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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考 鼠尾花酒吧

先确定一下我们的位置吧。现在,我们已登上那辆周身画满卡通广告的公交大巴,和我们的女主人公,处于同一个公共空间。对了,此时她正在这辆车上。

看不到她?哦,此时,公交车上人满为患,看到她,的确需要费一点劲。可有什么办法呢,公共场所不同于私人领地,可以竖块避让牌,闲人免进或什么人与什么动物不得入内;公共场所不是这样,公共场所允许任何人涉足,心怀不轨也可以涉足。公交车是最大众化的公共场所,人满为患尤其正常,下班的高峰期里,它总这样。当然,上班的高峰期它也这样。上班是另一个高峰期。

本来,公交车上是有座椅的,还两排呢,彩色的,硬塑的,以公交车的行进方向为基准,过道左侧是单人位,过道右侧是双人位,最后一排贯通左右,加在一起,大约能有三四十个。可现在,由于公交车上人满为患,过道里挤满站着的人,他们倾斜的身体纠缠杂沓,像些枝桠旁逸的灌木林,看似错落有致,实则杂乱无章地盖住了座椅上方黑黢黢的脑袋,就好像,公交车上没座椅了,也没人坐着。这种情形,乍看上去,有点像那种飞机场停机坪上用于打短载客的机场大巴。机场大巴一般没有座椅,像小型广场,坐大巴的人只能站着。但我们知道,公交车虽然也是大巴,和机场大巴却有区别,公交车上,是有三四十把固定座椅的,自然就有三四十座位。是的,那三四十个座位上也确实有人,并且,每当有坐着的乘客离开座位打算下车时,还会引得无数竖直的屁股出现骚动,发生争端,顶来撞去地抢那空座,以使自己的屁股能横陈下去。也就是说,只要车上的乘客不少于四十,车上就不会有空着的座位;而车上的人一旦多于五十,特别是多于六十了,站着的人,就会用脑袋胳膊前胸后背编织出一片繁茂的树林,把坐着的人,遮在树下。现在,我们的女主人公就是树荫下边一个有座位的人,她坐在过道左侧的单人座上。所以,我们看她,必须费一点劲,得钻到那片树林子里边。

面对我们的女主人公,我们都需要知道些什么呢?其实不必太多。我们的女主人公,年纪约摸三十五六,或者再大点或者再小点,但这不重要;另外,我们的女主人公身形不胖不瘦、模样不俊不丑、个头不高不矮、穿着不素不艳,这也不重要。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职业妇女也就行了,像我们身边的大部分女人一样,像我们的姐妹一样,生活平淡,经历简单,每天需要定时上下班,家里有一夫一子三室一厅,单位里她任个小官与另外几个小官共同有间主任办公室……够了吧?至于现在,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坐在公交车单人座位上的她,正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这时的公交车,正从一个车站开动起来,车厢内,新一轮的骚动争端已经停止,乘客们大多麻木在一个短暂的平静期里。可我们只须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我们的女主人公并不平静。倒不是说她一直在动,像屁股下边有刺一样,坐不安稳。不,她的不平静,是内在的不平静,具体表现为,面部表情恐慌,身体肌肉紧张。她的脸侧朝向车窗外边,但眼睛很空洞,明显不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而是在看,窗玻璃上,那个似有若无的镜像反光,看窗玻璃对车厢内,对她身体另一侧情形的,镜像反光。她的上身微微佝偻,左臂紧抵住车厢板壁,似乎要将其挤凹顶穿,而右臂,更是死死贴住自己胸肋和乳房,好像她胸腔里缺少肋骨,她要把肩膀塞进去起支撑作用。她肩部以下的身体也紧缩着,腰肢僵硬,臀胯收束,双腿盘架着绞在一起,悬空的那只脚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个人意志无法抑制的抖。

显然,我们的女主人公遇到了问题,也许那问题还是个麻烦,是个她不想面对无法面对不知应该如何面对的麻烦。那我们就来帮帮她吧,至少,帮不了她,我们也可以替她看看是什么麻烦。对那麻烦,她的态度是回避的、是被动的、是掩耳盗铃的,而我们则大可不必回避被动和掩耳盗铃,我们卷入那麻烦的中心也可以喜气扬扬。她是她我是我;看热闹不怕事大;唯恐天下不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也都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的女主人公可以讨厌那麻烦畏惧那麻烦,我们却完全有理由巴不得那麻烦像发疯的蜂子那样,蜇在我们的女主人公身上不再离开。

当然了,我们不应该那么心理阴暗,也不会那么心理阴暗;我们都在希望,我们的女主人公,能够尽快摆脱麻烦。那我们就替她高兴吧,事实也正如此,这时,我们的女主人公所遇到的麻烦,确实正在过去或已经过去,她获得了解脱。

这时,公交车即将抵达下一个车站,车上的乘客重新开始交叉换位,又一轮屁股之战方兴未艾。于是我们看到,站在我们女主人公右臂外侧的高个子小伙,那个我们的女主人公一直没敢扭头看他一眼的高中学生——应该是个高中生吧:细瘦的身材,稚嫩的脸庞,怀里捧个大书包——别过了身子,匆匆朝车门口挤了过去。我们的女主人公长出口气,身体也小小地抽搐起来,抽搐得让人不易察觉。而在此之前,那个高中生的身体,曾先期大大地抽搐过了,还抽搐得有点旁若无人。他抽搐之前,那个高中生身体抽搐之前,下身一直抵磨着她,他下身那个裤裆部位,一直时松时紧时轻时重地,抵磨着我们女主人公的右侧肩背。后来,是车厢内出现又一轮的动荡拥挤时,他的抵磨水涨船高般地剧烈起来,他长了几只青春疙瘩的脸颊随之痉挛,他已经窜出黑黑茸毛的嘴唇随之蠕动,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畅快地抽搐后,就,很羞怯又很歉疚地瞄一眼我们的女主人公,晃晃月票,下车逃走了。

也是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我们女主人公包里的手机电话,突然响了。她先没接。倒不是她不想接,是车上有无数个手机电话,那些电话一直在此起彼伏地呻吟喊叫,错会了铃意的情况时有发生。待我们的女主人公意识到这一回响铃的是她的电话,把电话从包里拿出来时,她的电话,已不响了。她捏着手机,努力看向车门方向。车门口,已经下车和正在下车的男人她倒看见几个,即使是背影,也算看见了。可她叫不准,刚才用裤裆抵磨她右肩的,是哪个男人,是那个穿西服的呢,还是那个着休闲装的,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呢,还是那个听随身听的小伙子。她分辨不出。她没像我们那样,看到了那个高中生的脸,看到了他腮边的青春疙瘩和唇上的茸毛,甚至看到了他裤裆部位的凸出隆起。我们的女主人公有点失望。她把胸脯挺一挺,分开绞在一起的双腿,低头看自己的手机电话,然后,回拨了来电显示的那个号码:

“哪位打电话?我是唐红——”

哦,对了,唐红,这就是我们女主人公的名字。尽管她叫什么也不重要,她完全可以叫唐别的或别的红,或没有唐也没有红只是别的,但既然我写下了唐红这个名字,那我们就叫她唐红吧,至少我这么叫。你愿意叫她别的我悉听尊便。

“嗨,你怎么不接电话,我以为你我也不理了。”

“芳芳呀?哪能呢,我在车上。再说我也从来记不住哪个号码是谁呀。”

“也是,糨糊脑袋。哎,马上下车好吗,来我这。”

“什么事儿?”

“说说话呗。文化路上新开个夜未央酒吧,格调特棒,去坐坐。”

“可我——我又不喝酒……”

“哎呀来吧,喝可乐呗,来陪陪我。要不我和夏小雨说,不说泡吧,说你帮我……”

“那倒不必。‘网事如烟’没陪你?”

“靠,晚上他根本出不来,让老婆看得死死的。这种网上认识的男人呀,只想打一枪就跑,多坚守一会阵地也不干。”

“那,真就咱俩?”

“你干吗那么敏感。”

“好好说,是曲直让你找我吧?”

“哎呀唐红,你就来吧,我觉得曲直都可怜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他好来……”

“别说了,我不去。”

“哎唐红——”

“还有事儿吗?没有我撂了。”

“哎哎,我怎么跟他说呀?”

“就说——说我晚上带儿子补课。”

唐红把饭菜做好以后,夏小雨的电话才挂回来,他说在外边玩,得晚回家。唐红的声音酸溜溜的。再不回家你早打招呼,也省得我做饭,她对话筒说,我也有地方玩去,也要晚回家……夏小雨小声提醒她身旁有人,唐红立刻不酸溜溜了,说那好吧,玩之前一定多吃东西,别光喝酒。夏小雨说知道了,随即对他身旁的什么人重复唐红的话,后半截话,说我今天就这一瓶了。这还是对他身旁的什么人说的,他没再对唐红说话,他在咯咯咯咯的笑声中切断了电话。唐红没听到夏小雨说再见或说别的就撂了电话,她就也撂了。又得一个人吃晚饭了,一个人吃桌上的这堆饭菜,多少显得有点郑重其事。她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又放了回去。对了,我们都看出来了,夏小雨是唐红的丈夫。

饭吃得很快,一个人吃饭总是很快,可吃完饭了,干什么呢?看电视吗?唐红并不是没事就守在电视跟前的那种人。她虽然也打开了电视,像平常那样,一回家就打开电视,但不怎么看。以前独处时,也就是夏小雨晚回家时,她常常守着打开的电视翻书看杂志,有时这屋那屋地抹灰擦地,或干脆去卫生间去厨房洗衣服做饭,也让电视就那么开着。但这会,她显得闹心,对着电视屏幕,坐在电话机前,抓耳挠腮地什么也干不下去。也许,我们中的聪明人能够猜到,她这样表现,说明她没忘掉芳芳找她泡吧的事,或一个叫曲直的男人,委托芳芳,找她泡吧的事。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当她最终拿起话筒时,她拨通的却不是芳芳或曲直的电话。

“妈,是我。”

“唐红呀,有事儿?”

“没,没有,我去,看看夏天?”

“中午你不来过吗。怎么,又有什么不放心了?”

“没有,我是吃完饭了,没事儿了。”

“你随便,他是你儿子,你现在不让他写作业不让他睡觉领走都行。”

“不是那意思。我不知道他气你和爸没。那我就不过去了。”

“你随便。”

“那我不过去了,我放啦?”

“小雨呢?”

“没回来呢,和人玩去了。”

“又玩去了,你也不管他。”

唐红没出声,没说我管不了,或我不稀罕管。

“要十点半了还没回来,你就给他挂电话,总熬夜不伤身子吗。”

唐红还是没出声,没说她挂电话他会觉得丢面子,或她都懒得挂电话了。

“你在听吗?”

“听呢。”

“记着点。”对方撂了电话。

我们仍然猜得出来,那个叫夏天的,是唐红和夏小雨的儿子,而被唐红称作妈的,不是唐红的妈而是夏小雨的妈,是唐红的婆婆。一般来讲,妈妈和女儿说话不是这种口吻,语调平和冷静,但含一丝阴阳怪气;一般婆婆对儿媳才这样讲话,这样讲话有威慑力。

到十点半,唐红已经睡着了,没给夏小雨挂电话。其实没睡着她也不会挂。夏小雨回来时她知道,但不知道几点,她没看表。她在夏小雨洗漱脱衣服的过程中一直装睡,直到夏小雨都睡着了,她才再度睡着。睡梦中,她看到曲直和芳芳坐在酒吧,亲亲热热地喝着聊着,后来,芳芳坐到了曲直腿上,曲直一边搂紧芳芳,一边挤眉弄眼地气唐红……

第二天早上,唐红起床后夏小雨还在酣睡,她就轻手轻脚地跑到阳台,再三犹豫后,往芳芳家里挂了个电话。好久之后芳芳才接,听声音还没完全睡醒。

“你干吗这么早就把人弄醒呀。”

“怎么,泡了一宿?”

“啊?嗨,你吃醋啦?我们没去,我一说你来不了,曲直就不请我了。”

“那你怎么困成这样?”

“我上网了,嘻,泡网,泡帅哥来的。”

“网上男人不是让你失望吗。”

“唉,人不总是心怀梦想吗,梦想着遇一个不让人失望的。”

“……一场声势浩大的追逃专项大行动举世瞩目。1月18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和公安部联合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部署追捕在逃贪污贿赂等职务犯罪嫌疑人的战斗,一张天罗地网迅速铺开。新华社当天播发的一条相关消息通过海内外媒体迅即传开,其中首次披露的一个关键数字一下子攫住了人们的心:‘据不完全统计,目前有四千多名贪污贿赂犯罪嫌疑人携公款五十多亿元在逃。其中,有的已潜逃出境,造成国有资产大量流失,使一些国有公司、企业难以为继,社会危害十分严重。’……”

“还没念完呀唐主任,别的室早不念了,都玩上了。”

主任办公室里坐八九个人,四五个主任副主任外加四五个不主任副主任的,除了副主任之一唐红念报纸,其他人干什么的都有。有互相传看手机短信息的,有摆弄麻将牌扑克牌的,有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的,有仰在沙发里闭目养神的,有捏个笔记本一个劲写什么的,有瞪着眼睛支着耳朵认真听的。这时芳芳开门进屋了,进屋就打断了唐红,同时,她的进屋,也打断了别人的玩、睡、写、听。学习开始时唐红看到芳芳了,可芳芳什么时候出去的唐红不知道。唐红一直在诵经一样念报纸,这周的政治学习由她主持。当然了,我们可以知道芳芳已经出去了多久。学习进行了约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有五十分钟,芳芳都不在。

“就是,唐主任挺累的,别念了,咱自己看吧。”

“芳芳小姐来啦,晚了点吧。”

“靠,你才晚呢,刚才我坐进来时你还没影呢。你问问吕主任,礼拜三下午政治学习我什么时候缺席过。”

“咱不看别的屋,小唐你接着念。”

“这回念的还真有点意思,那帮贪官携款外逃了过得好吗?”

“有钱当然就好。”

“卢主任,按规定,因公护照用完交单位保管,你上回出完国护照可没交回来。”

“嗨嗨,我他妈还能外逃咋的,我买房子还得贷款呢。”

“也是,你们在咱这破单位当官太没劲,啥都贪不着。”

“我们算啥官——咱都是长工,我们只不过打头的。”

“那咱今天就到这吧?”唐红看看其他几个主任副主任。

“就到这吧就到这吧。”几个不是主任副主任的一齐喊。

“哎,今个人挺齐,”芳芳叫,“你们早点散局行不?”她对几个摩拳擦掌准备去玩麻将扑克的说,“咱们室可挺长时间没聚了,下班了吃杭州菜去怎么样……”

“你发财啦?你请客呀?”一个属于主任副主任的人说。

“哎哎,我可得打个抱不平,就冲芳芳这建议,都应该奖励,还能让她破费。据我所知,室里小金库应该至少还有……”一个属于非主任副主任的人说。

大家都叫、笑、起哄,事情就定了。事情定完大家倒敛了声息,非主任副主任那拨人回自己的办公室玩麻将玩扑克去了,主任副主任这拨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喝水看报聊天捱时间,他们都不再提晚上的事。不是这事不让人兴奋,毕竟挺长时间没集体聚餐了,他们兴奋。对于他们这些坐机关的人来说,任何对枯燥乏味的小小冲击都能成为兴奋的源泉。他们都回避这事,是心照不宣地,怕其他室的人知道了,有脸皮厚的跟着去。哪个室的小金库都银根不足,谁都不会穷大方,让其他人跟着分一杯羹。结果,只有唐红芳芳悄悄出了机关大楼,到一站地以外那家新开张的杭帮菜馆,定菜谱定包房去了。这是大伙派她们去的。她们走时,大伙再三嘱咐唐红,千万按清官的标准料理吃喝,别由着芳芳按贪官的水平铺张浪费。谁都有数,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部门攒俩小钱不容易,必须想到细水长流,以保证大伙能多乐几回。

吃饭之前,等于也是下班之前,唐红通知夏小雨她要晚些回去。你在外头吃完再回家吧。她这样说,她知道他不擅下厨,也不喜下厨。夏小雨大概在开会,也政治学习吧,小声说他晚上没安排。那——唐红看到芳芳冲她挤眼睛,攥拳头,就没对不起真抱歉之类地说些软话,只说那你去你妈家吧,然后掐断了电话。将近八点,饭局差不多要结束时,夏小雨来电话问完事没有,唐红说没完,又在芳芳的授意下,问夏小雨是否有事;夏小雨就有点尴尬,说没事,我是怕天晚了不安全。九点,留下唱歌的人也要散伙时,夏小雨又把电话打了进来。芳芳把唐红的电话抢过去说,干吗呀夏小雨,唐红百年不遇在外头玩一回你看你这个找,就不能让她消停一会儿;你隔三差五在外边玩通宵她找过你吗?说完她把电话关了,彻底关机。十点半,转到酒吧又喝一通的最后几个人也散局了,唐红才回家。她打车回的家。

十点四十五,夏小雨还在喝着啤酒看电视,面前没菜。见唐红进屋了他不理她,她就也不理他。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互不理睬,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早上也一样,唐红该做饭做饭,夏小雨该吃饭吃饭,但谁也不说话。第三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下班后,唐红去婆婆家把儿子夏天接了回来,两个大人,通过孩子和因为孩子,才说了话。

“你们单位那些人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没你们单位的人有意思。”

“那个芳芳,疯疯癫癫的,仗着有个当官的哥霸道得不行。”

“我要有当官的哥我也霸道。”

“你怎么了你唐红,你一向挺懂事的。”

“我现在不懂事了?”

“你知道你出去玩我自己待在家里多冷清吗?”

“我呢,你想过吗?你出去玩我自己待在家里冷不冷清?”

“我是男人,男人哪能没应酬。”

“哼。”

夏天插嘴说:“我爸是男人,我爸官还比你大呢。”想了想又说,“我爷我奶都是干部,我姥我姥爷是农民,我爸从小生在沈阳,你从小生在张集。”夏天站在爸爸一边指责妈妈。他和他爸长得一模一样。

可想而知,夏天的话会让唐红多么别扭,甚至伤心。可她是他妈,他是她儿子,第二天,唐红还是哄着夏天去音乐学院,去手风琴老师家学琴。近两堂课老师教的曲目是《欢天喜地交公粮》,难度较大,夏天不爱学。夏天的话没让夏小雨伤心,但也感到别扭,尽管他是帮他说话。不过夏小雨没有批评儿子,他知道儿子的观点出处何在,他还有一点自作聪明地,希望唐红能忽略那出处。这天晚上,他对唐红检讨了自己,说作为丈夫,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后一定尽量克服。第二天,唐红和夏天出门之前,他抢先把手风琴背到了肩上,他说他也去,去认认门,如果以后唐红有事,就他送夏天。他还说,一会夏天上课时,我陪你在外边走走。以前,夏天上课时,不论刮风下雨,都是唐红自己在音乐学院的校园里走,走一个小时,十一点至十二点。

在此之前,在唐红夏小雨送夏天去音乐学院学手风琴前,我们的视线一直投射在唐红身上,她出现在哪我们跟随到哪,好像我们是她的影子。不能说这不对。唐红是我们的女主人公,而我们又没设计什么男主人公或其他主人公,自然别人都只是她的陪衬背景,我们对她格外关注不算毛病。但有的时候,甚至所有的时候,主体的突出都要有赖于客体的鲜明,看不到鸡,鹤的高拔就几近空泛。所谓鹤立鸡群,那鸡不仅不可或缺,还应该也高冠翘尾。具体到眼下,就存在一个类似的问题。我们只追随在唐红身后,一旦需要她的陪衬背景来反照她时,由于她的陪衬背景影像模糊,就使得唐红也难清晰真切。另外,唐红本人在与她的陪衫背景纠葛缠绕时,由于她不可能具有我们这样的全知能力,便无法对她那些陪衬背景的真材实料做定评性鉴定,若我们只以她的视角为我们的视角,难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就好像,老师在做课堂板书时,下边有学生冲她后背做了个鬼脸,惹来一片窃窃笑声,她即使意识到下边发生了什么,可终究不能具体知道发生了什么,除非她问。所以,我们只一味追逐唐红,就很容易误入歧途;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充分利用我们的俯瞰优势,利用我们的全知能力,去了解以后唐红才可能看清甚至永远不可能看清的因她而存在的那些陪衬背景。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在公交车上,唐红没看到用裤裆抵磨她肩膀的男人是谁,我们却看到了,是那个高挑瘦削的高中学生。那个时候,那个高中学生,就是唐红的陪衬背景。

那就趁唐红和夏小雨在音乐学院散步等儿子的这个空当,我们去看看别人吧,那些唐红的陪衬背景,比如,芳芳或曲直,或其他有必要让我们看上一眼的什么人。

现在他们还真在一起,芳芳和曲直,现在,他们在一家海鲜馆里,正等着上菜。但要把他们看详细些,把他们包括他们与唐红关系的来龙去脉看详细些,得前提时间,至少提到几个月前。四五个月吧,这个时间不必太确定,大体是那意思也就行了。

四五个月前,他俩不认识,芳芳和曲直不认识,但他们分别和唐红认识。芳芳和唐红是好朋友。虽然除了工作在一个科室,她们什么都不一样,从性格爱好到价值观念,从为人处世到生活态度,什么什么都不一样,可她们的确是好朋友。而曲直,上高中时和唐红同学,还有过拥抱接吻的简易恋爱,两人分别考入两所大学后,仍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通信爱情;是后来,唐红得知曲直毕业后将会被分回家乡张集时,她才毅然与他结束了通信,更结束了恋爱。但四五个月前,那两个分别是唐红好朋友和前恋人的人,认识了。

曲直有事需八方联络,也是有病乱投医的性质。是在这个联络投医的过程中,有朋友声言,能辗转帮他结识芳芳,他便抱着进而可以求芳芳哥哥给他说句话的一线希望,请到芳芳吃了顿饭。这很正常,从他的位置,要够到芳芳的哥哥根本没门;而芳芳,尽管和她哥同父异母,但毕竟是兄妹,代曲直跟她哥建立某种关系是有可能的,或者说白了,他曲直的贡礼,走一下芳芳的手,至少就有了送进芳芳哥哥家里的把握。起初芳芳没想替曲直搭这个桥,通过她找她哥的人实在太多,她再百无禁忌无法无天,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代她哥应承。如果她觉得她哥有可能办的,或者,只需打着她哥的旗号,她就能帮忙把事情办妥的,她倒可以答应下来,这终究也是她收入的一个重要部分。可曲直的事,有点难,她当时的想法是,有朋友在中间牵线,这顿饭她总得去吃,但人家送来的金戒指她是要还回去的,送她哥的礼物她也要代哥哥拒绝,她不能没深没浅地连曲直那件事也包揽下来。做什么事都要讲道德,有底线,在这一点上,芳芳严格遵守钱权交易的互惠规矩,双赢原则;而不像有些人那样,什么钱都收,但什么事也不办,等于变相讹诈求他(她)的人。

曲直谋求芳芳哥哥的帮助,是为了调入沈阳,当然,人调进来后,也得有一个相应的位置。但说曲直的事情难,倒不是难在这里,他没什么特别过硬的关系还想调沈阳,还想有位置;他的难,在于这段时间以来,他和一桩比较缠人的伤害案子搅在了一起。

曲直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在县里工作,经过十年奋斗,已是张集举足轻重的人物,管辖的部门是——这么说吧,那个部门最谨小慎微的工作人员,一年弄个万八千的外快也轻而易举,而曲直能在那样一个部门当头,他在张集属于怎样的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也正因为曲直在张集是个重要角色,不久前的换届年里,他向副县长位置发起了冲击。曲直是个抱负远大又能忍辱负重的人,不能说他多年里一直为谋得副县长的职务惨淡经营,但他始终不遗余力地多方铺垫以求仕途畅通却是事实。可就在他上下关节全部打通,只等人大会一开就走马上任时,一个渠道来源绝对可靠的消息传进了他耳朵,他未来的位置被人顶了。那是一个名叫——姑且把那人叫作曲弯吧。

曲弯和曲直的自然情况大体一样,在张集也举足轻重,也是重要角色,但他能力不及曲直,大家都这么认为,他自己也心中服气,所以以前他没有与曲直竞争的企图。但换届之年到来前夕,一个上边的人,一个以前只能充任他小靠山的人,位置忽然发生变化,可以当他大靠山了,这一下,他的自我膨胀立即加剧,就也瞄向了那个副县长位置。这么一来,在财力上关系上政绩上都能比过曲弯的曲直,在比靠山这一关键步上败下阵来。不能说曲直没有靠山,但他的靠山与曲弯的靠山比,只是小靠山。曲直咽不下这口气,立刻组织人马狙击曲弯,而曲弯也不含糊,反手拉起队伍迎战曲直。恰在这时,有天晚上,曲弯酒后回家,都进到小区院里了,一下车,被什么人一铁棒子打折了右腿,又一顿皮鞋踢瞎了左眼。右腿瘸左眼瞎的曲弯没法当副县长了,可应该属于曲直的副县长位置,也稀里糊涂地旁落到另一个得利的渔翁手了,因为曲直成了伤害曲弯的主要嫌疑人。当然了,虽然曲弯死咬住是曲直指使人下的毒手,但公安机关却找不出证据,如果仅从伤害动机看,倒是许多其他人更有动机。竞争个官位毕竟只算虚仇,那般极端行事未免过分,从一般的推理来分析可能性不大;而那许多其他人,则是被曲弯霸过妻女断过财路的,是和他有实仇的,别说他们打折他腿踢瞎他眼,就是置他于死地,也理由充分情有可原。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后,曲直在张集不想待了,一是担心曲弯报复,再一个,他也看明白了,在张集,他这辈子也就是个土财主了,当皇帝的路已经堵死。可曲直的理想宏伟远大,还四十不到就止步不前,那无异于判他死刑,他宁可舍弃千般好处,也要找一架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去继续攀爬。他喜欢挑战。于是,曲直把他新的施展天地定在了省城沈阳,一段时间以来,每月都有那么三次五次,他的紫红色奥迪往返于张集至沈阳那一两百公里的银灰色公路上,他以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和狠劲,不计后果地做出投资。是在这期间,通过某种七扭八拐的关系,他认识了芳芳。

芳芳第一次赴曲直的酒宴,就被感动了。那是一个档次虽高但规模不大的聚会,只四个人,曲直芳芳和两位中间人。酒至半酣,闲说话时,芳芳随意提到她认识个张集人,是女的,叫唐红。提完这话头,芳芳立刻发现,曲直的眼神就不对劲了。你能帮我和她联系吗,曲直说,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可能也是我唯一喜欢的女人,你不说她我好像把她忘了,可你一说,我觉得我现在还喜欢她……当然了,曲直的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但即使断的地方不被续上,也听得出来是那意思;那天,曲直唱的卡拉ok也断断续续,可下一首歌与上一首歌之间不论断多久,再续上,也还是那首“爱江山更爱美人”。芳芳就此受了感动,当曲直一遍遍地“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时,芳芳还借着酒劲,给他献了塑料花并和他拥了抱。这之后,曲直一直羞涩但急切地跟芳芳打听唐红的情况,就好像,从那天起,从听芳芳提到唐红的那天起,他调沈阳的事就成次要事了。

这里有一点我们需要提及,免得对曲直产生误会。

由于我们有全知能力,我们得承认,曲直说芳芳不提唐红他都把她忘了,这是事实。他确实十多年没有唐红的消息,因而,他不可能因为知道唐红是芳芳好友,才做戏,说他多喜欢她,表演给芳芳看,以使芳芳看在好友的份上帮他一把。这说明,他仍喜爱唐红是真情流露。而芳芳,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动静有度,绝顶聪明,在这一点上她像她哥哥,涉及任何人与事时,都低调介入,不着痕迹,留有余地。当然唐红出现在她与曲直这里时,并不像她哥哥生活中出现的许多人与事那样可能牵一发动全身,但芳芳已经习惯如此。所以,那天在酒桌上,她虽然说到唐红,却只是轻描淡写顺嘴一带,不含任何潜在动机,只说她认识个张集女人,叫唐红,连她们在一个单位都没说,就更别提她们是否好朋友了。也就是说,如果芳芳讨厌唐红,就冲曲直那么毫不掩饰地表达爱意,她完全可能因为嫉妒,或“恶”屋及乌,从此就不再理睬曲直,帮助更是没可能了。这是曲直在不知其险的情况下走的步险棋,但他走对了,他的真实,尤其是那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江湖汉子般的冲动豪迈,和与那冲动豪迈相伴闪烁着的多重魅力,感动了芳芳。芳芳见惯了太监般的官场男人,曲直与众不同的表现让她也冲动豪迈起来,她后来对哥哥评价曲直时说的是:他要成了你的人,你进监狱他就敢拉杆子劫法场。当然了,在芳芳这里,冲动豪迈与冷静功利并不矛盾——冲动豪迈表现在她知其难也要帮曲直的忙,冷静功利表现在她对曲直的钱物馈赠仍一一笑纳。公事公办吗,她不会愚蠢地进行义务劳动。

首次见面后,他们的单独接触就开始了,芳芳谨慎地出任她哥哥和曲直的交易中介,在她哥哥认为这桩买卖不太划算时,她暗示,他是她情人,她希望哥哥考虑手足情分。

芳芳的整个思想活动,从最初的准备拒绝帮忙到试图帮忙到真正帮忙这一过程的思想活动,曲直并不知道,芳芳不会让别人看出她还会感动。在别人眼里,她愿意被人看成一个看破红尘玩世不恭无情无义的人,包括在唐红眼里,更别说曲直了。显然,事后来看曲直的险棋,从中我们也得以一箭双雕的同时把握住他们两人的脾气性情,曲直的和芳芳的。

曲直调入沈阳一事,由于有芳芳哥哥的暗中关照,就进展得不露声色又紧锣密鼓。一切顺利,比顺利还顺利。但另一件事,曲直想见唐红一事,却一直没有眉目,障碍重重。这我们不用多动脑子就猜得出来,是固执的唐红,把一件算不了什么事的事给搞复杂了:她拒绝与曲直见面。

先是芳芳把唐红的电话给了曲直,说你自己找她吧,我不希望她知道咱们的交道。曲直也就挂了电话。只说他在沈阳出差,偶然得到唐红电话,问候一下。这之后,两人在电话里聊得很好,直到一方手机没电了,换座机,然后另一方手机也没电了,也换座机。可最后曲直表示想看看唐红时,唐红没答应,待曲直说他还爱她时,她竟哭了,说你不要挖苦我讽刺我,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让曲直热脸靠上了冷屁股。接下来,曲直的愁眉苦脸再次打动了芳芳,芳芳答应为他说项。她对唐红简单虚构了在哥哥那里邂逅曲直的过程,然后竭力夸赞曲直,说他水平能力都很优异,为人处世落落大方,气质风度无可挑剔,既狡黠圆滑世故,又不失真纯血性,属于人才难得那种男人。总之,她动员唐红接受曲直的爱情。芳芳比唐红小了几岁,未结过婚,但多年里不停地更换情人,甚至同时能与两三个男人周旋,自称阅人无数。她一直说唐红太亏,死守着夏小雨这个小官僚实在乏味,她经常建议唐红搞点婚外恋插曲,演点一夜情节目,也算在青春的尾巴上挠扯几把。这回机会终于来了,芳芳说,曲直是老天爷给你送的大礼。可唐红,平常和芳芳谈起婚外恋也兴致勃勃,说到一夜情也跃跃欲试,现在事到临头了,却还是要打退堂鼓。我伤害过他,这是她不想和他婚外恋一夜情的理由。你呀,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芳芳恨铁不成钢地说,可我答应他能叫动你,你们不做情人见见总行吧,也算给我个面子。可在这问题上,唐红也不给芳芳面子。

时间一拖四五个月就过去了。这期间,曲直虽然不太敢给唐红挂电话,但偶尔仍挂,说三五十句别的事情,带三言五语渴慕之词;这其间,芳芳还是得便就给唐红鼓吹婚外恋一夜情的乐趣,主张她和曲直见面甚至直接去酒店开房,但认真的程度已有所下降。

夏天从手风琴老师家出来以后,夏小雨提议,去音乐学院附近的海鲜馆吃一顿。唐红无所谓,是夏天高兴得直蹦高,他一路领先直奔不远处的海鲜馆。但快到海鲜馆时,夏小雨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对唐红连连抱歉,说他有点急事,不能和他们一起吃了。唐红的情绪一落千丈。刚才夏天学琴那一小时里,她和夏小雨本来交流得挺好,夏小雨建议下馆子吃海鲜也是巩固那好的意思,但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把这好破坏了。不过唐红没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有事你走吧,也没问夏小雨大礼拜天的,除了吃喝玩,他还能有什么事。夏小雨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又叫回儿子表达了歉意,并说改日一定好好陪陪他们娘俩。可夏天只关心此时不关心改日,他说那今天光我和妈妈吃行吗。夏小雨说当然当然,我不吃就是省下来让你多吃点呀。又对唐红说,今天你俩先吃,改日我一定——唐红笑了,也说当然。

夏小雨在海鲜馆门口上了出租车,唐红背着手风琴,随在夏天后边进了海鲜馆。是他们正东瞧西看地选择架子上摆的那些新鲜海货时,芳芳的声音传了过来。

“天意呀唐红。”

唐红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正对着她这边的芳芳站了起来。她也看到了一个坐着的男人的背影。

“过来夏天,让芳芳阿姨看看,又长高了。”

芳芳上前拉唐红和夏天,意思是过来凑成一桌。这时唐红看清楚了,也从桌旁站了起来,随芳芳把脸扭向她的,是曲直。虽然她和曲直已多年没见,虽然此时的曲直,像刚下锅的螃蟹那样五官扭曲,神色紧张,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真是天意,刚进来我和曲直还商量找不找你呢,后来怕你家里有事——可你自己闯上来了。走夏天,跟芳芳阿姨看看你想吃什么。服务员——”

这时面红耳赤的曲直已把两把椅子又拉到桌前,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使他变得镇定下来。但明显地,他眼眶里有泪珠在转动,他张嘴时声音都哆嗦。

“你好唐红,真没想到……”

这之后,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共进了一顿由客客气气到快快活活的午餐。孩子夏天倒没客气,一直快活,一直像他刚刚学会的手风琴曲目:《欢天喜地交公粮》。

又有灾区需要救济了。但具体什么地方,是出了天灾还是人祸,则没人打听,主要也是没人传达。人们都习惯了,上边一动员捐款捐物,就说明什么地方又有了天灾人祸。尽管没有天灾人祸时从来无人琢磨着怎样防御天灾人祸,但天灾人祸一来却总有人张罗着募捐赈济,这么一来,什么地方或为什么出天灾人祸好像倒成了次要问题。于是人们就不打听了,也没人传达了,反正没有天灾人祸,上边让捐款捐物,谁又能不捐呢,除了芳芳。但这回芳芳也答应捐了,只是需要唐红去她家走一趟,代她把所捐之物拿到单位,因为等一下,她将出门旅行。

以前芳芳不捐款捐物,倒不是她觉悟低,不人道,或守财奴,舍不得把钱物送给穷人。以前她不捐,是她需要的一些条件得不到满是。比如,她首先强调捐献志愿,认为从工资里扣钱的做法侵犯人权;但单位领导不能不扣钱呀,要是不从工资里扣,等发完工资再往上收,就很难完成上边下派的捐献指标了。再比如,她不主张捐献结束后张贴红榜,她认为那种按捐钱额多少由上至下排列的红榜,一方面把个高尚的捐献活动搞成了庸俗的比富竞赛,另一方面,也是对捐助人情感的伤害和污辱——虽然有人捐的少,但千里寄鹅毛礼轻情义重呀;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全指着大红榜上标的钱数刺激人虚荣心呢,否则,都寄鹅毛上哪吃鹅肉去。还比如,她要求知道捐赠的去向,也就是说,捐赠以后,她希望从发生了天灾人祸的地方得到反馈,她和她单位捐去的钱物,具体送到了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甚至哪户灾民手中,她认为设立这样的反馈机制是对她的尊重;但谁有闲心去尊重一个没能力捐学校捐医院的人呢,针对那些参与大锅饭式捐助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反馈机制,每回捐完钱物,单位往上一报数字,把收上来的钱物往上或往上边指定的地方一送,就算表过真情献完爱心了,至于那钱花到什么地方,那物被谁拿去享用,连上边也不一定详细知道,一般来讲,上边只负责表扬和批评也就行了——表扬钱物捐得多的单位,批评钱物捐得少的单位。基于这样的情况,多年来芳芳一直不参与捐献活动,她甚至鼓吹捐献活动弊大于利的观点:掩盖矛盾,培植懒惰,滋养腐败,等等。

但这回,芳芳却答应捐献了,还主动要求唐红跑一趟她家取捐献物。

不过这回芳芳答应捐献,并非是唐红以朋友的身份规劝的结果。唐红虽然是芳芳领导,但涉及到工作上的事,她从不利用她们的关系“假私济公”,不对芳芳指手画脚,不要求她什么;倒是芳芳这个下属,总以开导引导唐红为己任,你应该这样,你别那样。当然我们知道,芳芳的开导引导只偶尔与工作有关,基本上还是其他事情,比如,她开导唐红尊重生命的本能反应,她引导唐红享受生活的多种乐趣。

这一回的事情是这样的。上边捐献指标下达以后,早已对芳芳无可奈何的室主任给芳芳挂了个电话,陈述这回捐献她为什么必须参加的理由。首先,这回上边下了死命令,捐献活动必须人人参与,否则拿单位头头是问——这个头头不是室主任,而是全单位的头;其次,由于以前的捐献常常被贪污,被受灾地区有权势的人贪污,这回的捐献,就既不要钱,也不要新衣服新被,这回需要的只是旧物,因为旧物能确保送达灾民手中;最后,室主任说芳芳你得给我这个面子,要不然的话,我替你捐,但你不能声张出去——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室主任替芳芳捐了一百元钱,芳芳不但不领情,还追着室主任让他赔偿名誉;再最后,室主任见芳芳还犹豫,又补一句,芳芳你同意吧,别逼我跟头头汇报完他们给你哥打电话……这么一来,芳芳不犹豫了。靠,她叹了口气,行啦我捐,不过一会的飞机我就走了,你让唐主任接电话,我麻烦她来我这取一下东西。室主任一个劲给芳芳道谢,好像是他得了钱物馈赠,他把话筒交给唐红时又小声求唐红,小唐你就辛苦一趟吧,免得夜长梦多她再改主意。而在此时的电话里,芳芳正神秘兮兮地对唐红说,你赶紧过来,有点事——你放心,没有曲直。

芳芳家里是没曲直,但有别的男人,叫,就叫曲折吧。那曲折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以一个殷勤男主人的姿态迎接了唐红。芳芳介绍说曲折是辽宁大学的数学副教授,请她去云南七日游的就是他。这是当曲折面说的,曲折去厨房为两个女人预备午饭时,芳芳则小声说,认识都快一个月了,可我还找不着他缺点呢,这是不我当局者迷呀;我急着想让你帮我观察观察,他要真没缺点,我就嫁他了。唐红说挺好,又说,可他有家呀!芳芳知道唐红认错人了,忙挤眼睛,说不是“网事如烟”,又说,要不怎么说没缺点呢,人家从来没结过婚。三个人吃简单的午饭时,唐红继续观察曲折,还提问题,听他风趣的谈吐,看他敏捷的动作。确实找不出缺点。可是,毕竟两人的认识还不足一月,就谈娶论嫁,是不是有点太草率呀。想了半天,趁曲折去厨房,唐红低声说,这么无可挑剔的人没结过婚,不会有什么其他问题吧?唐红担心有其他问题,不过她自己也说不好那个“其他”是指什么。芳芳笑了,阳痿?芳芳总是先想到这个。你放心,他没缺点。后四个字,芳芳说得很重。然后,吃完饭了,他们该出发了,芳芳曲折该去机场飞昆明了,唐红拿上那件芳芳打算捐献的旧衣裳,先告辞了。

还不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回单位前,唐红先去了公公婆婆家,去看放午学的儿子夏天。公公婆婆家和唐红单位只隔条马路。

唐红进屋时,那两老一小正吃午饭,唐红和他们打过招呼,就进了夏天房间,检查儿子日记。按规定,夏天每周要写五篇日记,每篇不少于三百字,一般夏天晚上写,次日中午唐红来检查,如果某天中午唐红没来,这天晚上夏天就偷懒,于是,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唐红就得天天中午都来一趟,尽管,她不愿来。公婆家附近有全市最好的小学,两个老人又喜欢孙子,夏天常年住在这里,唐红也就得常年往这里跑,这没办法。

“妈你今天来晚了。”夏天在厅里喊,同时唐红听到揉搓塑料袋的声音。“这是你给奶奶买的衣服吗?”唐红知道是夏天从塑料袋里掏出了芳芳捐献的衣服。

“是芳芳阿姨的。”

“芳芳阿姨那么时髦,还穿这种衣服?”

“是要捐献的。爸,最近哪又闹灾了吗?”

“南方就多了,咱们省——”公公说。

“你也不关心点形势,咱们省是张集,你家那边。”婆婆抢过丈夫的话说。

唐红不再吱声。婆婆说话永远话里有刺,她不知该怎么应对。她继续看夏天的日记。

“天天,去和妈妈再见,爷爷得送你上学校了。”公公的声音又传过来。

“来给我,你玩这破衣服干什么,都是细菌。”婆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祖孙两个出门以后,唐红也看完了夏天的日记:改了错别字和病句,写了阅读意见和鼓励的话。她站起身,看看表,伸个懒腰,来到厅里,想与婆婆道别,却见婆婆正摩挲着她从芳芳家拎来的那件衣服。

“这衣服都没怎么上身呢,不要啦?”婆婆抬头看唐红。

“啊,那也旧了。”唐红不知婆婆什么意思,就看一眼婆婆又看那衣服。衣服是件普普通通的小翻领黑呢子半截女大衣,款式落伍,面料老旧,所谓新,是指它显然一直压在箱里,没怎么穿。“是芳芳她妈以前的礼服吧。新也没用了,芳芳又不能穿它。”唐红说着站到门厅里穿鞋。

“你直接把它就捐走了?”

“对,这就带过去。”

“那——把它给我吧,我给你找件我的衣服替它。我的那件不比它旧,也呢子的,也是穿不出去了。”婆婆回身去开柜子。

“妈,这衣服还是太过时了,等礼拜天休息,我上街给你买件新的……”

“嘿,你以为我要穿它呀?别人的东西,不过时我也不稀罕。”

“我知道。”

“我没说让你给我买衣服,我有,你们孝顺不在总乱花钱买些没用的。”

“也该换季了。”

“换季我也有,我那些衣服到死也穿不完。我是看这呢子挺柔和的,想用它的前襟后扇给天天补琴套。在里边让它衬着,不磨键子。”

“琴套坏了再买一个,往上缝多麻烦……”

“你们有钱,啥啥都买。可我乐意补,乐意缝,你们要相不中就不用,要不我缝完你们再撕了也行。”

这时婆婆已把她的旧黑呢子衣服找了出来。的确也还新崭崭的,也的确是种穿不出去的老款式,唐红接过这件半截呢大衣,也的确发现,这件衣服与芳芳妈那件衣服的手感有很大不同,它们一个粗糙,一个柔软。

“一点也不比她的差吧,我没占她便宜。”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

唐红把婆婆的替代品带到单位,直接去了机关党委。她自己捐的衣物上午已经送过来了,当时机关党委书记在那本登记捐献物资的布面本上写了什么她没注意,可现在,她留意了。她看到,机关党委书记在芳芳的名字后边,是这样注明的:女式黑呢子半截大衣一件。她松了口气,又帮机关党委书记把婆婆的替代品塞到一个大帆布包底下,才回自己办公室的。

下一天中午,唐红去婆婆家,又看到了芳芳妈那件女式黑呢子半截大衣,挺挺括地平铺在婆婆的缝纫机上。显然,它经过了一番晾晒打扫,并且,它的两条袖子已被拆去。

唐红把夏天和手风琴送到手风琴老师家,走出楼门洞,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平常她知道该去何处,也不是知道,而是本能地随便朝一个方向走就是了。音乐学院的家属宿舍楼就在学院院里,而音乐学院里,除了有操场有花圃有甬路,还有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琴声歌韵,在这个院子里的任何地方待一小时,说是享受也不算过分。可现在,天在下雨。刚才在楼上,手风琴老师客气过,说外边下雨,你就在屋里坐着等吧。唐红婉拒了,她说雨不大,我有伞,还说正好我要去对面书店找本书呢。手风琴老师是个性格古怪的人,他不愿意教琴时学生家长在旁边听,甚至,如果大一点的学生,尤其是男生,来学琴还由爸妈帮背琴送过来,他都要冷嘲热讽。好在夏天虽然是男生,但不算大。这样唐红就离开了他家,站在楼门洞口,考虑着是否真的得去音乐学院对面的小书店躲雨。这时,她电话响了。唐红一看到显示屏上的电话号码,心跳的频率就快了起来,她认得这是曲直的电话。其实曲直打给她的电话已越来越少,虽然有了上回海鲜馆的邂逅,虽然当时聊得挺好,可他也没趁热打铁地穷追不舍,甚至上一个电话与这一个电话,间隔的时间都快两周了。对此唐红感到满意,她满意曲直能尊重她。可此时,当她一下就认出打来电话的是曲直时,隐隐浮上她心头的却是埋怨,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打电话!她按了一下接听键。

“哪位?”

“唐红,我是曲直,你,挺好呀?”

“是曲直呀,我挺好,你的事儿,我听芳芳讲差不多了。”

“没问题了,下周一我就要到新单位报到去了。”

“祝贺你呀。家属什么时候过来?”

“她们——唐红,我现在在沈阳,能见你吗?”

“我这边——我陪孩子学琴呢。”

“如果有空,能见我吗?”

“可,可现在夏小雨和我在一起,而且这一段单位和家里都……”

“唐红,我知道现在夏小雨没和你在一起,你是自己在一单元的楼门口站着呢,我都看见你了。你也能看见我,往四单元这边看。”

唐红扭头,先看到了四单元那边停着的紫红色轿车,接着,她看到曲直开门下车站在雨中。唐红举着电话的手垂了下来,有点不知所措;曲直也不在电话里说话了,他向唐红这边走。雨不大,可曲直没打雨伞没穿雨衣,来到唐红面前时,他头发上西服上还是湿漉漉的。

“唐红,到车里坐一会好吗。我知道一个小时一会就到,可我们毕竟能面对面地说几句话呀。就我们两人,面对面地。”

“我们——就在这说吧。”

虽然是雨天,可楼门洞口仍有人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唐红和曲直像两根门柱,相交的视线间或要被从他们之间进出门洞的人割开剪断。若进出的人是孩子则不能对他们视线的相交构成破坏,孩子个矮。

在他们的这次会面中,唐红的表现,也许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她连好朋友芳芳的电话号码都记不准确,却记住了已挺长时间未与她联系的曲直的电话;第二,在等夏天的这一个小时里,应该说她有充分的理由随曲直坐进车里聊天,可她没进,她毫无理由地选择了在楼门洞口站着交谈。

夏小雨问唐红那件衣服是怎么回事。夏小雨去了爸妈家一趟,回来就火燎屁股似地焦躁不安,跟在唐红后边欲言又止地瞎转悠。唐红看出来他是有什么话说又不好启齿,但懒得问,就装出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结果吃完晚饭夏小雨忍不住了,终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本来,唐红以为是婆婆又挑自己毛病了,让丈夫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没想到,丈夫提出个这样的问题。她一时没明白他问的什么,想一下,才意识到,夏小雨说的,是芳芳妈那件被婆婆拆去了袖子甚至现在已经被缝成了琴套内衬的旧呢子衣服。

“芳芳去云南旅游,没空来单位交捐献衣物,单位又要得急,我就跑去取了一趟。天天他奶说那呢子好,要留下给天天缝琴套衬子,就又给我一件她的衣服替换它,那两件衣服也是差不多。怎么了?”

“没怎么,我是问,那衣服——是芳芳的?”

“当然了——是她妈的吧,肯定是她妈的。她妈死好几年了,芳芳又不能穿那老古董,就捐出来了。你什么意思?”

“芳芳妈是怎么死的,病好多年了,还是……”

“是心脏病,突然就——”

“那她妈,叫什么?”

“她妈,姓侯,侯阿姨,叫什么我不知道。”

“你认为,侯雪岩这名,是她妈的吗?”

“侯雪岩,这名男女都可能叫,我猜不好。”

“芳芳有舅舅姨吗?他们叫什么你肯定更不知道吧?”

“小雨你怎么了?有事可以求芳芳她哥,跟她舅她姨有什么关系?芳芳有两个舅,中国一个美国一个——”

“美国一个?他有美元!”

“嘿夏小雨,美国人当然有美元,他二十岁就去了。怎么,你想换点?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夏小雨仍然犹豫。见他不说,唐红也不问了,起身去厨房洗碗。唐红不问了,夏小雨又坐不住了,跟进厨房,说他需要知道侯雪岩是谁。他说,他妈拆那件旧呢子衣服时,在里怀暗兜里,发现一张定期存折,存的是一万美元,写的是侯雪岩的名。唐红关掉哗哗作响的水龙头,直起腰,惊讶地看夏小雨。存折呢,她问,她说明天她得把存折还给芳芳。可夏小雨制止了她,是制止她说话也是制止她有那样的想法,把存折还给芳芳的想法,他试试探探地说他的分析。他说,侯雪岩应该是芳芳妈的名字,某一个时刻,由于某种原因——现在他猜,也许那原因就是老太太有个生活在美国的兄弟,使得老太太拥有了一万美元。很可能,她有一万美元的事没告诉别人,包括她丈夫与前妻生的儿子和与她生的女儿芳芳,即使他们知道她有一万美元,也不清楚她存折在哪。结果老太太由于急病猝死,也没什么遗言遗嘱,那一万美元,也就成死钱了,成国库里,一粒芝麻似的外汇储备或银行职工一颗西瓜般的年终奖金了。

你什么意思?唐红问,唐红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已经想到了丈夫什么意思。这时夏小雨的口齿已清楚起来,他目光炯炯地说,但它现在在咱手里,就是咱的钱了,我妈可以装成侯雪岩取出它来。现在唐红需要做的是,设法了解与这钱有关的一些情况,比如它是否是芳芳舅舅给她妈的,比如芳芳是否知道这笔钱的存在,比如是否为这张存折的失踪办过挂失,比如侯雪岩是否是芳芳的妈妈……当然,有些情况可能打听不到,但有些情况则必须知道,尤其是最后两项。在陈述以上诸点时,夏小雨也羞愧忐忑,也内疚不安,但他有办法让它们一闪即逝。他说,他也不想这么干,可拗不过他爸他妈,是他们把这死去的一万美元救活了,否则衣服送到一个农村灾民手里,都不一定会发现衣服上的暗兜,发现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想到将它变废为宝;他又说,占芳芳的便宜不必有心理负担,芳芳家从她爸那辈就有权有势,有办法搜括民脂民膏,那民脂民膏里就也有夏家的和唐家的份,他们用这种方式收回自己应得的财富,虽然手段卑劣,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还说,唐红你不必怕出什么麻烦,一个是他已经打听好了,取到期的死期存款不用任何证件,当然他也想到了了解清楚侯雪岩的情况后,要做一个假身份证,再一个,有事也由他妈一个老太太担着,一旦出现问题,老太太已想好了保护儿子儿媳的说法;他最后说,如果唐红你不同意我们的做法甚至去给芳芳通风报信,那丢脸的虽然是你丈夫和公婆,但由于你和丈夫公婆的特殊关系,也清白不了干净不成……

在听夏小雨说话的过程中,唐红傻了一样呆坐下去,倒没坐地上,是坐在饭厅的一把椅子上。等夏小雨说完,喘吁吁地看她时,她才从呆傻状态中回过神来,她有气无力地表示,要看看存折。夏小雨说你不用看,你记住侯雪岩这三个字就行了,再尽可能多地打听些她的情况。唐红想想说,我只想看看,存美元的存折和存人民币的存折有什么不同,我没见过美元还不能见见存美元的存折吗。夏小雨心软了,离开饭厅又折回来,打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纸包,把张巴掌大小、纸质灰白的存单冲唐红展开。他没把它交她手里。

唐红探头看那存单。先看到的是中国银行四个大字,“国”是繁体字,还有横贯存单的一个长条红戳也比较醒目,写着“到期日自动转存两次”。接着,她看到的一系列内容几乎同时映入她眼中:1990年3月5日;一万美元;外币定期存款存单;侯雪岩;三年……唐红算了一下,然后抬头对夏小雨说,现在这笔钱等于已经自动转存三次了,这第三次,大概只能按活期付息吧?她说话时,夏小雨点头,而夏小雨点头时,唐红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存单。这时候,表情呆傻的唐红动作却像只下山的豹子。但夏小雨是只敏捷的鬣狗,他虽然心软了,虽然在听唐红说话并且点头,可他对唐红的突然袭击早有防范。他回手收起手上的存单,呵斥唐红:你理智点。

下一天中午,唐红一进婆婆家门,婆婆和公公就迎了上来,笑着问她在食堂吃没,吃得好不,还要不要再吃点;而晚上她还坐在公交车上,夏小雨就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问她是否见到了芳芳,打听明白侯雪岩的情况没。再下一天,还是如此,中午时的婆婆公公,傍晚时的丈夫,把那种没说出来的期待和说出来的渴望,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再再下一天,在婆婆家,儿子夏天忽然神秘地问她,为什么不肯为他攒点美元:以后我读哈佛要用美元呀。夏天英语学得也不错,和手风琴一样,他一直有个单独的英语老师;和手风琴老师不一样的是,英语老师上门授课。

我们可以想见唐红已经难心到了何种程度。

这天下午,才两点多,见芳芳又现出一副闹心的样子,唐红便主动约芳芳,到办公楼顶层的健身房活动活动。最近芳芳常失魂落魄,闷闷不乐,这唐红看出来了。以前的芳芳从容不迫,无忧无虑,偶尔失魂落魄闷闷不乐了,会主动对唐红说。但最近她没对唐红说过什么,只是独自失魂落魄和闷闷不乐,常常跑到健身房去,折腾得自己散架了一样。她去健身房根本不管是不是工作时间。唐红则不这样,唐红去健身房,总利用上午十点到十点半和下午三点到三点半的机关法定休息时间,绝大多数健身的人也都这样。这会两点半还不到,健身房里静悄悄的,唐红和芳芳,就来了这里,在相邻的两件器械上坐下和躺下,但没运动。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闲话,并且彼此回避对方的眼睛。

唐红需要打听的事情并不复杂,至少最基本的东西并不复杂,在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中,她那些干货,可以以如下的方式从嘴里溜出:一个人过日子虽然自由,可还是太孤单吧?不像以前你妈在,也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哎,你妈去世几年了?她叫侯什么来的?那年你那美国舅回来,和你妈还亲吗?那时你爸刚去世吧,他都送你们什么礼物了……说这些话而不是说别的,芳芳似乎没有反感,还更愿意响应,似乎,这样的话题能让她缓解失魂落魄与闷闷不乐。于是,唐红也就不以打探人家隐私为忤了,起码她那跳跃婉转的问题,能得以问得一路畅通。后来,唐红想了解的情况差不多了解完了,至少,她需要知道的结果通过对芳芳的回答的分析提炼能够得出了,她们才开始活动,让身体出汗。这时芳芳的手机响了,芳芳一跃而起,离开她身下的器械,背过身子接听电话。

“芳芳——”芳芳知道,我们也可以知道,打来电话的是曲直,但唐红不知道。“这几天你好吗?”

“哎,我,好好一”芳芳明显有些激动,但她的表现不能太过明显。她的激动可以让电话另一端的曲直听出来,却不想让身边的唐红看出来。“你在哪?”

“刚离开张集,往沈阳赶呢。”

“你,你这几天好吗?”

“很好,主要是我想好了,我,接受你的意见,我已经和她谈了。”

“你,谢谢你,我爱你。”

“我愿意接受,而且我也想明白自己了,其实我也非常爱你。”

“又骗谁呢。”这是唐红跨在自行车计数器上小声说的。她不是说曲直,她不知道那边是曲直,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她是在调侃好朋友芳芳。她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无数男人说“我爱你”,可你的“我爱你”从不作数。芳芳听到了她的话,但没理她。她只顾说谢谢了。

“谢谢你。她什么态度?”

“同意了。”

“对不起她。”

“跟你无关,没有你我也要离婚的。在和她谈之前,我只是没想好我对你只是一般喜欢还是爱。其实我也有点不相信你的表白——请你理解,我对你的婚姻爱情观和你在男女问题上所持的态度,不是那么,太放心……”

“你不能怀疑我,我是真的。”

“我愿意相信。不过你是否真的我已不在乎了,因为我意识到了我是真爱你,你是假的我也爱你。”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一定嫁你。”

“照这么嫁你一辈子得嫁多少男人。”唐红又插了一句。她知道芳芳从云南旅游一回来,甚至还没回来,就和辽宁大学那个没有缺点的数学副教授曲折闹掰了。但芳芳又有了什么新男人,她不知道,她只猜得出这些天芳芳的情绪不好跟男人有关。

“你不嫁我我也要离婚,你不爱我我也愿意爱你。好了不多说了,我四十分钟后到沈阳,晚上我们能在一起吗?”

“能能能,你说去哪。”

“去我那吧,我那是新房新床,我希望你是出现在我那张床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

“我去我去,谢谢你让我能第一和唯一……”

说完电话,芳芳拿起外衣就往健身房门口走,都忘了和唐红打声招呼。唐红问她去哪,她脚步没停地说有个约会。唐红说你怎么像头一回约男人似的,又问去哪个酒吧,说没准下班后我会去找你。我也想泡吧了,唐红认真地说。芳芳在健身房门口停了下来。我这回不是去酒吧。芳芳的表情一本正经,好像她是以前的唐红,而唐红,是以前的她。我这回的约会——等过几天,我想好了怎么说再告诉你吧。芳芳一副为难的样子,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女学生,而以前,她永远是一贯正确的老师。好了去吧,唐红挥挥手,打发走了芳芳。她知道她从来没这么贫过,这么喝多了酒一样唠唠叨叨地说没用的;可这天,她必须贫,必须喝多了酒一样唠唠叨叨地说没用的,她要通过她嘴里说的那些没用的,来抵消刚才进到健身房后,从芳芳嘴里听到的那些有用的。

芳芳又提前走了。她总提前下班,人们已习已为常,没人关心她一个独身女人总早早回家干些什么。但我们知道,她是去了曲直的新居。曲直此时正在张集至沈阳的公路上驱车疾驶,可一会以后,大体上芳芳到达他新居的那个时间,他也就能赶回来了。我们先不管一会以后,在曲直那个新居的新床上,曲直和芳芳都将干些什么;我们先来看看唐红吧,看看一会以后,唐红这边的情况。

一会以后,下班的时间到了,唐红磨磨蹭蹭地整理好办公桌上的报纸文件,水杯纸笔,出机关大楼,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大巴。

哦,我们不用一直紧盯着唐红,我们的观察,可以从第四医院那站开始。

那么好吧,现在,第四医院车站到了,随着车厢内的一阵骚动,我们看到,此时的唐红,正用眼角的余光,含蓄地打量她身边的人。那是个四十上下的体面男子,一身西装,文质彬彬,很像,和唐红同一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们,只是,这人没挺一个啤酒肚,身材尚好。他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唐红不知道,自从上了公交车,坐到车厢左侧的单排座上,唐红一直闭目养神。她在车上,总闭目养神,否则,又有什么可看的呢?车里的人和车外的景,都太熟悉了,熟悉的像她的家和办公室。但后来,车到第四医院,那体面男子蠢蠢欲动了,他把以前贴着唐红肩膀的屁股挪开,用他硬梆梆的裤裆部位,慢慢贴紧唐红右肩,有所顾忌地轻轻抵磨。对他的抵磨,唐红是逐渐意识到的,又由于那男人做得循序渐进收放适度,唐红的意识,也是在舒畅惬意中涌动起来的。显然,那男人的经验老到和娴熟技法,对他的抵磨对象有麻醉作用,所以,此时,当唐红意识到她被人抵磨时,心中的慌乱与紧张只冒了冒头,就被好奇与愉悦取而代之了。唐红的情绪经过一闪即逝的波动以后,很快平稳起来,而她情绪平稳的标志有二:第一,身体放松后,她敢于偷偷地打量那个男人;第二,随着车身的摇晃,她能从容地让自己被抵磨的右肩轻轻抽动。唐红偷偷打量那男人,不是害怕,被吓着了,或用眼神阻止他非礼,她只是想知道,那通过她浑圆的肩臂享受快乐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唐红轻轻抽动被抵磨的肩膀,也不是躲闪,不是躲避那人的侵扰,或以强抗强地进行反击,她肩膀动作的节律和缓温柔,事实上,倒有一点配合的意思。接下来,大概与那男人看上去并不危险有关,肯定也与那男人的经验老到和技法娴熟有关,情绪平稳的唐红甚至心无旁骛地微阖了眼睛,还夹紧双腿,现出一副沉浸其中用心体会的样子。我们从唐红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感觉不错;而那男人,虽然不敢正视唐红,但也一定发现了唐红的感觉,他是通过她身体语言接收她信息的。

那男人的抵磨更如鱼得水了,甚至,他也微阖了眼睛,享受得愈加专心致志。可这时,唐红电话响了,电话铃声把俩人都吓了一跳。那人急忙停止了动作,让裤裆部位,与唐红的肩头拉开点距离。也许,如果那人还顶住唐红,唐红就不会拿包里的电话,那不方便;可他给唐红腾出了空间,唐红方便了,就没有理由不接电话。又是夏小雨的电话,还是问她问没问芳芳。唐红犹豫一下,说还没问呢,说芳芳今天约会去了。夏小雨说你呀,就是不诚心问,你这不逼我妈铤而走险吗。然后气哼哼地说,晚饭你自己吃吧,我有事。夏小雨的气哼哼让唐红也不快,可不知为什么,尽管她听明白夏小雨的意思了,还是高声补问了一句,你回来的晚呀?并且问时,没有使用不快的声调。肯定的,她的话身边的男人能听清楚。收电话时,她顺势扫一眼身边的男人,还把右肩膀朝外振了一下,好像是,重新邀请那男人的裤裆,再回到原位,恢复与她肩膀相触相碰的那种状态。那男人也真就接受了邀请,似乎还感激地笑了一下,继续在她肩头轻揉慢搓。

然而,唐红刚刚再微阖上双眼,车就停了,红旗广场站就到了,那个男人就结束他的旅程该下车了。

本来唐红没意识到车停了,红旗广场站到了,那个男人结束旅程该下车了;但随着车身一顿,她感到,她肩头的压力骤然丧失,她身心的爽快,也随之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才发现,车停了,红旗广场站到了,那个男人结束旅程该下车了。唐红赶紧扭过头去,看那男人,隐隐地似乎对他有所期待。可那男人,急急忙忙,都顾不上用目光与唐红告别一下,就义无反顾地挤下了车门。这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理智选择。如果他是个高中学生,意识到了唐红对他的裤裆并不反感,那么,宁可坐过站,宁可耽误晚上的补课,至少,他也要完成这次抵磨,不完成,他的身体都会自燃。可作为一个成熟男人,而且温文尔雅,还与唐红同一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们颇为神似,他自然有能力调控自己,保证自己不完成这一次的抵磨也不会熔化;也许对他来讲,正点到家,买菜做饭辅导孩子,肯定比完成一次在女人肩头的宣泄更为重要。他就下车了,没有留恋也没有遗憾。可他一离开,却一下子引燃了唐红的火,是他的不负责任引燃的怒火,更是他的经验与技法引燃的欲火,那一瞬间,唐红觉得周身的皮肤都滚烫灼热。唐红在座位上坐不住了。虽然下车的人已下完车了,上车的人已开始上车,可唐红还是忽然站起,逆着人流,向车下挤去。

那男人已走出十几步远了,唐红紧紧跟了上去。可那男人,意识到唐红是在追他,却加快了步子,显然,是企图将唐红彻底甩开。唐红有些茫然无措,不明白那男人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眼下的问题。幸好,这时信号灯变了颜色,那男人被迫停在了红灯下边。

“喂,我有句话对你说。”唐红站到他的身边,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主动开口了。

那男人慌乱地看了看她,又看周围。

唐红说:“刚才我的电话你听到了吧?”

那男人点头,但只是下意识的有个点头意向。

唐红说:“我可以晚回家。”这时那男人点的头有了内容,他听明白唐红说什么了。“如果你打算邀请我,我可以接受邀请,”唐红说,然后又补充道,“比如,找个酒吧进去坐坐。”这时,他们头上的信号灯变了,变成了绿色。

“对不起,”那男人说话了,是小声说的,而且声音有些颤抖,目光里也充满乞求。“我不是嫖客,真的,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他话没说完,就不顾体面地跑了起来,一气跑到马路对面,把唐红丢在了绿信号灯下边。

哦,信号灯又红了。

这个地方,此时唐红下车的地方,红旗广场,距她家还有两站路程。唐红看看身后的车站,那里又聚满了等车的人,如果她再回到那里,即使能挤上下一班公交车,座位肯定也没有了。那么多人,她有必要为两站地的路等和挤吗?没必要了,走一走,也许可以平静一些。

唐红就拔腿往家走去,她以为,走可以使她平静下来。可她想错了,大约走了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她仍然无法获得平静,甚至,身上更加火烧火燎。她想着说自己“不是嫖客”的体面男子,屈辱万分,流出了眼泪。她站在路边,抹去眼泪,猜测如果把这事告诉芳芳,芳芳将会怎样评价,并如何对她开导和引导。当然这事不能告诉芳芳,不能对任何人说一个字。想到芳芳,唐红稍感轻松起来,她拿出电话,按出了芳芳家的电话号码。虽然她永远不可能告诉芳芳她勾引男人的事,但没准,她可以和芳芳说些别的,比如,一张一万美金的存折——芳芳家的电话没有人接。她立刻记起了芳芳的约会,忙改按手机,可芳芳的手机没有开机,这让唐红满心沮丧。唐红攥着电话又往前走,但走得很慢,也走得犹豫,等她经过一番提神运气,又按出一个电话号码时,她才走出去三五十米,并且还像等人一样,在路旁一家酒吧的门前站了下来。可是她挂的手机也关机了,她挂的,是曲直的手机。唐红感到彻底孤单了,她想不好,为什么曲直也会关机,她记得曲直说过他事情很多,睡觉时手机也常开着;而此时,还远远未到睡觉的时间。后来,她记起曲直在沈阳已经有了房子,有了住宅电话,她才松一口气;有住宅电话的人,回家后关掉手机是正常现象。她找出曲直留给她的住宅电话,再次提神运气,急不可耐地按那个号码。果然,四五声铃后,她就听到了曲直的声音。

“你好,谁呀?”

“哦,曲直吗,我是唐红,你真在家……”

“是你?你好你好,真没想到,我在家在家……”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说。”

“噢——”

“我现在在成都路上,嗯,鼠尾花酒吧,就是,国园酒店对面——”

“成都路,鼠尾花酒吧,国园对面,我知道那里……”

“你能来吗?”

我们知道,这时的曲直,正与芳芳待在一起,待在他的新房子里,没准还待在他的新双人床上。可这些情况,唐红不知道,甚至有可能的话,我们去告诉她这时的曲直已爱上了芳芳,她都不一定信。她对她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支配曲直充满信心,她知道她在曲直心中有多高的位置和多重的分量。虽然,在电话的最后,她也使用了询问的口吻:“你能来吗?”但那也不是商量和讨论,那只是,话赶话时的一个礼节性说法,它基本上没有意义。那么,他能来吗?曲直,能离开芳芳,来成都路上国园酒店对面的鼠尾花酒吧吗?他能否来到唐红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