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今年恩济斋中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那么司徒衍这个名字定能成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小司徒自初九一大早被童子请走去见楚爷,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斋里的每一天都变得忙碌起来,也没空再来缠我。楚爷钦点他作为沐霞山庄的侍从,虽只是个小小的护卫,但人所皆知,从恩济斋出来的侍从,身份也非比寻常。
楚爷这算是一种变相的收徒,他从未有过亲传弟子,有时偶尔随意指点下属几招就够人终生受用不尽,故这次的挑选乃是一种默认。小小司徒衍独得楚爷厚爱已隐然有未来接班人的架势。
司徒衍的宅子名叫“春流堂”,取自杜少陵的诗句“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当初住进去的时候,他说我的千落院名中隐隐有落花之意,那他便以流水相对,故戏名为春流堂。现在看来,这名字起得相当有预见性,如今去他春流堂拜访之人可不正如流水般绵绵不息。
最不开心的反倒是司徒衍,他说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变化,因为每一个变化都与我无关。我笑他傻气,想起那夜楚爷的话又不禁黯然神伤,他一天不肯放弃梅儿,那无情就算能捱到三十岁也依然挣不破这牢笼。看来还是小司徒的命好,不知他这毛毛躁躁的脾气如何能够讨得楚爷的欢心。
不过楚爷看人的品位一向很怪,当年选上我就是个例子。但我仍然为司徒衍感到高兴,他素来崇拜楚爷,楚爷也定会是个明师,我有这个预感。他跟着楚爷办事,那我以后行走江湖也能放心许多。
无忧曾说,我是他尚未完成的梦想的延续,其实小司徒又何尝不是我生命的延续,无情这辈子已经完了,所以希望阿衍能够平安一生,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到此我忽然心中一动,与楚爷相处的点点滴滴划过心头,他望着我无奈叹息,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底淡淡的失落,拥我入怀时的决绝。那他此次选中司徒衍难道是为了......我不敢再深想下去,害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成为我的又一个劫难。人生岂不正是由一个又一个劫难所组成,只不过有些迈过去了,有些却是在劫难逃。
此刻我手中正拿着张卡片,上面列着我今年开春的第一单任务。出人意外的,这次居然不是杀人,而是要保护一个人。恩济斋的杀手,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什么事都肯做,无论杀人还是救人。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救人的任务往往需要杀更多的人。
江湖均知有这样一个杀手组织,却并不清楚这组织究竟归于何处。就像皆知我、初柔、司徒衍等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却从未有人怀疑过恩济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恩济斋仿佛道貌岸然的君子,在尚未拆穿身份之前一直以正面形象示人。
恩济斋杀手所接受的任务都是绝对机密的,除了本人、斋主和师父,再没第四个人知晓。有些顶级机密任务需斋主亲自下达的,甚至连师父都不知晓。
我们杀手之间偶尔也有过合作,我就和初柔合作过两次,与苏叶秋合作过一次,都是护人平安的任务。但凡杀人的任务都是杀手单独行动的,杀人对我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救人性命会更难,向来救人都比杀人难,所以没人愿意接这样的任务。
但杀手是没有选择的,况且这次还让我单独行动,看来此行并不轻松。不过我反倒高兴这样,独来独往惯了,即使亲如司徒衍初柔也不喜他们常伴左右。
司徒衍已于昨日跟随楚爷离开恩济斋回返沐霞山庄。楚爷自那日后再未来找过我,司徒衍临走时比历年都格外的不舍,他不懂为何同是楚爷挑中的人,我却仍效力于恩济斋而不像他一样受雇于沐霞山庄,嘴角撅起老高,拽着我的手说了倒有两车的话。
其实真的有区别么?我们这种人只要杀戮仍在,到哪里都是一样。武林黑道白道不过是个名目罢了,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白道杀的人难道就会比黑道少吗?只不过更加理直气壮而已。
我也知自此别后,再见面不比往日,已是遥遥无期。何况沐霞山庄也并不是个寻常的所在,每个组织内部都宛似一个独立的王国,所以事事要遵循人家那里的规则。不过我知道楚爷定会厚待小司徒,所以今后和司徒衍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我都很放心、很安心,或许这才是楚爷的本意。
蓝姬也已回到摘星楼,斋内只有她不用接受任务,只需常年坐镇摘星楼发挥她的长袖善舞就好。蓝姬在恩济斋一直都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也承认她办成的那些事,我无情说什么也办不到。
斋主也算知人善用,蓝姬的迷药和幻药,还有那浑然天成的媚术都是摘星楼刺探情报必不可少的要素。她这些年来为摘星楼也培养了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可以说摘星楼的姑娘们个个身怀绝技,美貌与智慧并存。
我本来打算再去摘星楼走上一遭,但自感觉到蓝姬并无敌意之后,暂时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计划明日启程赶奔新的目的地。
今日也是尘世中一个重要的节日——元宵节,过了今日,斋中众人都将陆续各奔东西。趁着早上闲暇无事,我来到沉香水榭准备探望初柔,顺便向她告个别。
这沉香榭坐落于地下湖中央,四面环水,水榭跨水部分以梁、柱凌空架设于水面之上,单侧则并未搭建平桥,岸边也没有船只停泊。故若想进入沉香榭,需先施展绝顶轻功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方可。
榭上临水围绕着低平的栏杆,倚栏而立,眺望湖光荡漾,别有一番风光。门前的平台上装饰着寥寥枯干的金黄色榭寄生,此物生前依附于宿主而活,枯萎后在初柔的巧手下被制成各种形态,或悬于栏杆或摆在平台上独具一格。门的两边挂着副对联,“水榭初抽寥泬思,作窗犹挂梦魂中”。沉香榭这里里外外在初柔的整治下,再无当初寂沙洲的半点痕迹。
初柔正在晨起梳妆,见到我回眸一笑,“你来了,我今日起迟了。”
我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柔声道:“我来向你辞行。”
初柔愣了愣,道:“为何这样急,还想与你多聚几日呢。”
“这些日子住得也尽够了。”我不与她目光相接,转过头看着窗外绿波悠悠的湖面。
初柔在我对面坐下,关切的问:“这次接到的任务可容易些?”
我倒了杯茶细细品味,淡淡道:“还不都是一样,不容易也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初柔玩味的笑笑,“是啊,无情剑法所向披靡,你比试时那惊鸿一剑,不知寒到了多少师兄弟的肝胆。”
我回她一笑,反问道:“你的任务也下达了?”
初柔突然面上一红,“我跟师父请了一个月的假”,她望了望我,又吞吞吐吐续道:“想去看望一个人。”
我纳闷的问:“何人?”
初柔此刻竟然露出小儿女的姿态,只见她咬了咬唇,腼腆道:“无情,你可喜欢过一个人?”
我闻言哂笑道:“我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初柔一把握住我放在桌边的手,“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我知道你不喜欢楚爷,你并没有卖给他,完全可以喜欢他人。”
我愣了半晌,喃喃道:“我不知道怎样才叫喜欢一个人。”
初柔笑了,“傻丫头,这是纯出自然发自肺腑的感觉,是心头一种酸酸甜甜,患得患失的情绪。”顿了顿,她又柔声道:“这种感觉只能意会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有机会你一定要亲自试一试,那样才算活过。你应该知道活着和活过是有区别的。”
“活过?”我呐呐的道:“我连是否活着都不晓得了,又如何能够活过。”
初柔拍拍我的手背,热切的道:“爱情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我不骗你。”
“爱情?”又一个陌生的词汇闯入我的脑海,“初柔,难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爱情吗?”
“当然是了。”初柔双眼中迸发出炙热的光芒,“无情,我喜欢上一个人,我的爱情到来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男人。”初柔一本正经的道。
我忍俊不禁,“男人?当然是个男人,你难道还会喜欢女人。”
初柔也绷不住的笑,“我的意思是说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遇到他的时刻我只知道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我不屑的问:“他能带给你什么?”
“爱情!”初柔苍白的面色逐渐红润,“这就足够了。”
“他也喜欢你吗?”
她眼中的光芒黯了黯,“我不确定,所以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想去看看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偷偷看看他也好。”
我不解的挑挑眉,“你又何必如此自卑。”
初柔黯然道:“真正爱上一个人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够好,总想为他呈现我最美好的样子,又总怕他会失望。”
我反握住初柔的手,坚定的道:“他会喜欢你的,无论谁见到你这样的女子都会情不自禁的爱上。”
“无情,你也来怄我。”初柔不依的娇笑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带他来见你,你们都是我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希望可以好好相处相亲相爱。”
我微笑着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如意郎君。”
看着初柔这种笃定的神情,我也不禁为她开心,如果能有个男人帮她解开曾经的心结,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反倒因此成为另一段心结。风影之当年以授艺为名,强占了初柔长达数年之久,可是他毕竟也是初柔的第一个男人,故初柔虽对他深恶痛绝,手刃之后依然常自郁郁。
如今看到她终于得以展颜,情有所终,实在是心有喜焉。司徒为奔前程远走,初柔心有所依,看来今年真是喜事连连。若将来他们都能找到归宿,我在这尘世间也算了无遗憾了。
爱情,这究竟是何种东西,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初柔说我有权力喜欢别人,真的有吗?又怎样才能喜欢上一个人呢?那楚爷对我的算什么?风影之对初柔的又算是什么呢?爱是占有,这是我一贯的经历与理解。
美妙吗?呵呵,应该去问问摘星楼的姑娘们,亦或是蓝姬,她们会详详细细的告诉你究竟有多美妙。
爱是负担,是千古轮回中沉重的枷锁,背愈多,痛愈多。情是破绽,是比武较量中最薄弱的一环,愈深陷,愈致命。爱情是一种牵绊,缱绻终生,我不配也不屑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