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内的比试,每一年都会涌现出一两个出类拔萃令人印象深刻的新人。这毫不稀奇,因为大家习武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出人头地,而这种优胜劣汰的选拔方式也激励着众人逐渐变强。弱者早已在沿途被人当做了垫脚石,留下来的自然均为强者。
今年可圈可点的人物比往年格外多,也许是因为楚爷的缘故,大家都卯足了劲头要成为那个幸运儿。
我也是幸运儿,今日已是初八,这三日来楚爷却并未找过我。四年了,他终于厌倦梅儿了吧。可也是,像我这种毫无情趣乏善可陈的女人,哪个男人都会感到无味,也亏他竟忍耐这么久。
他如今仍住在师父的忆菊园内,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打算。沐霞山庄虽未有女主人等候,但毕竟还有一大家子人,何以楚爷并不着急赶回去反悠闲的住在这里像度假一般呢?
几日来每天去往忆菊园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小师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事无事都要跑上几趟。我就知道,楚爷怎会缺女人,就算只是上床也有的是女人心甘情愿。
男人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二十几岁的时候血气方刚,贪恋徐娘半老风韵成熟的女人,而过了三十岁,反倒中意十七八岁花骨朵一般天真可爱的女孩子。他们从来都只选自己所缺乏的那一部分,反正只要够有钱,想怎么选便怎么选。
楚爷的品位当然不止于此,楚爷是做大事的人,女人只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只是他做人一贯的修养,如果你认真你就笨了。
我从未见过楚爷的武功,到了他这种身份地位已经极少需亲自动手,但众所周知,楚爷的功夫绝不会在师父之下。所以大家此次这般趋之若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为楚爷效力就像将恩济斋杀手的身份洗白,虽一样仍是杀人,但身份不同,定位自然不同。
我们是杀手,武功再强,杀的人再该死,也一样是受人谴责的帮凶。而大人物若想杀人,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世人的结论也会是替天行道。这世界本就没有是非黑白公理道义可言,法律一向是给无权无势人微言轻的普通百姓制定的。
若想做人上人就得不择手段,当你取得成功,没有人会追究你曾经的身份,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些悠悠之口从来都是笑贫不笑娼的。
我除了侍寝没为楚爷杀过人,梅儿在沁梅轩从不论武,所以无情至今仍效力于恩济斋,身份未有任何改变。此事本应极为隐秘,但天下难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蓝姬、凌潇潇已经知道,保不齐还有别人知晓。
但这都与我无关,杀手也好,情妇也好,甚至娼妓也罢,都没什么好在乎的,无情是个什么样的人,何须世人评说。
司徒衍这个耳报神每天都要打探不少忆菊园那边的最新消息,好来到千落院向我传播。而那条银河刃自比武之后就被他老实不客气的没收了,现在的小司徒是如虎添翼,再加上他的好人缘,在宅内混得愈发风生水起。
前日一战虽败了,但他是斋内唯一一个在我和蓝姬手下逃得性命的人,并逼得蓝姬首次亮出兵刃,故虽败犹荣,如今已是身价大涨。
“姐,你是没见到那帮女人的架势,弄得好像楚爷是来选美的一样,真要是选美应该去摘星楼啊,谁会来咱这儿呀,咱这是杀人的地儿,那帮女人真是没脑子。”这人此刻正斜倚在我常坐的竹椅上,用手支着头,一把茶壶自斟自饮的不亦乐乎。
我早已习惯了小司徒的唧唧歪歪,遂也不以为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旁人的事情与我们何干,倒是你司徒,一定要记得那银河刃不可轻用,若成了依赖耽误的是自身的进境。须知身外之物都是为人效劳的,只有不断的提升自身的能力,却不能完全倚仗外力而活。”
司徒衍闻言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呢,不到关键时候我绝不用它,这宝物我明白情姐你得之不易,所以不会让它误了我而辜负你的一片苦心的。”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呼,我闻声而起,制止住要一同起身的司徒衍,闪身出了院门,目标正是蓝姬的名伶馆。
未到近前便已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脚下顿了顿,很是庆幸没让司徒衍跟来。
这时馆内响起蓝姬的声音,“无情,因何过门而不入,我正在等你。”
无奈,我迈步走进名伶馆。道路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滴血的蓝魔鬼花,妖异的蓝花上面挂着凄艳的血珠,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哀伤。这便是犹如天仙化人般美丽的蓝姬的私人居所。
进入内室,又是另一番惨绝人寰的景象。一具刚刚咽气的男尸卧于榻上,浑身赤裸,所有血管均被割开,此时全身血液已被抽干,故虽看似惨烈,榻上地下却并没有一丝血迹。蓝姬素来爱洁,断不会自行弄脏床榻。
桌上摆着两只羊脂白玉酒杯,里面的液体泛出鲜红的颜色。蓝姬缓缓端起一杯送至我眼前,“尝尝吧,无情,一半最新鲜的人血兑一半最上等的女儿红。这是我每次浇花后对自己的犒劳,今日把你激来,便是邀你共同品尝。”
我厌恶的一抖手,酒杯“咣当”一声碎于地下,血酒四溅像朵朵盛开的红梅。
蓝姬也不生气,浑若无事的端起另一杯,“只可惜你不懂欣赏,没的暴殄了天物。”她一口饮尽杯中血酒,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
“你疯够了没有?”我一把打断她的诗兴,冷冷的道。
“我疯?你错了,无情。我才是这世间最冷静最清醒的人,疯的是你们。”蓝姬吃吃的笑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手指向榻上,“你看看躺着的这个人,数个时辰前他来到我的摘星楼,说他有的是钱,就是空虚的厉害,只要能让他体会何谓极致的快乐与痛苦,无论付出什么都肯。于是我把他带到这里,在最缠绵的时候弄死他,我给了他最巅峰的快乐,又给了他最难捱的痛苦,我是在帮他,他临死前应该感谢我才对。你该知道,我们摘星楼对客人的要求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我对蓝姬每次都弄死刚刚同她上床的男人这件事向有耳闻,只是百闻也不如现今的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你若恨他便不该陪他上床,并没有人在逼你,又何必总是在事后枉伤人命。”我感受到蓝姬夜夜笙歌背后的苍凉,柔声劝道。
“哈哈,无情啊无情,你虽名无情实则大是有情,当真好笑。这世间的臭男人太多,杀死个把就当作是行侠仗义了,又算得了什么。谁说只能是男人嫖女人,我蓝姬坐拥摘星楼,嫖过的男人无数,他们既然肯来便死有余辜。”蓝姬拂了拂耳边的发,不屑的道。
我闭口无言,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世间若无嫖客又何来的妓院,自古皆是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没有挥霍又何来的消金窟。只是男女之间究竟是谁嫖了谁,我不是行家,终究无法细加评判。
又看了眼停在榻上的尸首,蓝姬好像很乐于用这种方式杀人,虽惨烈血腥却并不狼藉,她是杀人专家,当然懂得各种杀人方法。可是人与妖还是有区别的,有些界限不能逾越,越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喝惯了人血,飨食了人肉,当有一天长出了利爪与獠牙,就不能再逗留人间了。这道理蓝姬可明白?
从名伶馆出来,就好像从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又回到了人间界。不过我虽亲眼看见蓝姬虐杀人命,却并不再像从前那般讨厌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我有,初柔有,蓝姬也有,哪怕各自经历不同,也不禁油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怜之感。
过了十五我们就要陆续离开恩济斋了,因为新的任务要下达了,意味着新的征程开始了。作为杀手,我们是没有明天的。每年除夕师父都要组织大家祭祀,祭的是那些死于非命的师兄师姐们。这是斋内的传统,凡是列入杀手榜的杀手,身死之后都会为其立块牌位,供于斋中的祠堂,也算是死得其所。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我对这种祭奠并不以为然。也许是孤儿的缘故,故体会不到那份哀思。对杀手而言,祭拜不是怀念而是寻求一种精神保护。我们这种人不敢求神佛护佑,唯有找一个慰藉来宣泄对死后会下地狱的恐惧。
我不怕,我不怕死,更不怕死了后会下地狱,我现在岂非已是在地狱中了。
有人,虽是深更半夜睡在自己房内,我的警惕性也并未放松。但我并不起身,能顺利进入院子来到我房间门口才被我发觉的,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父,另一个,是楚爷。
楚爷大咧咧的推开房门,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进了屋,也未掌灯径自来到我床前。
“你好像不欢迎我。”他拉开被子一角,就这样和衣倒在我身侧,将头深深的埋入我发间,“我想你了。”
楚爷身上有忆菊园淡淡的菊香味道,这个男人踏夜而来,碾碎一地残菊,只是为了这句“我想你了”。
我早已睡意全无,睁眼看着身旁朦胧入梦的楚爷,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幽幽的道:“我以为我不会再做梅儿了。”
楚爷抬了抬眉,伸出右臂将我揽入怀内,半梦半醒间喃喃的道:“这辈子你休想逃得掉!”
这辈子?我心下苦笑,这区区二十载已是如此难熬,一辈子又是何等长久的事情。斋内杀手只要能顺利熬到三十岁,便得以身获自由拥有自己的人生。
曾经只有一位师兄有此福分,到得后来是隐居山野还是浪迹江湖就无人知晓了,所以这终究是个传说罢了。其他人还没有谁能平安躲过三十岁而不死,除了当年那个最初教授司徒衍习武,后重伤失踪的师兄。
我离三十岁还有五年,现今虽为斋内顶尖杀手,但五年能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正如当初首座沈千落也想不到会命丧于我这个新晋小师妹的剑下。总会有更厉害的人出现,这是斋内的规律,也是整个社会的准则,只有愈来愈强这个社会才有希望。
翌日清晨醒来,楚爷已不见身影,房间里再无一丝他来过的痕迹,仿佛昨夜的温存只是一场梦境,
我松了口气,起身开始梳洗。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司徒衍都会跑来缠我,若给他撞见楚爷,少不了节外生枝。
没想到今日首先登门的会是初柔。她自那日以银针刺瞎了苏叶秋师兄的双眼,就一直鲜少露面。初柔心慈,杀人伤人都抱愧于心,故每次都要闭门几日以作调整。
斋内要论人缘好当属司徒衍和初柔,司徒小孩子家家也还罢了,初柔位列第三高手却始终平易近人,温良恭俭让,斋内上到斋主、师父,下到童子、仆人皆对她喜爱有加。
初柔揽住我肩膀,亲昵的道:“无情,早就想过来看看你,可是我——”
我拍拍她的手,了然道:“我明白。”
初柔仿佛不好意思般笑笑,转言道:“真没想到楚爷今年会来。”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看来还是蓝姬消息灵通。”
“蓝姬?”初柔愣了愣,“你是说蓝姬一早就知晓此事?”
“不错,还是她提前告知我的,让我有个准备。”
“她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还知道你与楚爷之间的事?”初柔愕然道。
我点点头,自嘲道:“想必是知道的,不然为何单来知会我。”
初柔皱皱眉,担忧的道:“她何时同你这般亲近了?居然好意通知你,还有那天她悬崖勒马饶了司徒衍的性命,无情,你要当心啊,不知道这蓝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会的,不过这次我确实是欠了她一个人情。”我照实答道。
“无情,”初柔抓住我的手,焦急的道:“你既这样想,若有一天与她对上手便会留有余地,那处境岂非万分危险,也许她要的便是这种结果,你可千万不可大意啊!”
“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我安慰道,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不知为何自那日比武以后,我总觉得蓝姬对我并无敌意。“初柔,你一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你看我,谈谈讲讲的倒把正事忘了。”初柔敲敲额头,调皮的道,“你可知道楚爷这次来此挑中了谁?”
我心中一动,忙问道:“谁?”
初柔望着我会心一笑,“我就知道你再猜不到的,是司徒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