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那场春雨最后会流向哪里？可它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车子驶出没多久，就遇到了红灯。留夏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车门出去的。等程小米意识到关门声是从她身边传来时，宁留夏已经穿过车潮涌动的街道。留夏并没有跑开很远，最后程小米是在街头的一家餐馆找到宁留夏的。

留夏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墙壁，见到程小米时，两眼才蹦出一丝华彩。程小米一路追过来情况不比宁留夏好到哪里，短发搭在脸的两侧，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踩到餐馆中央。

两人都像极了落汤鸡，程小米走到宁留夏身旁时，连一再镇定的老板都不时用余光注视她们。

留夏只是沉默，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程小米看着心疼，只是默默看着她，等她愿意和她说话。

沉默许久之后，留夏终于抬起头看她，说，“我饿了，小米。”

她们在那家餐馆里吃了晚饭，留夏的胃口看上去很好，一连吃了两碗米饭，可是她只是一个劲往嘴里塞米饭，就算再也塞不下了，她也还要往里塞。

程小米从来没有那么坚定过，打掉留夏手里的碗，“宁留夏，你醒醒。”程小米冲留夏吼道，留夏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双手将自己紧紧环住：“小米，我饿，我真的好饿。”

见程小米脸部严肃的表情松懈下来，留夏就又捡起饭碗塞起米饭来。

最后，程小米忍无可忍，将宁留夏拖出了餐馆。

城市的街灯缓缓亮起，连绵不绝的雨丝，一路延伸，在淡黄色的灯光下，迷人低吟。

晚上，留夏开始发烧，高烧发至三十九度，恶心，呕吐，头昏，各种症状接踵而来。林妈是在半夜到客厅拿东西的时候，听到二楼卧室传来的巨大的响声才知道留夏生病了。等林妈赶到二楼的主卧，留夏已经倒在床边，脸色嫣红，气息微微不稳。

“宁小姐？”林妈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扶起留夏，留夏并没有应声，发烧让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林妈来不及多思考就给成炀挂了电话，可是电话一再传来机械式的女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看着留夏脸色的红晕越来越明显，林妈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给程小米打了电话。

那时，程小米正好在离别墅不远处的地方参加一个聚会，接到林妈的电话，就匆匆忙忙飙车赶过来。

“我已经给她吃了退烧药，可是烧还在一直上升，现在都快三十九度九。”林妈听到门铃声，应声开门，对着刚进门的程小米，着急说道：“估计再不去医院的话，可能会烧到四十度，这可怎么办才好？”林妈搓着手，有些紧张，带着程小米一路走到二楼的主卧。

留夏躺在宽大的床上，好几根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光滑的额头上有细小的汗水冒出来，刘海服帖地贴在湿湿的额头上。她的眼睛紧紧闭着，除了脸颊略比平常红了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程小姐，这是我们老家常用的法子，发烧了，出出汗就没事了。”林妈解释道。程小米轻轻点点头，走过去，拉开留夏身上厚重被子，探了探她的体温。很热，就像一块烙铁一样。

“林妈，这里到附近最近的医院需要多好时间？”程小米将留夏扶在一侧，手架着留夏，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掉了下去。

林妈立在一边，低头想了想，“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程小米低头看看表，现在是凌晨2点，路上的车子大概不会很多，如果加点速应该是可以在二十分钟内赶到的。

程小米吩咐林妈收拾点东西，便带着留夏去了最近的医院。

留夏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才悠悠转醒。

两天来，程小米和林妈基本没有怎么好好睡过觉，程小米一般都是晚上过来，林妈负责白天守在留夏身边。尽管医生一再说明高烧并没有引起炎症和并发症，但是昏睡了两天两夜，还不见留夏醒过来，程小米和林妈或多或少心还是纠着的，谁到不敢松懈一会。

留夏昏睡的这几天，林妈给成炀打了不少电话，但是每一次都是重复一样的话，“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

留夏醒来后，并没有出现不良情况。医生建议在医院观察一个晚上，如果没有出现不良情况，便可以出院。

第二天出院，天气出奇的好，可能是下了几天的雨的缘故，空气特别清新。

就连医生办公室也在这样清新的空气里变得不再阴森可怕，留夏和主治医院面对面坐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之前护士让她过来这里时，她有些不安，只是医生一再的沉默让她更加不安。

对面的主治医生看上去有些严肃，眼睛盯着墙上的x光片，皱皱眉。

不多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医生。一直沉默的主治医生突然站了起来，走过去和女医生轻轻说了几句。女医生身材高挑，是个标准的北方美人，也许是穿着白大褂的缘故，明明的和煦的目光看上去反而有些严肃。

女医生走过来在留夏对面坐下，留夏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也许是化验单，但是他没来得及多想，女医生已经开口了：“宁小姐，你好，我是这个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张燕，我们在给你做全身检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你是否知道你自己已经怀孕了呢？”

留夏点点头，下意识看下肚子，“是孩子的事吗？”

女医生解释：“本来这件事是应该通知你的家属的，不过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告诉你，毕竟你是孩子的母亲，孩子的去留应该由你来决定。”

“是很不好的事情吗？”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这种隐隐约约地不祥，肚子微微有些疼痛，她的眼睛一闪，再也忍不住，大声问道，“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可能是有一个坏消息。”女医生有些遗憾，“一般怀孕十周，胎儿各器官均已形成，胎盘雏形形成。但是我们发现你的胎儿却比正常情况慢了一步，可能存在胎儿出生后有缺陷的机率，而且可能的机率很高。”女医生将化验单和b超图还有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单子递给她，“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不过如果你想做引产的话，得尽快决定，因为过了三个月，可能会对母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留夏看不懂，但是那张b超图是那样的明显，她的宝宝不再是一颗小小的黑点，而是一个慢慢成形的婴儿。那是她的孩子，有一天他会和她一样出生，长大，然后恋爱，然后……多么美的画面，他将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她不能遗弃他，哪怕他会有缺陷。

女医生接下来的话，留夏并没有听清楚，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了不字。

那是这一辈子，她下的最快的决定，可是留夏的坚定却抵不过一个残忍的事实。

从医生办公室到病房，几百米的距离，留夏走了比平时慢一倍的速度。她知道小米和林妈都在等着她出院，她知道她得加快速度，可是任凭这么加速，她都走不快。脚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拉住了，孩子，缺陷，像是一个漩涡将她牢牢捆住，她连动弹一分也不能。

突然间，膝盖一痛。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被猛地一撞，向一边撞去，留夏下意识抱紧肚子。那一刻，她心里能想到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被撞在了墙上，肩头隐隐发痛，孩子在肚子里很安静，并没有感受到这里的混乱。

留夏低头看，原来是一个孩子，很小，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撞上来的那个孩子可能是跑到太快，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不住颤抖。留夏心中一动，稳住身子，蹲下来去查看孩子的情况。

还未蹲下，就有气急败坏的母亲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喊：“慢点，慢点……”可是那个母亲一见到地上颤抖的孩子，就立刻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推开她，孩子抱走怀里。

留夏又一次撞在墙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母亲叫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只是不住颤抖，口揪着胸口，声音破破碎碎的，好像在说，痛。

母亲将孩子紧紧揉在怀里，用手不住抚摸着孩子的胸口，轻声劝慰：“不疼，乖，宝宝，不疼……”随着一声声的低吟，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甚至带了写哭腔。低头才发现那个母亲是真的哭了，“妈妈，错了，早知道会让你这么痛苦，我一定不会让你到这世间来的。”孩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中途剧烈咳嗽了几下，就突然呼吸急促其起来。

那个母亲见状，像疯了一般，抱起孩子跑起来，可是没走几步就摔倒了，但是孩子却被她稳稳抱住怀中。大喊道：“医生，医生……” 留夏脑袋有些懵，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跑过去扶那个母亲，可是那个母亲不领情，反而冲她竭斯底里：“我的孩子若你除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不多时，走廊里出现了医生和护士，混乱的局面总算有了解决。

“没事吧？”留夏有些恍惚立在一边，这时候听到身旁护士的声音才勉强回过神来，“那个孩子没事吧？”

护士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先天性心脏病，不过那个孩子皮，不能跑就还到处跑。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二回了，不过你也真不凑巧就碰见了这档子事。那个孩子的妈妈也挺可怜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省过心，最可怜的还是那个孩子，挺可爱的孩子，可是每天跑不能跑，还得天天在医院呆着，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护士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说了这么多。”

留夏摇摇头，心里似有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这些话对她无疑是五雷轰顶，她想起之前在医生办公室里还那般的决绝，可是这一刻她动摇了，她无法想象她的宝宝有一天也不得不面对病痛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伤害。如果哪一天孩子对她说，“妈妈，我疼。”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自私所造成。

护士又说：“对了，你要不要去妇产科看看。”

留夏这才觉察到自己还紧紧抱着肚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看向护士：“没事的，孩子很乖。”

护士走后，留夏再也走不动，倚在走廊的白墙上。

护士的话还在犹在耳边，那个母亲的哭声无疑像索命的阴魂，挥之不去。她不得不去思考孩子的去留，她不愿意看到她的孩子某一天在知道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母亲的私欲之后怨恨的眼神。

她曾那么希望他的到来，她做好了一个母亲该做的所有准备，即使他的父亲可能会不要他，但是她还是执意要留下他，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放弃他。

她不能自私地为了留住他，而让他在未知的将来一次次被病痛折磨，她无法看着他一次次靠近死亡边缘而无能无力。既然无法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么她宁愿在他未享受到这人世的快乐换个痛苦之前，残忍地舍弃他，至少他不用在人世痛苦地走一遭。

走了病房的门口，留夏停下来，门从里面被打开，程小米从里面走了出来：“回来了。”

留夏点点头，进门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的决定，把孩子拿掉。但是她不会让冰冷的器械将孩子搅碎，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而无能为力。她记得有药，可以让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死去，她要和他一起感受生死之间的痛苦。

这样才算公平。

孩子，原谅我这个自私的妈妈。留夏在心里默默地念。

春天是个眼光明媚的日子，她的孩子在春天来临，又在春天死去。

可是同样是春天来临的孩子，为什么她的孩子注定被遗弃，而另一个孩子却享受着所有人的关注，他的到来，让她的母亲生生夺走了他孩子的父亲？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孩子，而没有看到她的孩子，那个即将死去的孩子？为什么所有的悲剧都要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谁来可怜可怜她们母子，替她留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