻人都敞开衣领,把军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摇。冯文淑时常摸出她的小手帕揩鼻上的汗珠。十二个人分成几组,一路上自由地谈着各种事情。
谈笑声常常从这些人中间飞起来,又被类似的或者更响亮的声音追赶着,逃走了。它们搅动了闷热的空气。新的声音追着旧的,紧紧不舍,似乎成了一个雁阵,向着那面碉堡飞走了。
但是在这些人的眼前,碉堡却深深地躲藏着。他们用电筒照,也只照出黄绿色或者赭褐色的田地和深绿色的大树和矮林。黑暗象墨水似地从夜幕浸下来,把白光也染成了深色。不知谁撒下一把银粉,使得田畔林边起了点点的闪光。
绿豆大小的萤火虫不知道躲避行人的脚步,得意地展翅飞翔。它们象蚊虫一样,叮着开始入睡的田野。
走过一条转弯路,一丛草象怪兽的黑影状在旁边,好些粒银绿光点忽然一齐从那里飞起来。冯文淑惊喜地轻轻一叫,就跳过去,躬下身子,用手一抓。光点散乱了,熄灭了。周欣收回空空的右手,搭在冯文淑的肩上,好奇地问:“抓到没有?”
“你看罢,”冯文淑快乐地答道,她把手半张开,掌心里一点可爱的萤光一亮一暗的。
“这个小生物生得真奇怪,”周欣说。
前面的人又多走了一段路。在后面的曾明远走过她们的身边,他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事情,便哂笑地说:“文淑,你的小孩子脾气还没有改。”
王东也走过来了。他本来在跟张利英讲话,便伸过头来说:“给我看看。”他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捏着帽子,现在把帽子戴在头上,就要用右手去拿,他的身子和冯文淑的靠得很近,手腕差不多要挨到了冯文淑的肩头。
冯文淑不高兴地将身子略略让开,也不回答王东,好象就没有听见那句话似的。她把手一扬,同时自语似地说:“放你去!”她回头对王东骄傲地一笑,然后挽住周欣的膀子扬长地往前面走了。她们的脚步动得很快。
“冯同志,你们当心点,看跌跤!”王东并不扫兴,还关心地在后面嘱咐道。他忽然满意地笑了,轻轻地、用了差不多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哼了几句外国歌。
“王东真没有办法,你骂他,你给他钉子碰,他都是当你在说好话,”冯文淑听见他还在后面讲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理他,却发牢骚地对周欣说,她并不把声音压低,好象故意说给王东听似的。但是话刚说完,她忽然想起今天在馆子里王东的那副脸相,她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事情?你又在笑!”周欣问道;她把冯文淑的手用劲捏了捏,自己又接下去说:“是不是又想到你今天的杰作?”她在冯文淑的耳边轻轻问一句:“你作弄人就不怕别人报复?”
“我怕什么?他这个小开有什么办法报复?”冯文淑不以为然地答道。她又自负地说:“你们都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今天哪有这顿饭吃!”
“你不要吹牛,我也有功劳。下次看你一个人还有什么本事再敲他一顿?”周欣不服地笑辩道。
“你不信,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冯文淑兴奋地提议道,她对这件“小事”有充分的自信。周欣正要答话,忽然踩滑了脚,右脚几乎要顺着草滑下田坎去,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把冯文淑带得摔一跤。两个人都发出了吃惊的声音,使得前面的曾明远、李南星,后面的方群文、张利英几个人都站住了,惊讶地问:“什么事?”电筒的白光从前后射过来。王东连忙跑上前去,张皇地问:“碰伤没有?”
冯文淑和周欣的回答是一阵清脆的笑声,两个人都笑得弯下腰来。她们不说什么话。曾明远善意地摇摇头,就和李南星继续向前走了。他们还听得见姚民瑞、吴平几个人在前面大声讲话。方群文却在后面批评道:“这两个人好象捡到了金子似的,一天到晚就这么爱笑。”她的话象是说给张利英听的。张利英却象大姐姐似地替那两个小妹妹辩护道:“她们还是小孩子,让她们多笑笑,多快乐罢。只是她们爱作弄人,这个脾气不好。”温和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秀丽的瓜子脸。
“不过象王东这种人也该受点作弄,我倒赞成。”方群文说,她想到刚才在镇上的情形,嘴角也浮起满意的微笑。她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又加上两句:“我就讨厌这种恶形恶状的人。你还能够听他讲许多话,我在旁边都听得作呕了。”
张利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解释道:“你们几个人都是一种脾气:讨厌一个人,就觉得他简直是天地间最坏的人;称赞一个人,就把他说得好得不得了。其实王东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说讨厌是有点讨厌的,我也看不惯他有些举动。不过你们对他也有点过火。他并不是坏人。”
方群文听不进这几句话,她觉得张利英故意在替王东辩护,不大高兴地接下去说:“我对他还算是很客气的!前天在工作批评会议上我本来打算把他好好地指摘一通,后来临时发了恻隐心,就忍住了。谁教他对女同志总是这种态度?好象他一辈子就连母亲、姐姐也没有见过似的。”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望前面,她手里捏着的电筒的白光也跟着射过去。冯文淑和周欣的影子靠在一起,膀子挽着膀子,摇晃地走着。在她们旁边,落后一步的光景,就是王东的短小身子。王东用电筒给她们照路,却不知道她们谈到什么事情。她们笑,他也笑。方群文皱皱眉头嫌厌地说:“你听,他又缠着文淑她们了。他这种人抗战不抗战是没有关系的。我敢说,如果没有女同志,他恐怕早走了。别人是抗战第一,他是恋爱第一。”
张利英停了一下才含笑地劝道;“你这句话未免刻毒一点,看人也不要太苛刻了。他放下小老板不做,出来参加抗战工作,也算难得。这里又没有人跟他讲恋爱。你何必管他这些。我看慢慢过下去,他也许会变好一点。”
方群文摇摇头,接着说:“你是个好人,你看什么都是好的。”她加重语气再说一句:“我就不这样想。”
“其实你的办法也可以说是自寻烦恼,”张利英温和地、劝解似地说。
“但是严肃认真……这是工作的第一条件,”方群文坚决地说。
这时象回答似地在前面响起了歌声:
游击战……游击战
敌人的飞机大炮一齐来……
咱们自有游击战……
这是流水似的清澈的少女的声音。它们以极大的速度渗透了夜的空气,闷热似乎全被洗去了。这柔软的声音又象一阵微风拂去了张利英心上的尘土。她感到一阵清凉,一阵爽快。她便带着自信地回答方群文道:“可是你忘记了这里都是些年轻人。年轻人不大肯受形式的拘束。”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形式主义者,”方群文觉得张利英把她的话解释错了,连忙分辩道。“不过有不对的地方就应该纠正。”
张利英没有答话,她的注意力被歌声拉去了,这时响在她耳边的不单是冯文淑、周欣她们的声音,这是许多人的合唱,各色各样的音响汇合在一起,成了一股灿烂的彩色瀑布。它还是沸腾着的,冒着气的,向这个地方倾泻下来,立刻迅速地往四处散开去。似乎全个地方都被淹没了。水还在流,在激荡。她自己也受了这个力量的鼓动,不觉轻轻地跟着有力的年轻的声音哼起来。
“其实平心而论,我参加过的几个团体中,这个还是我最满意的,”方群文看见张利英不响,便提高声音补充似地再说一句。
张利英微笑了,这句话是听清楚了的。她诚恳地说:“我出来就只参加过这一个团体。我也知道自己能力薄弱,不过我愿意贡献自己的小小力量做点事情。在这里我过得还好,我觉得大家对我都还不错。”
方群文不作声了。张利英的话,张利英的谦逊的态度,使她感到一点惭愧。她忽然想起了一年来的经历:走了好几个地方,做过好几样不同的事情,现在离开她那单调平板的小学教师的生活的确太远了,但是她有过什么看得见的成绩?她有什么胜过别人的地方?张利英的无心的话使她感到了一点烦恼。她用电筒照路,她用力按着电钮,雪亮的白光在她的眼前闪了一下,以后就留下一片黑。她再按,仍然没有光,灯泡坏了。她叹了一口气。
先前那股彩色水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全浸润在土地里,消失了。没有歌声,只有含糊的余音在两个人的耳边回响。张利英听见方群文的叹气,才觉得眼前突然暗起来。她不知道这个同伴叹息的原因,便关心地问道:
“你还在等嘉兴的信么?”
方群文摇一下头,短短地答道:“我也不等了。有没有信都是一样。”停了片刻她又说:“现在想也是空的。有什么用?一切全变了。”
“正是这个道理,”张利英同情地说,只有她知道方群文的事。在嘉兴城里住着方群文的丈夫,那是一个中学教员。他们结婚两年多,感情淡得很。女的在夫家处得也不好,后来便到上海当小学教员。男的患肺病在家闲住,“八·一三”以后就断了音信。女的经过汉口,曾经从一个同乡朋友的口中,知道丈夫住家的那条街被炸弹毁成了一堆瓦砾。此后各处探听,再也得不到一点关于那一家人的信息。她后来写信去问,也等于石沉大海。女的有一次告诉朋友(就是张利英),她并不悲惜那个人的死,不过她愿意确定地知道他的存亡,好使自己的心安定。
“我只愿意能够忘记,我想我会慢慢忘记的。不过现在我偶尔还会想到,”方群文痛苦地小声说。
“其实象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张利英感动地说。她失悔不该提起这件事,她还要说话,但是一个声音打岔了她。方群文一把抓住她的膀子,这个同伴手里的电筒落在地上了。她关心地叮嘱一句:“当心点,慢慢走罢。”她这一阵就因为没有亮,谨慎地下着脚步,现在便停住俯下头去帮忙方群文把电筒拾起来。
路在转弯,她们已经走上了山坡。远处有几道闪光,同志们已经走远了,只有她们留在后面。阴暗中显着朦胧的灰白色的路,象蚯蚓似地在坡上爬着。阴影一般的矮树的背景上,嵌着银灯似的几点飘动的萤光。天空相当亮,星星更明亮。在这两个女子的眼里,带柄的斗形的北斗七星是熟识的星星。它们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好象眨着眼睛在给她们指路。
“我们只顾讲话,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张利英说。
“想不到偏偏我的手电又坏了,”方群文懊恼地说。
“还好,今天晚上还看得见。慢慢走不要紧,”张利英安慰她的同伴说。“不过我们落后了。晚上还有好些工作,又要害得大家等我们。”她想到这个,有一点歉意。
“其实路也不太远,”方群文刚刚说了这一句,忽然惊讶地指着前面道:“怎么那里还有亮?难道还有人在那里。”她的确看见白光在黑影后面一亮,但是她留神再看,亮光又没有了。
“不会有的。他们恐怕到家了。一定是你看错了,”张利英说。但是她仿佛也看见了一线亮光。
“你看,又有亮,说不定还有人落后的,”方群文欣慰地说。
“是的,还有脚步声,好象有人来了,”张利英觉得奇怪地说。
再转一个小弯,忽然响起一个亲密的叫声:“姐姐!”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唤:“方群文!”都是少女的清脆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高兴地答应了。她们知道是谁在唤她们。
唤声向着她们跑过来,亮光向着她们跑过来,两个活泼的跳动的影子向着她们跑过来。两个少女一下子扑到了她们的身上。
“姐姐,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冯文淑象一个快乐的小女孩拉着张利英的膀子撒娇说。她和周欣都高兴叫张利英做“姐姐”,因为比她们年长的张利英是和她们一起在上海工作过的同志。周欣这时在跟方群文讲话。
“就只有你们两个!”冯文淑和周欣的回来使张利英很感动,她惊喜地说了一句。
“我看见你们两个没有了,特地赶回来接你们的。怎么你们不用手电照?我正在着急,不晓得你们走到哪里去了,”冯文淑兴高采烈地拉着张利英的膀子只顾讲话。
“我的手电坏了,”方群文不等张利英开口,便接下去说。她又问一句:“怎么王东没有缠你们了?”
“我叫他在那边等我们,不准他跟来。这还是他的手电,”冯文淑说,她把电筒一扬,不觉得意地笑起来。
“幸好只有一条路,不然你们走另一条路回去了,会让他等一晚上的,”方群文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便老实地说了出来。
“你想他会等一晚上吗?我看他不会这样忠实,”周欣说,她也感到兴趣地笑了。
“我看他会的,只要我们叫他这样做,”冯文淑觉得有把握地说;“他就是这个毛病。你说句笑话,他也会当作真的。”
周欣又笑起来。方群文的嘴里也吐出了没有牵挂的笑声。张利英忍住笑捏捏冯文淑的手,责备地说:“你们小孩子嘴总是这样。我要是王东,我就赌气不理你们。”
“那么我下次不作弄他了,姐姐,好不好?”冯文淑象一个被溺爱的孩子似地把嘴快要挨到张利英的面颊,亲热地说。
“你这张嘴就靠不住,哪个相信你?”张利英故意摇摇头说;“要是有一天你也给别人作弄了,我才不给你帮忙。”
“我不怕,没有人作弄我!”冯文淑昂起头骄傲地说。她掉头看看周欣,听见那个同伴发出带讽刺味的笑声,她又往下说:“除非是周欣,但是我相信周欣不会的。”
“你看,她在拍我的马屁了,”周欣在那边得意地对方群文说。
冯文淑听见周欣的话,不直接回答,却继续着先前的话再说一句:“因为她也怕我作弄她。”自己嗤的一声先笑了。
“哪个怕你?”周欣笑骂道。她放下方群文的膀子,走到冯文淑面前,撅着嘴,挑战地说:“你再要信口胡说,我就把你推下坡去。”
“现在是内战了,”方群文带笑地在旁边批评道。
“周欣,我们还是和解罢,我不跟你闹,”冯文淑噗嗤笑道。
周欣还未答话,她也在笑。方群文忽然瞥见前面孤坟边松树下立着一个黑影,象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但是影子不动,也不响。她指着那个地方惊讶地说:
“你们看那是什么?好象是一个人。”
冯文淑马上把电光射过去,叫了一声:“王东!”没有回答。她自语道:“一定是他,”便向前跑两三步,接着她再唤两声那个人的名字。
王东发出了应声。他过来对冯文淑笑道:“冯同志,你们都回来了。”
“你为什么跟到这里来?我不是叫你在那边等我们吗?”冯文淑大声责备道。
“我等了很久,你们都没有回来,我才过来接你们,”王东带笑地答道。
“那么你怎么不走过来,也不响一声?我叫你,你也不答应!你是不是存心来吓我们?”冯文淑不肯放松地追问他。
“我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王东辩解道。
“假话。文淑,他完全在扯谎!”周欣插嘴说。
“我在做诗,”王东老实地答道。其实冯文淑的叫声他是听见了的,诗把他耽误了。
“你还在做诗?”冯文淑疑惑地问一句,她笑了。笑的不止她一个,周欣和方群文也同时笑起来。不过方群文只抿嘴笑了两声,周欣却畅快地笑了。
“我刚刚走到坟边,忽然想起了两句诗,我就站住想下去,我怕过一下灵感就飞走了,”王东听见笑声,脸上略略发红,直率地解释道。
“你写什么?是不是《夜的孤坟》?”冯文淑挖苦地问道。张利英在旁边扯她的袖子,低声说:“不要再讲了。”
“不,我的题目是《战士的死》。开头两行是‘紧紧地捏住手里的枪,一个无名的士兵倒下了。’……”王东正经地答道。
“以后呢?”周欣抢着问道,她极力忍住快要冲出口来的笑声。
以后……我只想起中间的两句:
一张最后的脸,一个最后的梦,他闭上了燃烧的眼睛。
“其余的还没有想好,就给冯同志打岔了,”他带着惋惜的语调说。
“想不到我们王东同志还是一位诗人,真是佩服得很,”冯文淑故意称赞道。
张利英不愿意冯文淑她们再跟王东开玩笑,便插嘴说:“文淑,不要再讲了。人家在等我们。我们回去罢。”她说完抬起头,才注意到碉堡的黑影就威压地立在坡上。灰黄的亮光从“枪眼”里射出来,好象是母亲的衰老眼睛在呼唤她们。
年轻的声音伴着强的电光迎着她们跑下来。那些声音亲密地呼唤着几个名字。是吴平同着姚民瑞、民锋兄弟来迎接她们了。
冯文淑拉着周欣的手跳跃似地跑过去。她们两人的快乐的笑声立刻从年轻男人的嘈杂的语声中间飞起来,而且超过它们,飞得高高的,把它们都压倒了。
“到底是她们年轻些,”方群文羡慕地说。
“这是我们的家,孩子们回到家,自然应该高兴。”张利英用柔和的声音说,她感动地迎着那两股正在等候她们的电光走上坡去。
三
在碉堡的第一层楼中,夜从“枪眼”外面偷偷地爬进来,但是又给灯烛的亮光赶走了,只留下一些顽强的影子躲在角落里。
屋子里仍然铺满被褥,不过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屋中间略略偏右的一段空地上,蓝布已经拉开,那里横放着两根白木长板凳:一根靠壁,上面放着一盏矮脚瓦油灯;另一根板凳上放了一些文件,李南星摊开纸捏着笔坐在铺上写字,他右手边一个小漱口杯翻转来驮着一支洋烛。灯光带着凄惨的灰黄色,烛光却象发寒颤似地摇晃着。燃着的洋烛不止一支,在屋角冯文淑坐在自己的铺上,用小皮箱做桌子,上面也放着一支洋烛,旁边摊开一张未写完的稿纸。她的手里捏着一管自来水笔。她这时正托着腮听杨文木讲话,一个蚊子叮上她的手,手一动它又带着嗡嗡声逃走了。她伸起左手搔了搔被咬的地方。
“你把洋烛吹灭了罢,”坐在她旁边的周欣轻轻地说。
冯文淑摇摇头,悄声答道:“就让它点着也好。我喜欢亮一点。”张利英和蔼地射过眼光来,点点头,意思是叫冯文淑不要做声。长脚蚊子又飞上冯文淑的脸,嗡嗡声停止了,冯文淑的手立刻压到脸上去。
杨文木继续讲下去。他的面容很严肃,额上的皱纹加深了,脸却因为兴奋发起红来。他的手略略舞动,使人想到他一半是为了加重语势,另一半恐怕是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自然我们谁都没有权利责备别人。自然我们也不能说我们就没有做事,就没有成绩。大家每天都热心地在做事,谁也不肯让自己比别人少做一点。但是我总觉得做得太慢,做得太少。只有这点小小的成绩,太小了,简直看不见。我们应该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做得多一点?做得快一点?为什么我们不能够使全个乡,全个镇,全个城都动起来?一定是我们做得不够!我们的工作太松懈了。我们的力量太薄弱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以后我们应该加倍努力做。”
杨文木的话使得屋里的空气变成十分严肃,它们象鸡毛掸帚的拂拭,扫去了每张脸上的笑意。大家沉默不响,有的人屏住气息,有的人却沉重地呼吸,似乎有许多东西从上面压下来,又仿佛有一些东西要从他们的胸腹中吐出来,在喉管里被堵住了。大家望着杨文木的嘴和他的脸部表情。但是灯光在他的脸上涂了一些阴影。屋里只有那使人厌烦的蚊子叫声,这些小虫常常用它们的尖嘴向人的皮肤进袭,人们的手半意识地招架着,不时发出拍拍的响声。
杨文木略略停顿一下。王东受不住这种沉闷的空气,便趁着这时机插嘴说:“我看做事情并不是容易的。杨同志的话也说得过火一点。固然责备我们自己是应该的,不过我们也只能尽各人的力量,慢慢做。”他忽然望望女同志坐的一个角落,接着又说一句:“张同志,你说对不对?”
张利英的脸上浮出了温和的微笑。她大方地看看众人,便望着杨文木说:“杨同志的话自然不错。刚才王同志的话也有道理。我们力量薄弱是事实;应该加倍努力也是真话。以后我愿意跟着大家尽力做去。”
“但是王同志说慢慢做,我们还要慢到什么时候呢?敌人还会给我们多少功夫呢?”杨文木迫切地抢着说,他开始搓着那两只粗大的手。
“这个我们不知道,不过我相信敌人今年打不过来,”王东觉得理直气壮地说。他勇敢地伸起手,打死了掌心上的一个蚊子。
“你知道!你又不是军事家!”姚民锋奚落地插嘴说。
“打不过来?这里离前线多远,你算过没有?”杨文木略带轻蔑地反问道。
“那你到司令长官部问去,”王东也赌气地说。他这一来把沉闷的空气打破了。冯文淑在周欣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两个人忽然忍不住迸出了笑声。于是其他几个同志也笑起来。姚民瑞拿着拍纸簿在作“速写”。方天行在和李南星讲话。杨文木生气地往四处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
“请大家守秩序,不要笑……”主席曾明远高声说,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很温和。
“这是认真的讨论。这是严肃的问题。请大家不要开玩笑,这种小资产阶级的脾气应该去掉才好,”杨文木不大高兴地提高声音说。他觉得肚子里装了一大堆真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想了解他。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冯文淑的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接受杨同志的批评,我就有很多小资产阶级的脾气。我承认我的工作做得不够不过这些弱点我一时克服不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把自己完全改造过来。”她的脸颊上现出了一对酒涡,眼睛是明亮的。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充满着青春的精力。
方群文咳了一声嗽,接着说:“杨同志责备大家不努力,我也接受这个批评。不过最好由杨同志给我们提出一个具体办法,让我们大家来认真地讨论。我这个建议不知道对不对?”
“我也是这个意思,”冯文淑抢着说了,她好象害怕别人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似的。
“这个……”杨文木迟疑了一下;“我目前也没有具体方案。还是请大家仔细讨论,”他终于坦白地说了出来。后来他又补一句:“我只觉得我们做得不够。”
角落里有人发出一声低笑,但是没有人注意。男同志中也有几个人做出要笑的怪脸。
“真是太慢了,你们都不会觉得,”杨文木激动地搓着手接下去说:“我总是这样想,我们不能什么事都依赖长官部,也要靠自己,也得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我们做得太慢,的确做得太慢。譬如访问农家,譬如演戏……效果慢得很。我常常,我每天都听见那个声音:‘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又听见那样的声音:‘你们做得太慢。’七年了,我还回答不出一句话。我们做,总是做得太慢,我们刚刚动手做,别人就来了。你们不晓得,你们没有听见那样的声音。那真是折磨人。的确我们做得太慢。”杨文木的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在扭自己的手指,他似乎极力想使别人了解他的话,但是他反而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不过同志们现在开始了解他的心情了。他并没有说假话,的确是那种声音在折磨他。他们知道又是那个沦陷的土地上的回忆抓住他了。他不喜欢对人谈起他的过去。每当同志们披肝沥胆似地报告自己身世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让自己关在寂寞惨痛的思想里。人们从他的脸部表情,可以猜出他有一种难言的悲痛,他们不愿意触动他的创伤,便让他静静地坐在一边,或者用别的话驱散他脸上的阴影。这时他一定又想起那同样的事情了。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们想安慰他,但是他们中间多数人自己都有一些惨痛的记忆,也都留下一个不能忘记的家在被蹂躏的土地上。
冯文淑把洋烛吹灭,连忙掉过头,轻轻地对周欣说:“我不要看他。”她用力咬自己的嘴唇。她紧紧地捏住周欣的手。
周欣明白冯文淑的话,她的眼光还在皮箱上摊开的稿纸上面扫了一下,那是冯文淑给母亲写的信。她自己心里也很难过,她想起了慈祥的母亲和天真的妹妹。将近四个月没有信来了。蚊子又飞上她的脸,她也不去赶它。冯文淑却伸手轻轻地一下打死了那小虫。
吴平和姚民锋都挽起袖子在左膀上搔痒,张利英拿右手在自己的脸前慢慢地挥动,似乎在驱逐蚊子。曾明远皱着眉头,用力在前额搔了几下。他用同情的声音对杨文木说:
“杨同志,你太激动了。你歇一会儿罢。我们和你有一样的感觉。不过这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情。要使我们这个古老的中国动起来,总得花点功夫。而且说一句实话,我们大家对这工作从来就没有什么经验,我们差不多都是从大城市来的,而且大家都是拚着这一腔热血,来为这个民族解放的神圣战争服务,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总之尽力到力尽为止。”
“不过我们应当鞭策自己,应当有长远的计划,应当希望做得更多些,更具体些,更实在些,不应当放松自己,”杨文木仍然烦躁不安地说,他的激动渐渐地静下去了。曾明远的话在他的心上也产生了一点影响。
“这就是我们常常开工作批评会的用意,”李南星接下去说,他摇摇他那张安放在长颈上的瘦长脸。一个蚊子很快地飞到他的没有衣领保护的颈项上(他的领扣解开了)贴住了。他随意伸手一抓,没有抓到蚊子,他的手便留在那里搔发痒的皮肤。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批评会开得不够认真。大家互相批评的程度也不够。每次开会讲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我看大概有些同志把‘批评’误当作‘攻击’解释了,所以不肯多讲话,怕得罪人,”方群文忽然正正经经地说出这一番话,她略略停顿一下,眼光往高处射,就象在看屋顶,别人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怕得罪人。我觉得我们的同志都不错。大家都差不多,也没有什么可以批评的地方,”冯文淑带笑地说,声音清脆得就象鸟叫,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我赞成冯同志的意见,我们大家处得很好,譬如我对同志们就没有不满的地方。”张利英望望冯文淑,温和地笑了。
“冯同志和张同志都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对同志们并没有恶感……”方群文仍然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她也笑了笑,不过她的笑容里并没有笑意。
“那么你们三位的意思就是一样了,”王东笑着插嘴说,他显然是怀着讨好冯文淑她们的用意来讲话的,一方面他也想借此打断方群文的话头。
王东的话似乎触怒了方群文,她嘴一动,哼出一声带轻蔑味的冷笑。但是她并不理睬王东,却继续对张利英说话,她望着张利英的温和的面颜,便收敛了轻蔑的表情:“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工作跟感情分开来讲。这是两件事情,不能混在一起的。没有认真的批评就没有进步。敷衍的恭维是没有好处的。我希望大家最好坦白地讲话。被批评的同志也不要认为这是人身攻击,就对发言的人暗地里怀恨……”
众人注意地望着她的脸和嘴唇,知道她要说的不是寻常的话。冯文淑好奇地悄悄问周欣:“她在讲谁?”周欣忽然轻轻一笑,低声答道:“该不是说王东?”但是这个少女又把笑容收藏起来,脸上浮起疑惑的表情。
“譬如我们的同志中间,就不能说没有人对工作不热心,”方群文从容地接下去说;“其实不大热心的人是有的,不过大家都抱着原谅宽容的态度,不肯指摘别人的缺点,好象害怕说出来会伤害同志的感情。我觉得这种态度不大好。”
“空话,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她的意思?”冯文淑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她略略摇着头在周欣的耳边轻轻地说。周欣抓起冯文淑的手,低声答一句:“你等等罢。”她侧过头对冯文淑做了一个可笑的怪脸。
“譬如王东同志,”方群文把头略略放低,伸起手把眼镜架子稍微移动一下,“王东”这两个字是用清朗的声音吐出来的,她说出这个名字以后,便抬起头把威严的眼光射到王东的脸上去,王东的脸马上红起来,他茫然望着方群文,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主意。
方群文咳一声嗽,又接下去说:“他做工作不热心,总带着敷衍的样子。”
“不……我……并不……”王东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插嘴辩道,一面还用手赶面前的蚊子。
方群文不理他,只顾说自己的话,她的声音比王东的响亮。她又说:“还有王东同志对女同志的态度也不大好。我们应该排除浪漫的习气,应该认真工作。”她让一个蚊子叮在她的左额角上。
冯文淑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一声。她连忙用手掩住嘴,她感到兴趣地望着王东。王东一脸通红,头抬起来又埋下去,嘴不住地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全的话。方群文的声音把他的心搅乱了。
“王东同志太多小资产阶级的脾气,他的工作太不够紧张,”杨文木板起面孔说。
“不是小资产阶级脾气,是小开脾气。他老是缠着女同志,不管你有事没事,常常跑来跟你讲闲话,耽误你的工作,”周欣似乎看准了攻击的机会连忙接口说。冯文淑轻轻地拧了她一下。
王东又气又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声音不清楚地辩道:“我不是这样……”
李南星不让王东说完,便抬起头抢先说下去:“我同意周欣同志的话,王东同志见着女同志就有说有笑;跟男同志在一起,连话也不肯多说。譬如今天到镇上找私塾先生谈话,他一路上板起面孔,到了那里也不肯多讲几句话。”
“不错,前天在小蓬莱他一个人的话最多,”姚民瑞插嘴道。
“前天是我请客,”王东没有技巧地分辩道,却不想这句话反倒引起人们更多的不满,他又加上一句:“还是你们大家要我请的。”
冯文淑噗嗤笑起来,周欣也笑了。男同志中间笑出声来的人是吴平和姚民瑞、民锋弟兄。方群文和杨文木却依旧沉着脸不出声。
“我说的是真话,大家笑什么?前天吃饭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为什么单单怪我一个人?”王东气恼地说,但是脸上还现出那种可怜的窘相。他不住地摇摆着头,好象在躲避蚊子。
“还有今天你没有得到张利英的许可,就拿她的揩面毛巾去用,这对不对?”周欣提出来说。
“这是我拿错了的,我已经对张同志道过歉了,”王东回答道。
“拿错了?”冯文淑不信地念着这三个字,她又笑了;周欣笑起来,把身子靠在冯文淑的身上。房里好几个人笑着。张利英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
笑象传染病似地抓住了房里大部分的人。大家没有顾虑地笑着。冯文淑接连拍着周欣的膀子。周欣有时也敲一下冯文淑的头。曾明远在咬自己的嘴唇。吴平对着姚家弟兄做怪脸。姚民瑞又拿出拍纸簿在画什么景象。
王东茫然望着众人,他的眼光似乎在问:“有什么好笑的?”
“大家都不要笑了,请遵守秩序,”曾明远提高声音说;“各位同志对王东同志还有什么话讲?要是没有讲的,那么就让王东同志来答复。”
“还有王东同志经济不公开,有钱总要瞒着别人,”吴平举起手说。
“既是共同生活,经济就应该公开,况且我们又不会抢他的钱,”姚民锋补充地说。
“大家批评得够了,还是让王同志来答复罢,”张利英不忍见王东的滑稽的可怜相,便好意地发言替他解围。
“我……没有……什么话讲,”王东象受了欺负的软弱孩子似的,过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类似赌气的话。
做主席的曾明远微微一笑,他用温和的声音对王东解释道:“王东同志,你不要误会大家的意思,这是好意的批评,而且是为了以后的工作。要有批评,才有进步,这不是大家常说的话吗?说得对可以照改,说得不对尽可自由回答辩驳。”
王东埋下头,端坐着,等到曾明远闭了嘴,他才慢慢地抬起脸,望了望眼前几个人,象受了责罚后的小孩子似地说:“我明白……我慢慢地改就是了。”他又把头深深地埋下,垂在胸前,仿佛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这样的答语和动作都是众人没有料到的。但是它们却使得最爱笑的嘴也闭上了。接着是一阵静寂。房间里只有蚊子的叫声和人们的咳嗽。
“一个人有缺点,只要能改,就没有问题。我对于王东同志勇于改过的精神表示钦佩,”曾明远作为结论似地、对王东温和地说了上面的话。然后他侧过脸望望方群文和张利英,又看看李南星等人,说:“我们还是讨论别的事情罢。”
在碉堡外面,夜正在进行,逐渐加浓的黑影又爬进房里来。灯光一摇一晃的,似乎受不住黑夜的压迫。蚊子迷路似地在众人的头上乱飞。房里渐渐地阴暗起来。只有李南星旁边那支洋烛,还鼓起勇气在挣扎。
“刚才我们讨论的加强工作的方案,问题还没有解决,我总觉得我们非立刻决定不可……”杨文木的充满忧郁和焦虑的声音又响起来。
冯文淑把皮箱从膝上拿开,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一个“枪眼”旁边,她无心地把眼睛放在“枪眼”上看外面的黑夜,一股凉气扑上脸来,她舒畅地嘘了一口气。她害怕多听杨文木的声音。
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和静寂,仿佛横在她下面的是一片大海。她听见杨文木还在说话,又听见有人在唤“文淑”,那是张利英和周欣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就答应一句:“我站站,就回来。”她的眼睛仍然望着“枪眼”外面。她渐渐地能够分辨夜的颜色了。山影和树影都成了夜的装饰,在一两处带了点灰白色发亮的应该是山中的溪流。她觉得眼前银光四射,原来在路边,在林畔,在溪旁,一亮一暗的,闪烁着星点似的萤光。现在正是那些小生物活动的时候,它们带着它们的神奇的亮光,逍遥自在地四处飞舞,仿佛想用那无数的小光点照出一个白昼来。
“可爱的小东西,”她忽然高兴地小声赞道。她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她想:“它们多么有趣,自己带着光明到处飞。”她不自觉地动了动两只手,她又想:“我也要飞的。”以后她又为这个念头轻轻地失声笑了。
她的这种心情是别的同志所不知道的。他们没有注意她。大家又开始了辩论。她听见李南星、方群文、方天行、杨文木抢着在讲话,仍旧是在讨论加强工作的问题。她又皱皱眉头,小声地讲了一句:“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话?”她掉过头去看他们。
“快过来,”周欣微微笑着,对她招手。
她点点头,她的眼光无意地落到皮箱上那张信纸上面。她忽然想道:“妈妈现在不晓得在做什么?她会想到我这时的情形吗?”这样一想她又有点不高兴了。她走回去,把信纸检起揣在怀里。她心里仍然不舒服,虽然坐在那里,别人的讨论她也听不进去。
“你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周欣关心地小声问道。
她茫然摇摇头。
“你瞒不过我,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周欣捏紧她的手,亲切地问道。
“我要高兴,我不再想那些事情,”冯文淑忽然警觉似地对自己说。她下了决心要管住自己。她回答周欣道,“没有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明天早晨还要排戏,你台词是不是念熟了?”周欣用疑惑的眼光看看冯文淑,顺口问道。
“他们老是讲不完地在讨论,”冯文淑略带烦厌地说。她搔了搔右边鬓角,然后回答周欣:“还差一点。”
“就是杨文木老爱说他那套话。这也难怪他,他的环境跟我们的不同。他一家人都在那边,”周欣悄悄地说;“我就怕看他那条刀伤,他不高兴的时候,伤口显得特别深,好象是才没多久砍伤的。”冯文淑轻轻地触着周欣的膀子,但是周欣还往下说:“我今天晚上还要写壁报。”
“我还要写信,给妈妈的信今天也应该写完了,”冯文淑说。她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连忙把口掩住,她自己也有点奇怪:怎么睡意一下子就来抓住她了?她用手挥开在她面前徘徊飞舞的蚊子。
“我的信还没有写……”周欣说,这只是半句话,以后的被人打断了。
“不要讲话,”方群文侧过头来干涉道。那张女修士一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是全体同志工作的问题,希望大家特别注意,”杨文木严肃地接口说,他用愁烦的眼光看这两个年轻的女同志。他的话把众人的眼光都引到这里来。冯文淑和周欣的脸上都泛起红色,文淑略略把嘴一撅,却并不说什么。她发觉王东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生气地回看他一眼,王东立刻把眼光收了回去。
周欣咬了咬嘴唇。她忽然扬起声音望着曾明远说:“主席,我今天晚上还有工作,我还要写壁报,明天早晨就要贴出去。”
“我们就快讨论完了,”曾明远答道。他马上又改变主意说:“周欣同志,你可以一方面做你的工作,一方面参加讨论。”
“但是这里怎么好写字?你白天就应该写完的,”冯文淑看看周欣身边一个小皮箱,抱怨地说。
“那么,请主席答应我现在告假。我到楼上写去,”周欣从容地对曾明远说,好象她对这事情很有把握似的。
曾明远看看众人,大家都没有异议,他便答应了周欣的要求。这个少女提着小皮箱,拿着这时刚点燃的洋烛,刚要动步,冯文淑低声问她一句:“要不要我帮忙?”
“你等一下来罢,”周欣答应道,便对冯文淑做了一个怪脸(这是冯文淑看惯了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往第二层楼上去了。
“我们应该发动一次真正大规模的宣传,”杨文木的声音突然兴奋地响起来。这不象是在讲话,倒象是在喊口号。“我们要早早地把民众组织起来,作游击战的准备。否则我们老是跟着军队退来退去,永远生不了根。”
热烈的谈话搅动了房里的沉闷空气。黯淡了的题目又带着新的闪光亮起来。那些略微疲倦的心仿佛得到了一服兴奋剂。吴平欣喜地叫出来:
“我要做游击队!我要做游击队!”
“游击队”三个字在冯文淑的眼前绘出了一幅美丽的、完全理想化的图画。她好象感觉到一股力量在身体内震动,便愉快地昂起头来。
四
上午,阳光把碉堡里照得相当亮。第二层楼中,正进行着排戏的工作。房间是空阔的,没有家具,除了一张旧桌子和一根板凳。一个角落里堆着一些作为道具的小东西。
曾明远担任导演的职务,手里拿了一本小书在对冯文淑讲话。冯文淑一面点头,一面匆忙地答应着,她似乎完全明自曾明远的意思,不愿意听他再往下讲。她的注意力被一个故事和一个人的遭遇吸引去了。现在她应该把这个人的遭遇表演出来。
这是第三次,她为这个戏已经花了两天的功夫。现在那个不幸的少女对她不再是陌生的了。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想想自己应该做的那些动作,她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被放在另外一种境遇里面。她穿着浅蓝色旗袍和皮鞋,这装束跟她分别了一年了,这应该是那个少女的服装。秦月英,那个孤女,如今正落在日本军人的魔手里。的确,她和那个少女成了一个人。她被人拖到一个日本军官的面前。在那里她眼见着她的哥哥受到汉奸们的残酷鞭打。
杨文木扮日本军官,李南星演少女的哥哥。被蹂躏的东北土地留给那个同志的忧郁、愁苦和愤恨,如今借着兽性军人的残暴行为发泄出来了。他演得那么逼真。那刀伤使他的脸显得更加可怕。李南星呻吟着,叫号着,诅咒着。他在用绝大的力量表现中国青年的不屈服的英勇精神。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哥哥,一个乡村小学校长。她要跑到他的身边,但是被人拦阻了。两对眼睛互相望着。她绝望地唤着“哥哥”,她的眼泪流下来,这是真的眼泪,这是那个少女的眼泪。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脸来,鼻上和额上都积着汗珠,她忘记她自己是在碉堡里面。
“好,这样好,”曾明远接连地说,频频点他的头。
做哥哥的更激烈地痛骂日本军官,而且愤慨地责斥汉奸。虽然膀子被绑得紧紧的,虽然汉奸继续挥着鞭子或者使用拳脚,但是他仍然勇敢地挣扎。只是叫声渐渐地减低了。
妹妹哭着对哥哥讲话,她也在骂他们的敌人。于是日本军官站起来,掏出枪,一下就结束了哥哥的生命。枪声没有响。李南星也没有倒下去,他却无意地把演汉奸的王东撞了一下,叫王东差一点跌在地上。冯文淑忘记了两句台词。
曾明远吩咐暂时停止,他对大家说了几句话,紧张的空气松弛了。冯文淑用手帕揩着汗珠,也揩了眼泪,她真的哭过了。她看看周欣和张利英,想在她们的脸上看出她们对她的表演的意见。周欣对她眨眨眼睛。她满意地嘘了一口气,她相信自己的表演并没有完全失败。
故事继续发展。日本军官的凶恶的、吃人的眼光盯着她——秦月英的脸,他对着她狞笑。他“格格”地笑起来。他说出侮辱的话。汉奸们谄媚地赔笑着,敌兵蠢然地赔笑着。她的怒火上升了,她说教般地责骂汉奸。台词背得很熟,感情也很真实,她真的在发泄一肚皮的悲愤,这时又好象是冯文淑在讲话,不象是那个可怜的孤女秦月英了。
故事逼近了结尾,军官把敌兵和汉奸都遣走了。只有他和她两人留在房间里。他好象一只蜘蛛得意地、贪婪地向着网内的生物走近。她被畏惧的感觉抓住了。她想逃避,但是他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她着急地、又怕又恨地在挣扎。她逃开了。她跑,他追。又一次她快要被捉住了,却又逃开了,她看见桌上有一把手枪,是他先前打死她哥哥时放在那里的。她便跑过去把枪抓在手里,对着敌人瞄准。日本军官轻视地迎着枪口走过来,嘴里还说着侮辱的话。于是她开枪,敌人摇晃地向后退。她又开枪,敌人倒了。他并没有倒下去,却靠在壁上。
空枪还捏在手里,冯文淑放心地吐一口气,她想她把比较吃力的一段演完了。周欣赞扬地拍起掌来。王东、吴平等附和着。曾明远却走过来指出追逐的一段中两个人的地位不大对,要他们重做。
冯文淑有点扫兴,不过她并没有抱怨的心思。她揩过汗以后,又耐心地照曾明远的意思重做了两次。
曾明远点头表示满意。故事接着发展:敌兵和汉奸又进来了。仍然是那四个人。他们意外地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他们瞄准,便马上改掉早先那种凶恶样子。他们恭敬地向她求饶。于是她说出剧本里派定她说的那一大段话。这是长篇大论的宣传。结果汉奸觉悟了,敌兵投降了。她最后又说一大段话,这是对老百姓说的,怎样抗日,怎样组织起来打击敌人,怎样准备而且从事游击战。她说得很清楚,很有力量,偶尔也漏掉一两句,让曾明远和周欣给她指出来。
最后大家同喊口号。敌兵做了俘虏,当地民众在秦月英的领导下发动了游击战。
在同志们的拍掌声中,冯文淑半羞惭地跑过去在板凳上坐下来,她谦虚地带笑嚷着:“我演得不好。你们不要笑我。”
“演得很好。明天的演出一定会成功,”张利英长姐似地夸奖道。
“曾同志,还要排一次吗?”冯文淑刚揩了汗,把手帕当做扇子摇了两摇,她故意问曾明远道。
“行了,普通宣传剧演到这样也就够了。你休息休息罢,”曾明远点头答道。
“不,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我们还要练习歌咏,”方天行着急地插嘴说。
“你们许多人,有没有我都是一样,”冯文淑接口说,她觉得热,也想休息片刻。
“不,你不能躲开。你唱得好,少了你大家兴致都差些,”周欣连忙挽留道。周欣知道冯文淑好动,爱唱歌,只要有人在旁边鼓动,哪怕她再疲倦,她也会参加练习的。
“对,冯同志一定要来,”吴平高兴地说。
“好,”冯文淑爽快地答应了。她站起来,把手帕系在腋下纽绊上。“你们不要等我,我去把衣服换过。”
“不要换,就穿这身衣服好。好久没有看见你穿旗袍了,倒很好看,我就爱看你这样打扮,”周欣半开玩笑地说。她偏着头打量冯文淑的身子。一个美丽的、苗条的女郎!她满意地笑了。
冯文淑听见周欣的赞语,脸上现出了喜色。她不自觉地望望身上的旗袍。她的确喜欢它,就象她第一次穿军服时喜欢那种和男人衣服一样的军装。她的女性的爱美心又被唤起了(其实她并没有失掉过它!)。她感到象小孩子穿上新衣服似的得意。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穿这种衣服,而且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仿佛都是赞美的眼光。她觉得好象只有她一个人才是女子似的。她的脸上虽然始终带着笑容,但是红晕却泛上脸来。她觉得好象还在演戏一样,动作有些不自然了。她听见张利英在跟曾明远讲话,仿佛是在谈论她,她也没有听出什么话来。她看看周欣的霎动的眼睛,便略略偏起头问一句:“你想起在上海的日子吗?”
周欣不知道冯文淑的话含得有什么意思。她的确想起上海的日子,但是这思想象一道电光很快地就过去了。她并没有感伤,她只觉得这时候喜欢看冯文淑穿这身衣服。她就回答道:“我只记得我同你在俄国菜馆统厢房里抄壁报的情形。”她的嘴包不住笑,好象这记忆是很愉快的。
“那天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冯文淑解释地接嘴说;“我还看见你咬手指头。”冯文淑笑了。
“真不害羞,这样大的人还吃手指头!”吴平过来奚落周欣道。
“哪个跟你讲话!你这个小汉奸,”周欣笑骂道。
“我不是汉奸,我已经反正了,”吴平得意地回答;他又指着姚民瑞弟兄:“他两个还是我的俘虏!”
众人大声笑起来。只有方群文板着面孔不做声;她看见杨文木一个人先走开了,便静静地跟着他走下楼去。
“不要耽搁了,我们下去罢,现在要开始了,”方天行大声催促道。
“好,我们就下去,”吴平、姚民瑞几个人附和道。他们拥着方天行下楼去。方天行在楼梯上还回过头来嘱咐道:“冯同志,你们要来呀。”
“我就来,我就来!”冯文淑不加思索地答道。她等方天行走了,忽然侧过脸低声对周欣说:“方群文今天好象很不高兴,板起面孔,一句话也不说。她有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周欣摇摇头答道。她马上想起了一件事情,便加一句:“昨天她接过一封信,不晓得信上说些什么话。”
“你没有问她?”冯文淑说。
“你知道她的古怪脾气。她不高兴的时候,你问她,她一个字也不说,”周欣答道。
张利英刚刚跟曾明远讲完话,走了过来,听见她们的问答,便插嘴说了一句:“她昨天刚知道一件不幸的事情。”
“什么事?什么事?你告诉我,”那两个年轻女子齐声问道。
“她的家完了,”张利英叹息地答道,她觉得心里很不好过。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两个人又是差不多齐声发问。
“真是好奇的女孩子!这样的故事不是到处都有吗?你们还要多问!”张利英责备似地说。
“不是,我们是同情她,”冯文淑马上接嘴说,她不肯让周欣先开口。
张利英温和地看了冯文淑一眼,用了叹息的声音说:“其实完了倒好,也省得牵挂,现在究竟确定了。”她想起了方群文告诉她的话,又象长姐那样地说:“你们是不会了解的。”
“我们去,我们快去安慰她!”冯文淑并没有了解张利英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同情心越来越强,她再也忍不住,便拉着周欣的手说。两个人匆匆地走下去了。
她们用快步子走下楼梯,冯文淑觉得旗袍的下幅有点妨碍她的腿,便抱怨道:
“这种讨厌的衣服,下回我一定不穿它。”
张利英望着她们的背影,曾明远羡慕似地称赞了一句:“到底是她们年轻些。”他脸上浮出了微笑。
下面,碉堡门前摊开一片阳光。视野突然开阔了。草香、土香跟着新鲜的微风来迎接她们。两个人好象被风吹落似地跳到地上了。
方天行和几个同志正拿着抗战歌谱随意哼着。他看见她们出来,高兴地说:“我们在等你们。”
冯文淑答道:“你们先唱罢。让我们歇一会儿。”她用眼光找寻方群文。那个同伴孤独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脸向着山下,似乎在眺望山坳中那一带枫林。杨文木也独自沉思地踱来踱去。她觉得奇怪。不过她也不去管杨文木,就一直向着方群文走去。
冯文淑到了方群文的身边,周欣也跟着到了。方群文连头也不掉过来,好象不知道她们走近了一样。在那边方天行领着众人开始了抗战歌曲的合唱,冯文淑想:也许是歌声把脚步声掩盖了。她正要开口唤方群文,就听见了周欣的声音:“方群文同志。”周欣提高声音再唤了一次。
方群文吃惊地突然掉过脸来。她含糊地答应一声:“嗯。”脸色很阴沉,好象永远不曾受到阳光照耀似的。眼神也显得无力,但是它们似乎隐藏了许多东西。眼睛是干燥的。她们现在才觉得她在一天的功夫就瘦了许多。
冯文淑下楼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方群文说,这时却被一个简单的“嗯”字窘住了。一个“我”字在她的喉管里梗住,她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表达出她的感情。她侧过脸看周欣,周欣也正掉头来看她。周欣的眼光在问:“说什么?”冯文淑用眼睛回答:“你先说。”
“你们不去唱歌?”还是方群文先开口,她干巴巴地问道。
周欣觉得有话说了,便答道:“我们听说你得到不好的消息,是那件不幸的事情……”
方群文连忙打断周欣的话,她冷冷地说:“已经过去了。”她好象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件事情似的。
“我们怕你心里难过。你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大家都……”冯文淑连忙接下去说,她觉得喉管突然畅通了。但是她刚刚说到“都”字,方群文又把她的嘴堵住了。
“我也晓得,”方群文冷冷地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她频频地点着头。“我感谢你们的好意。”她勉强地笑了笑,这笑容也是冷冷的。“是张利英告诉你们的吗?”她突然问道,但是不等她们回答,她自己又说:“她知道我的事情。”
“我看你今天精神很不好,你应该保重身体,”冯文淑感动地说。
“方群文同志,事情完了,伤心也没有用。你就忘了它罢,”周欣劝道。
“我并不伤心。既然得到了确实消息,我的心倒也安定了,”方群文低声答道;“我好象做了一场大梦,现在醒过来了,可是我也说不出做的是怎样的梦。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要难过……”
“冯同志,冯文淑同志!周欣同志!”方天行和吴平、王东几个人在后面唤她们。两个人都朝那边看了看,顺口答应着:“就来。”但是她们还在注意地听方群文讲话。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会慢慢忘记的,”方群文用同样近乎悒郁的语调接着说;她听见那边又在叫她们,便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免得别的同志老等。”
“那么你也去,”冯文淑友爱地拉起方群文的手说。周欣在旁边附和道:“你跟我们一起过去。”
她们的举动在方群文看来是意外的,倒把她感动了。她望着这两个年轻的同伴,眼睛渐渐地亮起来,脸上的阴影也开始在消失。她的嘴唇一动,她想笑,干燥的眼睛忽然润湿了,她控制不住,让几句感情的话不经过她的思考,直接吐了出来:“还是你们好。你们比我大量。我总是想着个人的事,我被那些事磨得够苦了。”泪珠开始滴下来,方群文连忙把头掉开。
方群文的眼泪是不容易见到的,现在跟着诚恳的自白落在她们的眼前,把这两个少女的心搅乱了。冯文淑觉得自己心里激荡得厉害,不知道讲什么话好,不敢再开口,只是紧紧地握着方群文的那只手。
“你们在讲些什么?”张利英的温和的声音解围似地在冯文淑的背后响起来。仍然是那个平静的善良的面颜。她知道她们在谈什么事,而且她听见了方群文的话,现在她故意发问来打岔她们。
“没有什么,”方群文答道,她用手帕在揩眼睛。她不把脸掉向张利英,却补充地加一句:“她们拉我去练习歌咏。”她的左手还被捏在冯文淑的手里。
“那么我们就去罢,”张利英催促道。
方群文回过头来,看看她,提醒地说:“你们忘记了我是左嗓?”
“不要紧,我们快走,他们又在催了,”周欣答道,她还对冯文淑眨眨眼睛。冯文淑和她两人便把方群文拥着走到方天行的面前。
“真难请,架子好大……”姚民锋看见冯文淑她们过来,便嘲笑道。
“人家有事情,”冯文淑顺口答道。
“什么事?有秘密话改天说不是一样吗?”姚民瑞接口说,他只顾望着她笑。
“我不跟你说。为什么你们大家今天老是望着我?难道还不认识我吗?”冯文淑昂起头带笑地问道。
“我要给你画张像。你今天特别漂亮,”姚民瑞摸出拍纸簿来说。
“这样才象一位小姐,”王东忍不住羡慕地接上一句,但是他马上又想起那个晚上她们对他的批评,连忙闭了嘴,埋下头来。
“我不许你画!”冯文淑撅着嘴说,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有点害羞了,不过她的表情还是很愉快的。
“不要再讲空话,现在人齐了,我们再来开始罢,”方天行挥动着指挥棒,大声对众人说。
众人果然静下来,方天行又说:“我们唱第一支歌,《我们是中国的老百姓》。请大家站拢一点。”
没有舞台,也没有指挥台,只有碉堡前面的这块平地。众人背朝着碉堡站成一排,面向着在阳光下闪烁的重叠的山峰。
空气似乎静止了,苍蝇的叫声显得特别响亮,众人都很兴奋,仿佛一股力量等着要从他们的胸膛里奔出来。
“预备——‘我’——”方天行开始大声说,跟随着他的指挥棒的舞动,大合唱响起来了:
我们是爱自由和平的人民,我们是中国的老百姓……
“听,飞机!”吴平忽然警觉地叫起来。
众人立刻闭上嘴侧耳一听,果然是飞机的马达在响。所有的脸都仰望着天空。
明亮的蓝天使人眼花撩乱。众人的眼睛通过那无数道金光费力地在空中找寻。
“不象是轰炸机,”曾明远的熟习的耳朵使他发出这样的推论。
机声渐渐逼近,自小而大。声音似乎就在众人的头上。许多只眼睛在空中搜索。
“在那里,”姚民瑞忽然叫起来,他伸手指着天空。随着他的手指望上去,他们看见了两只灰白色的铁鸟,刚刚从头上斜斜掠过,飞得不高,翼下的太阳标记十分鲜明。他们的眼睛受不住强烈的日光,一下子就失掉了铁鸟的踪迹。等到他们再看见那两架敌机,它们已经向着县城飞去了。
“侦察机,现在过去了,”曾明远放心地说。
“不要管它,我们还是唱我们的歌,”冯文淑微微一笑,大声说。她又望着方天行:“方同志,请你再从头唱起。我们跟下去。”
五
太阳象一团火在人们的头上燃烧,热气沉重地压下来,尘土象受了煎炒一般紧紧地贴着地面。空气仿佛就停滞在空中。没有风,没有活动。坡下是一片黄。连绿树也现出病态的黄色,仿佛粘染了黄沙一样。枫林中正吐着烈焰,好象有人点起一把火,叫整个树林熊熊地烧起来。
陆续从碉堡里走出来,众人觉得一片金光直射着眼睛,叫他们几乎不能睁眼。
“太阳好厉害!”冯文淑揉着眼睛自语道,她似乎说出了每个人心里的话。
“你怕吗?这样的太阳也不会有多久了,”周欣霎霎眼睛对她笑道。
“哪个才怕!我哪天不是来来回回跑过几趟的!”冯文淑不服气地说,她的嘴从来不肯认输。
“你看你鼻子上又在出汗了,”周欣指着冯文淑的鼻尖说。
“你不要讲我,等一下你头上就要冒汗的,”冯文淑笑着辩道。
“你们两个小妹妹真没有办法。一讲话就要吵。这种小事有什么可争的?”张利英插嘴晒笑道。
“天气这样闷热,要不开口嚷嚷,人都闷死了,亏你做姐姐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冯文淑笑道。
同伴中有几个人发出了毫无牵挂的笑声。空气似乎被笑声搅动了,让一丝丝凉风透进来。大家觉得心里稍微爽快一点。
这一行人走着下坡的路,仍然是十二个同志。有的挟着壁报和宣传画,有的拿着零碎的东西。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听见饥饿在自己的肚里叫。面前这条蚯蚓似的黄土路好象就没有尽头。但是年轻的脸上始终露出愉快的表情,没有人发过半句怨言。大家动着轻快步子,有的人还哼着抗战的歌曲。
路终于缩短了。熟习的脚步知道已经踏过了若干路程。眼睛还可以给它们作证。土在燃烧,在冒烟,大地似乎变成了蒸笼,每个人的内衣都浸透了汗水。但是没有什么力量会使脚步停住。他们很快地就过了那座孤坟。
“王东,你的诗做好没有?”冯文淑看见坟边松树就想起了那个晚上的事情,便含笑问道。
“就要好了,就要好了,”王东得意地答道;“我只等改一改,就拿给李南星同志,我已经跟他说好登壁报。”
李南星在后面看看王东,也没有说什么。王东说的是真话。
“登壁报?老百姓恐怕看不懂罢,”周欣插嘴说。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王东迟疑地说。
“我看这样的好诗还是寄到武汉的大刊物上发表好,”冯文淑故意嘲弄地说。
“这倒是真话。武汉好几个刊物的编辑我都认得,”王东并没有撒谎,不过他跟那些人并没有特别的交情。
“那好极了。我还记得什么‘一个梦’,又是‘燃烧的眼睛’,的确是好诗,”冯文淑鼓舞地说。
王东受宠若惊地非常高兴,脸上全给得意的喜色占据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才适当。他忽然用略带颤动的声音问冯文淑:“你看他们会登吗?”
“他们一定登,你不是说认得编辑吗?”冯文淑答道,她费了大力才把笑声咽下去了。周欣的嘴里却迸出一声笑来。冯文淑连忙触一下周欣的膀子,不过王东并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面了。
“我想他们一定登的,”王东充满自信心地说。然后他又点点头,加一句:“他们向我要过稿子。”
没有人相信王东的话。姚民瑞从前面回过头来,故意讽刺地问道:“那么你介绍我给武汉刊物投点漫画稿,好不好?”他不等王东答话,又加上一句:“靠你的面子一定没有问题。”
“那自然,”王东有把握地答道。但是他听见了一些窃笑声,他的自信心有点动摇了,他迟疑一下,连忙补充一句:“不过现在信常常交不到。”
别人并没有注意王东,他们开始谈论另外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谈话声。姚民瑞的头正靠在他弟弟的耳边。他听见王东的后一句话,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王东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不再说话了。他听见别人的笑声,他知道这是讥讽的笑。他脸上的皮肉开始在搐动,觉得有点发痒似地不舒服。
但是笑声和类似讥刺的话语很快地就消失了。他听见曾明远在他后面说:“杨同志,你还是回去躺躺罢。”
“不要紧,我还可以走,”杨文木用干涩的声音答道。
王东惊讶地回头看,杨文木一张脸突然变得象涂上了一层墨汁似的。两眼失神地睁开一半。他虽然仍旧在移动脚步,身子却摇晃起来,不象平日那样步履坚定了。
“杨同志,你还是回去罢,我看你的老毛病又发了,”方天行关心地劝道。
杨文木没有答话,他还在往前走,脸色非常难看,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显然那个老朋友——疟疾——又找到了他。
“杨同志,你不能再走了。你还是回去休息的好,”张利英温和地说。她又提高声音:“哪位同志陪杨同志回碉堡去?”
“我赞成王东同志去,今天王东同志工作不多,”冯文淑在前面响应似地大声说。杨文木勉强抬起眼睛瞪了冯文淑一眼,似乎怪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不过冯文淑和别人都不曾觉察出来。
“不,我不会照料病人,”王东着急地说。
“你是不是怕挨饿?不要紧,我们给你带馒头、饼子回来,”冯文淑故意作弄地再说一句。周欣在旁边推她的膀子,低声劝阻道:“不要作弄他了。他哪里肯去?杨文木也不会要他陪去的。”
王东听见冯文淑的话,以为众人真要派他回碉堡去,他更着急了,振振有辞地辩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是怕挨饿,我是不会照料病人。我看还是让一位女同志陪去罢。”
杨文木有点生气了,不高兴地在后面嚷起来:“我不回去;我也不要耽误你们的工作。”他刚闭上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又象是在发冷,四肢发软,有点支持不住,便收回先前的话,有声无气地说:“我一个人回去。”说了,他不等别人讲话,就掉转了身子。
“那么你把我的棍子拿去。”曾明远忽然想起了自己捏的那根手杖,便把它递给杨文木,他接着又说:“我送你回去,我等一阵再出来。”
杨文木感动地勉强笑了笑,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快乐的影子。他低声说:“有了棍子就行了。你还有很多工作。”
“我送杨同志回去,”方群文突然提高声音说。这是一句意外的话,好几个人的眼光都射在她的脸上。她从容地说下去:“我今天不大想吃东西,我又没有多少工作。我还可以顺便照料杨同志。”
杨文木没有答话。他默默地看她一眼,身子摇晃一下,他连忙用棍子撑住。众人在这时才发觉方群文的脸色也不好看,那里没有一丝阳光,却悬垂着不少疲倦的阴影。
“好,你也该休息一下,我看你气色也不大好,”张利英关心地说,她又叮嘱方群文道:“不要多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外面还是自己身体要紧。你就好好地休息一天罢。”
方群文点头答应着,她对张利英笑了笑,亲切地说:“我晓得。你放心罢。”
“你要不要我们给你带点吃的东西?”周欣过来问道。
“我不想吃什么。家里还有水,”方群文答道。
“我们给你带点饼子回来,”冯文淑友爱地插嘴道。她看看方群文和杨文木,然后又用对自己哥哥姐姐说话的调子道:“我今天早点回来看护你们,”她还怕他们不了解她的意思,便又加上一句:“我是当过看护的。”
“你们不要多耽搁他们,还是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罢,”曾明远在旁边提醒地说。他又嘱咐方群文:“方同志,你要早吃奎宁啊。”
杨文木、方群文两人便跟众人告了别,转身朝碉堡的方向走了。
曾明远和三个女同志都回过头看他们的背影。冯文淑和周欣接连掉头三次,都看见同样的景象:两个人走得慢慢的,杨文木在前,他的棍子搅起了不少的尘土,方群文在后面跟着。
“希望方群文不要病倒才好,”周欣低声说。
“想不到她偏偏遇着那种不幸的事情,”冯文淑接嘴道,她只是简单地知道方群文丧失了一个家。她又掉过头去看后面。方群文的背影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只有一股一股的尘土在阳光里寂寞地飞舞。
不久他们到了村子里。一阵蝉声迎着他们。看见那黄土的矮墙,那空地,那树荫,那矮门,好几个人愉快地唱起来,加快脚步走过去。躺在地上睡觉的黑狗便突然站起,欢迎似地向着他们叫了几声,慢慢地摇着尾巴走了几步。一个中年妇人抱着婴孩从屋里走出,摇着扇子带笑地招呼他们。冯文淑和周欣便走过去跟她讲话。
一阵“伊呀”、“伊呀”的声音从屋里送出来。这声音对他们已经是很熟习的了。但是冯文淑还不能完全驱除她的好奇心,她就让周欣跟那个妇人讲话,自己先走进屋里去。她揭下帽子,把它同手里拿的图画等等都放到那张方桌上,便走到屋角去看老妇人摇纺车。这个瘦小而有精神的老妇,很象她的祖母。她的祖母死去不过三年,祖母临死前冯文淑还到家乡去看过她。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祖母还有着壮年人的精力。种花,指挥佣人照料房屋,打扫园子,念经,从天亮到晚上就不曾有过一刻的休息。面前这个老妇有着和她的祖母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年纪,一样的颧骨凸出的瘦脸,也有着一样的缠过的小脚。她每次到这里,总看见她坐在矮凳上,纺车旁,用她那生茧的手不停地、专心地摇着车柄,挽着线子。她不爱多讲话,工作时即使有人站在她旁边,向她问话,她除了简单地回答一两句外,并不掉头看别人。但是她的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的、安静的微笑,这笑容里含得有一种极大的忍受的力量。
“老奶奶,你休息一下罢,”冯文淑亲切地说。她习惯了用这种称呼叫那个老妇。她听说这个老年人不论昼夜,只要有功夫,就会在纺车旁边坐下来,勤快地纺着线子。她常常好奇地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安静地长久过着这样一种单调的生活。她有时候也曾偷偷地观察过这个老年人,她便发觉老太婆虽然和蔼地看人,但是她(老太婆)的眼光却常常是迟钝的,脸上的表情也很呆板。因此她每次看见她在纺车旁边工作,总要同情地说一两句话劝她休息。
“俺老骨头做惯了,不累,不累,”老婆婆回答道,象平常那样,她的手仍旧熟练地动着。这次她却略略侧起头来看冯文淑,温和地说:“先生,你们才来?今天热啊!”她的脸又俯下去了。
“今天真热,你不怕吗?”冯文淑接着说。她把领上扣子解开,用手帕揩汗。
同志们陆续地走进来。李南星的声音唤着冯文淑的名字,他还说:“你不做事,站在那里做什么?”
冯文淑还没有开口,周欣正抱着那个妇人的小孩进来,便替她答道:“她看见纺车就不肯走。这样大的人还没有见过纺车,真笑人!”
“自然啊,在上海住惯了的小姐,怎么会见到这种东西?”姚民锋接下去说。
“不要你们管,就算我见识浅,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冯文淑装出嗔怒的样子说,她的嘴角却还挂着微笑。她看见周欣抱着小孩显出不大合式的样子,便走到周欣的身边说:“给我抱。”她从周欣的手里接过了孩子。两颗小黑眼珠有趣地望着她,那张小黄脸动了动。她觉得孩子变得重了,她两手小心地捧着他。方天行过来逗弄小孩。小孩开始乱动。她觉得手酸了,把小孩换了换方向,小孩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抱着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也不晓得应该如何把小孩诓得不哭。她试了试她的方法,没有用。同志们在旁边笑起来。她把小孩还给周欣,周欣不肯接。她没有办法,正在发急,看见张利英端了菜碗出来,等张利英把菜碗放下,她就走过去把小孩交给张利英。
“我不要抱,我还有事,”张利英虽然口里推辞,两只手却不得不把小孩接过来。
“我总有办法,”冯文淑笑道,她得意地看了看众人。
张利英刚刚抱过小孩,正在诓他,那个纺线的老妇突然停了车,摇摇地走过来了。
“先生,给俺抱,”老太婆温和地说,把手伸了过去,干瘪的脸上挂起笑丝来。张利英愉快地把孩子交给她,看见她马上把孩子弄得服服贴贴的,看见她俯着头在对孩子讲话,张利英也微微笑了。
吃饭的时候,众人围了方桌站着。虽然捧着土碗,用南瓜、豇豆几样素菜,下着糙米饭,大家却吃得津津有味。
“伊呀”的纺车声又响起来小孩如今在母亲的怀里闭上眼睛要睡了。这位母亲大约有三十多岁,黄黄的椭圆脸上总是现着那种温顺的、呆板的表情。她在旁边看他们吃饭,心里永远有这样的想法:她委屈了他们,没有让他们吃到好的饮食。她看见有人放碗了,就道歉地说:“先生吃不饱罢,没有好菜。”他们安慰她,夸奖她。她一时高兴,一时又觉得不安。她又高声唤她的女儿:
“银妞儿,茶拿出来。先生们吃好饭啦。”
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清脆地答应着。她那清秀而缺少血色的脸上还有天真的表情,她提着一把大瓦壶走出来,另一只手还拿了两三个空碗。一根大辫子跟着她的头微微摇摆。她把碗放在板凳上,从热气腾腾的壶嘴里,倒出淡黄色的茶汁来。她一边斟,一边看看张利英、冯文淑她们,亲切地邀请说:“官长,请喝茶啊。”
“我们自己来倒,”冯文淑说着,连忙走过来,但是两个碗都斟满了。银妞儿含笑地把壶放在板凳脚边。冯文淑只好嘱咐她:“你以后不要这样客气啊。我们是天天来的,还有你又忘记了,喊‘先生’,不要喊‘官长’。”银妞儿不作声,只是站在旁边,侧着头好意地用微笑来回答。冯文淑喜欢她这种态度,便高兴地对她再说:“银妞儿,你就象我们的小妹妹一样。”银妞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冯文淑又说:“你就象我们大家的小妹妹,你懂我的话吗?”银妞儿点点头。
“你恨不恨日本鬼子?那些杀人放火的鬼子兵!”周欣跑过来,插嘴问道。关于日本兵的事,她已经对银妞儿讲过好几次了。
银妞儿点点头低声答道:“俺恨鬼子兵。俺听见先生们说过鬼子兵杀人放火。”
“我今天还带得有图画来,”周欣说;“我拿给你看。”她跑去把大幅的宣传画拿来了。
“周欣真不愧为宣传家!”冯文淑觉得有趣地赞了一句,她这句话是对着姚民瑞说的。他端着碗在旁边喝茶,眼睛却向着这面。冯文淑省悟地看那根板凳,斟好的茶给人端走了。她觉得口干起来,便着急地对姚民瑞说:“你们把茶给我吃了。我先来的。”
“你拿自己吃过的饭碗倒茶,不是一样?哪个叫你不先喝!”姚民瑞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他接连喝了两大口茶,就象在喝甘露一般。
“把你的给我,人家口渴得很,”冯文淑命令似地说,其实倒象是小孩子的口气;她一半的注意又给周欣的话吸引去了。周欣正在给银妞儿看一幅图画,一面在解说画中的事实。
“好,不要急,我让给你罢,”姚民瑞说,他的圆脸上露出了友爱的笑容。他把剩着大半碗茶的饭碗递到冯文淑的手里。冯文淑满意地说声“谢谢”,捧着碗接连喝了几大口,差不多喝光了。她听见姚民瑞轻声说:“等我给银妞儿画个像,”她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拍纸簿,连忙把空碗交还给他,说一声:“对不起,请给我拿过去。”
“你总是这样的脾气,什么时候才改得了?”姚民瑞带笑地抱怨道,他仍旧带着友爱的表情接过了碗。冯文淑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不再说什么,心里想:大家都对我这样好!她觉得一线温和的光突然射进她的心中,她没有牵挂地、畅快地微微笑起来。
周欣的解说还没有完。画上现出正在燃烧的房子,一个半裸的妇人死在屋前地上,旁边还躺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尸首。一个鬼子兵用刺刀在戳一个跪在地上的农人的胸膛,旁边站着几个鬼子兵拍掌大笑。冯文淑听见周欣愤怒地说:
“鬼子兵打进一个地方,不管是城里乡下,他们就是这样地对待我们老百姓。没有例外!(这句话是随口说出来的。)鬼子兵都是凶狠的、恶鬼一样的东西。你看刺刀多亮。这个老百姓跟他们又没有冤仇。他们烧了他的房子,杀了他的孩子,害了他的妻子,现在又用刺刀来戳死他。”她用手指头指着那些拍掌大笑的人:“这些鬼子兵看见杀人,好象在看戏一样,还在高兴地发笑!他们一天不晓得要杀死多少人。听说杀了人还要照像。”
抱着小孩的妇人走过来听周欣讲话。纺线的老妇人也走了过来。还有几个同志也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周欣大方地继续着她的宣传工作,没有露出丝毫害羞的样子,虽然王东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现出可笑的奇怪的表情。
“真是伤天害理。这些人不晓得是啥鬼怪变的。也是俺们活该遭劫!”老太婆啧啧地叹息道,她的脸上罩起一层阴影,她同情地望着画中的三个受害者。
“人家先生们说,是鬼子兵闯进中国来害俺们的,俺们的大兵要赶他们出去,”抱小孩的妇人为了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一点,就把她从年轻的先生们那里听来的话解说给婆婆听。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一阵兴奋的喜色:“妞儿的爹那天带信回来,不是说他把鬼子兵赶出中国就回家?”
“是啊,”老妇人半信半疑地点头说。她似乎沉在思索里面了。但是她想的总是过去的事,现在她想起了大半年前,她的儿子出门时候的情景。过了片刻她又回到纺车旁边坐下去。
“先生,你认识这家人吗?他姓啥?”银妞儿忽然指着图画畏怯地问道。
“这是图画,”冯文淑略带哂笑地说。但是周欣却另外地回答银妞儿:
“他也姓王,我们走过那个地方,见过他的。”
“这个弟弟乖不乖?”银妞儿指着画中的小孩又问道。
“我们跟他玩过。他很会讲话,又白又胖,”周欣做出说真话的神气答道。接着她又严肃地往下说:“可是他给鬼子兵杀了。死得多惨!”她看见女孩的天真的眼睛罩上了怜悯和怨愤的表情,便突然问道:“你恨不恨鬼子兵?”
“俺恨!”银妞儿不加思索勇敢地答道,她那略带憔悴的脸因了兴奋的红色显得健康了。
“你喜欢不喜欢你爹去打鬼子兵?”周欣又问。
“俺喜欢,”银妞儿立刻回答,骄傲的微笑象闪电似地在她的脸上亮了一下。
“要是鬼子兵打到这里来,你干啥?”周欣正经地追问道。
“俺……”银妞儿答了一个字,就接不下去了。她不自觉地看了一下图画,脸上现出畏惧的表情,但是这表情很快地就消失了。
“你怕鬼子兵?”周欣还不放松地继续问道。
银妞儿羞惭地点点头。
“你是一个人才怕鬼子兵呢?还是有很多人在一起,你看见鬼子兵也害怕?”冯文淑温和地插嘴问道。她听见银妞儿的前两个回答还拍过手,这次她觉得自己了解银妞儿害怕的意思,忍不住出来帮忙,向银妞儿解释清楚。
“人多俺就不怕,”银妞儿笑着回答。
“那么你不跑?”冯文淑又问道。
“人多俺就不跑。”
“你打不打鬼子兵?”周欣问道。
“俺不知道,”银妞儿摇摇头。
“要是有人给你一支枪,你看见鬼子兵来了,你打他不打他?”冯文淑再问道。
“俺不知道。俺不会打枪,”银妞儿摇摇头答道。
“不会打枪,就用斧头,用刀!”周欣接着说。
“俺们妇女不打仗,”银妞儿迟疑地说。
“打鬼子兵,男女都是一样。你不打他,他就要杀死你,烧你的房子。你不打,你就让他杀死你吗?”
“大家打鬼子兵,俺也打,”银妞儿爽快地答道。她又恳切地问:“先生,你们也打鬼子兵?”
“鬼子兵是大家的仇人,是我们全中国人的仇人。我们大家一齐打鬼子兵。要把鬼子兵全赶跑了,才过得到幸福的日子,”冯文淑忽然挥着手演讲一般兴奋地说。
“先生,你说鬼子兵真要到这儿来吗?”银妞儿的脸上虽然没有畏惧的表情,但是她在冯文淑闭了嘴、周欣还没有开口的时间中,还耽心地问道。
这时曾明远同张利英把银妞儿的母亲(抱小孩的妇人)招呼到门口去讲话。
“不要怕,鬼子兵打不到这里来,”冯文淑凭着她那个单纯的信仰勇敢地答道。
拿着铅笔在作速写的姚民瑞忽然笑起来,开玩笑地说一句:“你保险?”
“只有汉奸才希望鬼子兵打过来,”冯文淑故意做出嗔怒的样子答道。
“好个公式主义者!”李南星移动着他那鹭鸶般的长腿大步走过,听见这句话,顺口讲了一句,也不看冯文淑,就拿着东西出去了。方天行和吴平在外面等候他。
冯文淑微微红了脸,抬起眼睛去看李南星。在外面狗忽然汪汪地叫起来,接着响起了吴平的笑骂声。银妞儿的母亲笑容满面,张着嘴接连说:“先生们太好了,俺说不要这么多。给先生烧饭算啥呢?先生们自己的大米。还要你们给钱。你们先生们都是为国家做事,远远地到俺们这个小地方来,吃没有好的,喝也没有好的。你们还要给这么多钱。俺收一半就是了。俺不好多要先生们的钱。谢谢先生们,谢谢先生们。多歇一会儿罢,今天真热,多喝碗茶也好。银妞儿,银妞儿,你看茶喝光了没有?再给先生们烧茶啊!”
银妞儿马上答应着就跑开了。她提起瓦壶走进里面去。周欣卷起画来。她看见姚民瑞还在旁边动着铅笔,便说:“画了几张了?给我看!”她伸过手去。
“不要动;你等他画完罢,”姚民瑞没有理她,倒是在旁边专心看他绘画的他弟弟姚民锋着急地阻止道。
冯文淑已经走到张利英旁边了。银妞儿的母亲正把钞票揣在怀里,红着脸露出感激的表情说:“先生们,请坐啊,请坐啊,俺给先生们拿扇子来。真热啊。”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不揩去额上积满的汗珠;苍蝇飞上她的左颊,叮在那里,她也不把它赶走。她还要去给他们找扇子抬板凳。
“王大娘,你不要动了,我们就要走的,”张利英感动地劝阻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情。”
“天热啊,多坐坐罢,你们先生们也太辛苦了,”王大娘诚恳地挽留道。
“我们要走了。我们天天来的,你不要客气,反正下午还要来,”曾明远温和地答道。
“走罢,”李南星催促道。周欣和姚氏弟兄也拿了各人的东西走出来。
王大娘看见挽留不住他们,只得惋惜地说:“茶就烧好了,喝碗茶再走罢。”她又恳切地邀请道:
“先生们,下半天早点来啊!”
六
镇上充满着阳光、灰尘和苍蝇。低矮的屋前有熟习的、朴实的脸。迎接这些年轻人的都是亲切的眼光。在大树旁边小蓬莱饭馆门前,一个胖子敞开衣服坐在板凳上喝茶。
“曾团长,从哪儿来?有啥新闻?喝碗茶罢,”胖子热诚地招呼曾明远道,他拿着扇子站起来。
“我就要到城里去,刚才喝过茶了,”曾明远笑着答道。
“天热啊,进来坐坐罢,先生们都很辛苦,请进来喝碗茶,”胖子客气地邀请道。
“不坐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今天回来。郑老板,都是熟人,你何必客气。”
“各位都到城里去?回来请到小店吃饭。”郑老板堆着满脸笑,望望其余的团员。
“不,只有我跟李同志两个人去。他们在镇上有工作,”曾明远说,他指了指李南星。
“郑老板,我们后天要演戏,你看不看?”冯文淑和周欣等一路讲着话走过来。她站在树下,高兴地对胖子说。
“是不是还在李家祠堂里演戏?”胖子兴奋地问道。这在他是一个好消息。“编的新戏吗?”
“对啦,”两个字答复了两句问话。
“郑老板,你一定要去看啊,我们冯文淑同志演主角,很——”吴平顽皮地笑着插嘴说。他信口说下去,但是说到“很”字,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形容词了。他迟疑了一下,连忙凑数似地说出“热闹”两个字来。
冯文淑瞪了吴平一眼。郑老板却满意地答道:“一定看。冯先生上回演戏俺看过,跟真的一样。”
听说要演戏,隔壁店里的人都跑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大家围着冯文淑几个人絮絮地问话。
郑老板再邀请曾明远他们进馆子喝茶,曾明远仍旧辞谢,这次却拉着李南星走了。剩下的同志便分散开,开始做各人的工作。
吴平同姚氏弟兄,拿着写好的壁报,走到李家祠堂门前,在墙上贴起来。好几个人跟着他们走到那边去。
“快看啊,鬼子兵杀人!”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看过图画以后激动地嚷着,朝斜坡下面跑了,他也许回去找别人来。
冯文淑和周欣几个人仍然被那些爱问话的人包围着。大家必须答复那些似乎就没有完的问话。张利英和方天行走开办事去了。王东还留在她们的身边,但是他的舌头这天却好象不大灵活似的,他说话特别少。
“周欣,把你那张漫画拿出来,”冯文淑忽然想起了周欣拿的那张画,脸上露出兴奋的颜色,她小声提醒周欣道。
周欣点点头,就把图画展开来。冯文淑连忙介绍道:“请大家看看周同志的这张画。”
众人的眼光全射在一张宣传画上。人声嘈杂,脸和手争先地挤过来。一些人凭着自己的单纯的见解发表言沦。
周欣象一个传教者似地拿着画讲起来。还是那同样的解说,那同样的浅显道理,那同样的带煽动性的语句,直诉于那些朴素的心。
对于冯文淑这全是听熟了的话,但是她仍然静静地听着,甚至带了赞赏地听着。她羡慕周欣那张会讲话的小嘴。后来她也不能够沉默了,她不时发言补充周欣的解释。
她们的话在听话人的心上产生了影响,产生了同情和憎恨。而听众数目在增加,同情和憎恨也在增加。人声仍然嘈杂。这中间可以听出咒骂鬼子兵的话。空气变成严肃。听话人的表情也变成严肃。周欣的声音也跟平时不同了。这个身材短小的少女站在树下,阳光没有射上她的脸。但是她的脸上自然地罩着一片红光,军帽下面前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睛里发出好象要照透人心似的亮光。她挥动着右手(她手里的那张画,已经交给王东拿着了,同时捏着图画纸角的,还有听话人的两只手,那是自然地慢慢伸过来的),她显然是被感情和理想带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在这个时候——也可以说是她忘记了自己的时候——鼓动着她的好象并不是她那颗高中学生的心,却是一个在苦难中奋斗的民族的心。她是在为许多人工作,为许多人说话。所以站在一些年纪比她大的陌生人面前,她可以勇敢地滔滔不绝地讲话。不但讲话,她还在编造故事,而且好象在叙述真正事实一样详细地、激动地描绘着。女人的眼圈发红了,男人的眼睛发火了。她的话吸引着每一只注意的耳朵和每一颗单纯的心。
冯文淑看到眼前这幅动人的图画,她感动,激动,并且也得到很大的鼓舞。她似乎和那些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有着同样的感情。周欣的话也就是她想说的话。那些人所表现的同情和憎恨,也就是她的同情和憎恨。
阳光似乎在燃烧,心也似乎在燃烧。汗珠聚在每个人的额上。但是大家都挤在小蓬莱前面,忍受着烈日的烘烤。空气干燥,沉重,仿佛漫天的尘土压下来,重甸甸地压着每一颗心。
突然周欣的响亮的声音象一股风似地吹散了众人心上的尘土:
“你们看过这张图画,听过这个故事,你们现在说:恨不恨鬼子兵?”
“俺恨!俺恨!”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地回答。
“你们要不要打鬼子兵?”
“要打!俺要打!”
“你们怎样打鬼子兵?”周欣出乎众人意外地又问了一句。
迟疑一下,两个人先后答道:“俺当兵打鬼子。”别的人一时答不出话来。
“答得好,”冯文淑忍不住赞了一句。
“对啦,”周欣接着说。“该当兵的自然去当兵。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齐心打鬼子,不愁把鬼子打不跑。有事情的人还是照旧做事情,不过大家要组织起来,这就是说不要你顾你,我顾我的,大家要有一个心。万一鬼子打来了,我们大家就齐心对付他。我们要当游击队,我们的一颗米,一口茶,都不要给鬼子吃。他们没有东西吃,就住不下去。”
“俺不给他们,他们要抢啊!”一个中年妇人耽心地插嘴说。
“我们晓得鬼子们要来了,就把吃的东西先搬开,什么都不让他们抢走,”冯文淑解释道,她的声音比周欣的清脆。周欣的声音有点嘶哑了。
“俺没枪怎好打鬼子?”小蓬莱的伙计,十七岁的黑脸青年问道。
“没有枪,不要紧。有扁担的用扁担;有锄头的用锄头;用刀也行,用什么东西都行!”周欣叫喊似地答道。
冯文淑看见那个青年的脸上现出不大了解的神气,便补充地接着说:
“游击队不比得正规军,用什么武器都可以。譬如说,鬼子兵来你就躲开,趁他不提防,你就给他一下。他人多,你就让开;他人少,你追过去打他。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却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象这样做,你就只有一根扁担,也会打倒一个鬼子兵,夺过他的枪来给自己用。”
冯文淑应用了她关于游击战的知识,她自己觉得还解释得相当清楚。周欣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她颇为得意。
“鬼子真的要来,俺就一个人给他一刀,”那个伙计点点头好象很有把握地说。
发问的自然不止一两个人。周欣和冯文淑必须回答种种的问话。她们觉得话说够了,冯文淑又提议教老百姓唱《游击战》的歌。
这一次王东也开口了。三个人一字一字地教着,解说着,直到后来一部分人跟着冯文淑的高音唱起来:
游击战,游击战,有的人不好意思地小声哼着,有的人脸上现出滑稽的笑容。女人们好奇地望着那些张开的嘴。年轻的人,少年和孩子,男的和女的,都唱得很起劲,他们没有顾虑,也不知道害羞。
冯文淑、周欣和王东都闭了嘴,年轻人还用不和谐的声音继续唱着。黑脸的伙计端了三碗茶来,客气地送到冯文淑等的手里。
“先生,请喝茶啊!”黑脸伙计带着诚恳的微笑说。冯文淑满意地接过了茶碗,虽然是浮着油的淡黄色茶汁,她也当作上好龙井一般地喝了。水是微温的,她喝了一大口以后,望着周欣,忽然含笑地说:“周欣,我看见你刚才说话的神气,我想起了《电》里面的李佩珠。就是在工会门前广场上大声讲话的时候。”
“你不要挖苦我,”周欣笑了笑,故意不承认地说。
“你说她是李佩珠,那么你就是慧,”王东自鸣得意地望着冯文淑插嘴道。
冯文淑冷笑一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我可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呀!”
周欣噗哧一笑,把最后一口茶呛了出来。黑脸伙计连忙把茶碗接了过去。“笑什么?笑什么?”冯文淑追问道。
“看你那一头浓发,你倒有点象慧……”周欣答道,她带着神秘的微笑向冯文淑霎霎眼睛,冯文淑知道她还有话咽了在肚里,便威胁地指指她说:
“回去我再跟你算帐。”
王东在旁边傻瓜似地微笑着,他的嘴唇奇怪地、微微地搐动,他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出来。
周欣把嘴放到冯文淑的耳边,轻轻地说:“王东倒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冯文淑看了王东一眼;她听见周欣第二句话,明白那个意思,便抢先答一句:“大概是为了你。”她得意地笑了。
“哪里是我?明明是为了你!”周欣报复地说。她指着冯文淑的脸颊:“你看你这对可爱的酒涡。”
冯文淑的脸颊一直是红红的,这时红色突然加深了。她马上啐了周欣一口,就拿着茶碗往小蓬莱跑去。黑脸伙计虽然也伸过手来,但是冯文淑却笑着不给他,她自己把茶碗放好在饭馆里的方桌上。
“冯先生,你再喝一碗?”胖子老板殷勤地说,“我来给你斟!”他走过来拿茶碗。
“不喝了,郑老板,谢谢你的茶,”冯文淑连忙道谢说;她揭下帽子,用手帕揩了一下额上的汗,把军帽当作扇子摇了摇,预备走出去。
“冯先生辛苦了,不坐坐?”胖子赔笑道。
“谢谢你,我们还有事情,”冯文淑客气地答道。她走出了门,忽然又回过头来嘱咐道:“郑老板,后天来看戏啊!”她笑了笑。“你多找些人来罢。”
“一定的,一定的,”胖子动着他的肥腮连连笑答道。
周欣带着满意的微笑在等候冯文淑。一个年轻女人过来向她问一句话。她简单地、恳切地回答了。冯文淑听见了答语,知道那个女人问起出征的丈夫的安全,便用同情的眼光看看那个女人。是一张端正的黑黑的健康脸,一对大小合式的眼睛。周欣的答语显然使她满意,她带着信赖和放心的神气感谢周欣,愉快地走开了。
“她们才是为着我们民族的解放事业作了贡献的,”冯文淑这样想着,她注意地望着那个农妇的侧面影子。
“今天成绩还不错,”周欣不知道冯文淑的心情,她伸手拍拍冯文淑的肩头,满意地说。
冯文淑回过头去看周欣,友爱地说:“你嗓子都叫哑了。热吗?”
“还好,我还没有出汗,”周欣仍然带点兴奋地答道。
“没有出汗?你脸上是什么?”冯文淑失声笑了,她揭下周欣的帽子,仿佛一股热气朝她扑过来,帽子也给汗水打湿了。
周欣伸手去摸自己的前额,手指上全是汗珠。她自语似地笑道:“我还不觉得,”连忙用手帕去揩汗。旁边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连声唤着“先生”,递上一把扇子来。
“你拿回去,我不要,”周欣望着孩子吩咐道。
“你扇,你扇,”孩子天真地望着她,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
周欣拿起扇子,用力扇了几下。她又看那个孩子,他正掉过头去看后面一个中年妇人,那个妇人正对孩子点头示意。
“这个地方的老百姓真好,”周欣对冯文淑赞了一声;“其实我们的工作做得并不够。”
“到处的老百姓都是好的。只要你对他们好,他们对你不会差的,”冯文淑感动地说。
“这里比我们那边好得多,”周欣说,她自己马上解释般地接一句:“我知道我们那里离那个国际都市上海太近了。”她把扇子再摇了两下,就交还给那个孩子,一面道谢说,“小弟弟,谢谢你,我不要了。”孩子又把扇子拿给冯文淑,冯文淑说不要。孩子固执地要她拿去。冯文淑只好笑了笑,就接过来。
“在上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朴素的人,”冯文淑忽然感叹地说,她把扇子摇了几下。“我没有想到在外面会过得这样快乐。”她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一对酒涡十分明显地嵌在两颊。
周欣真想伸手在这个酒涡上轻轻地按一下。她故意顽皮地问一句:“那么你现在还想回家吗?”
冯文淑摇摇头,脸上仍然现着同样的愉快的表情。她唱歌似地轻轻说:“我不想家,我什么也不想了。”但是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片暗云,好象她跑得正痛快的时候突然遇到了阻碍一般。她低声自语道:“只是我妈妈,就是有时候要想起她。”她不作声了。
“我也是,”周欣用了充满怀念的声音说。她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个慈祥的面颜。她一怔。接着她又暗暗地对自己说:“这有什么用?”她马上鼓起勇气对冯文淑说:“我们走罢。”她似乎要用这四个字来驱走那些现在不应该有的思想似的。
“好,”冯文淑马上表示同意。她把扇子还给孩子了。
“王东呢?他到哪里去了?”周欣惊讶地问道,他发觉王东已经不在她们的身边了。她们连忙用眼光去找寻,没有见到他。她们以为他先到李家祠堂去了,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王东说不定又做诗去了?”冯文淑想起那个晚上王东站在孤坟旁边的事情,觉得好笑地说。
“我们叫他一声看看,”周欣提议说。两个人都叫起来。她们刚刚叫了两声,那几个跟在她们后面的小孩子中,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忽然拉着周欣的衣角接连说:“先生在那儿。”她们跟着她的指引,走入转弯处松树下一块空地。好几个少年包围着王东,他在教他们唱歌。
“不要打岔他,让他多做点工作,”周欣站住对冯文淑说。
“那么我们先走罢,反正他会到李家祠堂来的,”冯文淑表示赞同地说。
“我们先招呼他一声也好。我们的东西都在他那里,我们自己也可以拿一点,”周欣说。
“好,等我对他说,”冯文淑答道。她便走近两步,大声叫起来:
“王东,我们先走了,东西要不要分点给我们拿?”
王东连忙叫那些唱歌的少年静下来。他看见她们两个人来找他,又听见冯文淑的问话,他心里非常高兴,便自告奋勇地说:“不必分了,我一个人可以拿。”他接着又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就完了。”他这时两手空着,东西是别人替他拿着的。
冯文淑马上说:“我们在李家祠堂等你。你慢点来也不要紧。”她就拉着周欣走了。
李家祠堂的墙边立着几个人在看壁报,有的人还大声把字句念出来。张利英和方天行站在祠堂门前,同一个瘦小的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讲话。她们认得他是这里的保长,也就是这个镇上唯一的茶馆的老板。他看见她们走来,便含笑地打个招呼。
“杜保长,”冯文淑唤了一声,她们也对他点点头。
“那么俺先走了,后天一早在茶馆里恭候,”杜保长垂下手躬躬身子,告辞说。他那两撇唇须盖着的薄嘴唇微微张开,做出了应酬似的微笑。他向张利英、方天行鞠个躬,又向冯文淑、周欣鞠个躬。四个人先后举手起来,用军礼回答他。
“怎么你们这么久才来?”张利英温和地问道。
“我们在做宣传工作,”冯文淑答道。
“王东呢?”方天行问道。
“他在那里教小孩子唱歌,”周欣回答。
“刚才杜保长来说,前线相当吃紧,敌人逼近六安了,”张利英皱着眉头严肃地小声说。
过了片刻,冯文淑才慢慢地答道:“今天晚上曾明远同志回来,一定有消息。”
七
傍晚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周欣、冯文淑、王东三个人回到碉堡。他们快走到门前,冯文淑忘了这一天的工作带给她的疲倦,高兴地对着那个屹立在小坡上的灰色建筑物挥手,大声唤道:
“方群文!方群文同志!”
从“枪眼”里传出来熟习的应声,声音不高,却含着喜悦。
“她一定没有睡倒,”冯文淑欣慰地对周欣说,她提着那个放东西的印花布小口袋,跑到碉堡的门前。
门打开,方群文带着亲切的笑脸出来迎接她。
“今天你们回来得早。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个人?”方群文惊喜地说。
冯文淑把那个印花布小口袋递给方群文,笑着说:“馒头、饼子都买回来了。你饿不饿?”
“还好。我刚才还在门口。我想等你们回来,后来又想时间还早,就进去了,”方群文答道。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拿东西,摸出两块饼子来。“你们不吃?”她问了一句。
“我们很饱,”冯文淑答道;“我害怕你会睡倒,我看你上午脸色不大好。”
“我回来睡过一觉,就不觉得怎样了。大概是很疲倦,天气又热。杨同志还在睡。”
“杨同志怎么样?他又在打摆子吗?”周欣关心地插嘴问道。
“是打摆子,不过好象并不厉害,他一直盖着铺盖在睡觉。先前醒过一次,喝了大半杯水,又睡了。现在只盖着一张毯子,”方群文一面吃饼子,一面答道。
“要不要叫醒他吃点东西?”冯文淑向方群文问道。
“还是让他睡罢,”周欣接着说。
“你的意思不错。他不想吃,就不给他吃。倒是让他多休息好。这些天他也够累了。他又比别人更性急,”方群文关心地说,她的声音不高,好象她耽心杨文木会在楼上听见似的。
“你吃馒头罢,大概还是热的。我们动身的时候才在小蓬莱拿的,”冯文淑看见方群文又伸手进口袋去,想起了那六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便提醒道。
方群文拿出一个馒头来,她说:“果然还是热的,”便把它送到嘴边。冯文淑和周欣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嘴动。
“你喝水吗?王东的暖水瓶里有,”周欣问道。
王东正望着那一片晚霞似的枫林出神,听见周欣的话,便惊醒般地转过身子,连忙说:“我这里有。”他解下了挂在胸前的暖水瓶。
“那么请给我一点,”方群文客气地对他说。
“我就倒给你,”王东恳切地说。他取下瓶盖,斟了大半杯水在里面,递给方群文。他又带笑地说:“方同志,你还是坐下来吃罢。”他的态度很诚恳,似乎完全忘记了方群文在晚会里大窘他的事情。
方群文就在门限上坐下来,慢慢地吃着馒头喝着水。门限上还可以坐一个人,周欣却坐在方群文脚边的地上。冯文淑还站在前面,方群文便对冯文淑说:“冯同志,在这里坐罢。”冯文淑答应一声也就坐下了。
王东伸一只手过来,问道:“方同志,再喝一杯罢?”
“对不起,我不要了,”方群文道谢地动了一下身子,把瓶盖递还给王东。她又问冯文淑:“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会一道回来的。”
“他们快回来了,现在还早,”冯文淑答道。
“那么你们是为了带馒头给我,才特地赶回来吗?”方群文忽然省悟地问道。
冯文淑不直接回答,却夸口似地说:“你看我们跑得多快,馒头还是热的。”
“我们还耽心你在家里不舒服,你今天就只吃过早饭,”周欣掉过脸来亲切地说。王东也满意地看着方群文吃东西。
方群文沉吟片刻,忽然低声自语道:“我倒没有想到。”她埋下头默默地吃着馒头。
“你说什么?”冯文淑好奇地问。方群文似乎没有听见。周欣却接下去说:“今天王大娘很关心地接连问起你。”
方群文抬起头来,短短地说了一句:“我应该很高兴。”她勉强笑了笑,但是眼里的泪水透过镜片发亮了。
“方群文同志,你想到了什么?你心里还难过吗?”冯文淑不了解方群文的心情,那眼泪使她有点惊奇了,她还以为是为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她温和地问道。
“我感激你们,”方群文突然抓起冯文淑的手紧紧地捏住,小半块馒头落在地上了。
“馒头掉了,”王东叫起来。
“另外拿一个罢,”周欣说。
“我心里高兴得很,我应该欢喜饱了,还要吃什么馒头,”方群文忍不住爆发似地说。
现在三个同志都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她还加上一句:“大家对我都好。”
接着是一阵沉默。方群文取下眼镜,用手帕揩着眼泪。周欣和冯文淑,连王东在内,他们默默地望着。后来还是冯文淑开口,她装出嗔怪的样子说:“不许你说客气话。我们这里原是一个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是我同周欣的姐姐。妹妹给姐姐做点事,还要说什么好不好?”
“不过我平日对大家都不……”方群文越发感到惭愧地说。但是不等她把话说完,周欣和冯文淑都先后发言来阻止她。
冯文淑说:“我们不要再说这些话。你看,月亮多美!”她指着高挂在山峰上的一钩新月,浅蓝色天幕上分明看得出那个圆圆的黑影,发亮的、闪着金光的只是它的一小半。在它旁边不远处,有一颗非常明亮的小星。“好象舞台上的布景似的,真象。”
周欣要说的是另外的几句话,不过她的声音被冯文淑的压倒了,她便闭了嘴,听冯文淑讲话。
方群文的眼光跟着冯文淑的手指望去。月亮、星、山、天,什么都没有改变,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点战争的景象。跟在几年前,似乎全无分别。但是心境不同了。她的心静下来,思想却开始了飞行似的路程。在嘉兴,在上海,在武汉,还有别的地方……到今天,她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她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在摔掉肩上的重负,心上的黑影。
只要月亮长明……流水长青……
冯文淑轻轻地哼起几句英文歌词,这是过去流行的电影歌曲中的句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唱它了。冯文淑看见山影月影,不知不觉地在回忆中找到以上的歌词,照原句唱了出来。她并没有特殊的感触。
方群文有一个时期常常听见人唱这样的歌,她知道歌词的意思。她的思想的旅行还没有结束。她自语似地感叹说:“我做过这样的梦,可是又给自己添了一身债。今天才觉得心上轻快多了。”她仿佛还看见那条过去的黑黑的路,那里留着她不少的脚迹。她皱着眉尖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你怎么忽然唱起这首歌来?”她同情地看看冯文淑,她还以为这个妹妹似的同伴心中藏着什么秘密。
“我看见月亮就随便想起的,”冯文淑坦白地答道,声音是很轻快的。
“啊,”方群文轻轻地吐出一个声音,她不禁晒笑自己的多疑和敏感了。但是冯文淑的答话也使她得到一点安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不幸的遭遇,”这样想着,她不觉为别人的幸运微笑了。
冯文淑不知道方群文的这种心情,她又继续唱起英文歌,王东站在前面低声和着。
周欣没有唱,她便向方群文低声说:“听说前方相当吃紧。敌人渐渐地逼近了。”
“你在哪里听来的?”方群文吃惊地问道;“怎么起先不告诉我?曾明远到城里去了?”
“杜保长说的。曾明远同李南星到城里去了。等他们回来就有确实的消息,”周欣答道。
“你们在镇上看出什么没有?”方群文耽心地问道。
“镇上还是那个样子。”
“我们后天还演戏吗?”
“当然要演啊,”冯文淑连忙停止唱歌,插嘴道;“反正还隔得不近。照这样打法,总有好些时候才会打到的。”
“不晓得杨文木能不能演?他的病没有好,当然要让他休息,”方群文说。
“刚刚要演戏,偏偏他又病倒了,”冯文淑着急地说。她又改变语调接一句:“曾明远可以代他演。”
“用不着人代,我自己来演,”忽然从后面飘起来低沉的声音,她们吃惊地掉过头。杨文木象鬼影似地立在她们背后。他的黑瘦脸上闪着一双发光的眼睛。
“噢呀!”冯文淑低低叫了一声,连忙站起来。
“不要怕,是我,”杨文木疲倦地微笑道。
“你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一阵?”方群文关心地柔声问道。
“我不想睡了,听见你们唱歌,我下来看看,”杨文木温和地答道。他两只手都撑在手杖上面。
“你把我吓了一跳。你来了,怎么不先叫我一声?”冯文淑定了心,抱怨地说。不过看见杨文木走到下面来,她倒很高兴。“你坐罢,”她把自己刚才的座位让给他。
“杨同志,你现在觉得怎样?好些没有?”周欣问道。
“大概不要紧了。起先那一阵真不舒服,直想倒下去。不然我会跟你们走到镇上的,”杨文木微笑地答道,声音仍然微弱无力。
“你饿不饿?要吃东西吗?”冯文淑含笑问道。她指着方群文脚边那个印花布口袋:“这里饼子、馒头都有。”
“我这里还有开水,”王东好意地说。
“我不要吃,”杨文木说。他望着王东:“劳驾给我一点开水。”一个蚊子飞上他的额角,他挥一下手,略带厌烦地说:“蚊子真讨厌。”
冯文淑和周欣听见杨文木的话,觉得自己脸上、手上也在发痒。她们默默地搔了几下。
杨文木拿着瓶盖,喝了三四口,忽然问道:“你们刚才说打到什么地方?有不好的消息吗?”
“说是前方吃紧,敌人渐渐逼近了,”冯文淑略带紧张地答道;“我看总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打到的。”
“这回武汉外围战也把敌人拖得够久了,”周欣说,“看情形我们还可以在武汉过年。”
“岂但在武汉过年?我们还希望到南京过大年夜!”冯文淑兴奋地大声说。
“你们也太乐观了,”方群文温和地责备道,“尽做好梦。”
“年轻人自然应该乐观,难道你要我们学那些失败主义者?”冯文淑理直气壮地说,她得意地笑起来。
“不过你们的梦做得太大了。我看要在武汉过年也不容易,”杨文木摇摇头说;“我们动得太慢,而且不断地后退。敌人比我们快得多。”
冯文淑不愿意再听杨文木的苦恼的声音,便故意打岔道:“敌人来了,我们就打击他,打不赢,我们还有游击战。”
“你说游击战?”方群文疑惑地说;“我们还没有把民众组织好,宣传工作也做得不够。恐怕——”
“的确,我们做得太不够,我们的工作太差,”杨文木马上接下去说。
“那么做呀!努力做呀!我们现在还有时间,老百姓又相信我们的话。譬如今天我们几个人访问两处农家,效果就比以前好。我看来一次比一次进步,反应也渐渐地强烈了,”冯文淑兴奋地争辩道。
“你们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爱说泄气话,我不过比你们想得多一点。我又不是失败主义者。我是说我们眼光浅短,没有计划,又没有决心,”杨文木痛苦地慢慢解释道。
“我们不要再讲了。文淑,你看杨同志病还没有好,让他多多休息罢,”方群文象姐姐似地吩咐冯文淑道。
冯文淑应了一声:“是。”她转身向外面,山坡下一切全没入黑暗中。山坳里浮着稀疏的灯光,因了黄色才不致被误认作山间四处飞动的点点萤火。新月仍然嵌在深蓝色的天上,远远的山峰猛兽似地在月下蜷伏着。微弱的月光照不出山中的景物,只在那一面撒下了一点金辉。从这里望去,那个地方就象是一片海面,海水载着轮船的灯火浮动。
“你们看,那里真美,真象一片海!”冯文淑忽然拍手欢呼道。
周欣马上站起来,到冯文淑的身边,去看她说的那美丽的海景。
王东自然附和着她们。方群文和杨文木连看也不看一下。方群文带着好意地批评道:“真象一个小孩,总是这样高兴,这样爱动。”她又侧头对杨文木说:“你不要跟她争,我看她太天真了。”
“她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遭遇,有些事情她还不知道,”杨文木叹息般地说;“这也不怪她,她的经验太少。”
“究竟是她年纪轻,环境好,我也有点羡慕她,”方群文说,她现在喜欢冯文淑了。“不过,”她的话头又转到杨文木的身上,“你的性子也太急。其实谁都愿意做得快,成绩多,可是也要受物质条件的限制,我们的能力也差。我们只能说是为抗战做点摇旗呐喊的工作。”
杨文木不作声,他在思索方群文的话。另一个思想忽然抓住了他,他忍不住喃喃地自语道:“并不是我性急。七年了。象这样不断地往后退。我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天才能够回去?我不知道在那里还能够找到几个家里的人……”
“我们又没有拿起枪打仗。往后退又不是我们的错误,跟我们几个人做得快做得慢也不相干,”方群文低声插嘴道。
“我说做得慢,并不单指我们几个人……”杨文木苦恼地说。“我是指上面那些掌握——”
“他们回来了!”冯文淑忽然高兴地叫起来,打断了杨文木的话。
方群文感到一股热气透进心里,她欢迎这个消息,但是她不去理会冯文淑,她却同情地安慰杨文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必难过。最好不去想过去的事情。我也是一样的情形,也曾让那些回忆折磨得好苦。现在我应该把它忘记了。这样对自己也只有好处。”
“方同志,你也失掉了家?”杨文木感动地问,他想不到这个不喜欢讲自己过去的女同志也有着类似他有过的遭遇。
“我父母早死了。‘八·一三’以后夫家全家炸光了,最近得到信证实了这个消息,”方群文恳切地向杨文木说出她的身世,这些话以前只有张利英听她讲过。相同的恶运使两颗心互相接近,杨义木取得了她的信任。
“啊,”杨文木悲叹地吐出这个声音。他的遭遇在方群文的简单的叙述以后突然减去了阴暗的颜色。他觉得似乎有一只手提起他心上的重压,它立刻减轻重量了。他开始忘记自己,想起别的不幸的人。他想帮助她,他想减轻她的恶运的重担,第一是用话。可是同情虽然不断地增加,他的嘴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
冯文淑和周欣在那边讲话。王东的快乐声音夹杂在两个少女的清脆的笑语中间。周欣的声音有时略带嘶哑。冯文淑的声音骄傲地、悦耳地压倒了一切。那三个同志兴高彩烈地谈论着,似乎故意把方群文和杨文木留在门限上,让他们有互相表示同情的机会。
“方同志,你比我更不幸,你都受得住,我也应该忍受下去。我一向总以为自己的遭遇跟别人不同,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只知道抱怨别人,其实我不及你,”杨文木激动地说,态度十分诚恳,他好象要把他的胸怀剖露给她看一般,他的话却反而成为断断续续的了。他没有能够一口气说完他的话。
“你不要客气。都是一个团体里的人,就该象兄弟姊妹一样,还用得着客气话?怎么说你不及我?”方群文带笑地说。夜渐渐地凉了,但是她和杨文木都觉得身上暖起来。同情、关心和了解增加了他们心上的温暖。方群文还有话要说,然而机会失去了。她听着吴平和姚民瑞的声音,于是眼前电光飞舞,那些人就向着门前扑来。
一股电光射到方群文的脸上。她的眼睛畏怯地眨了几下。她看不清楚对面的人脸。她叫了一声“啊,”连忙用手去保护镜片下的眼睛。她听着吴平的喜悦的声音:“你们都没有病倒!”这个声音在她的耳边显得非常亲切。她便象大姐姐一样地说:“小孩子,不要拿电光乱照。”又问:“你们都回来了?”
吴平没有回答,只顾讲他自己的话:“杨同志,你的摆子好了?我们在路上还惦记着呢!”
杨文木温和地笑了笑,说话的声音仍旧很低:“我这个老朋友总不肯忘记我,它时时光顾。不过它毕竟客气,不肯多跟我为难,所以我又坐起来了。”
在阴暗处响起了张利英的温柔的声音:“你们都在这儿?馒头吃了吗?我还耽心你会不舒服。”
“吃了。杨同志没有吃,他不觉得饿。我还好,休息了大半天。只是你们辛苦了,”方群文觉得心上一阵畅快,恳切地甚至带点歉意地说。
“张同志,听说前方吃紧,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杨文木忽然严肃地问道。
“现在还不要紧,我们军队后退了倒是真的,不过还守得住新的阵地,自然敌人是渐渐地逼近了,”张利英安静地答道,显然她在避免说出引起人焦虑的话。
“那么我们的工作会有变动罢?”杨文木沉吟地说。
“现在还不晓得,要等到曾明远回来才知道。且看司令长官部那方面怎么说罢。不过情形还不太严重,”张利英仍旧安静地说。
“但是据我看,情形相当严重。敌人进攻既然得势,要阻挡他们也不容易,他们攻势太厉害,我们军队总是往后退,”杨文木皱紧眉头沉着脸说。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我看司令长官部并没有死守的决心。他们到这里也要不了多少天。我们应该早作准备,免得临时束手无策。”
“不过这里老百姓很不错。敌人来了,他们会发动游击战,”冯文淑站在张利英旁边,头差不多亲密地放在张利英的肩上,她不愿意再听杨文木的那套议论,就插嘴说,她喜欢单凭她个人的印象和简单的信仰讲话。
“不管情形严重不严重,现在总没有问题。我们用不着板起面孔多谈了。今天大家累了一天,回来也该休息休息,”姚民锋也不高兴听杨文木的议论,便不耐烦地嚷起来。他又对冯文淑说:“冯同志,我们还是来唱歌罢。”
“好,我赞成。我们唱我们的,谁高兴就跟起来,”冯文淑快活地说。她马上离开了张利英向姚民锋那边走去。她看见周欣正在跟姚民瑞讲话,便唤一声:“周欣,过来我们一块儿唱歌。”她说了,一个人对着下面一片黑暗山谷发泄胸中闷气似地大声唱起来:
谁愿意作奴隶?谁愿意作马牛?
参加唱歌的只有一部分同志;张利英、方天行两人还在那里跟杨文木、方群文谈话。方群文问到这一天在镇上工作的情形,他们不得不详细地说明。在谈论中,四个人都盼望着曾明远和李南星回来给他们报告一个确实的消息。但是四周并没有人的脚步声。歌声停止了,冯文淑几个人笑着讲话,声音还是毫无挂虑的、愉快的;此外就是虫子的叫声。那些小生物似乎也在快乐地唱歌。
唱歌的同志们,也在等候曾明远他们的消息。一首歌唱完了,没有动静,冯文淑的声音又领唱起第二首歌。歌声使人兴奋,使心情高扬,使愉快的感情渗透一个人的全身,自己的声音跟别人的溶合在一起,感情也跟别人的溶合在一起,成了一股力量,首先就把自己的心吸引去了。这力量渐渐地冲散了黑暗,造出一个另外的世界来,自己的心就进入到那里去。冯文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她轻快地不时摇着头,挥动着手,她的喉管似乎成了歌声的无穷无尽的源泉。她没有疲倦,只有畅快。她望见黑暗的山谷渐渐地亮起来,灿烂地开起一片美丽的花朵;她望见那片黑暗在对她微笑。她忘了曾明远,忘了碉堡前的一切。她只顾快乐地、温暖地唱着,唱着。她不去分辨哪些是自己的声音,哪些是别人的声音。
在碉堡门前谈话的四个人,还在继续谈话。除了方天行外(方天行的心早被歌声吸引去了),歌声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带着焦虑地在等候曾明远回来。
“是不是他们不回来了?或者司令长官部有什么事情留住他们,”杨文木自语似地说,他感到了疲倦。
“他们说过要回来的,”张利英答道,她想起了曾明远动身时对她说过的话。不过她现在又想,他们也许被什么事耽搁了。她也听出杨文木的声音中的疲倦,就柔声劝他:“杨同志,你上楼去休息罢。你刚打过摆子,应该小心保养啊。”她又对方群文说:“方同志,你也不要等他们了。你还是早点休息罢,你今天幸好没有生病。”杨文木果然努力撑着手杖站起来,方天行站在旁边,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张利英又说:“我们再等一下,他们不回来,我们也要上楼工作了。”她看见方群文不肯走,杨文木也说要再等一阵,便下了决心对方天行说:“方天行同志,我们陪他们上楼去。”
方天行的回答是打起电筒照路。四个人终于走进了碉堡。他们在楼上燃起油灯,整理了各人的铺陈。外面的歌声突然停止了。
“他们怎么不唱了?该不是曾明远回来了罢?”方天行疑惑地自语道。
方天行的揣测并没有错,曾明远和李南星正跑得气咻咻地回到唱歌的同志中间了。不久他们就被那些年轻人拥上楼来。
“方同志,有你一封信,”李南星递了一个西式信封给方天行。他还问一句:“是你太太来的罢?”
“谢谢你,”方天行高兴地接过来,就拿到灯前去。
“曾同志,有什么消息?”杨文木焦急地问道。
“没有什么要紧的。我们后天还要在镇上演戏,”曾明远带着微笑慢慢地回答。他揭下帽子,头发上还在冒热气。
“不是说前线吃紧吗?”方群文接着问道。
“说是快逼近六安了,不过司令长官部今天下午还接到前方的报告。打得很好,敌人的攻势挡住了,六安在最短期间没有问题,”曾明远好象愉快地答道。他把领扣解开,亲切地望着杨文木问道:“杨同志,你摆子没有发?”
“现在过去了,”杨文木答道;他又把话题转回到战事上面:“不过我们应该早点准备,不要把该做的事情放弃了。”
“对,”李南星接着说;“司令长官部还提到要我们准备搬回城里去,我和曾同志谈过,等演过戏再说。看大家的意见怎样?”
“我想稍微等一下,就开晚会,我还有些事情要报告,”曾明远道。他看看大家,又说:“下个月的补助费已经领来了。”
冯文淑跪在自己的铺上,点了蜡烛,读着她哥哥从上海寄来的信。她一面看,还不时对坐在她身边的周欣说:“我哥哥”怎样,怎样……她说着又高兴地吃吃在笑。
周欣却对冯文淑叙述她母亲在上海的生活。她埋着头在读她母亲的笔迹。她也象冯文淑那样地又说又笑。
张利英走过来,对她们说:“你们老是在笑些什么?要开会了。”
“等一下罢,我就看完了。姐姐,我告诉你,妈妈给我兑了一百块钱来,我哥哥加入了海燕剧社,”冯文淑象孩子似地兴奋地仰头看张利英,笑着说。
“你妈妈倒很关心你。你哥哥不是在洋行里做事吗?”张利英温和地问道。
“不,他已经离开了,现在进了《文汇报》。他也热心地在做抗战工作了,”冯文淑得意地说。“他们在上海做了好些事情。他现在跟刘波很熟,海燕剧社就是刘波那班人组织的。”
“这倒是好消息,”张利英答道。她也认识刘波,而且在她离开上海前,还和他一起在一个团体里做过工作。她又问一句:“你妈妈呢?”
“妈妈很好,她回乡下去了,说是秋天再出来,”冯文淑愉快地答道。她埋着头继续在看信。
“我姆妈看见我那张照相,开心得很,她说我胖了,”周欣折好信笑容满面地对张利英说;“她叫我不要想家,她说我在外面做事,她很放心。要不是她年纪大了,她也会赶到我这里来的。她还叫我代她问候你。”
“问候我?”张利英惊讶地说。
“我写信告诉姆妈,我有了一个姐姐,所以姆妈问候你,”周欣解释地说。她又用亲切的语调,讲起另一件事情:“我妹妹跟着学堂里的先生到孤军营去过,她说她看见了谢团长,她们小学生还唱歌给兵士们听,大家高兴得很。”她还想说下去,但是李南星迈着长腿走过来,温和地打岔道:
“现在要开会了,你们有话,等一阵再说罢。”
八
这是一个灰色的阴天。早晨太阳露了露面,不多时它就躲藏在厚云堆里了。有一点风,天气也不热。到下半天,那一叠一叠的灰云还不曾散去。可是看天色,也不象要下雨的样子。
曾明远一班人自然喜欢这样的天气。下午他们的戏按时开演了。地点是镇上李家祠堂。土阶作为舞台。一张蓝幕把他们跟观众隔开了。演员在里面化装。曾明远立在幕前对观众讲话。
在这样的场合里讲话,这大半年来,曾明远已经有了不少的经验。他望着各种各样的人头,无数的差不多带着同样表情的朴实的脸,话很自然地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就象喷泉那样,没有一点停滞。准备好了的腹稿现在加上了血肉和感情,于是很容易地打进了听众的心。他对这个镇上的人讲话,已经不止一次了。时间和接触拉近了他跟他们中间的距离。
他讲的自然还是关于打日本鬼子的话。不过因为敌人的逼近,他必须说些更紧要,更急切的事。组织民众发动游击战,成了他这次讲话的中心。他要用浅显明白的语言,把一个坚决的、共同的意志打进无数听众的心中。他起初亲切地说着,为了使人容易了解,他还举出一些实例。事实有的很惨痛,这激起了他的悲愤和仇恨。他的声音渐渐地高起来,右手捏成一个拳头,不停地挥动着。他自己很激动,讲话的调子也成为慷慨激昂的了。
他说得多,而且比他自己预计的还多,他的口的确成了无穷尽的话语的泉源。他在叙述惨痛残酷的事实,这类事他确实见到、听到太多了。象一个人受了一辈子的冤屈,如今遇到一个亲人,他得从头至尾倾吐出来。所以对着那些亲切诚朴的老百姓的面颜和无数不转动地殷殷望着的眼睛,他简直止不住他的话头。
泪水从一些女人的眼睛里迸出来,人丛中响起了各种表示同情和愤慨的声音。诚挚的言语得到诚挚的回应。曾明远的心感到一阵温暖。他忽然忘了自己地大声叫起来:
“鬼子兵抢占了我们的地方,杀死了我们的亲人,烧毁了我们的房屋,他们不让我们活,不要我们做人!我们要打鬼子!我们要赶他们出去!”
有些年轻人响应地大声叫起来。不管男或女,老或幼,大家都相信曾明远的话。而且在听了许多残酷的血淋淋的事实以后,谁都觉得上面这段话是唯一合理的结论。差不多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有一个同样的思想:“我要去打鬼子。”
“爸爸,给俺一支枪,俺去打鬼子,”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兴奋地对他父亲说。孩子的父亲是镇上成衣店的裁缝,他埋下头看孩子一眼,带笑说:“你还小,你会打枪?”
“俺要去!俺跟你去,俺要学打枪,”孩子这样地纠缠着父亲。
“不要急,等鬼子兵来,俺带你去打,”父亲说,他拍了拍孩子的光头。
一个穿短衣的年轻人跟旁边一个梳大辫子的姑娘讲了两句话。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红着脸,两只滚圆的眼睛盯了他一眼,笑着轻轻说:“你去,俺等着你回来。”
“鬼子打来了,你不是没人管?”年轻人故意这样问一句。
“镇上又不止俺一个人?俺跟着俺家,跟着大伙儿打鬼子,”大姑娘不加思索勇敢地、爽快地说。
曾明远已经把话头扯得很远了,这时才连忙收回来。他接着说起怎样打鬼子的办法。他说得很详细,很具体。他很快地就说到了游击战。
“俺知道,俺要做一个游击队!”银妞儿穿得干干净净立在人丛中,这时忽然高兴地对她的母亲说,她的母亲抱着小孩站在旁边。
“你不怕鬼子兵?比豺狼还凶的!”母亲说。这里小孩们害怕豺狼,据说有时候在静夜里还可以听见狼叫。
“我不怕,我恨他!”银妞儿骄傲地答道。
“你不怕,就好啦!下回向官长讨支枪,”母亲说,她也把眼光射到台上去。她用信任和尊敬的眼光看曾明远。孩子在她的怀里动着,并且低声哼叫,但是没有发出哭声来扰乱她的注意。
“俺明自,俺明白,一锄头打他一个!”小蓬莱的黑脸伙计点头说。他听见曾明远后面的话,又赞同似地重复说:“对啦,大伙儿把粮食都带走,都藏起来,谁都不卖东西给鬼子兵,看鬼子兵来吃啥,用啥?”
“你当兵,俺就做个游击队,”大姑娘忽然含笑地对她的年轻朋友说。
“你会放枪?”年轻人欣喜地看看那张圆圆脸和圆圆眼睛,因为高兴他才故意这样地问一句。
“俺不会学?”大姑娘故作嗔怒地瞪他一眼;她又加一句:“俺还会放哨,”这也是从曾明远的话里学到的。放哨,这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她还可以找她的弟弟陪伴她。
年轻人满意地笑了。
在台上曾明远加重语气好象在作结论地说下去:
“每个人都要记住今天说的话:鬼子来就没有我们;我们在,鬼子就死。我们决不要让鬼子住我们的房屋,吃我们的粮食。他们来就要叫他们都死在这里。我们大家,镇上的全体民众,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和和气气组织起来,就好象我们是个大的家庭一样,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要记住鬼子是我们大家的仇人,是你的,他的,她的,他的。”(他指着一些人的脸)“我的,我们大家的,”(台下的人纷纷地议论着。)
“鬼子打来,大家一齐对付他。你拿枪,你拿锄头,你拿刀,你拿擀面棒,你放哨,你打听消息……”曾明远随便指着一些人。人丛中起了一阵哄笑。几个年轻的声音兴奋地叫着:“还有我,还有我!”
“我们现在有了办法,就不怕鬼子兵!”曾明远说了一些别的话以后,忽然捏紧拳头打出去,大声叫起来。好些人快乐地响应着:“我不怕!”“我不怕!”
“……不过我们要趁早作准备,现在就要准备,在鬼子兵还没有打来的时候,我们就要组织好。第一我们要使他们到这个镇上来不了,来了也跑不出去……”曾明远用坚决的语调接着说下去。他听见冯文淑的声音在后面催他,他讲完这一段略略停一下,又说:
“现在戏要开演了。你们一定等看戏等将发急了,我不再耽搁你们的时间。看了戏我们还有话跟大家讲。请大家记住,我们今天演的戏不是随意编出来的,都是真的事情,象这样的事情到处都有。请大家认真看戏,看过仔细想想,想过再对我们说说大家的意见。”他笑了笑,这是诚恳的带着友谊的微笑,又说:“现在请看戏罢。戏演完还要请杜保长讲话。”
曾明远行了礼,便退去了。人丛中响起了拍手声和欢呼声。人声嘈杂,人头攒动。忽然锣声一响,场子里马上静下来。所有的眼光全射在幕布上。幕拉开,现出另一个世界。留着一撮唇髭的日本军官骄傲地坐在办公桌前面抽纸烟。两个汉奸奴隶似地站在他旁边谄谀地对他讲话。
“鬼子!”“鬼子!”好些人低声叫出来,含怒地指着台上的杨文木。
“真可耻!汉奸简直不是人!”一些人开口骂起来。
“俺抓住这个家伙,当头就是一刀,”黑脸伙计红着眼睛骂道。
姚民瑞两弟兄拖着李南星出来。在观众的眼中他们是两个鬼子兵和一个中国读书人。发议论的嘴闭紧了。大家差不多屏住气息望着故事的发展。
接着是审问的场面。鬼子军官骄傲地说话,汉奸们谄媚地奉承。中国读书人慷慨激昂地演说,全是带宣传性的词句。李南星勇敢地立在台上,燃着热情在痛骂敌人和汉奸。话语浅显易懂,都是说给台下一般观众听的,它们不断地引起了观众的大声赞美。
于是鞭打开始了。演得不怎么好,但是激起了诚朴的观众的愤怒。鬼子军官命令汉奸打自己的同胞,单纯的心不能够接受。被打的人虽然叫痛,却也不停止他的傲慢的骂声。
“这是英雄,俺要学他!”年轻人翘起大拇指对旁边那个大姑娘夸耀说。
“你不怕痛?”女的看他一下,低声问道。
“英雄不怕死,还怕啥痛?”男的若无其事地说。
女的又看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姚民锋两弟兄已经出去了。他们又拖进来一个中国人。观众觉得眼前一亮,这次出现的是一个可爱的少女。她给他们带来一点新奇的感觉。但是看见她处在这样的境地,他们又有点不安了。从几个妇女的口中发出来“啧啧”的声音。
“冯先生,”银妞儿指着台上的少女对母亲说。“你看冯先生多好看。”
母亲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她一面看戏,一面又要照管怀中的孩子,不过她的眼睛总是向着台上的时候多。
少女一出来,就获得观众的同情。她的一言一动,在观众的心上都生了不小的影响。他们渐渐地忘记了她是那个穿军服的冯先生,在台上她的名字是“月英”。那是她的受难的哥哥。她哭着,挣扎着。她的眼泪引出许多人的眼泪。她的哭声感动了好些善良的心。
大姑娘用手擦着眼泪,侧过脸问年轻人:“要是俺也给鬼子兵抓去,你来救不来救?”
“俺一枪打死他!”年轻人英雄似地答道。
台上果然开枪了,打死的却是少女的哥哥,那个读书人立刻倒在地上。
年轻人愤恨地咒骂一声。观众的情绪更紧张了。许多人在替那个少女耽心,大家捏着一把汗,注视着剧情的发展。他们称赞她那勇敢的态度和热烈的话语。这使他们的焦虑渐渐地减少,呼吸也渐渐地畅快起来。
“俺要学她。她才是英雄!”大姑娘开颜一笑,得意地对年轻人说。
“你看,你比得上她?”男的故意做出怀疑的样子讲话。女的似乎在表示不高兴男的看轻她的神气。但是她的注意力被台上的追逐吸引去了。这是类似猛虎捉羔羊的情景。少女的一动一跑,使得许多颗心激烈地跳动着。
忽然她抓到了手枪。她举起枪。她真的开枪了。鬼子终于倒了下来。
许多张嘴在吐气。紧张的心情松弛了。大姑娘也嘘了一口气。年轻人也嘘了一口气。他又伸起右手的大拇指,夸奖道:“这个大妞儿真英雄!”大姑娘满意地笑了。笑的不止是她一个,好些人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好!冯先生打死了鬼子官长,打得好!”银妞儿赞美地说。
接着是先前被遣出去的鬼子兵和汉奸们进来。军官倒下了,手枪捏在少女的手里。他们卑屈地向她求饶。少女讲了一大篇宣传的话,这也是特地说给观众听的。于是汉奸觉悟了。鬼子做了俘虏。游击队也组织起来了。
最后冯文淑借着少女的嘴,说了一大段关于游击战的话,主要的意思跟曾明远起先说过的差不多。不过这时候她的话特别容易打进观众的心。在台下有人暗暗点头,有人发言表示同意,有人大声赞美。
“俺要跟她当游击队,”裁缝的十岁男孩跳跃不止地说,拚命地拉父亲的手。
“再等两年罢,你还小,”父亲含笑答道。
“打鬼子不管老小。你给俺一支枪,俺就去,”孩子忽然带着大人气答道。
“好,好,我请冯先生带你去当个小游击队,”父亲笑起来说。他摩一下孩子的脸颊,颊上还是润湿的。父亲伸回手,问道:“你热不?”
“我不热,”孩子答了一句,就大声跟着台上的人喊口号。台上和台下终于打成了一片,雄壮的声音似乎就要震破了祠堂的瓦屋。
幕拉拢来,关住了一个令人兴奋欢快的热烈景象。一些人的眼光仍然留恋地望着舞台,似乎在盼望那个美丽的面颜又在那里出现。
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四个同志穿着整齐的制服,走到幕前,就并排立在台上,方天行也走出来,恭敬地、带着微笑地向台下观众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向里对着四个同志,挥动他的指挥棒,唱起了那个叫做《游击队歌》的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雄壮的歌声象一股巨大的力量提高了观众的情绪,不住地升高升高……但是人丛中忽然起了一个小小的骚动。私塾先生王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从两里外的村子里赶来了。那些学生进了祠堂便往人丛中钻动,很快地就消失在人群中间。王老师带笑地眯着他的近视眼,拿着旱烟管,安静地走过人丛中。人们客气地给他让路。他一路上只顾点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到前面去。他找到空地方站定了,含笑地望着台上,开始抽他的旱烟。
台上刚刚唱起了《游击战》,这是一部分人熟习的歌。好些年轻人听见这歌声,脸上发亮了。他们跟着台上唱起来。
歌声停歇,同志们退进幕后去。王老师掉头往左右看。他移动了几步,招呼了杜保长。他们交谈了几句话。
锣声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幕拉开。台上现出一老一小的卖艺人:穿蓝布大褂束腰带、须发花白的老头子,和一个穿花布衣服、垂大辫子的小姑娘。
“各位先生,各位观众,我的师傅要我唱一个歌,”女孩子声音清脆地对台下讲话。她天真地一笑,两颊立刻现出一对酒涡来。她开始唱起一支悦耳的小调。这首歌使得大家都满意,他们想:唱得真好听。
老头子吩咐小姑娘再唱,小姑娘顺从地又唱起了那首“九·一八”小调。声音还是那样地清脆。但是她唱到中间,忽然流下泪来,她的喉咙好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她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音。
“她为啥哭?”银妞儿奇怪地问她母亲。
“她想起她家,她一家人都给鬼子杀死了,”王大娘同情地回答,她的眼圈也红了,“可怜啊。”她是看过这个戏的。
“冯先生,”银妞儿想了半晌,忽然指着小姑娘叫道。
老头子生起气来,他逼着小姑娘再唱,她始终唱不下去。他又逼她练把戏,她也练不好。一个活泼的小姑娘现在变成了可怜的孩子。有些观众同情地说:“就让她歇歇罢。”但是老头子却拿起鞭子打她。小姑娘哭着用手臂保护自己。
观众中好些人不平地议论着。年轻的私塾学生发出了不满的叫声。
“不要打她!不要打她!”有人这样地叫起来,不过声音不够高,让观众的议论声压倒了。
“这个老家伙是个孬种!”一个学生愤慨地骂道。
“不要打!不要打!”忽然响起了雷似的吼声。一个长身青年在人丛中跨着大步一下就迈到台上去。“放下你的鞭子!”他命令似地喝道,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膀子。这个青年的出现颇使一些人吃惊。但是等到他在台上站定,跟那个老头子争吵的时候,每对熟习的眼睛都认出那个被鬼子军官打死了的读书人来。
“办不到!”老头子固执地回答。
“这老头儿真狠心,”大姑娘不高兴地批评了一句。
“要不是演戏,俺就揍他一拳,”年轻人英勇地答道。
“偏偏要你办到!”青年的拳头立刻落下去。
“打,打,打得好,”台下的学生助威似地叫着。声音从四方八面发出来。
“不要打,不要打,都是自己人,”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丛中透出来。没有人注意到这是姚民瑞的声音。
老头子跟青年和解了,小姑娘劝止了这场争吵。她向青年说明她同老头子的关系,她讲起自己的故事。这是够悲惨的:家毁了,娘死了,父女两个逃进关里来,就靠着卖艺过苦日子。他们本来是安居乐业的东北的老百姓。不怪她父亲,这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
小姑娘哭着,诉着,很有条理地叙述她的不幸的遭遇。整个场子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了。似乎许多人的心都悬在她那张伶俐的小嘴上,她说一句话便叫许多颗心跳一下。
年老的、中年的女人都在擦眼睛,年轻的女人眼圈也红了。“好惨!”那个大姑娘对她的男同伴说了这两个字。
小姑娘带着孤苦无靠的样子、描写敌人残暴行为的时候,许多人觉得有一只手在搔他们的心,搔得很重,他们非常不舒服。忽然一个有力的声音响起来,依旧是姚民瑞的声音:“打倒日本鬼子,打倒那些禽兽!”
这个声音叫出了许多人的苦闷。于是空气动了,心也动了,大家响应地齐声喊起来。人们畅快地呼吸着。
就在这个时候,台上的青年对着父女两人讲起道理来,都是些浅显的句子,但是连在一起,却非常中听。他热情地说服他们,也说服台下无数的观众。他的结论是:不把鬼子赶走,中国人便不能够过安乐的日子。最后三个人齐声喊着:“打倒日本鬼子!”
姚民瑞在台下带头,台下无数的观众也跟着喊起了同样的口号。在这喊声中许多人的心似乎连结成了一颗,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跳动。残暴行为和悲惨遭遇似乎都被勇敢、热情和坚强意志赶走了。大家的眼前仿佛现出了一片光明的境界。
幕突然拉拢了。它再拉开的时候,全体演员都并排站在台上(冯文淑、杨文木、李南星就穿着刚才演戏穿的衣服),他们跟着方天行的指挥棒的舞动,唱起那首《我们是中国老百姓》来。
曾明远和张利英都没有参加唱歌。先前《放下你的鞭子》还没有演完,曾明远正在台下跟杜保长讲话,忽然有人来找杜保长,在杜保长的耳边轻轻讲了两三句,杜保长带着严肃表情匆匆地走出去了。王老师还站在旁边,曾明远便趁这个机会跟他谈论改编课本和向民众报告新闻的问题。王老师的态度十分诚恳。这是第二次的商量,他们不久便商妥了办法。但是杜保长仍然没有回来。曾明远看见时间快到了,着急起来,只得出去找杜保长。
杜保长不在茶馆里,据说他陪着三个官长走了。曾明远失望地走回祠堂,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利英。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战事有了变化,”张利英低声说。
“恐怕是这样。不过杜保长说过他要讲话,”曾明远沉吟地说:“其实他不讲话反倒好些。我们就老实向群众报告他有事情走了。”
“不大好,”张利英摇摇头说;“群众会奇怪,也许还有人想到前线吃紧的事情。”她突然问一句:“可以不可以请一个人替他讲几句话?”
曾明远没有回答。歌声在催逼他。他想了想,忽然露出了笑容说:“我有好办法,就请王老师讲几句罢。”他不等她再发表意见,就跑到场子里去了。
歌唱完了,私塾先生王老师代替杜保长讲话。曾明远出来向大家报告这个消息,他听见从台下各处传来的拍掌欢呼声。
王老师拿着旱烟管慢慢地走到台上,他睁大他的近视眼看下面,那许多清晰的和模糊的面颜使他的脸上浮起了亲切的微笑。他微微摇着头,象对学生讲书似地说起来。他的话来得慢,也缺少热情,不过能够把事情解说得很清楚。
“……俺们要打鬼子,就应当大家存一样的心,做一样的事。千万不要存私心,你顾你,俺顾俺的。就是说俺要‘团结’,要‘组织’呀。一个人力量小,团结的力量大!你们听见戏里那个大妞儿说过,俺们中国人先前没有‘团结’,没有‘组织’,出了事还是你顾你俺顾俺的,所以才给鬼子打进关里来啦。”
场子里相当静,王老师的不十分响亮的声音还能够达到大部分人的耳里。他的话没有带来火种,它们却使紧张的心情渐渐松弛,使热情慢慢放散。但是因为听众保持着平日对他的敬意,大部分的人都愿意听他的话,以所它们也产生了效果。
王老师又用近视眼看看下面,他看不见人堆中一个学生在对他做怪脸,另一个学生暗暗摹仿着他说话的姿势。他拿着旱烟管指指点点地讲下去。
“……你们一定相信俺这话。只要大家‘团结’、‘组织’起来,就可以抵挡住千千万万的敌人。说到‘组织’、‘团结’,曾团长先前一定给你们详细说过了。杜保长以后会有好办法教给你们。”他停了停,又说:“还有俺向各位报告,从明天起遇着赶集的日子俺来念新闻给各位听。”
教书先生的嘴突然闭上了,他带点不大自然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向台下点点头,就走下场子。他听见拍手声和笑声,他用感谢的眼光向四周看了看。
台上静寂。少数的观众开始退出了。方天行走到曾明远的身边,问道:“还要不要等杜保长?”
“不等了。我们宣告散会罢。”
“那么我们再唱一首歌就散会,”方天行说。
“最好唱一首他们熟习的歌,要他们也跟着唱,有不会唱的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教他们唱,”曾明远提议道;“现在就由你去报告。”
这首抗战歌的合唱正在进行的时候,忽然茶馆里的一个伙计带着满头热气走到台前,招呼曾明远道:
“曾团长,保长请你去。”。
“保长回来了?”曾明远顺口问道。
“还有城里来的官长,”这便是曾明远得到的简单的答复。曾明远略微一怔,他转身对张利英低声讲了几句话,便跟着那个伙计往外面走了。他走出祠堂的大门,还听见那个雄壮的歌声。
九
从镇上回到碉堡,战地工作团的全体同志带回来疲倦,但也带回来兴奋和紧张的心情。疲劳的身体似乎需要短时间的休息,然而强健的精神却追求着一个重大问题的解决。
大家把带回的物品在屋子里放好以后,没有一个人在铺上停留一下,他们全跑到门前来,就在这个坡上,放了两根板凳,他们或立,或坐,或者蹲在地上(除了板凳,门限和石头都是座位)。在这里开始了团体的紧急会议。
曾明远的沉着的声音在傍晚的柔和空气中响了一会儿,别的人差不多屏住呼吸在听他讲话。于是他的嘴闭上了。接着是片刻的宁静,这是一种非常郁闷的宁静,就象那种暗示着大雷雨就要到来的宁静一样。
“我不赞成这个意见,”杨文木的带点愤慨的声音冲破了宁静升起来;“我们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我们的工作刚刚有了一点成绩。我们正应该在这个基础上加倍努力工作。倘使现在就卷起铺盖离开,那么这两个多月的工作岂不是等于白费!”
“不过杨同志也应该顾到战局的变化。我们的军队在前线转移了阵地,我们也只好跟着转移我们的阵地。这种情况,司令长官部一定比我们更清楚,我们当然要服从他们的调动,”王东蹲在地上,侧过脸望着杨文木说。
“司令长官部说不定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我们可以派人到城里去接洽。他们会让我们留下来的。况且我们又不是司令长官部的直属团体,”杨文木固执地说。
“我赞成留下来,我喜欢这个地方,”冯文淑坐在门限上,这时忽然站起来大声说。
“我也愿意留在这里。现在住熟了,做什么事都比别处方便,”坐在冯文淑旁边的周欣立刻响应道。
方群文坐在板凳上皱一下眉头,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最要紧的是我们应该跟司令长官部保持联络。否则敌人一旦打过来,我们临时要撤退也没有办法了。其实到处都是做工作的地方。”
“方同志这段话很重要。我们如果跟司令长官部失了联络,那很危险,”王东附和道,他觉得不跟军队一道进退,却留在这里工作,实在是冒险的举动。
“那么我们就打游击,”吴平不负责任地说了一句,脸上泛起了微笑,他时常做着这样的梦:在星夜拿着一支枪,站在矮树背后对着敌人的哨兵开放,或者跟随着十多个同志埋伏在树林中等着押辎重的敌兵到来。
“我们又不是本地人,对地方情形也不熟习,怎么可以打游击?”王东立刻反驳道。
“这倒是真话,”方天行点头表示赞同道。
“然而你却忘记了我们还有那许多老百姓做后盾!我们还可以帮忙他们组织起来,”杨文木兴奋地大声辩道。
“不过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这不是几天功夫可以办到的。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老百姓很好,”张利英温和地说。她的面容是十二个人中间最平静的。她坐在方群文的旁边,身子和方群文的挨得很近。
“其实张同志也是过虑。要做事只看自己有没有牺牲的决心,何必管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杨文木着急地说。
“牺牲自然是伟大的。不过我们也不必轻言牺牲。有时候做事情也需要慎重的考虑,”张利英略带焦虑地说。她忽然转向着李南星问道:
“李同志,你的意见怎样?”
“我愿意留下来准备打游击。不过我们应该在事前决定一个计划。如果空谈牺牲,我看倒不如走的好,”李南星直率地答道。他闭了嘴,马上又落在沉思里去了。人觉得他这时似乎就在想他所说的计划。
“我并不是空谈牺牲。我们有了牺牲的决心,自然要拟出一个计划。李同志,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样说法,”杨文木着急地说,他的脸也挣红了。但是夜网已经罩下来了,靠着简单的一瞥,别人不会看清楚他的脸色。
李南星笑了笑,连忙解释道:“杨同志,你不要以为我在讽刺你,我决没有这个心思。我是指一般的情况说的。的确,要留下来打游击,非先有一个确定的计划不行。而且也得先跟司令长官部商量,不然枪支从哪里来?你调查过没有,这个镇上究竟有几支枪?”
杨文木一时回答不出来,他生气地板起了脸孔。
“我想,司令长官部知道我们留下来打游击,一定高兴。枪支不会有问题,”冯文淑乐观地说,她仍旧把事情看得很简单。周欣不响,她觉得李南星的话有道理。
“你想会有这样容易的事?”姚民瑞忽然把脸掉向冯文淑,讥笑地说一句。
“我没有跟你讲话!”冯文淑撅着嘴回答道。她把脸一偏,不看他那个发亮的和尚头。天色更深,地上却开始亮起来,现出了淡淡的人影。
“我说的是事实,听不听由你,”姚民瑞仍旧带笑地说。
“请大家不要开玩笑,现在是在开紧急会议,”杨文木不耐烦地嚷起来。
冯文淑扫兴地低声对姚民瑞说了一句:“今天算是让了你们。”她本来还有别的话,却被杨文木的干涉阻止了。
姚民瑞看了杨文木一眼,他知道这个同志的脾气。他便趁这个时候提高声音说:“那么我就说我的意见,我赞成搬到城里去。”
“我们应该仔细想一想,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杨文木听见姚民瑞的话,觉得好象有人迎头泼了他一瓢凉水,心里非常不舒服,他看见希望渐渐地飞走了,便设法挽回地说;“我们随便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以后会后悔的。我觉得我们实在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地方。到别的地方去又得从新开始,我们逃来逃去,不知道要逃到什么时候为止。”他停了停,又说:“你们不了解,你们没有这种经验,我等了七年了,七年了。”他忽然抬起头望天,镰刀似的月亮嘲讽地望着他。他想,月亮是知道的,什么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没有人想答话,大家都感到一种压迫,好象一只手蒙住他们的嘴,他们有点透不过气来。冯文淑捏了捏周欣的膀子,她听见周欣惊怪地低声说:“你在做什么?”她不回答,她昂起头,真想大声唱起歌来。
“杨同志,我们了解你,”终于方群文开口了,她用了略带颤动的声音说;“不过我不赞成你那种只图一时痛快的主张。我们做工作并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情。徒然冒危险谈牺牲,实际上也没有多大好处。现在撤退到别的地方做工作还不是一样?要应付困难的局面,我们十二个人能力太不够了。我看还是服从司令长官部的调动,趁早撤退好些。不然到了危急时候,要走又来不及了,会弄得没有一点办法。我们上次在徐州就是这样,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不知道别的同志有没有这样的经验?”
“我有过,”方天行点头说;“我们那个演剧队从徐州突围出来,在路上还给敌人打死了一个队员。”他觉得当时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同志的血似乎浸入了他的心,他痛苦地闭紧了嘴。
“那么,我们还是趁早撤退罢。我看现在情况很紧急了,”王东有点紧张地说;“不然司令长官部决不会要我们先搬到城里去。”他又加上一句:“我看最好明天就走。”
“不过明天走也太急了;走得太快,我们怎么好对老百姓讲话?”周欣表示不赞成道。
“对,镇上还很安静,我们就走了,多不好。你们看,这周围多么美,”冯文淑留恋地说。她又朝四周看了看。“哪里象战争逼近的样子?老百姓多么朴实可爱。他们对我们真好。我简直不愿意离开。”她停了一下,又说:“就要走,也得多住几天,让我们跟老百姓多聚会几次。”
“最好请你多演几个戏给老百姓看,”姚民瑞忍住笑接下去说。
“哪个象你那样高兴演戏?这又不是出风头!”冯文淑知道姚民瑞在挖苦她,便装出嗔怒的神气说。其实她很高兴演戏,而且这句话也不曾激怒她,不过她的嘴是不肯让人的。
“既然要走,就索性早走,拖泥带水地留下去,我不赞成。好地方,好百姓,到处都是,”姚民锋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激怒两个人:一个是冯文淑,他高兴跟她斗嘴;一个是杨文木,他不喜欢杨文木说话的口气。
“多留两天也好,我倒赞成冯同志的意见,”王东说这句话,完全为了讨好冯文淑和周欣,尤其是冯文淑。她的姿态在这静夜里显得太可爱了。他愿意让她高兴,他愿意听她的笑声。
“不走就不走。单单多留几天还是要走,这有什么意思?”杨文木不满意地说。
“那么就决定走罢,我看还是赞成走的人多,”姚民锋立刻接下去说。
“我看,还是来表决一下罢。”曾明远这一阵子都没有开口,他注意地听着每个人讲话,不曾漏掉一个字,他觉得这时候他应该发言了。他自己的思想是有矛盾的。在感情上说,他愿意留下来;在理智上说,他主张服从司令长官部的调动。他明白搬到城里去是比较安全的办法。他对十一位同志的生命安全是负有责任的,他不能不在事前仔细地考虑。他从板凳上站起来,看了看众人,然后用手指头指点着:“方群文同志,张同志,王同志,方天行同志,姚民锋同志,姚民瑞同志,都是赞成走的。已经有六个了。周欣同志好象也不反对走。”周欣点点头。“吴同志,你怎么样?”他指着吴平问道。
吴平正用手揉着他的塌鼻子,那里刚刚被蚊子叮了一下,他听见曾明远的问话略吃一惊,连忙答道:“我服从多数,大家说走我就走。”他那个梦已经被同志们这一阵子的谈话打破了。
“那么李同志方面也没有问题了,他赞成留下原是附得有条件的,”曾明远急转直下地说。“反对走的只有两个人,就是杨同志和冯同志。”
“我也是服从大家的意见,”冯文淑连忙插嘴说。
“那更好,我也主张走,这是绝对的多数,”曾明远答道;“现在就算是决定了。大家没有异议罢?我们再来商量别的事情。”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李南星马上大声说,好象他害怕迟了就会失去机会似的。“既然决定要走,我看不妨多留两天,让我们跟老百姓多谈几次话。我们应该尽可能对他们多做点工作,多留点影响,使他们将来可以组织起来,对付敌人。我看那个教书先生王老师将来倒可以负点责任。”
“对,对,我就有这个意思,”曾明远高兴地接着说;“我看王老师倒是个有心人。他信仰坚强,做事沉着,他将来很可能领导当地民众跟敌人斗争。”
“那么我们应该多送点书给他,”冯文淑兴奋地说,她忽然又高兴了。
“我已经想到了。我今天还对他提过。等一阵我们不妨把书清出来,”曾明远点头说;“个人的书愿意拿出来送的,我们也欢迎。”
“那么,我们决定哪天走?”方群文问道。
别的人都不响,曾明远迟疑一下答道:“那么暂定大后天怎样?如果情况不好,后天也可以走。”
“那么就是大后天罢,”李南星插嘴道。他走到张利英面前,低声说:“张同志,我们走罢。”他又对曾明远说:“我们现在到姚家去。”
曾明远点头说:“好。我们的会还要开下去。你们现在去,时间不迟吗了”他知道他们要到一个农民家里去谈话,这是今天下午约定了的。当时他们还没有料到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现在还早,”李南星短短地答道。
冯文淑知道他们两个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很兴奋,忍不住小孩似地叫起来,马上从门限上站起,麻木的腿几乎使她摔倒:“我也去。”她又向曾明远要求:“曾明远同志,我也要去!”
曾明远知道她的脾气,也不留难,立刻答应了,只问了一句:“你今天不累,还要跑这许多路?”
“不,我高兴做这样的工作,”冯文淑得意地答道。她把疲倦忘记了,这时只觉得身子轻得象要飞起来似的。她含笑地问周欣:“你去不去?”
“你不要再拉人走了,我们还要开会啊!”曾明远连忙大声阻止道。王东本来已经站起了,听见这句话,便又坐下去。
“不去也好,我晚上还要给姆妈写信,”这是周欣回答冯文淑的话。
“冯同志,你要小心,最好带根棍子去,免得在路上碰见狼,”姚民瑞开玩笑地说。他也想走一趟,不过还没有打定主意。
“呸,”冯文淑啐了他一口,“路上哪里有狼?哪个象你这样胆小,有本事你敢跟我们一道去!”
“好,我就跟你们一道去。我还可以画几张画儿回来,”姚民瑞爽快地答道。
他果然得到曾明远的许可,跟着冯文淑走了。
十
转过几棵白杨树,前面灰黄的灯光使这一行四个人忘记了四围迷茫的山色。平屋的黑影静静地坐在斜坡下,好象一个知道若干秘密等着告诉人的魔术师。冯文淑觉得心突然跳得更厉害了,她听见李南星严肃地小声说:“到了,就在这里。”她连忙加快脚步顺着这土坡走下去,但是从那棵枣树旁边意外地飞起了狗的狂吠。她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把身子往张利英的身上靠去。
“不要怕,他们会喊住的,”李南星在后面安慰地说。他走到前面去,把狗赶开了。
狗还是向着坡上叫,它似乎就要扑上来。冯文淑还站在那里,不想走,姚民瑞马上笑着激她一句:“真不中用,跑出来快一年,还害怕狗!”
“哪个怕?我就走给你看!”冯文淑不加思索、赌气地答道。她真的就鼓起勇气跑下坡去。
“好,这才是我们的新女性,”姚民瑞称赞道。但是狗的叫声已经停止了,有人从屋里出来唤住了它。
李南星听见唤狗的声音,他知道出来的是什么人,便远远地向那个人打一个招呼。于是他们听见了亲切的欢迎的话。
他们到了平屋门前,迎着他们的是那个姓姚的农民,身材相当高大,花白的胡须在淡淡的月光下发亮。在这高大的身躯后面又转出来三张朴实的面孔。
“我们来迟了,”张利英用道歉的语调说。
“先生们路远啊,”姚老头和蔼地笑答道。“请进去喝茶罢。”他把他们请到屋里去了。
屋里正中放着一张旧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个盛茶汁的瓦壶。桌子旁边几张黑黄的脸,一齐掉向门口。这几个人看见李南星走进,全站起来。
“你们等久了罢,”张利英温和地点头招呼他们说。
“俺也才来。先生辛苦啊,”一个年轻人笑答道。他穿着壮丁的制服,每天参加镇上壮丁的操练。
“那么大家坐下罢,”李南星招呼众人说。他又看看他那三个同伴,说一句:“我们挤一挤罢。”
这四个同志就在一根板凳上坐下来。农民们也坐了。几只手立刻放了四碗茶在新来的客人面前,还递了两把大扇子在他们的手里。
没有人讲话,也没有吵闹的声音。蚊子飞过来又被扇子赶走了。屋角和门外有蚊子的叫声。在另一间屋里“伊呀”、“伊呀”的纺车声始终不曾断过。热气渐渐地散去了。
冯文淑捧着一碗凉茶,象甘露似地一口气就喝尽了。她放下碗,又拿起扇子接连扇着。她坐在张利英旁边,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板凳头上。有几对尊敬的(但也带了一点好奇的)眼光停留在她带笑的天真的面颜上。他们看过了她演的戏,这些简单朴实的心不能了解:象这样一个小孩似的大姑娘怎么能做出那许多动人的情节?冯文淑忽然觉察到这情形,有点不好意思,便做出镇静的样子,望着门外。张利英对她微微一笑。于是几张诚朴的脸也跟着笑了。冯文淑也看见了这些亲切的笑容,她的心又渐渐地静下来。她听见李南星开始讲话。他的声音清晰而亲切,话语浅显。他向他们报告时事,顺便解释抗战进展的情况。这些话在她的耳里是十分熟习的。她不必听下去,但是她也用心听着,因为这是静寂中唯一显示生命的声音。纺车也已停止动作。那个象患贫血病的中年女人也出来坐在屋角一个矮凳上,听李南星讲话。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声,蟋蟀的哀鸣也是时起时辍。冯文淑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李南星的嘴,她便暗暗地把眼光移去观察每一张脸。对这些脸她起初给了笼统的一瞥,她觉得它们都是一样的,厚厚的嘴唇,浓浓的眉,睁大的眼睛……以后她才慢慢地看出区别来,脸颊有瘦有肥,颧骨有高有低,头发有多有少。大部分人有着相同的表情。这就是恨不得把李南星的话全吞进肚里似的急切的表情,其中自然也有差别。年纪大一点的人一面听话,一面点头;年纪轻一点的就张开口不转睛地望着说话的人。在那些脸上现在看不到丝毫的笑意。那里有的全是严肃。显然他们相信李南星的话,而且努力了解他说的一切。他们的感情跟着他的叙述在变化,似乎他的嘴可以左右他们的心。她看见愤怒象黑云似地堆在他们的脸上,一片一片地堆起来。但是意外地响起了笑声。李南星讲起一个鬼子打败仗的故事,大家感到痛快地失声笑了。
“他能讲话,他能讲话,”冯文淑心里这样想,她也微笑了。他继续讲下去,也没有人打岔他。张利英的脸上永远带着鼓舞人的温和的微笑。“我要学学他,”冯文淑又在心里说了这一句。她喜欢他这样说法,他不是演讲,他是在说故事。
她觉得李南星的嘴真象一条小河,水不住地流,不住地流。但是水忽然停滞了。她听见几个人粗重地在嘘气,她听见几个人在咳嗽,李南星也咳了一声嗽。房屋主人姚老头连忙给李南星斟了一碗茶,殷勤地说:“先生,请喝茶啊!”
还没有人发出疑问。李南星喝着茶,他准备再讲,他还应该提起他们的注意。他还不大明白自己的话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李先生,你看鬼子就要打来吗?”发问的是那个黑脸伙计,他跟李南星他们相当熟。
“他们要来的。他们就象一伙强盗,只要有东西可偷可抢,他们怎么肯不来?”李南星不慌不忙地答道,他接着又用一些可怕的形容词,描写强盗们的贪婪和凶残。
冯文淑看见黑云又罩上了那些诚朴的脸。她觉得那里有畏惧的表情,不过愤怒更多,原始的正义的要求使这些脸显得更有力量。她想起这几个人是李南星特别挑选的,他在他们中间一定下过工夫。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壮丁忽然捏紧了拳头,气恼地骂一句:“鬼子来,我们就打他个落花流水!”
“就怕他们人多,俺们这里抵挡不住,”黑脸伙计自语似地说,“俺们军队还打不过他们。”
冯文淑皱皱眉头。她想,这个年轻人那天不是说过要拿刀砍鬼子吗?怎么现在动摇起来了。这样的话使她感到不舒服,她想开口辩驳一番。但是她听见李南星忽然大声唤这个伙计的名字。他接着正言厉色地说:“你害怕鬼子吗?那么你回家去躲起来,穿上花衣服装女人去!”(最后的几个字使得冯文淑不满意地把嘴一撅。)
黑脸伙计马上红了脸,他接连口吃地解释道:“俺不怕。俺怕就不是人!”
“你不说鬼子人多吗?那么鬼子来,你就快点跑开!免得他们碰到你。不然你甘心做汉奸?!你还赶不上戏里那个大姑娘!”李南星用热烈的语调激励这个年轻人道。
“俺不跑!俺不怕!俺要打鬼子!俺打死那些汉奸!”黑脸伙计又恼又急、脸红颈胀地说。“李先生,你瞧着。俺一刀砍他一个脑袋。不怕鬼子人多,俺有这条命!”他勇敢地拍拍胸膛。
“好,”李南星赞道,他伸起大拇指说:“小子,你真有种!”他的脸上透出一片笑云,他看了看别的几个人,然后庄重地(声音不象先前那样严厉了)说:“你们要打鬼子,我就跟你们谈打鬼子的办法。鬼子人多,我们用不着害怕。只要有办法,鬼子再多,我们也可以把他们打走。我们今晚上就是来谈这件事情的。”
冯文淑感到一阵畅快。她好象刚走入一条迷径,又忽然发见了大道似的。李南星的那几句话是她没有料想到的。但是听见它们,她却暗暗地点头想:是应该这样说的,是应该这样说的。她钦佩地看了李南星一眼,无心地把右手第二根手指头放进嘴里衔着。
李南星继续讲下去。他现在真的在讲打鬼子的办法。他在解释游击战。他不用术语,不用普通的名词。他谈到实际情形和实际办法。他分开一件事一件事地说。他指出一个步骤,然后再说第二步。他说明为什么鬼子们会渐渐地逼近,又解释为什么别地方的人打鬼子没有得到成功。他不断地鼓舞他们,但是他不用热情,却只用他们明白而感到兴趣的实际事例。他把信念注入那些人的头脑中,使他们相信自己的确可以打退鬼子。他给他们指出了切实的容易着手的办法。他渐渐地给那些脸涂上昂奋,涂上欢快。他的坚定的声音(这坚定不断地在增加)象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抓住了他们的心。
“就是他一个人在说,”冯文淑轻轻地对张利英说。她好象在抱怨,其实她很高兴。张利英看她一眼,就知道她的心理,于是回答一句:
“他能说,就让他说罢。”
“你也应该说几句,”冯文淑悄悄地鼓动道。
“你听他说,”张利英又答一句。她微笑着,把嘴一动,意思是要她专心听李南星的话。姚民瑞拿着铅笔和拍纸簿,但是不常绘画,也不常发言,却总是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注意地听人讲话。
油灯仍然寂寞地发射着灰黄的灯光,灰暗的墙上动着李南星的上半身的黑影。淡淡的月光从门外窥进来,狗静静地睡在门前枣树脚下,身上盖着树影。蚊子闲适地在方桌的四周巡游。但是李南星的话却使这个房间显得很明亮,而且给这里带来了活跃的生命。他的话把另一个令人兴奋的世界放在众人的眼前。
冯文淑和那些农民一样跟着李南星的话走;张利英也是,后来终于到了尽头,站住了。张利英看了看李南星的微闭的嘴,她觉得现在需要她发言了。她望着那些农民的脸,依旧带着她那温和的微笑,声音清朗地说:“他这些话,你们都懂罢?你们要是不懂,可以随便问他。你们问什么话都好。只要是不懂就问。他会给你们说清楚。你们不要怕人笑,有话,就说啊。”
她的话产生了效果,于是人们发问了。他们坦白地吐露出了他们的胸怀。有的人耽心打鬼子会妨碍他们的农事,有的人害怕鬼子对他们的家室加倍报复,有的人耽心官家不给他们帮忙,有的人又害怕别的同胞不跟他们一块儿行动……总之问题不少。李南星用简单明瞭的话一一地回答了,这次他还得到了张利英的帮助。她常常帮忙他解释,这使得冯文淑更加兴奋起来,这个少女也凭着她的知识插嘴补充几句。只有姚民瑞一直不讲话,他带着满足的微笑“欣赏”这个情景。
“王老师会跟俺们在一起罢?听说他家里有枪,”又是黑脸伙计在问。
李南星用确定的口气回答他,王老师今天不是在会上讲过话吗?王老师不但要跟他们一起打鬼子,王老师的那些学生也是他们得力的帮手。
这个回答使他们高兴。他们也想起了王老师今天讲的话。王老师还要在赶集的日子里念新闻给他们听。他们都希望鬼子打来的时候有人组织游击队,他们好参加。他们高兴有人教他们打仗,他们愿意每个人都有一支枪。他们最盼望的是大家先操练好,守住地方不让鬼子打进来,他们知道在这一带地方,哪些人家藏得有枪,哪些人家可以出钱。他们希望大家团结起来,齐心打鬼子。他们更希望有经验的人来领导他们,他们愿意不顾死活地保卫家乡。
谈话继续着。大家不分次序地讲话或者发问。李南星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但是他必须忍耐地对他们解答一切。张利英也看自己的手表。她略略怔了一下,然后脸上又泛出她常有的微笑。她很安静地观察而且帮助这谈话的进行。冯文淑却没有注意时间的早迟,她始终带着兴奋的喜色领略这种在她觉得是“新奇可爱”的气氛。她甚至不曾想到这样的谈话会有完结的时候。
朴实的农民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在变化,但这是向着明朗爽快的方向走的。李南星他们就象用一把拂尘轻轻地扫去了他们脸上的疑虑,愤激,或愁苦,另外涂上明朗的希望。于是松弛的微笑飞上了每一张黑黄色的脸。
李南星又看一下表,他满意地站起来,而且愉快地笑了。他侧过脸对张利英说一句:“我们走罢。”张利英等三个人也跟着站起来。农民们在李南星起立时就推开板凳站起了。冯文淑还留恋地看看屋子和人脸,她想自己再没有机会来这里参加这样性质的谈话了,她感到一点遗憾。但是她听见李南星跟姚老头讲话时忽然露出了还要再来的口气,她觉得奇怪。
淡淡的月光静静地躺在门外。枣树也落在酣睡中。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屋子里却发生了一阵骚动。连蚊子也象受了惊似地四处乱飞,冯文淑走出阴暗的屋子,愉快地回头对张利英说:“我今天真开心。”她忽然注意到李南星还立在方桌前,跟四五个人在讲话,他的声音很低,表情也相当严肃。她好奇地想听出来他在谈些什么,但是她只能听见几个断续的字:“王老师……明天晚上……早一点……一定……要紧……我……”
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突然汪汪地大叫两三声,但是又被主人叱止了。可是这一来却打断了冯文淑的注意力。她离开门前急急地走了三四步。她听见姚民瑞还在开玩笑地问她:“今天晚上你怎么不多讲几句?”她便骄傲地答道:“我总比你说得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看你很少拿起笔在画!”
“我看得出来,起初大家都注意你,后来李南星就成了他们的英雄。他的确比你会讲话,”姚民瑞笑嘻嘻地故意激她道。
冯文淑不回答,她再把脸掉向屋内,李南星已经被几个年轻的农民拥着走出来了。
天空中围绕在月亮四周的白色云片渐渐地完全消失了。月光显得相当地清明。北斗七星象老朋友似地在前面对她眨眼。他们就向着这些指路的星星走去。
在路上冯文淑欢欣地唱着歌,跳跃似地下着轻快的步子,仿佛是赴了盛筵归来一样。张利英紧紧跟在冯文淑后面,她还保持着她那温和的微笑,她象一个姐姐似地时时留心冯文淑的动作。她了解这个妹妹的快乐,而且她自己也有着类似的感情。她先前走这条路去那个农家时,她还有相当紧张的心情。但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却是轻快和平静。没有一点阴影,眼前似乎特别开朗了。这时她正走过一片稻田,从那有她半身高的稻丛中送过来温暖的稻子香。月光洒在黄澄澄的稻穗上,稻穗因了微风在微微摇摆,望过去,仿佛是一片闪光的江水。她忽然满足地扬起头,跟着冯文淑断续地低声唱起歌来。
“冯同志,看你这样高兴,你好象就要飞起来似的,”姚民瑞看见冯文淑一下就跳过那条路沟,便在后面带笑地大声唤她道。
冯文淑噗嗤一下笑出来,她的歌声断了。她回答一句:“今天晚上我们哪个不高兴?”她又挺起胸得意地前进了。
她说得不错。姚民瑞也是充满快乐的。碉堡前面开会时的那种郁闷的空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因为他现在又看到了希望。希望充实了他的心,他不再说什么,他也唱着冯文淑唱的歌。
李南星一直不讲话。三个同伴的快乐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心境,因为他在思索,在计划一件事情。只有他的心情还是很紧张的。在这安静的田野中他还给自己描绘了一个斗争的世界。就象建筑一所房屋一样,他慢慢地在架梁木,放砖瓦。他一个人一双手在建造它。他不向别人要求一只援助的手。他害怕别人不了解,别人会阻止他。这一晚的成绩给他带来快乐。但是这只有鼓舞他向着一个更大的目标,向着那个斗争的世界前进。这是他的责任。这是他的秘密。这是他应该下决心的时候。别人不会了解他。他必须做一个决断的人。来时的李南星和去时的李南星有着相当大的改变了。他终于决定了一件事情,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这个连张利英也不知道。
走过孤坟畔白杨旁边,冯文淑忽然想起了王东,就带笑地对姚民瑞讲起王东做诗的故事。当姚民瑞正为这个故事哈哈笑着的时候,李南星忽然走到冯文淑的身旁,严肃地小声要求道:“文淑,你那一百块钱可以借六十给我么?”
冯文淑惊奇地看看他,不知道他心里藏得有什么事情。这要求真是她料不到的。使她很想向他问个明白。但是他那严肃声音和庄重态度,使她觉得她不便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发问,她只好回答他道:“可以的,你什么时候要?”她很愿意满足这个同志的要求,而且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他一定有什么急需。
“明天早晨。但是请你不要问起钱的用途,”李南星依旧严肃地小声说,他好象已经猜到了她的心理,先用这句话来封闭她的嘴。
“好,”她爽快地答道。她想:你有什么事情,我总会很快地知道的。
十一
两天的工作、连续的农家访问和没有休息的谈话,在这些年轻人的肩上放下了疲倦的担子。有的人声音嘶哑了,有的人两腿沉重了,有的人口里不停地喘气,有的人脸色成了灰白。但是他们走到王家门前的时候,每张脸上都现出了亲切的微笑。他们一共是九个人。
依旧是黄土的矮墙、冒热气的空地、伞盖似的大树荫和他们进进出出走惯了的矮门。依旧是那条摇摆尾巴走过来欢迎他们的黑狗。依旧是那不知疲倦的蝉噪,依旧是那有节奏的纺车声。一切都和往日一样。狗亲热地叫起来。从矮门里走出银妞儿,手里抱着孩子来招呼他们。
“我要多看几眼,这是最后的一次了,”冯文淑忽然感动地对走在她旁边的周欣说。
“何必这样感伤?我们明天又会到一个新地方的,”周欣笑着答道。
“新地方,我已经走过不少的新地方了,”冯文淑说,她觉得“惆怅”象针一样在她的心上刺了一下。但是她马上又用力把它拔掉了。她接下去唱起了一首雄壮的抗战歌曲。
“还有更多更好的新地方,只要我们用坚定的脚步走去,”周欣似乎知道她的心情,便点醒似地又说道。
冯文淑终于忍耐不住停止了唱歌,对周欣吐出真话道:“老实对你说,我实在不愿意离开此地,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地方真有点留恋。”
周欣噗嗤笑起来:“你的小姐脾气又发作了。”她推了一下冯文淑的膀子,又说:“他们都进去了,你还站在这树下做什么?”
“不许你挖苦我,”冯文淑翘起嘴说。她忽然正经地问道:“周欣,你还记得我们离开上海的情形吗?”
“记得又怎样?你为什么总要回想过去的事情?”周欣低声答道,她觉得奇怪地看了冯文淑一眼。
“我觉得这大半年我也不算白跑,”冯文淑感动地说:“要是我还在家里,现在不知道我……”
张利英走过来打断了冯文淑的话。她笑着问道:“你们这两个小孩子又在讲什么?”
冯文淑看见张利英的温和的面颜,也亲切地笑了。她说:“姐姐,我们在讲你,你该记得,我们离开上海那个晚上,你来送车,你还穿一件花旗袍,美得很。”
“你又在嚼舌头,”张利英也失声笑了;“我真羡慕你们,你们一天到晚就这样开心。”
“你说她开心!刚才她差一点儿哭起来了,”周欣笑着说。
“姐姐,你不要相信她,她造谣,”冯文淑着急地辩道。
“吵什么?要不要我来画个像?”姚民瑞跑过来问道,拍纸簿还捏在手里。
“要画像,不要忘记给我也画一张,”跟着他跑来的吴平在后面嚷起来。
姚民锋和王东各端了一根板凳出来,向大树那面唤道:“要坐的,快来啊。”他们在门前放好板凳就先坐下了。吴平连忙撇下姚民瑞跑回去。方天行带着沉思的样子从屋里出来,也在板凳上坐了。然后在门框上出现了方群文,她把银妞儿的小弟弟抱在怀里。
“我们这个团体就象家庭一样,你们觉得不觉得?”张利英满意地对冯文淑和周欣说。姚民瑞真的动笔画起来。
“对。所以你是我们的大姐姐,”冯文淑笑答道。
“不过我不喜欢王东,这个人不是坏,却总有点阴阳怪气的,”周欣接嘴说,声音低,但是把姚民瑞惹笑了。
“我也不大喜欢杨文木,他那张脸有时候看起来怪可怕的,而且他总是板起脸说扫兴话,动不动就是那一句‘七年了’。他总说大家做事慢,不努力;问他该怎么办,他又说不出来。他真是一个牢骚主义者!”冯文淑皱起眉头抱怨地说。
“女孩子说话要宽厚点,不要乱批评人,取什么绰号,”张利英声音柔和地答了一句。她瞥见一个熟习的影子点着手杖向这面走来。
“姐姐,我求你,我钮扣又脱了,”冯文淑忽然抓住张利英的手笑嘻嘻地说。
“你也是个女孩子,为什么又要我缝?”张利英笑道。
“我不会。姐姐不缝,还有哪个给我缝呢?”冯文淑撒娇般地说。
“好,不要做怪样子。我向王大娘借根针给你缝就是了,”张利英爱怜地说。她又笑着添一句:“做你的姐姐真不容易。”
“他们怎么还不来?人家肚子饿得没有办法,”王东坐在板凳上大声抱怨道,他的背弯得象一张弓,一只手拿着帽子在玩。
“不要吵,他们来啦,”周欣略带嫌厌地答道,她看见了曾明远的影子。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看见他们,高兴地说:“事情都办妥了。明天一早伕子就到我们那里去。”
“就只有你一个人?李同志和杨同志呢?”张利英问道。
“他们送书到王老师那里去了,我们吃饭用不着等他们,他们不来了,”曾明远平静地答道。
“那么我去叫王大娘开饭,”王东马上站起来,走进屋里去了。他刚刚进去,银妞儿就从里面伸一个头出来。
“先生们,请喝茶啊,”银妞儿带笑唤道,她从方群文的手里接过了小孩。
姚民锋、吴平等人一齐拥进屋去。冯文淑和周欣也跟着跑进去了。曾明远默默地望着那些背影消失在矮门里,他对着留在他身旁的张利英低声说:“六安已经陷落,敌人还想前进。”
“那么,我们明天一早非走不可,”张利英立刻收敛起脸上的微笑轻轻地答了一句。
“我们吃过饭就回去,赶快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城里也住不到两天,就得往别处走,”曾明远还要说下去,但是看见冯文淑出来招呼他们吃饭,便闭上了嘴。
吃饭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和平时一样。曾明远不大说话,他放下碗时,看见张利英立在屋角跟老妇人讲话。王大娘堆着满脸的笑容走过来,手里还捏着张利英刚才交给她的钞票,感谢地说:“先生们又给俺钱,俺不敢收下。先生们为国家做事,远远地跑来打鬼子,俺不过给先生们做饭,先生们又给钱……”
“王大娘,你收下,你不用客气,”曾明远带笑地说。
“先生们明早就走?”王大娘顺口问道,脸上露出了留恋的表情。她又问一句:“还要回来罢?”
“明早走,一时不回来了,”曾明远简短地答道。
冯文淑走了过来,她插嘴道:“王大娘,要不是上面来调我们,我们真不愿意走!这个地方真不错,你们老百姓也好得很。”她那两颗滚圆的眼珠就在王大娘的黄脸上滚来滚去,她自己的脸颊上又浮起那一对可爱的酒涡。
“先生们多夸奖。先生们才是好官长啊!”王大娘张开嘴笑嘻嘻地说,态度诚恳得近于可笑。“两个多月一直得到先生们的好处,俺只求先生们多打胜仗,打退鬼子好回来。”
冯文淑连忙用手帕掩住嘴,她害怕会笑出声来。她把头微微掉开,却看见周欣在屋外跟银妞儿讲话,她走到周欣旁边,把一只手搭在周欣的肩头。
“周先生,你自己用罢,俺不要,”银妞儿红着脸略带忸怩地说。她把一张手帕退还给周欣,另一只手还抱着孩子。
“你收下,我说送给你就送给你。你收下作个纪念罢,你看见它就象看见我一样,你懂不懂?”周欣着急地说。
“周先生,俺收下,俺谢谢你啦,”银妞儿捏紧手帕带笑地感谢道。
冯文淑忽然从衣袋里摸出那方蓝地白花丝头巾,递给银妞儿,不好意思地短短说:“送给你,送给你!”
周欣诧异地看了冯文淑一眼,她知道这方丝头巾是冯文淑喜欢的东西。她看见冯文淑脸上的恳切的表情,她也感动地点头微笑了。
“冯先生,你留着,你留着,”银妞儿红着脸推辞道。
“你收下,我真的送给你。这是从上海买来的,你不喜欢吗?”冯文淑亲切地说。
“俺喜欢,”银妞儿两眼发光地答道。她用手指摩了摩丝巾,多么柔软,多么光滑,她不觉赞了一句:“细得很,细得很。”她又抬头看冯文淑:“很贵罢?”她听见冯文淑接连说:“你拿着,你拿着,”就把它接过来,爱惜地看了看,又听见周欣也劝她收下,她看看她的母亲,那个女人还在门前跟曾明远、方群文、方天行等讲话,她便对冯文淑千恩万谢地说:“冯先生,俺谢谢你;冯先生,俺谢谢你。”她诚恳地望着周欣和冯文淑,要求似地说:“周先生,冯先生,你们再来罢。”
一个声音从旁边插进来:“你们真是女孩子,又在送纪念品了。”这是姚民瑞在讲话,他的拍纸簿还捏在手里。
“我们要来的,鬼子打退了,我们就回来,”冯文淑用这样的话安慰银妞儿,也安慰她自己。她听见周欣在嘱咐姚民瑞:“姚同志,现在不许你开玩笑,”便掉过头看他一眼,反唇讥讽道:“你老是拿着你那本宝贝簿子,就没有看见你画出几张画来。”
“不管你事,我要给银妞儿画一张,”姚民瑞说。
“好,好,你就画,你快点画,”冯文淑立刻换了语调,高兴地说。她又嘱咐银妞儿:“你站好,让他给你画张像,我们好带起走。”她马上又兴奋地说:“等我把头巾给你包好,一定美得很。”说着她不管银妞儿不好意思,硬把那方丝巾束在银妞儿的头上,然后拍着手赞道:“真漂亮,真漂亮!”银妞儿有点害羞,但也显出满意的样子。孩子仍然抱在她的手里,安闲地吃自己的指头。她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不时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姚民瑞的手,让他画下去。
“银妞儿,银妞儿!”王大娘在屋内大声唤起来。银妞儿答应着,正要走开。
“你不要动,再等一阵,就完了,”姚民瑞连忙阻止道。冯文淑便代她答应她的母亲道:“王大娘,银妞儿有事,等一下就来。”
曾明远等人都走过来,吴平和姚民锋马上挨到姚民瑞旁边去。张利英带笑地问道:“你们又在做什么?要回去了。”
冯文淑留恋不舍地答道:“等一下,等他画完了就走。”但是银妞儿手里的孩子忽然大声哭起来,那个女孩努力诓他,也没有用。
“好了,好了,你去罢,”姚民瑞挥手说,他的画就只差几笔了,他可以很快地画完它。
王大娘从屋里急急地走出来,银妞儿抱着孩子迎过去。孩子到了母亲的怀里就不哭了。银妞儿马上取开包头丝巾,得意地向母亲夸示道:“冯先生送俺的。”她把它给母亲递过去。
“啊,”王大娘惊喜地轻轻叫出一声。她拿着丝巾,仔细地看了看,摩了摩,赞美道:“好东西,一定很贵罢。”
“说是上海买的啊,”银妞儿两眼发光地接嘴道。她又从衣袋里掏出周欣送的手帕,递过去:“这是周先生送我的。”
“都是人家小姐用的好东西啊!”王大娘接过那张可爱的半新的小花手帕(其实这只是普通的、上海女学生常用的一种),抖一抖,又拿到鼻端一闻,“还香啦,你也闻闻。”她把手帕递还给银妞儿。“先生们待俺家真好,又送钱又送东西。俺家就没东西送人。”她把丝巾也还给银妞儿,“今晚俺给你放好。”她又问:“你谢过先生们没有?”
“俺谢过啦,”银妞儿笑笑说。
“俺也去谢谢——”王大娘话还未说完,曾明远这群人就过来向她告辞了。冯文淑还到屋里去看那个老妇人。接着纺车就静下来,老妇人颤巍巍地伴着冯文淑走到外面,给“先生们”送别。
这送别的一幕是简单、朴素的。没有眼泪,没有牵挂。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亲切的微笑。那个单纯的农妇不断地用简单的语言感谢着,盼望着,祝福着。那个表情迟钝的老妇默默地送着慈母般的注视。那个天真的少女象一个小妹妹含笑地追着他们的影子。她一个人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她还站在田坎上,对着那些背影频频地挥手,亲切地唤了好几声“冯先生”、“周先生”和“张先生”。她等着她们有一天再来。
冯文淑还时常回头去看她刚才离开的地方,一直到平屋被白杨林隐藏,少女的身影淡到没有,她感到了一种近于悲壮的心情。这小小的农家,这平静的乡村,还牵系着她的心,她现在要把这葛藤亲手斩断了。
他们回到碉堡,略略休息一下,就开始清理的工作。除了被褥外,别的东西都收检在皮箱或者藤包里面。信件撕毁了,有的人还用火来烧毁这些过去的痕迹。冯文淑和周欣两人坐在一个铺上,借着一支蜡烛的亮光仔细地读着从上海寄来的旧信,她们一面看信,一面带笑地谈论过去的事情。慈爱的母亲的心感动了这两个热情的少女。她们抱着烧信的目的来重读旧信,但是读完后她们又把这些信郑重地收起。烧掉的只是普通友人的信函。
蟋蟀的寂寞的叫声点缀了碉堡中的静夜。外面是广阔的世界。月光照亮山野。稻田涌起着银浪。从“枪眼”望出去,人仿佛看见了白昼。道路是明亮的,田地是明亮的。“李南星和杨文木应该沿着那条路走回来了,”冯文淑这样想道,她在“枪眼”前立了好一阵。外面静静的始终没有脚步的声音,也没有人影。她又回到铺上,做了一些事,再走到“枪眼”前去。
同志们已经为了李南星、杨文木的不回来,发表过焦虑的议论。这时又有人耽心地谈论起来,谈话的是曾明远和张利英,方群文也加入说了一些类似抱怨的话。冯文淑听得有点不耐烦,就离开了“枪眼”,对周欣低声说了一句:“下去走走。”她看见周欣还在整理东西,便一个人匆匆地走下去了。
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快地抖动她那一头浓发,仰起脸承受月光,好象要把漫天的清辉全吸进她的胸膛似的。她的第一个感觉是畅快。天空是这样阔,眼界是这样宽。她的思想仿佛就要跟着头上的明月航行在一蓝无际的天海里。她挺起胸愉快地走了几步,随口哼起一首歌来。
“你兴致真好,”周欣立在门口对她说;“我倒怕你一下子又感伤起来了。”
“你为什么又说感伤,我有什么感伤?”冯文淑奇怪地问道。
“因为我们明天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刚刚住惯的地方,不知道要到哪里才可以歇脚!”周欣的话里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冯文淑笑了起来,她捏捏周欣的膀子笑着争辩道:“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就有多大的进步。其实你的进步也有限得很。你离开上海不是也流过眼泪?”
“那是因为我姆妈,”周欣简单地解释道。
“这里不也是一个值得留恋的环境?”冯文淑理直气壮地反问一句。但是接着她就改换语调带点疑惑地说:“怎么李南星还不回来?曾明远说他们早就该回来了。该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不会的,这样好的月亮,难道他们还会摔坏腿吗?”周欣说;“李南星一定有什么计划。不然他向你借钱为什么不说用途?他借那许多钱作什么用?这倒很奇怪。”借钱的事冯文淑只告诉了周欣一个人。
“偏偏今天他又是跟那个牢骚主义者在一起,”冯文淑耽心地说。
“这两天他工作得特别起劲,到处跑,到处谈话,比我们都卖力气——”周欣说。
“怎么,你们在赏月吗?”王东的声音意外地在她们的后面响起来。
冯文淑连忙低声嘱咐周欣,“不要说了。”然后她扬起声音回答王东:“什么赏月不赏月?亏你想得出这个漂亮名词。”
“冯同志,你又生气了,我不过随便讲一句,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讲话,”王东抱歉地陪笑道。
“怎么你今天倒特别客气了?”周欣故意挖苦地说。
“我从来就很客气,”王东老老实实地说;“我对任何人都很好,奇怪的是我总不容易讨人喜欢。”他现出一点苦恼的样子。
“讨不讨人喜欢,有什么关系?你埋头努力做自己的工作,不更好吗?”周欣对他讽示道;“人不是靠着别人的喜欢来生活的。”
“你这话自然有道理。不过我知道我自己不行,我比你们工作都做得少。我接受你们的批评,可是总改不了。我害怕曾团长会开除我。你们都不高兴跟我一起做事,”王东痛苦地说。
“刚才曾明远给他碰了一个小钉子,他今天倒忽然敏感起来了,”周欣在冯文淑的耳边轻轻地说。
“那么你就照着那天大家批评的话把你的小开脾气改掉。不然,要是大家都不愿意跟你一块儿做事,曾团长也只好请你早点走路,”冯文淑忍住笑,用这样的话吓王东。
“你说得对。我一定照你的话做。就请你帮忙我向团长解释一下,”王东感激地对冯文淑说;“我的脾气已经改掉不少了。我并不是坏人。只要大家肯帮助我,我一定改得好。我想请你和周同志多多督促我。”王东只顾自己说下去,却不知道冯文淑并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周欣几次对冯文淑做出可笑的鬼脸,他也没有看见。
张利英和吴平两人先后走了出来。张利英温和地问他们:“你们又在谈什么?”她不等待答话,又对冯文淑说:“文淑!你们睡得了,明天一天一定很辛苦。”
“我不想睡,”冯文淑笑答道。
“为什么?在战区又比不得在家里,应该把感情控制一下,”张利英象大姐似地半劝半教训地说。
“李南星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冯文淑另外讲起一件事情。
“我也有点耽心,杨同志身体又不大好,”张利英点头说。
“他们回来了!”王东忽然高兴地叫起来,他看见那两个人影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几个人的眼光都跟着王东的声音朝坡下望去。李南星的颀长的身躯立刻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李同志,我们正惦记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张利英迎上去亲切地问道。
“王老师留我们吃饭,又陪我们到他一个学生的家里去,走了很多路,所以回来迟了,”李南星不加思索地答道,脸上带一点兴奋的颜色,声音却是相当平静的。杨文木板起脸,一声不响就往门里走,他在门口遇见了方群文,她用惊疑的眼光看他一眼,想说话,又没有开口,就默默地让他走过了。然后她的探索似的眼光又在找寻李南星的脸。
十二
房里颤抖着淡淡的灰白光。沉重的空气压住那些疲倦的睡脸。鼾声和磨牙声浮起来又落下去,还吃力地在重重的臭气中挣扎。蚊子也跟着这声音在臭气中飘浮,时常用它们针尖似的嘴去叮睡脸。睡眠人的身子在翻动,嘴里发出不安的哼叫声。仿佛有一个可怖的梦魇鹰影似地笼罩着整个房间,还伸下它的利爪紧紧抓住那些年轻人的咽喉。夜带着它的黑暗颜色和重浊气味在屋里活动,好象就没有天明的时候。
然而在碉堡外面却是一个美丽的、明朗的、凉爽的、宽阔的月夜。一条明亮的道路从碉堡倾斜地伸下去,直伸到稻田中,消失在白杨林里。这条路还是静静的。在这广阔的天幕下夜带着它的清凉和芳香进行着。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天开始褪色了。
月亮在作最后挣扎似地努力睁大眼睛看这山野,看这道路,它似乎想从偏西地方爬回天顶。可是疲倦的颜色盖上它的脸庞,它反而无力地一步一步往西方退走了。稀落的几颗大星好象也因为这个惊惶起来,它们不安地乱霎着眼睛。于是远远的,军号似的,响起了雄鸡的啼声。一声,两声,三声……散在几个地方的同伴们大声响应着。月亮立刻吓成了苍白。
李南星和杨文木两个人蹑起脚一声不响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穿着整齐的军服,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他们站在碉堡前面,转身朝门内看了看。没有动静。李南星忽然用亲切的声音对这个碉堡说了一声“再见”就跟着杨文木往坡下走去。
他们在这条明亮的路上走了不过二十几步的光景,忽然被一个意外的叫声唤住了。“杨同志!杨同志!”声音不大,但他们听得出这是方群文的声音。“糟了,”杨文木短短地说了两个字,他们只得回过头去。
来的果然是方群文。她跑得气咻咻的。她跑到他们跟前,她不问情由,第一句话便是:“你们要走,把我也带去。”
两个人望着她发楞,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连忙恳切地说:“不要怀疑我,我不是来追你们回去的。我愿意跟你们一起走那条路。”
“走什么路?你知道我们往哪里去?”杨文木板起面孔问道,他的声音里却带了同情的调子。
“我知道。你们不肯跟大队走,你们一定是留下来做工作。我也要留下来,我可以给你们帮忙,我也可以做点工作,”她热烈地要求道。
“方同志,你不是主张撤退?你不是说我们人少不能应付困难局面吗?我想你一定不赞成我们的工作,”李南星温和地说,他还不能了解方群文的心情。他觉得她的要求,她的这个转变来得太突然了。
方群文痛苦地望着李南星,好象这些话伤害了她似的。但是她仍然热烈地说:“我主张撤退,那是为着大家,为着团体,不是为着我个人。既然你们两个决心留下来工作,我为什么不可以参加?”
杨文木对她的同情不断地增加,他在她那张没有欢笑的脸上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他忽然想起她近些日子向他流露的关心,他忽然想着她留下来也是一件使他高兴的事。他的心活动了,但是他还插嘴提醒她道:“方同志,我们自己并没有把握,可以说是完全冒险。所以我们没有多约别人。”
“杨同志,我的家完了,我那不幸的婚姻也完了,我的丈夫死了。我孤零零一个人,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事情不能做?我还有什么牵挂?我还怕什么冒险?”方群文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让它爆发出来,她的眼里迸出了泪水,弄花了眼镜片。“我活着不活着,都是一样。我死了也没有关系。你们就带我冒一次险罢。我可以做许多事情。你们要打游击,我也不会连累你们。我还可以取掉眼镜装个乡下女人,我不戴眼镜也看得见。”
“李同志,我们就答应她罢,”杨文木感动地对李南星说,他的脸上浮起了带凄凉味的微笑。鸡在他们的周围叫过第三次了。
“好,方同志,我们欢迎你,”李南星点头答道,黎明前的时辰虽然充满着凉气,但是他觉得有一股热流突然进到了他的心中。他略略俯下头亲切地问道:“你的行李呢?你就空着手赶来的。”
一个微笑冲破了方群文的泪脸,她感谢地答道:“谢谢你们。我的东西带来了,就在坡上。我昨晚上就疑心你们有什么计划。今天我醒得很早,我还看见你放一包书在冯文淑的枕头旁边。我等你们一走,连忙起来,匆匆把东西收拾好,赶快追来。我怕追不上,才把东西丢在坡上,空手跑过来的。我现在去拿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替你去拿罢。你和杨同志快往前走。我走得快,我会赶上来,”李南星接着说,他立刻动着那双鹭鸶脚似的长腿转身走上坡去。
最初的日光从“枪眼”射进碉堡,赶走房里那个可怖的梦魔。军号声霍地响起来(虽然声音不高),搅乱了沉重的空气。鼾声停止了,代替的是咳嗽,是呼唤,是笑话,是歌声,是哨子叫。于是一个新的日子又开始了。
冯文淑刚从铺上站起,就发见枕头旁边有一包东西,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她奇怪地打开它,看见了李南星留下的信和书。她拿着信激动地大声叫起来:“他们走了!李南星他们走了!”
这意外的消息把众人引到了冯文淑的身边。曾明远伸出手拿过那封信,高声念着:
文淑同志:
我们觉得也应该有人留在这里继续工作,我们也有一个工作计划,我们不愿意离开这里的老百姓,所以我们决定留下来。我们违反了团体的决议,现在自动请求团长和全体同志开除我们。请你们不要来寻找我们。我们的意志很坚决。我们不会改变决心跟着你们到别处去。这里有够多的工作消耗我们的精力,也有一些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工作的同志。我们准备和老百姓一起死守着这个地方。倘使敌人真的来到这里,我们决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望你们努力工作。你们的工作也是很有意义的。两条路都应该有人走,而且你们还可以在外面找到更多的新同志加入,来填补我们的缺额。请不要误会我们对团体有什么不满。说句真话,我喜欢这个团体的友爱气氛。倘使不是因为目前这个工作,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从在上海的青年救亡团时代起,我就和你们(曾、张、周、你四位同志)在一起工作,你们当然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我借你的六十元,是拿来做工作费用的,现在无法还你,希望你能原谅我。这笔款子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感谢你。为了表示这点意思,我送你一部书,作为一个纪念。这是鲁迅先生自己翻译、自己校对、自己发行的小说。我记得当初在上海买它的时候,我还在书店里见到鲁迅先生一面。书名虽然是《毁灭》,却描写了新人的诞生。我非常爱这本书,几年来我就没有离开过它。我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把它带在身边。它给过我不少的鼓舞。希望你多读它,它可以慢慢地帮助你认识自己,改造自己。作者是苏联的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致民族解放的敬礼!
问候各位同志。
李南星 即日。
曾明远读完后,张利英怅惘地说:“真的,他们走了。”大家马上发觉走的一共是三位同志。
“奇怪,连方群文同志也跟他们走了?她不是主张撤退的吗?”曾明远疑惑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们去找他,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姚民瑞兴奋地说。他想在姚老头的家里一定可以探到他们的踪迹。
冯文淑正拿着李南星留下的一本书在翻看,她听见姚民瑞的话,便抬起头来说:“你以为他们在姚家吗?我看他们一定在王老师那里。”她忽然记起了那天晚上听见的李南星的断续的话。她因为自己多知道一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情。
“那么我们立刻去找他们,把他们找回来!大家还是一道走!”吴平高兴地嚷着,他以为众人一定会采纳这个建议。
“不必找他们了。即使找到,他们也不会回来的,”张利英带点感伤地说。
“这倒是对的,我们还是各人走各人的路罢,”曾明远想了想,下了决心说。他忽然问冯文淑一句:“冯同志,他那六十块钱是几时借的?我们完全不知道。”
冯文淑微微红了脸,答道:“就是前天早晨,他叫我不要问他做什么用。”她又把眼光放在书上。
“我知道,我昨天就说过他一定有什么计划。料不到真是这样!”周欣连忙插嘴说,好象是来给冯文淑解围似的。“李南星就是这个脾气,他常常做了事情,才告诉人。”她把头俯在冯文淑的肩上,看冯文淑手里的那本书。
“对,我看这次就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冯文淑省悟似地高兴说。她对自己借钱给李南星的事,现在感到非常满意了。她又埋下头看书的封面。灰黄色厚纸上正中印着四个苏联游击队员的画像。长方形框子上印着原作者的英文姓名和书名《毁灭》。框子下面印的是“鲁迅译·三闲书屋校印”。她想起来了,李南星对她讲过他在内山书店见到鲁迅先生的事情。据说还是鲁迅先生亲手把书递给他的。她知道李南星平日很喜欢这本书,好象把它当作宝贝一样。现在他居然割爱地把它送给她,可见他临走时还想到他们中间的友情。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了,”周欣抬起头来感伤地说。
冯文淑听见这句话,她的眼前又现出了李南星的瘦长影子。她仿佛听见他那严肃的低声:“我们准备死守着这个地方,”又听见他用感动的调子说:“我感谢你。”她觉得心跳得厉害,好象受到了感情浪涛的冲击似的。她把书递给周欣,短短地嘱咐道:“这本书我从前还不大明白,以后倒应该好好地读几遍。都说这是一本好书。你给我收检起。”她连忙掉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皮,不让眼眶里迸出一滴泪水来。
曾明远和张利英在那边谈话。姚民瑞忽然走过来说:“冯同志,他送给你什么书?给我看看。”他从周欣的手里把书抢了过来,翻了翻,兴奋地自语道:“我知道。我一定要看看。”
周欣没有理睬他,却惋惜地对冯文淑说:“方群文没有留一个字就走了,其实她也应该让我们事前知道。”
“你不要说!”冯文淑觉得心里不好过,马上现出不耐烦的样子阻止道。
“不要难过了。人都走了,你哭起来,也没用,”姚民瑞匆匆地把书阖上,交还给周欣,他看见冯文淑的神情,便用他那开玩笑的态度劝道。他对她做个怪脸,霎霎眼睛,故意要逗她笑。
“哪个才哭?大家都是为抗战尽力,他们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同志,”冯文淑倔强地赌气说。
王东一直忙着在屋角收拾行李,他从热水瓶里倒出一点热水用干毛巾蘸着揩了脸,又用一把小梳子梳了梳头。他觉得事情做完了,便走过来找冯文淑谈话。他顺着冯文淑的口气对姚民瑞说:“我知道冯同志是不会哭的,这又不是什么伤心的事情。”以后他又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抱怨道:“其实他们也不对。就是要走,也该在事前跟大家商量商量。我们在一起做了好些时候的工作,难道连一点感情也没有?无论如何,不能走得象路人一样!”
“你既是这样说,那么你就该跑去找到他们质问一通。在这里空发牢骚,他们也听不见,”姚民瑞不高兴他说话的神气,便讽刺道。
“你喊他去?哼,他真要是见到他们,又会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冯文淑觉得王东的话逆耳,不去睬他,却冷笑地对姚民瑞说。
王东知道自己碰了一个钉子,便红着脸,搭讪地说:“我不过随便说一句。我知道杨同志和方同志都不高兴我,其实我并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么你问问你自己罢,”周欣冷冷地说。
冯文淑还想接嘴,却被曾明远的响亮的声音阻止了,曾明远说:“大家不要讲空话了,赶快准备罢。伕子就要来了。”
“用不着准备,我已经好了,”姚民锋用轻快的调子答道。
方天行在“枪眼”前站了一阵,这时才转过身来,带着感慨地说:“伕子已经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伕子们就在下面叫起来。曾明远正俯着身子在帮忙冯文淑捆行李,便吩咐吴平一句:“吴同志,你去招呼他们上来挑东西。”吴平高兴地答应着,就跑下楼去了。
十几分钟以后,碉堡又从骚动中落入了静寂。下坡路上蜿蜒地拖着长串的人影。尘土迷漫在空中,但是遮不了同志们的视线。冯文淑和周欣差不多同时回过头来,最后一次看她们住了两个多月的地方。灰黄的碉堡仍然静静地耸立在坡上,好象一支铁笔要划破晴朗的蓝天似的。冯文淑感慨地自语道:“以后不知道谁来住这里。”
“说不定李南星他们又会回来住的,这个地方总不会空着,”周欣答道。
冯文淑好象没有听见似地,她对着碉堡一挥手,轻轻地说:“再见,老朋友!”就跟着同志们迎着阳光走去。
十三
这天上午战地工作团的九个同志就到了城里。还是他们大家认识的古老的小城。城门开着,就象一个熟朋友张开笑口来欢迎客人。守城的兵士听见他们的热烈的歌声,也用兴奋的眼光祝福这一群年轻的工作者。他们招呼着伕子沿着大街走去。他们愉快地唱着歌,还带着亲切的眼光看街景。
但是这奇异的街景刺戟着他们的眼睛。这并不是他们见惯的景象。曾明远最近还走过这个地方,连他也没有料到在极短的几天里它会完全改换了面目。成为这条大街的特征的熙攘景象消失了。那些触目的烟摊、钱摊、商店、饭馆都静静地关上了铺门。暗黄色的门板上常常有用白粉笔写的字样:“××军辎重营驻此”,和“××师××连驻此”。一些街墙上还留着他们从前写好的大字标语。现在在这些标语旁边,也有人新用粉笔画上了指示方向的箭头,再注明“××军××师前进!”一家茶馆开着半边门,里面坐了不少的兵士,嘈杂地在谈论什么事情。三个兵走出来,就站在门前,和街中的两个同伴讲话。
平日坐在商店柜台里的人们,现在三三两两徘徊在街头,样子好象闲适,表情却很严肃。他们看见这一行人,脸上现出一点惊讶的颜色,用他们那沉滞的、忧虑的眼光望着这些熟习的年轻的脸。他们曾经对着这些脸微笑过,现在他们却默默地让这群年轻人走过去了。年轻的歌声也给他们沉闷的心境带来一点轻快,但这只是一闪的电光,照不亮他们的严肃的面容。
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沮丧的表情,年轻人的脚步不知道灰心地继续前进。站在檐下的一个中年士兵忽然举起手愉快地叫了一声:“同志,敬礼!”年轻人微笑了,亲切地回答:“同志,敬礼!”九只手先后举到额上。另外三四个兵响应一般地叫起来。
这简单的行列进了横街,在一所小学校门前停下来。这个地方两个月来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多了一些尘土和蜘蛛网。他们打发走了伕子,把屋子打扫一下,又把行李安顿好。忽然听见警报钟响了,各人拿了一点重要东西,匆匆地跑出去。
大街上人们惊惶地跑着,都往城门奔去。他们也朝着那个方向跑。王东跑得最快,他第一个跑出城门,把别的同志留在后面。吴平背着一大包东西,在人丛中不见了,众人出城一里路的光景,还看不见他的影子。三四个同志都说没有看见他出城。曾明远又回去找他,走不多远,就看见他坐在一棵大树下,望着面前那个大包袱发呆。
“你怎么啦?走不动吗?”曾明远笑问道。
吴平红着脸跳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找不到你们,刚才摔了一跤。”他勇敢地又把包袱放在背上。
“快跑!我给你背你就拿我的皮包罢。”曾明远看见这个小孩子背着一个大包袱,觉得好笑,就把包袱接了过来。
他们赶上了大队,不到几分钟,就听见“孔隆”、“孔隆”的飞机声。曾明远严肃地小声盼咐道:“不要跑了,大家散开,快躺下去。”
冯文淑和周欣两个就躲在田畔干沟里,上面有一棵小树正好遮住她们的身子。她们蹲在沟里仰望天空,蓝天中没有一片云彩,这正是敌机活动的最好时候。
“今天会来投弹罢?”冯文淑带点疑惑地说。她听见渐渐逼近的机声,并没有恐怖,她有的是一种奇怪的、激动的心情。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玩。她又疑心是在做梦。她的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在夜里一样。
“你放心,已经来了,不会空跑的,”周欣带点愤慨地答道。
好象特地来证实周欣的话,三架飞机在天空出现了。强大的机声在这周围散布着恐怖。它们指示着敌机的航路。是三架轰炸机,飞得不高,似乎就在她们的头上盘旋。她们两个头紧紧挨着,从树荫下斜望过去。“在那里,”周欣低声说,她屏住气,不敢动。冯文淑不作声,注意地看飞机。她看见机翼上的红点映着日光,十分眩目。
在她们旁边田里面,稻草微微地响动。立刻响起了方天行的带点恐惧的声音:“大家不要动,飞机就在我们的头上。”
“不要紧,它们听不见。在哪里?我看不清楚,”姚民瑞还是用他那轻快的声音回答。但是轰然一个响雷似的巨声在不远处突然爆发,马上使他寂然了。附近的地面起了一个大震动,蹲在沟里的两个少女连自己也不觉得地立刻坐了下来。
“投弹了,”冯文淑吐气似地说,她紧紧抓住周欣的膀子。
“不要响,”方天行在旁边低声干涉道。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声音响了。地面跟着这个声音大动一下,那两个女子在沟里也略略感到了颠簸。接着又是两个炸弹。空气稍微宁静一下,忽然又响起了一阵“咯咯”声。
“在扫射了,”周欣说,就把头埋得更低。冯文淑不说话,也跟着低下头,把周欣的膀子抓得更紧。田里起了一些细微的声音。
这单调的机枪声,不久就停止了。冯文淑略略抬起头看天空,周欣的头也抬起来。她们只听见机声,却找不到飞机的影子。冯文淑问周欣道:“你怕吗?”周欣露出苦笑,摇头答道:“我不怕。不过心里不舒服,我们赤手空拳就让它乱炸。”她话未说完,便听见炸弹落下的响声,连忙又埋下头。后来震动停止了,她和冯文淑再抬起头去望城内,一阵烟雾遮蔽了她的眼睛。
这以后就再没有听见爆炸声。机声也渐渐地小起来。于是这周围又落入静寂里。姚民瑞第一个从田里跳出来,他自语似地骂了一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的兄弟姚民锋也出来了。
“走了,”冯文淑高兴地说,便从沟里站起来;她觉得腿有点麻,就把手撑在周欣的肩上。周欣带笑地抱怨一句,也站起来了。她们跳出干沟,看看天空。天空仍是一片蔚蓝,一片宁静。躲在各处的人陆续走了出来,自己把警报解除了。
战工团的同志们集合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在那里休息了十分钟,看见一部分老百姓走回城里去了。大家正在耽心王东的安全,忽然瞥见他提了一个公文袋跟在一群老百姓后面慢慢地走来。
“王东!王东!”冯文淑接连地叫了两声。王东惊喜地抬起头大声答应着,就走到同志们的跟前。他亲热地说:“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们。”
“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就这样胆小?”冯文淑带点轻蔑地问道;“我们跑不动,也并没有炸死。”
“我并不想一个人跑,不过当时心里一急,找不到你们,就只好跟着老百姓躲去,”王东略带惭愧地解释道。他又掉头对众人说:“刚才真可怕,我以为今天准没命了。”他的脸上还带着恐惧的表情。
“这算什么?跑战地还怕轰炸,真笑话!况且今天不过三架飞机,投弹不过几个。你的胆子难道是面做的?”姚民瑞故意带着骄傲的神气挖苦王东道。
“还有扫射啊!”王东伸伸舌头说。
“扫射有什么可怕?我们都躲在田沟里,有掩蔽的东西。难道子弹有眼睛,会偏偏找到你一个人?”姚民瑞笑着说。
周欣和冯文淑心里非常畅快,觉得姚民瑞在代替她们讲话。先前心上一点阴影已经完全消散了。她们忘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却带着满意的笑容旁观王东受窘。吴平和姚民锋也有着类似的心情。只有方天行在想别的事,不曾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争论。张利英温和地微微笑着,她想发言打断他们的谈话。但是曾明远先开口了:“我们快走罢。今天还有好些事情,不要耽搁时间了。”他又问一句:“你们饿不饿?”
大家本来不觉得什么,经他这一问,却感到肚里空虚了。他们没有异议,便听从曾明远的话急急忙忙地走进城去。
进城的人相当多,在城门口经过了一阵拥挤,他们又走在那条石板铺砌的大街上。街还是完整的,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突然显得热闹起来。兵士和市民混杂在一起。大家热心地谈论着,似乎沉郁的空气被炸弹震破了。
“西街落了两个弹:‘一条龙’炸了,打死一个人,伤了三个,一个弹就落在县衙门门口。西门外也落了两个弹,”迎面走来的两个小商人,在街上遇见了朋友,一个年纪较轻的就用惊惶的口气报告这个消息。
“县衙门没打坏?”朋友中一个人发问道。
“石狮子头打掉了,”这是回答。
“我们去看,”冯文淑激动地说。她恨不得立刻就跑到西街去。
她知道“一条龙”是一个饭馆,它旁边墙上那幅宣传画就是姚民瑞弟兄画的。
“我肚子饿得很,吃了锅饼再去,”姚民瑞不同意地说。他又问她一句:“难道你就不饿?”
“吃过锅饼,最好先把东西送回小学校去,”吴平接嘴说。
在一家关了门的商店门前,就是那个锅饼摊子。新鲜的黄澄澄的大锅饼发光似地躺在案板上,引诱着年轻人的饥饿眼睛。同志们都不想再往前走了。冯文淑也就同意地说:“也好,就依你,”她是在回答姚民瑞。其实曾明远已经决定了在这个地方暂时停下来。
同志们放下东西,围在摊子前面,看着卖饼者拿起案板上那把尖刀,把锅饼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每人捧着一块锅饼慢慢地啃着。饼子是冰凉的,没有一点味道,他们又没有水来润湿咽喉。但是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话。
“冯同志,我给你画个像,”姚民瑞吃完锅饼,忽然跟冯文淑开玩笑说。
“不要在这里,等一下到县政府门口落炸弹地方画去,”冯文淑兴高采烈地说。
“我看见你吃东西就象个小姑娘,样子特别有趣,现在先画一张再说,”姚民瑞笑着答道。但是他摸拍纸簿,它却不在衣袋里。
“少糟蹋点你的纸,”冯文淑抢白地说了一句,却听见姚民瑞张皇地嚷起来:“不对,我的本子掉了!”她故作快乐的样子笑道:“掉得好,哪个叫你一天到晚就拿着乱画?”
姚民瑞现出十分着急的神情,同志们都掉过脸来看他。
“大概躲警报的时候掉在田里了,”周欣忽然记起来,便提醒地说了一句。
“对,一定在那里,”姚民瑞的圆脸上现出可笑的、省悟的神情自语道。
“掉了也就算了,何必着急?”冯文淑故意用这句话来激他。
“不行,这是我的心血,我一定要找回来,”姚民瑞焦躁地说。
“那么你快去找,也许还找得到,”冯文淑鼓动地说。
“我现在就去。不过等一会儿我们在哪里找你们呢?”姚民瑞慌张地问道。
“你回来就直接到小学去罢,”曾明远答道;“我还要到县政府和司令长官部去接洽。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大家休息半天罢,等我回来开会。”
“好,”姚民瑞不加思索地答应着。他唤他的弟弟:“民锋,你陪我走一趟。”姚民锋不说什么,两个人就匆匆地走了。
冯文淑含笑地望着姚民瑞弟兄的背影,他们一晃就消失在人丛中间。她觉得一只手在敲她的肩头,她侧过脸,张利英带着温和的微笑责备道:“你这个孩子就是这点不好,你总是幸灾乐祸。”
冯文淑笑了笑,答道:“又不是我跟他开玩笑。是他自己不小心弄掉的。”
“我看你一天笑得太多了,”张利英低声说了一句。
冯文淑注意地看了张利英一眼,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你。”她捏住张利英的一只手,收敛了笑容说:“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一群人从锅饼摊,走向西街。他们快到县政府的门前,路就被人堵住了,不过人们看见他们,却让出一个空隙给他们通过。少数熟习的面孔还点头招呼他们。
路上散乱地堆着瓦砾,一段石板路破碎了,忽然露出一个大坑。县政府门墙上现着残毁的伤痕,尘土瓦片没有扫尽,掩盖了平日的光洁的过道。右边石狮子歪斜地蹲在石座上面,但是齐着颈项是一片雪白的斩痕,头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个荷枪的卫兵仍然端端正正地站在两个石狮子旁边。
曾明远一个人通过卫兵的一道关往里面去了。别的同志却继续朝前走。街上尘土特别多,两旁店门紧紧关住。大幅宣传画、壁报和标语,象老朋友一般亲切地望着他们。这一天它们也显得冷落,而且脸上好象蒙了一层土,染上了一些污痕。
再往前走,他们又到了人们围聚的地方。他们挤过去,发见了瓦砾堆,一间屋子炸光了,四五间房屋震毁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对着废墟哭泣。五六个人在砖瓦堆上挖掘东西。冯文淑皱紧眉头,把她的灵活的眼睛移向四处看。她忽然发觉她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头上束了一条白布,前额有一团血迹浸在布上,他望着那堆木条和砖瓦发楞。
又是那见惯的悲剧!她的心仿佛受到什么尖利东西的猛刺,她捏紧了周欣的手。
“俺们跟鬼子没有冤仇,他们做啥来害俺们!”在旁边突然响起了这怨愤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头上包着白布的人嘴里吐出来的。冯文淑觉得应该走了,但是别的同志还在用眼睛尽量吸收这个景象,一直到曾明远的脸庞在人丛中出现了,他们才掉转身子。
他们离开了拥挤的地方,回到小学校,曾明远告诉他们一些意外的消息:县长下乡去了;司令长官部搬到宋埠去了;敌人打到了叶家集。这都是县政府的张科长告诉他的。他最后提出他的意见:他们也到宋埠去。
姚民瑞弟兄气咻咻地跑回来,他们正来得及听见曾明远的报告和参加团体的会议。大家一致同意曾明远的主张:明天一早出发,跨过大别山,赶到宋埠去。
曾明远又到县政府去接洽第二天出发的事情。他从那里出来,在约定的地方跟同志们见了面。他们坐在那个小茶馆里,喝着热茶,慢慢地嚼着又冷、又干涩的锅饼,大家以一种近于闲散的心情谈些闲话。没有紧张,没有牵挂,这一天的见闻对他们似乎不曾留下一点影响。他们现在尽量享受疲劳后的休息和忙乱后的安闲。话题忽然转到了李南星三个人身上,冯文淑怀念地自语道:“他们三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情?”
“他们一定比我们更忙,”周欣接嘴道;“我想他们一定过得更有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姚民瑞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倒想去。可惜我事先不知道,”冯文淑带点渴望地说。
“现在还来得及,”姚民锋补上一句。
“你们真是两兄弟,说话都是一样,”周欣笑道。
“我的话可没有我哥哥的多,”姚民锋笑答道。
“姚同志,你不要再鼓动了,我们现在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曾明远听见姚民锋那句话,便带笑地插嘴说。
“不会的,到了这里,就应该跟着团体行动了,”张利英说,她一面安慰曾明远,一面提醒冯文淑。她听见人提到李南星和方群文,心里也不好过。怀念折磨着她,不过她的理智可以控制情感,使她不说感伤的话。
“姐姐,你难道还不放心我?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冯文淑笑着对张利英说。她的态度很诚恳,她坦白地承认:“我知道我有缺点,我有很多的幻想。”
“年轻人有点幻想也是好的,这不是缺点,”张利英答道。
曾明远忽然注意到方天行默默地象在思索什么事情,便问道:“方同志,你这些时候怎么不作声?你又在想太太吗?”
“其实路隔得不算远,你大可趁这个机会请假到长沙去一趟。是我,我一定去,”王东热心地说。
“去又有什么意思?现在不是回家的时候。好在家里有人照料她,”方天行答道,他似乎极力要做出平静的声音,可是声音里仍旧带着够多的忧郁。
外面街上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嘈杂的人声搅乱了这个茶馆里的闲散空气。他们的谈话中止了。大家走到外面,正看见一群老百姓携儿带女,每人还背着、拿着一两个布包狼狈地走来,衣上粘染了不少的尘土,脸上现出憔悴的颜色和惊惧、张惶的表情:有的就坐在街边檐下,拿布包当坐垫;有的还支持着继续往前面走。
“俺们是从叶家集逃来的。鬼子打来了。俺家给鬼子烧光了。俺们带了这点东西逃出来,”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喘着气这样答复旁人的问话。
“妈,俺走不动,歇歇罢,俺要吃,”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牵着母亲的衣角哀求道。
“黑妞儿,听妈的话,俺家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东西吃?”中年的母亲痛苦地用干涩的声音回答。
“周欣,你留住她,我去买锅饼!”冯文淑忽然用了带哭的声音对她的同伴说。她在周欣的肩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不等周欣回答,就匆匆地走了。
“这是县政府的事情,等我再去找张科长商量,”曾明远用感动的眼光望着冯文淑的背影,忽然下了决心对同志们说。
曾明远和同志们为难民的事情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回来就倒在小学校的地铺上睡了。身体的疲劳使人容易忘记环境的不舒适,他们倒下去不久就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半夜,冯文淑忽然醒了。房间里是一片黑暗,空气快到了窒息呼吸那样地沉重,蚊子嗡嗡地在她脸的四周乱叫,它们的尖利的嘴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攻。她用右手保护自己。脸上许多地方发痒,发痛。她又用右手搔搔脸。那尖嘴甚至叮到手上来了。她便把毯子拉起来蒙住头,她希望能够再阖眼沉睡。但是过了片刻,她又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把头再露到外面。为了躲避蚊子的攻击,为了镇定自己的烦躁,她不住地翻动身子。她看看睡在她旁边的周欣和张利英,她们两个人都睡得很好。她想:怎么单单我一个人睡不着?怎么单单我一个人怕蚊子?她勉强地闭上眼睛,可是白天那些景象立刻电影似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她忽然觉得背上发凉。土地的冷气透过那层薄薄的稻草和被单冒了上来。这使她的脑子清醒,睡意消失。她生了气,对自己说:难道我就不能够吃这点苦?我应该好好地睡到天亮。但是这样说也没有用。她听见对面起了轻微的响动,以后又寂然了。她又听见了可怕的磨牙声。她烦躁地说:“吴平这孩子又在磨牙齿。”这个声音象一把小刀慢慢地在她的心上刮,又象一个猛兽刚吃完它的捕获物正预备张口大叫。她紧紧地咬着牙齿,用手蒙住耳朵。但是蚊子趁势又来了一次攻击。她烦厌地接连翻动身子,掀开了毯子,又把它拉回来。
“你在做什么?”周欣半醒半梦地说,她的身子略略动了一下。
“你也醒了?”冯文淑惊喜地小声问道,她仿佛在陌生的地方遇见了熟人一样。周欣没有回答她,却又沉沉地睡去了。她听见方天行在另一个角里轻轻地咳嗽,他却不说一句话。
空气忽然震动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远远地传过来“轰隆隆”的声音。它好象自远而近,一下子就进了房间,从上面跌下来,往屋角,往地里,四处散落了。
“这是哪里来的炮声?”冯文淑奇怪地想道。一个同样的巨声又从外面送进来。这无疑是炮声。她打了一个冷噤,便屏住气侧耳静听着。
“炮声!”曾明远在说话了。
“曾同志,你也听见了?”冯文淑感到一点安慰地问道。
“轰隆隆”的声音接连地响着。仿佛整个屋子都在摇动了。人分辨不出是几尊炮在那里开放,只觉得耳里尽是“轰隆隆”的声音。
“现在离前线比较近。前线一定紧张,”曾明远沉着地答道。
吴平忽然从梦中惊恐地叫起来:“什么声音?”
“不要紧,这是前线的炮声,离这里还相当远,”曾明远说。
“是不是日本鬼子打来了?”王东惊醒起来,慌慌张张地问道。他正做着可怕的梦,迷糊中把梦景跟现实混在一起了。
“周欣,周欣,快醒过来!你听炮声!”冯文淑摇撼着周欣的膀子,兴奋地唤道。张利英也已经醒了。
“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今天晚上总不会打来的,”周欣揉着眼睛说。但是听见一声炮响,她立刻清醒了,便坐起来。
“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准备走?”王东坐起来,带着惊恐地问道。
“怕什么!就是鬼子打来,也走得了的。况且这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姚民锋冷言冷语地接嘴说。
“正是因为不止我一个人,所以我们应该早点准备,现在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王东赌气地答道。
“其实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不是明天早晨就走吗?”姚民瑞插嘴道,他在帮忙他的弟弟讲话。
“你们不要老是讲闲话。有事情还是慢慢地商量罢,”曾明远发言干涉道;“在这种时候玩笑开多了也不好。”
“他们两弟兄就是这个脾气。外面响着炮声,他们倒还有闲心跟我斗嘴,”王东诉苦似地说。
“王同志不要多讲了。我们好好地听听炮声,看还有没有别的声音,有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好早作准备,”张利英说,她穿好上衣,坐起来。
在外面炮声有节奏地接连响着,但是声音并没有增大,还是那单调的“轰隆隆”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炮声突然停止,剩下一点余音在屋角,在地底颤动。然后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紧张的心开始松弛下来。吴平垂着头坐在被单上打嗑睡。周欣又倒下去睡了。冯文淑和姚民瑞、民锋弟兄不住地挥手打蚊子。
“大家睡罢,现在没有事情了。今天晚上不会有问题。我小心警戒着就是了,”曾明远放心地对同志们说。他又补充地加上一句:“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叫醒大家。”
冯文淑觉得眼皮有点重,一直在往下坠,她知道疲倦来抓住她了,她感到了睡意,便接嘴道:“不管有没有事情,我现在要睡了。让我在梦里打鬼子罢。”
张利英微微笑起来,她对冯文淑说:“你要好好地睡啊。不要在梦中又大声哭起来。”
“姐姐,我知道,”冯文淑亲热地答应着,马上睡倒下去,口里还自言自语:“明天我们就要跨过大别山了。”她侧头去看周欣。周欣已经闭紧眼睛,而且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十四
城楼痛苦地默默望着大群拥挤的行人,说不出一句送别的话。手推车依呀地哼着,伕子们忙乱地叫着,同志们激动地大声在谈论。人和行李挨挤在一起,头常常碰到扁担,悬垂在扁担两头的公事箱和行李不时袭击腿和脚,又引起一些争吵的声音。这一切汇合在一处,象一股洪流,不停地往前面冲去。
公路象一条黄色大爬虫蜿蜒地伸展出去,它的头似乎就伸到了无尽处。人群一触到它的尾巴,立刻激起一阵灰黄的尘雾。尘雾跟着人的脚步飞。一部汽车驶上来,尘土一下就遮蔽了半个人,然后打着漩子追着车轮走了,留给行人的鼻子一阵干燥。
太阳炎热,路在沉重的脚步下燃烧起来,风吹到人的脸上也会发烫。许多人的额上都在冒汗。冯文淑的鼻尖上聚集了不少细小的汗滴。她的脸红得象擦了胭脂。她的嘴微微张开,还低声哼着抗战的曲子。周欣走在她的旁边,脸部表情跟她的一样,也是相当轻快的,仿佛充满了朝气。
“真怪,今天要走长路,天气就特别热!”王东抱怨道。
“你就走不动了?还早啦,一共二百八十里,你算算走了多少,”姚民瑞满不在乎地说,自己却得意地笑起来。
“走不动也只好走。就是天气热,讨厌!”王东不觉得姚民瑞的话里带了挖苦的调子,他还对姚民瑞老实地诉苦道。
“王同志,你走不动,可以象人家那样坐手推车,只要你打摆子……”姚民锋接着说,就噗嗤笑起来。姚民瑞和吴平都笑了。
张利英的瓜子脸上也绽出一丝微笑。她的同情的眼光转到了一辆手推车上,那里躺着一个穿草绿色军服的苍白色的中年人,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颤动,在摇晃,牙齿也在打战。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略略皱起眉毛,回头悄声嘱咐姚民锋:“不要笑人家打摆子,你看人家多痛苦。”
“还好,我们里面倒没有人打摆子,”姚民锋微笑地说。
“杨文木不是常常打摆子吗?”王东驳道;“还有方天行同志也打过摆子。”
“你就忘了说你自己,”周欣忽然在后面大声插嘴说。
“我好久没有打过摆子了,”方天行带点不安地说。他不愿意听见人提起他打摆子的事。他耽心在路上发起病来。
没有人注意方天行的话。王东连忙分辩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说,这一个多月我打过摆子没有?”
“这点小事,也值得争论?你们又不是小孩子!”冯文淑含笑地在后面奚落他们。
这样的“不费脑筋”的谈话似乎减轻了炎热和沉闷。这几个年轻人不觉得路长。不觉得疲劳。他们只是踏着轻快的脚步前进着,前进看。在这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九个人组成了一个最愉快的行列。
他们就这样地进了大别山,走上在群山中起伏着、蜿蜒着的公路。
公路是宽敞的,公路又是拥挤的。人不断地增加。路不断地翻腾。山象不知道疲倦似地涌起那一座一座波浪般的峰顶,一匹浪连接一匹浪,仿佛一直连到天边。路跟着山弯,人跟着山动。手推车,扁担,马蹄,人脚,千千万万的缚着裹腿或者单单穿着军裤和布鞋的脚,还有那些逃难的男人的脚,女人的脚,老人的脚,小孩的脚,络绎不绝地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来填塞公路。它们翻过了一个山岭,又爬上第二个去。山好象没有完结,路好象也没有尽头。灰色的碉堡威武地立在每一座山头,骄傲地哂笑着那些渐渐现出疲劳样子的脚步。伕子们的背弯下去了,手推车的声音成为断续的了。谈笑的嘴闭上了,脚步也开始缓慢了。但是山峰一座一座无情地拦在前面。太阳没遮拦地直射下来,晒黑了那些年轻的脸。
疲劳的脚步继续前进着。连磨起了小泡的脚也不知道休息。军队在前面进行,军队在后面进行。系在兵士身上的无数的磁碗和镔铁壶撞擦的声音,有节奏地响成了一片,压倒了手推车的呻吟,同少数逃难者和患病者的哼叫。
冯文淑抬起头看前面,公路被一片草绿色掩盖了。这真是无边无尽的,前头的刚刚翻过山去,后边的又接上来,好象是一根绿色长带子,搭在山脊上,有人在另一面用力拉着,只看见草绿色从这面翻过去又翻过去。前面是草绿色,后面也是草绿色,仿佛是一大片飘功的春草,在草地的两旁还镶着黄色和杂色的框边。一个师迎面过去了,另一个师又赶上来。便是最灵活的眼睛也数不清人头的数目:那些头,那些被草绿色军帽盖着的头,那些在骄阳下面始终昂着的头。出现在冯文淑眼前的都是黝黑的、积满汗珠的年轻脸,有的还掉向这面,对她和同志们笑一笑。她忽然兴奋地笑着侧头对周欣说:“你看,我们还有这样多的人,这样多年轻的军队!”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你记住我们是四万万五千万人,”周欣得意地答道,她的眼睛也因为这个令人激动的景象发亮了。
“姚同志,你怎么不拿出本子来画一张?这才是个伟大的场面啊!”冯文淑兴高采烈地对前面的姚民瑞说。
“画不得。别人会把你当作汉奸的,”曾明远连忙阻止道。
“我知道,我不会上冯同志的当。我以前碰过了钉子,”姚民瑞笑着回答道。可是他很注意地望着军队的行进,好象他要把这个场面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似的。
“人家是说真话,哪里是故意害你?”冯文淑辩白似地说,她也失笑了。她又把眼睛掉向前面,她跟着同志们继续在公路的边上走着。
军队不停地向前进,整齐的脚步,整齐的服装,甚至是相同的表情。他们似乎不知道疲劳、不知道休息地走着,默默地走着。脸向前面,脚步也向前面。尘土飞起来、落下去,落到他们的身上,就积在那里。草绿色开始枯黄了。他们却好象没有感觉地只顾昂着头大步奔向前面。前面是一重一重的山,山坳象一张大口,不知道饱足地吞食了他们。
冯文淑的耳里仍然是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磁碗同镔铁壶的撞擦声。声音单调而严肃,有一种振奋精神的力量。她看见他们的沉默,却想张开口痛快地唱起一支歌。但是她并没有大声唱出来,她只是低声哼着。
黄色的尘土象被一阵旋风卷起来似地在空中飞扬。单调的声音变为复杂了。得得得的马蹄声,孔洞孔洞的炮车声,火伕的低声哼叫。马载着辎重,火伕背负着大铁锅、铁铲等等用具,兵士背着捷克式的步枪。这一切都没有停留地翻过山头去了。军队继续前进着。
太阳尽量在发挥它的威力,阳光象烙铁似地烘烤着那些躲在衣服里面的皮肤,“饥渴”如象一只手搔着人们的心和咽喉。但是这些都没有能阻止前进的脚步。茅棚在路旁出现了。茅棚象遮荫的大树似地点缀着公路。在那里老百姓们露出诚朴的笑脸,恳切地招呼着:“老总,来喝点冷开水解解渴罢。”连放在桌上的瓦壶和摆在架子上的瓦缸也好象对着人现出欢迎的微笑。有些兵便离开队伍匆匆地跑到那些地方去。
“我也要喝一碗,”冯文淑自语似地说,便跑进一个茅棚,端起桌上一个蓝花碗,也不问有什么味道,骨都骨都地把一碗冷开水喝光了。老百姓称她做官长,她也不讲什么,只是含笑地道一声谢,就跑出来。她觉得心里爽快了些。她看见周欣、吴平、姚民瑞都进去喝了水。别的人也走到那里去。人们匆忙地从那里进出。茅棚里十分热闹,老百姓忙着把水盛到碗中,他的笑容扩大了。在两三个茅棚里还站着中年的农妇,热心地帮助她的丈夫盛茶。
冯文淑用她那敏感的女性的心看了这个场面,她感到兴趣地望着,她感动地低声唱起一支熟习的歌:
嗨嗬嗨,我们军民要合作!
嗨嗬嗨,我们军民要合作!
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
……
她一面唱,一面微笑,好象这是为着她自己唱的。于是他们到了一个小站。路旁现出一些卖饮食的摊子。她觉得腿有点酸了。
军队继续前进着。马、炮车、火伕都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在冯文淑眼前摇晃的仍然是那一片悦目的草绿。它象一股水不停地流向前去。这洪流淹没了那些在公路边上拖着疲乏脚步的男女难民。
军队似乎不知道休息地只顾往前面走。但是在走着相反方向的战工团的同志们却停下来,给他们挑东西的几个伕子也放下了扁担,轻松地伸直身子。年轻的同志们拍去了身上的尘土,高兴地围在摊子前面。伕子们也跟着站到那边去。
饼子、稀饭、油条、麻花等等,象美味一般塞住了年轻人的饥饿。他们贪婪地吃着每一样东西,争先掏出自己身上的钱。每个同志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些宁静了一些时候的嘴又张开了。疲倦的表情渐渐地从这些脸上消去。
一个师又迎面走过去了。那些脚步默默地、坚定地移动着。草绿色,草绿色,他们望前面,从那里又爬上来无穷无尽的草绿色军帽;他们再看后面,一条草绿色的爬虫正往山坳溜下去。在他们的眼前依旧是无始无终的军队的行进。
“冯同志,过了多少了?”吴平严肃地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冯文淑简单地回答,她的眼光还只是在草绿色上面流动。
“那么你猜还有多少?”姚民瑞忽然问道。
“我怎么猜得出?”冯文淑坦白地说;“不过一定是很多很多的。”
“的确,我们的军队是很多的。打了一年了,我们还有这么多的军队开赴前线。看起来,真叫人高兴!”周欣兴奋地插嘴道。
“这许多人开到前线去,一定有一场恶战,”王东低声说。
“这样多的人正好跟鬼子大打一仗。你害怕什么?难道还替鬼子们耽心吗?”姚民瑞讥讽地说。
“不是,我觉得惭愧,人家往前线开,我们却朝后方走,”王东出人意外地带了点痛苦的表情答道。
这句话把众人的口封住了,它仿佛在他们的头上泼了一瓢凉水。姚民锋感到不舒服地反驳道:“你不是极力主张早走吗?现在又来说风凉话!”
“走是应该走的。留下来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司令长官部也要我们走,”王东毫不迟疑地解释道。
“那么,你为什么又觉得惭愧?”姚民锋追逼似地再问一句。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我觉得我自己也充满了矛盾,”王东带了一点感伤地说。
“你们这样辩论下去,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走罢,”冯文淑不能忍耐地催促道,她听见王东的话感到不舒服。矛盾、矛盾……这两个字搔着她的心。
于是同志们抖擞抖擞身子,迈开脚步;伕子们擦擦手,弯下身子去就扁担。新的行进又开始了。
依旧是绵延不绝的公路,它婉蜒地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山,在同志们的眼前慢慢地高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黄色的尘土一股一股地在阳光里飞舞着,然后又象细雨似地洒在那些草绿色上面。同志们的刚刚拍去灰尘的军服上又染了枯萎的黄色。冯文淑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也失声笑了。她向周欣笑道:“这一身灰尘要是给我妈妈看见,她一定要骂我。”
“我姆妈还不是?她一定说:‘阿欣,你们年轻人真没有办法!你又从啥地方带了一身灰尘回来?’”周欣也笑着答道。
“这一来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见到妈妈的信了,”冯文淑带点惋惜地说。
军队的行进始终没有停止。兵士用坚定的脚步踏着公路。他们的步伐是整齐的,他们的表情是同样的。他们就象一股草绿色的急流,不断地迎面涌过来。草绿色,这一片染上灰尘的草绿色,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又一个师过去了。马蹄蹶起更多的尘土。机关枪连过去了。辎重营过去了。工兵营过去了。连一粒一粒的尘土也聚集起来兴奋地跟着军队前进。
军队继续前进着。山在动,公路在动,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整齐的千千万万的脚步声就象要把大山也踏平似的,就象要把太阳也喝退似的。尘土好象蒙蔽日光的烟幕,在空中盘旋着。雪亮的枪刺勇敢地对着逐渐往西退的太阳,它们笔直地向着天空,似乎要划破天幕,拨开一个清凉世界。
磁碗和镔铁壶撞擦着,手推车依呀依呀地在呻吟,炮车昂奋地、空同空同地吼叫着,马蹄沉重地打击着公路。马昂着鼻子雄壮地长嘶……这一切声音似乎被一只大手揉在一起,成了一曲雄伟的乐调,来表现这无始无终的伟大的进军。
太阳的威力逐渐地在减退。汽车的喇叭突然响起来,声音是在冯文淑的后面。她和一部分同志回转头去看。几部卡车连接地驶过来,搅起更多的尘土。尘土象一股一股的黄色的旋风,从地上滚滚地卷起,一直在空中打转。这是从前线开回来的救护车。车里歪歪倒倒地躺着一些伤兵,他们脸色惨白,受伤处缚着纱布,血不时从伤口浸出,把纱布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而且在布上染了几块鲜红色。有的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物,有的露出茫然的眼神,发出低声呻吟。
“我们应该慰劳这些挂了彩的同志,”冯文淑感动地掉过头对周欣说。上海救护医院的生活电光似地在她的眼前闪了一下。她的心中起了小小的波动。
“可是此地离医院很远啊,”周欣只说了一句,她的眼光还停留在那些卡车上。
冯文淑再看卡车,一阵隆隆声向四周喷出大股的烟尘。她的耳膜好象被震破了似的,眼前也罩上了一阵烟雾。在黄沙飞扬中,四部卡车飞驰过去了,它们全消失在山的那一边。先前为了让路,走在公路边上的军队,这时又移进了路中央。沙尘慢慢地在冯文淑的眼前落下来。她擦过了眼睛,眼前又只是一片草绿色。现在颜色显得很柔和。空气也比较凉爽了。
“真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得完?”吴平赞叹似地说。
“你知道一共有多少兵?”姚民瑞故意问他。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数过!”吴平笑答道。
“你就不看见番号?已经过了几师人了,”姚民锋接嘴说。
“但是你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吗?”吴平反问一句。
“我知道,这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中国有的是兵,”姚民瑞得意地答道。
“那么你就是一个‘少爷兵’,”吴平说,嗤嗤地笑起来,他那个塌鼻子似乎笑得陷进去了。
冯文淑和周欣在后面也失声笑了。她们还记得美国丑角斐司开登主演的那部影片。
“你们真是小孩子,走了一天,还是有说有笑的,”张利英回过头来对这几个年纪更轻的人说,她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倦容,不过她那温和的微笑还是十分亲切的。
“当然啦。你看那些队伍,他们不知道走了几天了。可是他们还那么有精神,还那么勇敢地开赴前线,”冯文淑在后面笑答道。她又兴奋地说下去:“我一定要写信到上海,告诉我哥哥,告诉我妈妈,说我们还有这么多的年轻的军队,说我们打了一年,不但力量没有损失,反而越战越勇、越打越强……”她脸上的汗珠已经干了,她觉得心里一阵爽快。
“冯同志,你是不是又在背台辞?”姚民瑞忽然回过头嘲笑地打断了她的话。
“呸!哪个在跟你开玩笑?”冯文淑低声笑骂道。
他们一面走,一面讲话。从他们的身边又不知经过了多少队伍。草绿色,始终是这一片无穷无尽的草绿色。但是草绿色渐渐地黯淡起来。夜来了。它给每个身体带来舒适清凉的感觉。疲劳的脚步好象得到鼓舞似地又迅速地向前迈进。略略往下俯着的身子又伸直起来。
军队仍然继续前进着。草绿色渐渐地跟四周的山色混在一起。月亮代替烈日升在天空。天空是悦目地明亮的。公路变成了银白色。山峰仿佛罩上一层薄雾。树木在各处留下黑影。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透出来淙淙的水声。这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然而和在炎热的白昼一样,一切照常前进着。没有人想休息,也没有歇脚的地方。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走。兵开赴前线,逃难者奔向后方,年轻的工作者到他们新的工作地点。
同志们就这祥地走了四十里夜路。在午夜的光景,他们到了一个小镇。
“好家伙,现在该让脚休息了!”姚民瑞看见一排房屋,不觉宽慰地自语道。他脚上那双布鞋已经张开口,让沙土进去,磨着脚指头了。
“我们赶快找个人家借住一个晚上,”王东着急地说。
大家都赞成王东的意见。他们怀着希望分头去叩人家的门。然而结果都是一样:门开了,主人拿着灯出来,睡眼朦胧地回答说,空地方都给军队住下了。
“那么,我们今天晚上怎么办?”王东焦急地说。大家都站在最后一个人家的门前。伕子们早已放下挑子,坐在檐下打瞌睡了。
“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在露天里睡一晚上再说!”姚民瑞答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王东绝望地问道。
“姚同志说得对,我们只好拣个干净地方睡过今天晚上再说,”曾明远沉着地说。
“我赞成。天做我的帐子,月光做我的铺盖,石头上睡着多凉爽!”冯文淑忽然高兴地说。
“你真是个爱幻想的女孩子。我倒害怕你在石头上闭不了眼睛!”张利英带着爱怜地哂笑道。
“姐姐,你不信,我们打个赌,我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好,”冯文淑带着自信地说。
“哪个跟你打赌?我倒希望你晚上睡得好,”张利英关心地说;“不过我劝你把毯子拿出来铺着睡,也免得着凉。反正伕子都在这里。”
这一晚不但冯文淑睡得好,其余八个同志都睡得很甜。没有噩梦来惊扰他们。他们和衣睡在铺了毯子的石头地上,月光静静地抚着他们的疲倦的睡脸,象母亲的温柔的手一样。夜渐渐地凉起来,但他们的年轻的身体还是温暖的。
早晨天刚刚发白,冯文淑和别的同志就让嘈杂的人声惊醒了。睡在他们附近地上的携儿带女的逃难者,已经拿着行李,眨着睡眼,准备出发了。
逃难者中间有一个中年男子推起一部手推车,车上躺着一个灰白脸的妇人,身上盖了一床厚棉被,她睁着那对失神的眼睛在看旁边一对十二三岁的男女小孩。手推车依呀地滚着前进。方天行一个人站在他们后面,望着那远去的车影,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旧诗。
姚民瑞弟兄和吴平带笑地低声谈论着。曾明远慢慢地走到方天行的身边,亲切地说:“方同志,走罢,你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昨天你很少讲话。我耽心你要发病了。”
方天行默默地过了一刻,才掉过头来,满脸的阴云渐渐地在消散,他叹息似地小声说:“我做了一天、两天的梦。不过……”他马上改变了语调用坚决的声音接下去:“现在没有事情了,我不会发病的。”然后他又解释似地加上两句:“在这个时代单想着个人的问题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有努力多做集体的工作。”
“是的,我们只有努力多做集体的工作,”曾明远响应地点头说。他忽然用一种决断的声音加一句:“即使为抗战牺牲生命,也是值得的。”
冯文淑怀着好奇心同周欣走过来,她听见曾明远的后一句话,便热烈地插嘴道:“我就愿意为抗战牺牲我的生命,我觉得这是一件美丽的事。”
周欣听见冯文淑这句象台辞的话,很想笑,可是她没有笑出来,情感就变了。她默默地把冯文淑的手紧紧捏了一下。
他们在镇上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填塞了饥饿以后,又开始了这一天的新的路程。
公路在他们前面伸出去,象一条巨蟒爬行在群山中间。连接的山峰手臂似地环抱着公路,也环抱着行人。依旧是路跟着山弯,人跟着山动。一切和在昨天一样:手推车,扁担,马蹄,人脚。草绿色盖满了路,脚步声震聋了山。军队开赴前线,逃难者奔向后方。他们这九个年轻的工作者迎着那无始无终的前进的军队走去。
太阳从山背后升起来,又用它的火焰来烧炙公路。路开始发烫,而且在冒烟了。烟雾似的尘土在空中飞扬。手推车呻吟起来。人们在呛咳。马蹄气恼地打着路面。枪刺愤慨地对着天空。伏子们在沉重的扁担的压迫下流出了汗水。
军队默默地前进着。逃难者默默地奔波着。年轻的工作者默默地走着。但是公路上仍旧充满了嘈杂的声音。好象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在叫。没有休息,没有宁静。在这里一个人容易忘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受着一股力量的推动,自己完全融合在群体中间,成了大的群体的一份子,跟着群体在活动。现在就是这个大群体使这条公路活起来,成了有生命的东西。
冯文淑和周欣就是这样。她们好象消失在这无穷无尽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不自觉地跟着这人群活动。她们只有一个思想:向前走。她们不问已经走了多少地方,前面还有若干路程,她们不管自己的起了水泡的脚掌还在微微发痛,腿也略略发酸,她们不顾太阳炎热地烧炙她们的皮肤,汗珠象雨点那样在脸颊上滚滴,她们还是勇敢地、愉快地向前迈步。而且她们每次望见从对面爬上山脊来的或者从山坳转弯过来的潮涌似的草绿色的军队,便有一种雄壮、庄严的感觉。
自然别的同志也是同样勇敢的。张利英始终保留着她那温和的微笑。曾明远保持着他的沉着。姚民瑞弟兄和吴平还保持着他们的轻松好玩的心情。只是吴平却露出了一点焦躁的神气。方天行依旧喜欢沉溺在他的思索里,不过他的面容是相当安静的,而且他常常不自觉地舞着手,仿佛在指挥唱歌队,口里还哼着别人听不见的歌词。只有王东,那个脸上表情时常改变的王东,不时焦急地在前面问:“还有多少路?”“前面还有多少里?”“到小界岭还有多少里?”但是他从伕子、从茅棚里的老百姓那里总是得到使他失望的回答。路越走越长了。他们虽然走了一天半,却好象并没有走多少路似的。
王东又嚷起“肚饿”来。但是眼前一片草绿色并不能给他们一点饮食。他们只得忍耐地继续走了二三十分钟,才在路旁一个茅棚下找到歇脚的地方。
这是一个卖面的摊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在那里照料生意。女孩在土灶后弄火。老人在案桌前端碗调味。同志们就围着这个摊子,有的坐在凳上,有的站在旁边。他们随意闲谈,等候面碗端上来。
冯文淑坐在凳上翘起一只脚看那满是灰尘的布鞋,鞋尖也破了口,让尘沙钻进了鞋里。她便解开布鞋,把尘沙全倾出来。周欣的布鞋破口较小。但是姚民瑞他们的却张开了两片大嘴,走起路来一搭一搭地,好象鞋底快要跟鞋面脱离了。
“你看你的鞋子成了这样!”冯文淑指着姚民瑞的脚笑起来。
“你不知道连它也饿得发慌了,”姚民瑞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要笑!再过一天你的鞋子也会弄到这样的!”姚民瑞望着冯文淑的脚笑道。
“那我就买草鞋来穿,象你们这样多不舒服!”冯文淑带笑说。她看见姚民瑞弟兄的脚象舌头似地在那两片大嘴中卷动,觉得心里怪不舒服。
“这时候不知道李南星他们在做什么?”方天行站在摊子前,眼睛向外面看,忽然自语道。
“做什么?我想他们总不会象我们这样狼狈的,”王东烦躁地说。
“王同志,你说狼狈!我一点也不觉得,”姚民瑞高兴地说。
“我也是,我还觉得高兴,”冯文淑兴奋地接嘴说。
“冯同志,你慢点高兴,明天、后天就会走得你不高兴的,”王东带着沮丧的表情说。
面碗开始端出来了,冯文淑还骄傲地对王东说:“你看罢,不说明天后天,就是这样走个十天八天,我也会高兴的。”
王东觉得没有话好说了,便端起一碗黑面条,埋下头吃着。
大家满意地吃着黑面条,一碗又一碗地吃着。茅棚给他们遮住日光,心里有了一点凉意。他们望着一批一批的逃难者在骄阳下面匆匆地走过去。那些人抱着婴儿,牵着小孩,扶着老人,负着包袱,提着箱子;还有少数病人睡在手推车上呻吟。
“这都是日本鬼子干的事!”吴平忽然把空碗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愤慨地骂起来,他这一声似乎叫出了众人心中的闷气。
他们付了钱走出茅棚。前面穿草绿色军服的兵士仍旧浪涛似地涌过来。这进军好象真的不会有完结的时候。看番号,他们知道一个师又过去了。但是新的人还是大批地从对面爬上山脊来。依旧是整齐的步伐,相同的表情,依旧是年轻的黝黑的脸,不顾炎热,不顾疲倦,而且不怕危险,勇敢地开赴火线去。
飞机声突然在天空里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人先听见这声音报告了消息的,在一瞬间整个公路都骚动起来了。草绿色立刻象水一般地散开来,往路的两边流去。逃难者惊恐地、张皇地向各处乱奔,找寻可以作掩蔽的地方。冯文淑、周欣几个人正走在一个茅棚旁边,就躲进里面去,还斜仰着头去望天空。王东和方天行已经走过了这里,又连忙退回来,和大家躲在一起。方天行的面容还是相当沉静的。王东却带来一张惨白色的脸,他蹲下去,把身子紧紧地缩做一团。
周围很快地静下来。机声渐渐地逼近了。
“在那里,三架,”吴平低声惊叫着。冯文淑伸出头去看,她也看见三架轰炸机张着亮翅膀向这面飞过来,好象就要到了顶上一般。
“不要动,敌机好象就在我们的头上盘旋,”曾明远严肃地小声嘱咐道。机声渐渐地大起来。公路静得就象死去了一般。兵士们也静静地伏在地上。
“这个地方不对,是个目标,”王东恐怖地自语道。
“不要说话,”曾明远谨慎地干涉道。这时敌机就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机声十分响亮。在茅棚里的人都屏住气息蹲在地上。王东忽然站起来,疯狂似地跑出茅棚去。
“不要出去,”方天行低声唤着。他跟着追出去,他想把王东拉回茅棚里来。茅棚里静静的,大家都带着惊恐的眼光看外面,外面有人在低声斥责王东,但是没有听见王东的回应,也没有看见他和方天行回来。飞机忽然带着一阵可怕的俯冲声飞过茅棚上面。茅棚里面的人,连冯文淑在内,都默默地扑倒在地上。
在这一瞬间,一个炸弹下来了。一时耳边只有飒飒声,爆炸声,人们哀叫声……土地震动起来。尘土把天空都遮蔽了。一阵阴暗,一阵风沙,茅棚崩溃似地压下来。人觉得好象山也崩塌了。大家紧紧地缩在一起,谁对自己的生命都不敢存一点希望。同样的声音接连地响了三次。然后又是两排“咯咯”的机枪声。以后就是一片静寂,一片窒息人的静寂。尘土慢慢地落回在地上,让清朗的天空再现出来。敌机带着马达声从容地向远处飞去。
于是刚才死去了的公路又复活起来。那些躲着、蹲着、伏着的人都带着一身尘土出现了。曾明远七个人推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竹头、茅草和尘土,站起来,用暗淡的眼光看了看彼此的惨白脸。茅棚的残废架子还架在他们头上。人们都朝着前面一块地方跑去。他们也跑向那里。
草绿色的军队继续前进着。依旧是整齐的步伐和年轻的脸,脸上表情差不多是相同的:都没有恐惧。他们依旧勇敢地、潮涌似地向前进军。
公路带着痛苦的样子,袒露出它的伤痕,它的背脊上戳了三个窟窿。一部手推车被炸成粉碎。一些衣服什物破碎凌乱地抛掷在四处,连茅棚架子上也挂了一块蓝布片。好几具尸首血淋淋地横在路边。
“王东!”冯文淑忽然惊恐地叫起来。她看见一张嘴边涂着血的瘦脸在微微摆动,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认得这是王东的脸,他的比较光滑的头发还贴在前额上。她连忙奔过去。别的同志也跟着跑过来了。曾明远脸色惨白、恐怖地叫起来:“方天行同志,方天行同志!”没有回应。
周围都是人,都是声音。路没有被截断。军队仍然照常前进。曾明远张皇地对张利英说一句:“你们看护王东同志,我去找方天行,”便匆匆地挤出了人群。
同志们默默地站在王东面前,旁边是一个只剩下半边脸和一只手的死尸。王东身上全是血,衣服撕破,肚皮裂开,肠子等等都爆出到外面来。他们咬紧嘴唇皮,用眼光抚慰那张白得象纸一样的脸,不觉掉下了眼泪。冯文淑跪下去,打算包扎他的伤口。他忽然挣扎地动了一下,口张开,一边流着血,一边说:“冯同志,谢谢你,你不要挨我,脏得很。我完了。”
“王东同志,你不要紧。你不要说话,”冯文淑忍不住哭着说。她望着肚子上那堆脏东西,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她抬起泪眼望着张利英说:“纱布!纱布!”
“我去拿,”周欣答应一声,她就跑开了。
王东吃力地动着眼珠,看看面前的几个同志,他点点头说:“二十五年,全完了。请你们写封信告诉我家里。你们不用难过,我总算为抗战尽过力……我不后悔……”他的话已经不大清楚了。他还问“曾团长呢?方天行同志呢?他们还……”
他说到这里喉管中起了一阵痰声,血接连地涌出来,以后的话就只有喉音,他似乎还在用力挣扎,要说什么话,但是他张开口,流出来的只是血,却没有声音。从他的眼角迸出了两颗大的泪珠。他再动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同志们告诉他曾明远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姐姐,他死了,我们怎么办?”冯文淑哭着,大声问张利英道。
“等一下,我们找曾明远同志来商量,”张利英揩着眼泪答道。他对姚民瑞说:“姚同志,你快去找团长来。”她又焦虑地自语道:“现在还不知道方天行同志怎样了。”
姚民瑞刚刚离开,周欣就同曾明远、方天行两人从嘈杂的人丛中挤进来。他们走到王东的尸体跟前,周欣马上淌出眼泪,曾明远默默地埋下头,方天行茫然地望着王东的脸。方天行不住地微微摆着头,他的表情显得很迟钝,别人觉得他在半天的功夫就象老了几年似的。
“方同志,我们正在耽心你,王同志刚才还问起你,”张利英亲切地对方天行说。
方天行茫然地看她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方同志,你刚才躲在哪里?”姚民锋关心地问道。
方天行始终不开口,脸上仍旧带着茫然的表情。众人诧异地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曾明远忽然用低沉的声音对众人解释道:“他听不见。他的耳朵聋了。”
“真有这种事?”张利英痛苦地小声说。
“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前面那棵树下,就是现在这样的表情。我对他说了多少话,他才明白我的意思。他的神经恐怕也震坏了,过些时候会慢慢地好起来的。现在让他安静地休息几天。我们给他雇一辆手推车,”曾明远声音低沉地答道。他又改变语调结束似地加上一句:“我们快点给王东同志办后事罢。”
方天行在旁边连眼睛也不掉一下,还是茫然地望着王东的脸,不住地微微摇头。
十五
一个星期以后,冯文淑给李南星寄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南星同志:
我不知道我的信能不能到你的手里,不过我觉得我应该给你写一封信。第一,我谢谢你送给我的那部好书;第二,我谢谢你留给我的那封信。其实我真想生你的气,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偷偷地走呢?为什么不让我和周欣两个跟你一道去呢?难道你以为我们两个女孩子就不能吃苦吗?你既然有功夫给我写信,为什么又没有功夫事先通知我一声?想起来我真应该生你的气。不过现在我不气了。说句实话,我还很想念你们呢。我很想知道你们的生活,我愿意你或者群文同志,或者文木同志写信告诉我,你们在那边怎样地过日子。记着,要写信来呀!
现在还是让我先告诉你我们的一些事情,我想你一定愿意知道。第一,我们跨过了大别山,一共走了五天,我还穿着草鞋走了一天半路。当我们在小界岭跟大别山分别的时候,我真的掉下了眼泪。并不是我爱哭,你们还不知道王东同志就埋葬在大别山里面。他是在我们跨过大别山的第二天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他死得真惨,连肚肠都炸出来了。我们平日不大喜欢他,总笑他是小开。可是他这次死得相当勇敢,他说他并不后悔。他说得对,我们哪个又会后悔呢?那天我们也有机会被炸死的,我们躲在一个茅棚里面,茅棚也震坏了。平时大家都不喜欢王东同志。但是他死了,我们没有一个人不流眼泪。我们把他葬在山中,就葬在他殉难地方的附近。我们只是在墓前竖了一块木牌,曾明远同志说,抗战胜利以后要给他立一个纪念碑。
还有方天行同志的耳朵聋了,就是在那天被炸弹震聋的,他的神经也受了影响。他一天很少说话,总是不住地摆头。你跟他说话,他就对你发呆。我真害怕看见他。他歌也不唱了。我们决定送他到汉口去医病,据说他这病是容易治好的。
我们全体同志都要到汉口去。我们现在有一个新的发展计划,已经得到司令长官部的同意了。我们还是留在这个战区工作。我们去汉口,一则是去买东西,我们要添置演戏的道具,还要买许多东西,我们还预备办一种小型报纸,印一些通俗的宣传小册;二则是去补充一些工作同志,找些新的朋友参加。曾明远和我都写信到上海去找刘波出来,不知道他肯不肯来。我们再过三四天就会动身。在汉口我们或许会住半个月到一个月光景。离开汉口好些时候了,我也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在那里我们也可以过些兴奋的日子,还可以参加那里的保卫大武汉的工作。
说到刘波,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刘波一定会出来。在战地做工作更痛快,而且他的素贞已经跟着医院搬到广州了。我还想把素贞拉来,我们团体里也很需要护士。
最后我告诉你,你送我的那本书,我从前在上海就读过,可是不大懂。昨天又匆匆翻看了一遍,觉得的确是一本好书。我要带在身边,我还要依你的话把那本书多读、细读。在这样的环境里读那本书,特别有益处。
再会罢,我希望这封信会由王老师转交给你,我猜你们一定和他在一起做事情。致民族解放的敬礼!
问候群文、文木两位同志。
冯文淑×月×日。
冯文淑写完信,便递给站在旁边的周欣看。周欣把信放回在桌子上的时候,忽然问道:“文淑,你还记得王东的那两句诗吗?”
“什么诗?”冯文淑惊讶地反问她;“你怎么忽然想起王东的诗来?”
就是那两句:
一张最后的脸,一个最后的梦,他闭上了燃烧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做的,我倒觉得很有意思。我们有一天都会这样闭上眼睛的,周欣带点感动地说。她接着压低声音望着窗外,自语道:“那张最后的脸一定是我姆妈的。”
冯文淑站起来,她不假思索地顺口答道:“这有什么关系?我今年二十岁了。即使这样死去,我也不算是白活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她很高兴,而且昂着头挺起胸勇敢地迎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她并没有听清楚周欣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