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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考 情书考

[前言]

近两年,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小说发表得少了。我的回答总含糊其词,说在写长篇,或说在休息。其实,近两年,我是被借调到某个组织人事部门,参与整理干部档案去了,由于那工作有一定保密性,我不便对外人言明。现在好了,现在我终于结束借调,可以离开那个组织人事部门自由自在地写小说了,在这里,我想借机向关心我的朋友们读者们打个迟到的招呼,做个后补的通报。

照理说,即使现在我又成散仙游神了,也不该把我曾在某个组织人事部门整理过档案的情况说出去,保密原则可要求我对这两年看到的东西守口如瓶——哦,按国际惯例,起码得守口如瓶五十年吧。当初人家要找个文字能力强的人,借调了我去而没借调那些当记者的,就是考虑到我写小说的只会瞎编,而不像搞新闻的长于纪实;人家组织人事部门不愿意让长于纪实的人去纪他们那些档案的实。可我这人,b型血,外向,又天生是个狗肚子装不得二两酥油的人,我若不把我这两年的去处交待一下,就闹心,就觉得对不住那些关心我的朋友和读者,还会为我的文学历史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段空白感到心虚和愧怍。这样,在此,我忍不住地透露出我这两年的行踪,不得已处,还望那个曾信任过我的组织人事部门给予理解。此其一。

其二呢,同样要求我不能隐瞒我在某一级组织人事部门整理过干部档案的理由是,下边读者将读到的故事、素材来源就是我这两年所做的工作。也就是说,我前边先介绍了我这两年的去处,那意思,也是为了就这篇名曰《情书考》的小说的完成,对把我借调出去的领导、对那个借调了我的组织人事部门,表示感谢。我写作小说一向虚构,人物故事皆出自我大脑。我手写我心,彼此无需客气不用多话。但偶尔的,我小说里的人物故事有了生活原型,那么,以我的行事坦荡和礼数周全,是一定要向那给我提供了生活原型的人和机构鞠躬致意的。若我的鞠躬致意只通过挂个电话的方式表达出去,又太嫌轻飘,不足以看出我的诚恳,所以,为重视起见,我只能出卖借调了我的组织人事部门。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一点请放心,虽然我不谙世事胸无城府,可基本的政治成熟度还是有的,至少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该出卖什么不该出卖什么我分得清。不是有一个老干部讲传统的笑话吗,对敌人的美人计可以将计就计,但将计就计完了还是拒不招供。我就是这种人,美人计肯定笑纳,但不该说的仍然不说。我是想强调,即使我动用了组织人事部门的档案素材,也绝不会涉及我所知道的政治机密经济机密。

我说我不会涉及政治经济,这一方面是政策纪律的约束使然——人家需要保密也只是保这个密,另一方面,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对政治经济我也毫无兴趣。想必当初那个组织人事部门点名借调我,正是看中了我的这一“优点”:没兴趣自然不走脑,不走脑自然记不住,记不住自然说不出,说不出自然就不能泄密了。我对政治经济毫无兴趣,是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它们一贯冷冰冰如同双刃的匕首,让人怎么着都逃脱不了它们的杀戮。我讨厌杀戮,杀戮势必带来死亡。与之相对的是,我喜欢生成。生成需要温热和湿润,而温热和湿润,属于人的情感世界,尤其属于投身爱欲的人的情感世界。我这人关注情感生活胜过一切,夸张点说,好多年里,这差不多也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当然了,谁都知道,在组织人事部门的干部档案里,堆积如山的几乎全是政治经济,情感根本没立足之地。但正如鲁迅论及《红楼梦》时所言,“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如此一来,从那冷冰冰的档案里我沙里淘金般地看到一些温热与湿润,大约也并非不可能的。

事实证明,这可能,否则就没有我的《情书考》了。

[引文·1968]

亲爱的m: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分别一周了,真想你呀!

这一周,我每天都要跑好几趟传达室,看有没有你的来信。其实我也知道,你的信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么快。我对着地图看你此行的路线,心里很清楚,如果一切顺利,你也得四天才能到达目的地,而你说过,你怎么也得熟悉几天新的环境才能往回写信。或许,当你接到我的这封信时,你的信恰好也能来到我手里。可我多么想立刻就读到你的信呀!我想你,想得整天神不守舍,像丢了魂一样。你会笑话我吗?

昨天傍晚,我又抽时间陪献忠散步去了,她的情绪依然不好,依恋我就像孩子依恋母亲。可你说我们走到省革委会门前碰到谁了?天哪,把我都吓死了,是你爱人,她和你的两个宝贝女儿爱东敬东站在***像下,与人说话呢。我和献忠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小敬东不再参与大人的说话,她用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我,就像认出了我似的。她的眼睛真像你呀!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献忠以为我是为她,为她的两个弟弟流的眼泪,还反过来劝我别难过呢。可她哪里知道,我是想到了你呀,想到了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小向东的话。当然我知道你是哄我呢,那不实际,可我多希望我们能……想到我们相隔了万水千山,想到你得半年以后才能回来,我觉得我太难忍受了。

盼你的来信,我爱你。

此致

祝你一切都好!

w

×月×日

*****

亲爱的小w同志及全单位所有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大家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伟大胜利!

我暂离沈阳来到南国这新的工作岗位上,时间已经不短了,可我没及时往回写信,让大家惦念记挂了,非常抱歉。小w同志代表大家写信慰问我,让我很受鼓舞很受感动。

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党和同志们给了我改正错误的机会,不仅让我重新工作,还重新让我回到领导岗位上,并委我现在这样的重任,我太感谢组织和同志们了。所以,虽然眼下我的工作千头万绪,忙得脚打后脑勺,我还是挤时间写给你们这封报平安的信,请你们对我一切放心。由于忙,以后我也可能不会经常写信,可我的心是和所有的同志们连在一起的,我们现在是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可我们会始终心心相印地、手挽手肩并肩地投身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事业之中的。

亲爱的同志们,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对你们的想念,远远超过了我对父母妻女的想念。正是由于我对你们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才使我觉得时刻都和你们战斗在一起。当然我也很希望能早日回到你们身边,去和你们共创共产主义的美好明天。

另外,小w同志,你信中提到你同学的事,征求我的意见该怎么劝她。我想,你应该帮助她多学学***的一系列最新指示。是的,她从小没有父母,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大弟弟大串联时意外地死于车轮之下,小弟弟又刚刚奔赴北大荒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沈阳城里再没有她的亲人了。可你应该帮助她分析一下,像你们这一代成长于新中国的革命青年,你们的亲人不是成千上万吗,党就是她的父母亲人呀。她大弟弟是为了去北京见***而死的,我认为死得其所;她小弟弟是响应***的号召去北大荒的,我相信必然大有作为。当然了小w,你的同学如你所说,是一个比较脆弱的人,你在帮助她提高思想认识的同时,还要多关心她,多理解她。理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要想到别人在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具体困难,要知道,许多事情只能循序渐进地解决才行。这一点,我作为一个虚长你们近二十岁的人,是深有感触的。有空望你再学学***在《论持久战》中的光辉论述。你甚至可以告诉你的同学,你就说有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同志,他不仅自己时时刻刻听***的话,还教育他所有的亲人也一辈子只听***的话。他给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取名为爱东和敬东,就是热爱崇敬***的意思,如果以后有了儿子,还想给儿子取名叫向东呢,心向毛泽东呀!

好了同志们,好了小w,也许我不能经常往回写信,但我是日日夜夜想念你们的,希望我们在不同的战斗岗位上,都努力工作,互相勉励,携手并进。

此致

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m

×月×日

[注释]

读者已经看出来了,上面我虽然全文抄录了男人m和女人w的情书,但我没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我只用了他们姓氏的汉语拼音字头代替他们的名字。我想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为了使我下面的故事更合于中文的阅读习惯,我姑且称m为莫明,称w为吴明。

吴明自己也记不清楚,这些天,她有事没事地跑了多少趟传达室。

吴明是个气质中忧郁成分多些的姑娘,不太长于表达自己,但内心生活却很丰富。由于接不到莫明的信,她就总胡思乱想,一会猜测会不会火车脱轨,一会琢磨能不能汽车翻车,还有重新打倒再度挨斗停职检查低头认罪一类的事,毕竟,这些事情经常发生。不过,她更担心的,最担心的,还是她写给莫明的信会不会让别人偷看,而莫明给她写的回信,能不能也已经被人私拆,从而给他们惹来麻烦,尤其是给莫明惹来麻烦……反正,她想的全是不好的事,想到什么她都不寒而栗,没办法,她只能怪自己不该给莫明写信,不该要求莫明给她写信,写信也不该不挂号邮寄。就这样,她愁眉苦脸地,坐卧不宁地,一直到那个尖嘴猴腮的老赵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嗨,小吴,你的信。”老赵左腋夹一卷子报纸,右手像捻扑克牌那样,让几封信在他灵巧的手指间错来错去。

“我的信?怎么会有……”蓦然之间,吴明有点发蒙,她几乎忘了她盼信已盼得望眼欲穿。“噢……噢……”她随即意识到了她为什么会有信。她伸手去拿。

可老赵把右手缩了回去。“交男朋友了?你才二十几呀,太小了点吧。”

“没有,没有。”吴明脸颊有些发红。她想把信抢过来,可不知道该抢哪封。

“这像老莫的字吗,”老赵看最上面的那封信,“和老莫的笔体一模一样。”老赵是单位的笔杆子,魏碑隶书行草楷全行,对字有研究。

“这……能吗……”吴明知道属于她的信是哪封了,她突然出手,把老赵右手最上面那封信抢下来,然后不顾一切地转身跑了。

抢信和逃跑,都发生在一眨眼间,这一刹那,吴明肯定想到了她怎么做才更加合适。既然她装作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从什么地方给她来信,那么,她就应该尽量从容坦然地、不急不忙地、满怀惊奇地,拿过那信,再调皮地笑笑,说声谢谢,然后边离开老赵边低头拆信。怎么着老赵也不至于再追过来看她私人信件呀。可吴明已经乱了阵脚,能想到的全做不出来,做出来的,只是抢信和逃跑,把老赵留在身后猜测和怀疑。

是的,如果吴明的表现滴水不漏,也许老赵的猜测怀疑就会一闪即逝,对那封信,是否出自莫明之手的猜测和怀疑,也就不会持续太久,没准一分钟后他就能忘掉;可吴明的表现太过反常,这反常的表现,没法不加重老赵对那封信的猜测怀疑,而那封信留给他猜测和怀疑的唯一线索,就是上边的笔迹,有可能出自莫明之手。

显而易见的,在这问题上,吴明没有莫明老到,恐怕这只能从她年轻上找原因了。莫明的信,即使被老赵看到了,被单位里的任何人看到了,也可以说是不露破绽的,他写它时就防备了被外人看到。可吴明,只要稍微镇定一点,就能从老赵手里拿到那信,以她对老赵的了解,她应该有数,老赵开玩笑绝不会过分到看她信的程度,他不可能过多过久地调侃她刁难她戏弄她,也许再等上一分钟,那信他就会主动给她。可吴明没等,半分钟也没等,她抢了那信,抢完还跑了。

吴明细看莫明的信,连看了三遍,每遍都一丝不苟如同从米堆里挑拣豆子。看完第三遍,她泪水慢慢盈出眼眶,捧信的双手贴上胸口,直立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满足于莫明的回信终于来了,还这么长,可同时,她又不满足于这其实是一封公文,简直可以送报社发表。当然吴明理解莫明的谨慎。吴明小心地把信收好,离开她隐藏的院落一角,往办公楼方向走。可出了小树林,刚走到阒静无人的院子中央,她忽然看到,老赵的身影在远处一闪,影子一样又飘没了。

吴明一下呆愣住了,难道老赵,在跟踪监视吗?一块石头,一块刚刚落地的石头,又重新压上了她的心头。

吴明的思维一片混乱,她的双脚进退维谷。往前走吧,她不知该怎么应付即将出现的可能:若老赵或别人问她去哪了,在干什么,她怎么回答?若人家认定她收到的是莫明的信,却没拿出来公之于众,显然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隐藏,因此来翻她兜,搜她身,她怎么办?若……往后退吧,再回到她刚才读信时的墙角树下,那也太不正常,尤其是当老赵或别人已经注意到她曾在那里待了许久这个情况后,她出来一下再退回去,更无异于引火烧身,若有人请她说清楚她这样做的理由她做何解释呢?她自己都觉得,找什么理由都苍白无力。当然了,吴明也想到了莫明的信是公开信,可以拿出来给大家传阅。但这样的事情,刚才接到信的第一时间里做也就做了,大伙嘻嘻哈哈,一掠而过,还可能委托她代表大伙写回信呢;可现在,她偷偷摸摸地背着众人,把封公开信当成密电码读了又读,最蠢的人也能感到这里边定有文章。况且,没有谁蠢,像老赵那么精明的人比比皆是。

吴明仍然站在原地,双手按着装信的那个衣兜,两眼茫然地看着太阳。太阳很毒,射出万根金针,每根针,仿佛都能挑开吴明衣兜的缝线,挑开衣兜里的信皮,让信皮里的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吴明不敢看太阳了,就看周围。周围是大楼,是院墙,是东一块西一块大一块小一块的宣传栏,是标语口号漫画和大字报。那些标语口号漫画和大字报长了吸盘一样,紧紧附着在大楼院墙和宣传栏身上,漂亮的像彩绘附着在蝴蝶身上,丑陋的像癞斑附着在蛤蟆身上。

吴明的眼睛放在那些漂亮的彩绘与丑陋的癞斑上。那些标语口号漫画和大字报,有的近有的远,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远小模糊的看着费劲,吴明就看那些近的大的清晰的:

刘少奇和王光美亲嘴的漫画;

工农兵各自舞动锤子镰刀枪的水彩画;

“向林彪同志学习,永远紧跟***!”的条幅;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横额;

“重新打倒杜旭辉,不许再走回头路”的大字报标题……杜旭辉是和莫明一起恢复工作的一个领导,他名字上又被画了红叉;

“大破鞋刘琳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再揭密”的大字报标题……刘琳娜是个四十左右的普通女干部,曾被挂着鞋子和莫明杜旭辉那些领导一起挨过批斗,但没被停止工作过;

……

“小吴,你干吗呢?一直站在这儿。”老赵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站在吴明身边。

“没,没干什么,没干什么……”吴明猛然看到老赵,像见了妖怪,节节后退,惊恐万状。她双手把装信的衣兜按得更死了。

“都下班了,你不回家?”

“回,回家……”

的确下班了。吴明是三点过几分拿到信的,看信花去不到一小时时间,离开那个隐蔽的墙角树下是差几分四点。离开墙角树下后,她就站在了院子中央,一直站到这个时候,五点了,下班了。

走出单位院子,走在回家路上,吴明的脑子开始清醒,她意识到了问题有多严重,而她的表现又多么糟糕。回家后,她把莫明的信又看一遍,然后吃饭,饭后把自己关在屋里,省去称呼署名,部分地略掉信的后半节与献忠有关的内容,把那信草草抄了一遍。抄完信,天挺晚了,可她藏好原件,带上抄件,还是来到了献忠家里。

“你看看这信,看看能不能发现问题。”

“什么问题?”

“你先看吧,看完再说。”

献忠看信,吴明看献忠,同时看厨房、厕所、壁橱、床下、窗外。

“你干吗呢?”

“你看你的,别嚷嚷……好了,看来没人盯咱们梢。”

献忠低声咕哝句有病,继续看信。一遍看完,大概未明就里,便再看一遍,可再看一遍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就把信还给了吴明。这时候,如果献忠是个嘴快的姑娘,是个急性子姑娘,也许她会张嘴就说,这什么呀,报纸社论吧,哪是信;或说,看不明白,不知所云。如果献忠这样说了,先这样说了,吴明后边的问题就不会提出,即或提出了,由于献忠先已表达了她对那信的看法,后提的问题在分量上也就要轻许多的。可献忠把信交还吴明时,嘴是闭着的,也没什么表情,这就勾出了吴明那个欲盖弥彰的问题:

“这像情书吗?”

“唔?”献忠愣一下,但紧接着笑了。“当然是情书。好了,坦白吧。”

“坦白什么?”

“谁给你写的情书呀。”

“那是我的字,是我写给别人的信。”

“得了吧,是你抄的,是别人写给你,你抄的,中间还漏掉点什么内容。”

“这,这你也能看出来?”

“当然了,傻子才看不出来。说吧,谁在追你,是个大人吗,还有家呢……”

“瞎说,没有,不是写给我的,不是情书!”

“跟我还保密呀。”

“这个,跟谁我都得保密。”

“那我知道是谁了……”

“不许说,不是他!”

至此,吴明的问题就很明显了。献忠抓住了她话里的破绽,在拿她开心,这是稍微动动脑子甚至不用动脑就看得出的,可吴明看不出来。莫明知道献忠的情况,这是吴明和莫明在一起时随口讲的,所以献忠等于也是莫明的熟人,他在他信里提及她顺理成章;可献忠,由于吴明从未与她提过莫明,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男人,就更想不到这男人和吴明好了,所以,她说“我知道是谁了”,只能是诈吴明。可吴明的回答却此地无银,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她“不许”献忠说“他”,又否认“是他”。这时的吴明,脸色惨白,身体紧缩,神色仓皇,好像一个人的癫痫病即将发作。

献忠被吴明的样子吓住了,急忙哄她。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长期以来,献忠一直是小妹妹角色,平常不论大事小情,她都听命于吴明服膺于吴明,她是不能惹她不快的。她上前拉吴明,同时表示她不问了,不说这事了,让吴明别生气。可吴明甩开她手,紧捂住已揣进兜里的信,再三强调真不是他。

“真不是他献忠,真不是他,你批斗我也不是他,你枪毙我也不是他……”

一般晚上,吴明来献忠家,说完话总是住下不走,孤单的献忠,需要她陪她。而且,以往,这种规律还能为吴明和莫明的约会提供时间上的方便,为吴明夜不归家找到理由。可这天,夜已深了,吴明却不顾献忠的挽留,坚决要回家。结果,那晚吴明进家门时,披头散发,目光呆滞,怕冷一样浑身打抖,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发高烧处于半昏迷状态。没人能够说得清楚,那晚在十五分钟的归家夜路上,吴明遇到了什么事情。

发烧当然不算大病,即使半昏迷了,说胡话了,过几天养好也就好了,在一个儿女成群的贫寒家庭里,任何疾患都容易被忽略。爸妈哥姐嫂子弟妹们,每人都有自己的事做,问她夜里遇到了什么,她说不清楚,别人也就赖得问了,包括她卧床养病时不停地看衣服口袋,包括她病好以后还不停地看衣服口袋,也没人觉得多不正常,甚至,都没人注意到她新添的毛病。

后来烧就彻底退了,身体也彻底恢复了健康,吴明没理由继续休息,只得上班了。上班的头一天,快中午时,老赵进了她办公室。吴明这间办公室有十来个人,由于每个人都求老赵干过写写画画的事,就对老赵都挺客气,老赵和大伙也都一团火热。吴明也抬头看到了老赵,也表现出和老赵打招呼的意向,这大伙也都看出来了。可不知为什么,吴明却干巴嗒嘴说不出话,干抽动眼角挤不出笑容,干蹬腿抬屁股站不起来。老赵哪壶不开提哪壶,站在地中央和别人打了一圈招呼后,就径直朝墙角的吴明走去。小吴呀,你把你的信纸——老赵距吴明还有四五步远,他的话也刚说一半,却猛听吴明尖叫一声,不——然后连人带椅子就倒在了地上,给人的感觉,是她想钻进桌子底下。

“不——你别看,我没有……”倒在地上的吴明又哭又求,一遍遍重复着的就这么几个字,同时双手紧按住衣兜。

正朝她走去的老赵一下立在原地不敢动了,倒是屋里其他办公桌旁的那些人,急急忙忙围了过去。大伙一通忙活,几个女同事七手八脚地把吴明扶起来,往医院送,而老赵,只手足无措地在地上转圈,对大伙解释: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呀,我就是想跟她要几张信纸,我想把那段最新指示先在纸上写一遍,然后再往板报上抄。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呀,我不过是想跟她要几张信纸呀……他的尖嘴猴腮快速运动,制造出了丰富的表情,让众人看去想笑又不能笑。

吴明在医院和家里疗病期间,情绪基本还算稳定,只是双手死按衣兜和时不时要偷看衣兜的习惯没有改掉。对家里人,对献忠这样的朋友,她偶尔要一本正经地认真说道:不是他,真不是他;对单位里去看她的人,她若说话,则多少能带上一丝恐惧:我没有,真没有;只是有一次老赵去看她,她的表现才再度激烈起来,捂着衣兜试图逃跑,被人拦住后,她扑通一声给老赵跪下:求求你……

莫明结束在南方的工作回沈阳后,吴明已调到另一个单位。有人给她讲了吴明在夜路上受到惊吓的事,说吴明的精神状态恢复以后,就不像过去那么聪明伶俐了,脑子有些迟钝,经常说些蠢话,所幸的是,调到另一个单位后情况见好。吴明对此什么也没说,只唔唔唔,就好像听人讲,这半年里单位发生的其他轶事趣闻时,他唔唔唔一样。又过了大约半年时间,莫明以某种看似偶然实则精心设计的必然的方式,结识了献忠,并巧妙地跟献忠打听吴明的情况。献忠和吴明仍是好朋友,关系密切,来往频繁,只是这时献忠已成了大姐姐,更多的时候,总是吴明听命于她服膺于她。那天,莫明听完吴明的情况,要求献忠别把他找过她的事说给吴明,但希望献忠,一旦吴明那边身体上或生活中出现了什么大的变故,能通知他。献忠答应了。

[引文·1978]

亲爱的m:

真快,一晃儿你离开我已经这么多天了,我非常想你。你想我吗?

我天天对着日历计算你的归期,甚至有一天,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让小王去问问你爱人你回来没有,我说有个急件想请你过目。小王说那问啥,说好了这次北京的理论务虚会要开一个月的;再说老m要是回来了,还能不上班吗?是呀,这些我都知道,你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沈阳呢,而且你回来后,你要做的第二件事就会是来我这里(想想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我心里酸溜溜的,当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我还是要胡思乱想地做噩梦,梦里都是你不好的事情。有一回做梦你调离咱们单位了,调离沈阳了,走时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还有一回做梦你官当得更大了,一群女的陪你看《鸽子号》,就是***喜欢看的那个黄色电影;只有一回做梦是你又挨整了,所有的人都批判你,包括你爱人,只有我扑上去保护你,你说小w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亲爱的,我愿意当你唯一的亲人,永远。可你又要说我孩子气了吧?我倒是经常希望自己是孩子,因为我是孩子,就不能和你进行这无望的恋爱,就不能有苦恼有忧愁了。可是亲爱的,你别听我瞎说,我就是苦恼死,忧愁死,就是永远生活在无望之中,我也愿意当一个大人,当一个能和你相爱的大人。

亲爱的,这些天不能和你相依相偎,我就夜夜让你照片陪我入眠。我不能满意的是,那不是你的个人照片,在一群人中,你虽然坐在最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可还是太小了。为了只突出你,我只能把那张照片上的别人都铰掉,包括我自己,也让我扔掉了。这样,我就拥有了一张你单独的照片,并且你的形象格外地大了起来。你说过的,要送我一张你的照片,这回从北京回来你一定要送我。另外,这段时间里,每次我妈回家都看我摆弄你送我的毛衣,大热天也穿在身上,就讽刺我说,这毛衣不是买的是神仙赐的咋的,你怎么不打个龛把它供上。我骄傲地想,它就是神仙赐的,我也早打好龛把它供上了。是的,你是我的神,这是你赐我的,而且,我也早已把它供在了心里。我真幸福呀!

我不敢奢望你立刻出现在我面前,但我希望能收到一封你的来信。

此致

紧紧拥抱你!

w

×月×日

*****

小w同志你好:

来信收到,很想念你和同志们。这次在北京开会的时间长了些,但意义重大,学习到了许多中央的新精神,思想得到了武装,非常想立刻回去,把中央的精神带给同志们,让咱们在中央精神的指引下,同心协力干四化,众志成城奔小康,把被***耽误的时间和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这么些年里,中国让***糟踏苦了,我也和你一样,几乎总是生活在噩梦之中。但噩梦醒来是早晨,有华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我现在做的已经不是噩梦了,梦里总是充满崭新的希望。我愿你和我还有每一个同志都一样,要做梦就做美梦,做建设社会主义奔向共产主义的神仙美梦,当革命的神仙。你还年轻,我也不老,我们会赶上美梦成真的那一天的。

你托我在北京买影集一事,我会时时放在心上,回去时带给你。

此致

远握!

m

×月×日

[注释]

读者已经看出来了,上面我虽然全文抄录了男人m和女人w的情书,但我没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我只用了他们姓氏的汉语拼音字头代替他们的名字。我想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为了使我下面的故事更合于中文的阅读习惯,我姑且称m为莫鸣,称w为吴鸣。

早上吴鸣上班前,和妈妈吵一架。

前一天晚上吴鸣睡得晚,一直在端详莫鸣的照片、摆弄莫鸣送她的毛衣、看她写给莫鸣的信的草稿和莫鸣的回信,结果,早上,妈妈开门进屋了,她才惊醒。她急忙把那些照片毛衣和信拢到一起锁进床下的木头匣子,才穿衣叠被,洗脸梳头,咬口馒头喝口稀粥吃口咸菜,风风火火地出门上班。而吵架,是在她穿衣叠被洗脸梳头咬馒头喝稀粥吃咸菜时进行的。她收拾照片毛衣信她妈没看着,那时她妈刚打开外边大门,尚未进入她的卧室,所以那时她们没吵;而她风风火火地出门以后,想吵也不可能了,她走在上班的路上,而她妈还留在家里。她们吵架,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你不上班啦,怎么还不起来?”当时妈妈推开女儿卧室的门,站在门外,没有进去,额头揪成个老大的疙瘩。

“哎唷唷又睡过了,我这就起来马上就走。”当时吴鸣正趴在床上往床下推那个挂着锁头的木头匣子。被子被她压在身下,她只穿裤衩背心的身子浴在由窗口渗进的阳光里,白亮亮地眩人眼目。

“又摆弄你那破毛衣哪。”妈妈知道,女儿摆弄完毛衣总要把它藏进木匣。

“我说多少回了,进我屋敲门,你总不敲。”吴鸣蹦到地上穿衣服,满脸不高兴。

“我是你妈!”

“祖宗也得讲礼貌。”

“你这孩子呀……”妈妈叹口气,去厨房点煤气热馒头稀粥。

“你别热了我来不及吃了。”吴鸣开始洗脸梳头。

若话说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也算不上是母女吵架,顶多是话不投机,不够友好。是接下来,妈妈热馒头稀粥,女儿洗脸梳头时,她们的话题不知怎么引到了考大学上,而考大学的话题,让她们对话的激烈程度升温升级了,她们的对话,才变成了吵架。自然了,任何矛盾,升温升级都要有过程,热馒头稀粥外加洗脸梳头的这个过程,即使再算上后来把馒头稀粥包括咸菜送进嘴里的过程,也还是短暂,一般来讲,还不足以使对话径直升温升级为吵架。这一对母女的交流由对话到吵架之所以升温升级得比较快,主要在于她们间矛盾的铺垫已由来已久。简单地说,就是当妈妈的一直动员女儿拣起中学课本,有效地利用业余时间,复习功课考大学;而做女儿的,认为她现有的知识已足够用,现在的工作已足够好,她不想像那些没有工作的下乡知青以及做体力活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那样,去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非走考大学这条羊肠道。这样一来,“考大学”这三个敏感字眼一进入母女话题,她们的声调就会急剧高亢激烈起来,所用的词句也能立刻尖酸刻薄起来,吵架也就在短时间内得以实现了。

吴鸣的妈妈是小学教员,曾读过两年制的师范学校。近一年来,由于社会上不搞文化大革命了,高考又恢复了,她就一再动员女儿参加高考,她希望女儿能代她实现读完大学本科的夙愿。1977年底的首次高考,女儿也的确接受她建议,上了考场,可虽然她总分过了体检线,也得到了可以参加第二批填写入学志愿表的机会,但在妈妈的建议下,她放弃了机会,没填那表格。那一年,大学中专用一张卷纸考试,但录取时则是先本科后中专,未被本科录取的,需第二次填一次中专志愿。也就是说,如果吴鸣填了第二次的志愿表,她将有可能成为中专学生。可妈妈认为,以女儿的智力水平知识积累和高考前的准备情况来看,再复习一年,她考上大学,甚至是考上北京上海的好大学,不成问题。于是妈妈开导女儿,你能甘心像妈妈这辈子一样,只满足于读一所师范学校一类的中专,一辈子当个孩子头吗?

吴鸣说她不甘心,就废弃了那张中专表格,就开始默默地为1978年的高考做起了准备。可不久之前,1978年的高考到来之前,在妈妈看来,功课准备情况一帆风顺的女儿,很有可能考到北京上海读重点大学的女儿,却忽然在她的督促管教下失踪了几天,然后在几天后的高考中,发挥极度失常,所得分数与普通大学的录取线还有很大距离。

高考前夕,说吴鸣忽然失踪了几天,严格来讲也不准确。六月末,吴鸣对妈妈说,她有个出差任务要离开沈阳几天。对此妈妈倒没多想,没对女儿这个在机关里打杂的末等职员还有出差的机会感到诧异,她只是说,马上就要上考场了,这时候出差容易影响考试,她建议女儿跟领导谈谈,推掉出差任务。当然女儿没接受她建议,还是出门了,是几天后女儿快回来时,她偶然见到女儿的同事,同事说,小吴的病好了吧,这几天忙的也没去看她,当妈妈的才意识到,女儿对她对单位全撒谎了。不过当时她反应还快,对吴鸣的同事,只说好了好了,不用不用,就搪塞了过去。女儿回来后,她先正言厉色地审问女儿,又苦口婆心地教育女儿。但女儿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是过去那个懂事听话的小姑娘,而成了个嘴巴和心都上了锁的铁女人。接下来,女儿就在考场上一败涂地了。

高考的事情全结束后,妈妈和女儿长谈了一次,她们的矛盾,是那时真正明朗化的。

妈妈审问不出女儿失踪几日的去向,也只得作罢,对女儿高考的失常,也不能过多批评责备。她表示,对女儿失踪一事她可以既往不咎,但要求女儿答应她,继续复习功课,从现在就开始积极准备下一年高考。不想女儿却果断地拒绝了。我不考了,女儿说,我不想离开沈阳,不想离开我现在的单位。这么一来,妈妈的失望和愤怒才爆发出来,她难以扼制地骂了女儿一顿,话说到关键处,还强硬地指出,你就是要听我的,因为我是家长。可没承想,女儿却冒出一句很绝情的话来,对妈妈构成了极大的伤害:

“你是家长?可我姓吴呀,你又不是老吴家人了……”

不是老吴家人的妈妈张口结舌。是的,挺长时间来,在女儿面前她难以理直气壮,因为吴鸣爸爸死后,她改嫁了,她搬到一个不姓吴的家庭里,给另两个非她所生的孩子当家长去了,尽管,她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吴家”,关心照顾她自己生的吴姓女儿。

这时,简短但却剧烈的吵架结束以后,与妈妈姓氏不同的吴姓女儿风风火火地出门上班了,不是老吴家人的妈妈独自留在“吴家”暗自垂泪。可垂泪又能怎么样呢?妈妈看看表,发现还没到自己应该去学校上课的时间,就像往常那样,在水池子上接一大盆水,涮拖布涮抹布,进到女儿的卧室擦灰拖地。结果,当妈妈由上至下地打扫女儿床头那一区域时,也就是,她手中的拖布头触到床下那个半米见方的木头匣子时,妈妈看到,木头匣子冲外的锁鼻子上挂了把小锁,而小锁头上,钥匙孔里还插着钥匙。那是一把通过一个圆环与另几把大大小小的钥匙连在一起的,泛着金光的铜钥匙。

吴鸣发现她钥匙不在身上时,已到了单位,她想不好钥匙丢在了哪里。进办公室倒不用钥匙,先来的人已经把门打开,可她的办公桌抽屉却无法打开,打不开办公桌抽屉她就不能工作,这让她急得满脸淌汗。当然,她更担心什么人拣到了她钥匙后,恰好知道那是她的钥匙,而又辨得出哪把是她家房门的钥匙,哪把是她木匣子的钥匙,于是,趁这时候她在单位时,那拣钥匙人就去了她家,打开了房门,打开了她的木头匣子……幸好,她这边正六神无主呢,妈妈的电话挂了进来,告诉她钥匙没丢,她从床下给拣起来了,问她是否急用;妈妈说,若不急,她可以下班时往她学校拐一下顺便拿走,若急,那她只能特意到她学校取一趟了,因为她马上有课,不能给她送去。吴鸣听了妈妈的话,连叫太好了,还玩笑着表扬妈妈是宋江及时雨,好像刚才娘俩没吵过架。她说我去取吧,就放了电话。是放下电话后,她脸上的笑容戛然消失的,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忐忑不安。

吴鸣跟领导打了个招呼,又借辆自行车,飞一般来到妈妈学校,都顾不上妈妈正在上课,就敲响了五年级七班教室的门。她疑神疑鬼地看妈妈脸色,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在接钥匙时,听到妈妈埋怨一句:我这上课呢,你就不能等一会吗。吴鸣挤着笑脸说对不起,揣好钥匙,还想说什么,可妈妈已经折回了教室,这回听到妈妈用不是埋怨的口吻说:刚才刘宇同学回答得非常好,平行四边形就是……吴鸣觉得心里边不那么沉了,也许,这串钥匙里的任何一把,都没被妈妈派过用场。

出了妈妈学校大门,吴鸣上车后,稍一犹豫,就往与单位相反的方向骑了下去,一直骑回家中。开门进屋,冲进卧室,她急不可待地拉出床下的木头匣子,开锁掀盖,翻检查验,一一过目。还好,一切都在,完整无缺,看不出任何可疑迹象:毛衣、她写给莫鸣的信的草稿、莫鸣的回信、她从集体合影大照片上剪下来的莫鸣单人小照片、几封中学同学写来的信、她自己的影集、日记本、装在一个信封里的十张十元钱新钞票、装在另一个信封里的三张十元钱七张五元钱的旧钞票、五好学生奖状、三好学生奖状、优秀团员证书、三条红卫兵袖标、两枚团徽、一盒避孕套、半份入党申请书……

吴鸣回到单位,心情舒畅精神愉悦,快捷麻利地做着当天她应该做好的工作,把上午耽误的时间很快抢了回来。下班时,有两个女友约她去看《未来世界》,一部从这天开始公映的美国电影,她虽然看过了,可仍然欣然前往看第二遍。看电影时,她忍不住小小地卖弄了一番,提前讲述出后边的剧情,恨得两个女友骂她吃独食,又奇怪这刚上市的电影她什么时候看的。对女友的审问她笑而不答,她不能说,二十天前,这电影先在小影院作为内部片放映时,是莫鸣陪她一起看的。她不能说出这样的秘密,况且,若那样说了也不确切,因为所谓的莫鸣“陪她”,只是莫鸣给了她一张票,他们又在同一个空间里看了同一场电影,其他的,都谈不上。他们没坐在相挨的座位上,没说过与电影有关或无关的任何一句话,甚至他们都不是一起进场和一起退场的。倒不是说莫鸣也像吴鸣一样,独往独来;不,莫鸣有伴,和莫鸣同坐同说同进退场的,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看完电影,吴鸣与女友分手回家时,快九点了。站在走廊的黑暗中,她摸索着用手上的钥匙打开了家门,可门一开,她吓一跳,因为屋里亮着灯光,因为,她妈妈守着一桌子饭菜,正等她呢,只是桌上的饭菜早放凉了。

吴鸣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垂下头去。妈妈上前把她搂在怀里,流出了眼泪。

“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什么,别再与他来往,这事也就过去了。”妈妈努力放缓语调,表情也控制在亲切的限度之内;而且,她也没提莫鸣的名字,因为女儿虽然承认她的爱恋对象是有妇之夫,但还在掩耳盗铃地给予最后的保护,作为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妈妈,她得尊重女儿的感情。“其实,你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我不想更多地责怪你。我希望咱们娘俩好好谈谈,毕竟,在婚姻恋爱这种事上,我比你有经验。还有就是,不论你心里怎么想的,但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要再拣起课本,准备高考,即使去读最普通的中专,明年也一定离开沈阳——”

明年,下一年,1979年,吴鸣的确离开了沈阳,但不是考大学或考中专考走的,而是追随莫鸣去了唐山。已经成了鳏夫的莫鸣,在唐山铁路系统下属的一个工厂当党委副书记,吴鸣则成了那家工厂的工人。不过,他们没结婚。

而当时,前一年,1978年母女相拥彻夜长谈的那个时候,虽然吴鸣的表白痛心疾首,但做教师的妈妈能想到,对她的意见,女儿必然阳奉阴违。倒不是她信不过女儿的品质,是她对母女之情能否击败男女之爱没有信心。于是,她首先力所能及地从自己做起,不惜惹恼第二任丈夫,也搬回家中,与女儿同住,既是陪伴也是监督。果然,女儿对她的陪伴与监督强烈反感,甚至公开宣布不用她管她。无奈的妈妈本来很清楚,这件事,从根本上说是女儿的事,女儿的思想问题若能解决,将万事皆休,若不解决,找什么人说也没有用处。但现在她无计可施了,她只能忍着屈辱,怀着羞耻,找到只比她小几岁的莫鸣,请他断绝与女儿的关系。莫鸣对她倒很礼貌,但对她提到的事情矢口否认,说她一定误会了,说吴鸣私自收藏他照片,说他给吴鸣写那种冠冕堂皇的礼节书信,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即使,保留他信和收藏他照片说明吴鸣爱他,也不能证明他与吴鸣有染。莫鸣的狡辩严谨缜密,让吴鸣妈妈无话可说,她只能不再顾及事态是否会扩大,上门找到了莫鸣的妻子。很快,这两个女人,一个妈妈一个妻子,就联手挖出来了充分的证据,证明在六月未的高考前夕,吴鸣曾随莫鸣去莫鸣老家唐山同住了四天。

巧合的是,两个女人的证据刚刚拿到,另一件事情突然爆发了,而那另一件事情的突然爆发,倒把这一件棘手的事情变简单了。

那另一件事情来之于家庭之外,来之于单位上层,来之于莫鸣与他的权力对手们的利益冲突。莫鸣与个有夫之妇长期私通,可几天前,被人设计按在了床上,那有夫之妇一改往日温情,有理有据地指控莫鸣强奸。显然,这一下莫鸣倒了大霉,谁都不怀疑,不日之后,平时高高在上的莫鸣,必将成为阶下囚徒。莫鸣的妻子又急又气,对丈夫由失望达至了仇恨,先是吴鸣,又是有夫之妇,这个花心的莫鸣,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女人吧?加之莫鸣权力对手从政治角度对她开窍洗脑,她这个共产党员革命干部便毅然决定,绝不能再给一个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强奸犯和未来的囚徒做妻子了,便快刀斩乱麻地与莫鸣办了离婚手续。

可所有的人又都清楚,莫鸣的“强奸”过于牵强,若以此定案不免荒唐;另外,莫鸣亦非草民百姓,除了有权力对手欲置他于死地,也还有权力伙伴要解救他免受牢狱之苦。于是,莫鸣的权力对手和权力伙伴展开了较量。这是一场为时不短的拉锯战,双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可不知打过多少回合,估计双方都很累了,却仍然难以分出胜负,这样,整莫鸣的权力对手和保莫鸣的权力伙伴,便心照不宣地各让一步,将“强奸事件”大事化小了:这一边,莫鸣通过关系调回老家唐山工作,离开了沈阳连辽宁都不待了,算是权力对手的“驱莫行动”成果显著;而那一边,莫鸣除了不至于去当阶下囚,还党票级别全没失去,使得权力伙伴的“保莫行动”也收效甚大。可以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满意结局。

莫鸣去唐山不久,吴鸣就也跟了过去,她要用她的实际行动实践她要给莫鸣当“唯一的亲人”的诺言。对此,吴鸣妈妈这位识大体顾大局的小学教员,虽然心中难过,但还是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她就没再逼女儿参加高考——吴鸣去往唐山时,距1979年的七月高考日已经没几天了。在这之前,在莫鸣被收审期间,在莫鸣的权力对手和权力伙伴大打拉锯战的漫长时日里,吴鸣的复习情况非常之好,她妈妈认为,这一次,吴鸣考进北京上海的重点大学手拿把卡。

吴鸣成为唐山某铁路工厂的工人三年后,嫁了个男人,一个与她同一车间的机修工,一个因1976年清明节在天安门广场朗诵悼念***的诗而坐过监狱的刑满释放犯。而莫鸣,在吴鸣出嫁的四个月前,就再度成为沈阳的官员了,还同时把他在唐山结识的女友变成了妻子,并带进了沈阳。有一天,吴鸣妈妈在沈阳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莫鸣,他正携他新婚妻子参加个民间性质的外事活动,与些外国男女握手贴脸。吴鸣妈妈认为,那据说刚刚怀孕的新娘子,看上去并不比女儿漂亮和年轻。那时,吴鸣妈妈看的是黑白电视。

[引文·1988]

亲爱的m:

接到这封信,你会生气吗?你说过,如果我们不方便见面时,不让我找你,你会想法找我的。可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我想你呀!想你带给我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撞击。刚才我听小张说,她中午要去棋盘山送你们会议需要的文件,我就忽然想到了这个办法,写一封信,伪造成外地寄你的公文,只供你看的密件,让她给你带去,这不就可以很巧妙地使我和你在一起了吗?因为我认为,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也就等于是趴在你怀里贴在你耳边与你说话了。也许你还会怪我是在冒险,可我实在忍不住呀,怎么说呢,也算是我对你的小小抗议吧。棋盘山离沈阳这么近,它也在沈阳的版图上吗,即使你不能回来一趟,也应该给我挂个电话的。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就放在我身旁,一般情况下,别人是不可能先于我跑过来接电话的。

亲爱的,当我现在给你写这封时,我的手都有些发抖,我的脸也热乎乎的,抵在桌前的乳房还一阵阵鼓胀,我觉得我实在太爱你了。想想半年以前,你几乎是强硬地走进了我的生活,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有点恨你。你还记得吧,那天我哭了,我说我得先和我男朋友吹了才能和你好,要不我就谁都对不起呀。是你舌头舔去了我的泪水,是你的爱抚平复了我的感伤,你说,傻丫头,我怎么能阻止你恋爱结婚呢?你有男朋友我不吃醋,只要你心属于我就行了;感情是个复杂的东西,并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当时我想你说得对,我们又不可能结婚,也许我脚踩两只船也不为过的。可随着我们交往的加深爱情的加深,我发现,除了你,我再与这世上的任何男人在一起都是对你的亵渎,即使你不要求我什么,我也不能再脚踩两只船了。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又钻牛角尖了,可我的确不能再和我男朋友来往了,我爱你,我只爱你!

因此,就在昨天,我已正式向我男朋友宣布,不再与他保持恋爱关系了。不过亲爱的你别紧张,我恋不恋爱结不结婚,这只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不会去影响你的家庭幸福,也不会去危害你的职务地位。我希望在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人的位置,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绝不会要求你也像我这样,放弃妻子,只爱我一人。我说的是真心话。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要不然,过几天你开会回来,见单位里没有我了,又不好意思和别人打听,会惦记的。过一两天,我将请一周到十天的假,理由将是去铁岭陪护因病住院的姥姥。事实上,我是要住到肖薇那里,在薇薇床艺店楼上那个小屋子里休整我人工流产后的身体。

你又有点紧张了是吧?你去棋盘山之前的那个担心,已得到证实,我真的怀孕了。尽管我知道我得按你的要求去做,可我还是很难过,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们可爱的小宝宝,难道还不能见见爸妈就要被我杀害吗……不说这个了,不让你也跟着我不好受。现在我已为一两天后的人工流产做好了准备,肖薇将成为我的短期护士,你放心好了……哎呀,快中午了,小张要走了,我不能多写了。

孩子他爸,我狂热地吻你,吻你的嘴,你的眼,你的胸膛和你的全身……

w

×月×日

*****

小w你好:

有件事想委托你。

我在棋盘山开会,偶然遇到一位铁岭熟人,知道肖薇老师患病住院了,而你是她的亲外孙女。

咱们同在一个单位,可还不太熟悉,这怪我和同志们接触不多。肖薇老师是我年轻时的恩师,我一直很感激她对我的培养,这你见到她时对她一提她就能记起来。我因工作关系很难脱身去看她,先托你捎上这二百元钱,帮她买些滋补品,表我寸心。几天之后,我若能抽出时间,将去专程拜望。

请肖薇老师一定保重身体,祝她大安!

此致

敬礼!

m

×月×日

[注释]

读者已经看出来了,上面我虽然全文抄录了男人m和女人w的情书,但我没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我只用了他们姓氏的汉语拼音字头代替他们的名字。我想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为了使我下面的故事更合于中文的阅读习惯,我姑且称m为莫冥,称w为吴冥。

当时吴冥一点也没看出来,那个给她做手术的医生,那个被护士称作史大夫的年轻女子,确实是耿志勇的新婚妻子小史,不到一年前,她们在龙凤酒店的婚礼庆典上见过一面。

耿志勇是姜来的朋友。不到一年前,耿志勇和小史在龙凤酒店举行婚礼,吴冥随姜来去凑了那个热闹。当时,吴冥和姜来刚开始恋爱,那差不多也是他们首次一块出现在姜来朋友们面前。记得当时她和小史还有过对话,一对新人过来敬烟敬酒时,她对小史说祝你幸福,小史对她说什么时候吃你和姜来的喜糖呀。可小史的模样,她记得模糊,毕竟当时的新娘子浓妆艳抹,花团锦簇,难于和医院里那个穿大褂、戴口罩、端一盘子刀子剪子钳子镊子的妇科医生划上等号。而小史,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呢?是化验那天,还是手术这次,是她坐上那张帮她支开双腿的大椅子之前,还是她脸色苍白地在肖薇的搀扶下离开医院以后呢?她不得而知。

吴冥对小史什么时候认出她的不得而知,但其后的事情她能想象出来。反正,回家以后,小史就对耿志勇说了,坐在饭桌前或躺进被窝里,对耿志勇说,姜来他对象,叫吴冥吧,今天去我那做人流了,可我没敢认。对,是叫吴冥,耿志勇说,不过她做人流,姜来能不陪吗,可下午姜来还去我单位玩半天呢,这家伙,输惨了。估计这就是他们的对话,能想象出来。但那对话此后如何进行的,就不好猜了,比如,耿志勇问小史,有别的男人陪吴冥咋的?小史说,那倒没有,是个女的陪她,吴冥好像喊她小薇……反正,小史把吴冥做流产手术的事情告诉了耿志勇,而耿志勇又将这消息传给了姜来,姜来,就径直找到了肖薇的薇薇床艺店,而且是找到了楼上,吴冥的床头。

耿志勇怎么对姜来传的消息,姜来倒如实学给了吴冥,学的时候,他声音哽咽。他说,这两天,吴冥提出与他分手后,他的心情非常不好,都不敢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上班神志恍惚,下班胡思乱想,只能找人玩扑克消磨时间。可他总也不玩,牌技太臭,又心不在焉,就只能输钱。好在输钱了他心里倒好受一点。这天在班上他坐不住,又给耿志勇打去电话,问有空玩没,耿志勇说,你不好好侍候月子玩什么玩,是捞钱重要还是吴冥身体重要。姜来一时忽略了耿志勇话中的“月子”两字,他只说,我不管她了,不要她了,为了面子,他以这样的方式通知朋友他的恋爱失败。耿志勇就说,怪不得人家自己跑医院做人流了,不留你的种了,原来你把人家甩了。姜来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大体怎么回事吧,就含糊其词地问耿志勇怎么知道的,此后他能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接下来,姜来不再提玩牌的茬,他先去吴冥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听吴冥妈问他吴冥是去了苏州还是扬州,他就又知道了,吴冥和家人撒了谎,住到外边养身体去了。他当然能想到她住到了哪里。

姜来走进干净雅致的薇薇床艺店,在那堆褥单床罩枕巾中间没看到肖薇,只有三个服务员在接待顾客。有个他看着面生的女孩子回头看他:想看看什么——而另一个他看着面熟的女孩子冲他微笑:姜哥——姜来就也冲那看着面熟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肖薇呢?”

“肖姐结账去了,马上就能回来。”

“吴冥呢?”

“吴姐……”

“在楼上吧?”

“吴姐病了,肖姐不让外人——”

“嗬,我成外人啦?”

姜来这样说时强颜欢笑,但一推开通往楼上的小门,一走上这幢摇摇欲坠的二层日式老房子的木楼梯,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就挂着满脸的泪水,站到了吴冥面前。

两人的平静都令人惊讶,令对方惊讶,更令自己惊讶。吴冥本来在床上躺着,见了姜来,想坐起身子,可被姜来按住了。姜来本来鼻子酸酸的,以为面对吴冥,他会大放悲声或破口大骂,可吴冥柔声地问一句:怎么,是你?他就哭不出来也骂不出来了,他顺嘴说出的是,他来得匆忙,也没捎点鸡蛋或小米。这样,她和他,这对四天以前的情侣恋人,就都不知再说什么和做什么了。一小会后,吴冥看一眼姜来说,谢谢你看我,你回去吧。姜来这才也看一眼吴冥,说,你不想对我做点解释吗?多少天了,是哪回——见吴冥脸色沉了下去,他又说,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吴冥还是没吭声,可这回,他把话说完了,把他找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说完,吴冥照旧表情淡漠,只是催他,你该走了。姜来点头道,也许我是该走了,就向楼梯口走去。可走到楼梯口,他又停住了,返身回到吴冥床前,把吴冥放在被外的手紧紧攥住。

“吴冥,我再说一遍,不管发生什么事了,我都不放弃你,我爱你。”

可吴冥,只苦笑笑,把手从姜来手里抽出。

“对不起姜来,”她说,“忘了我吧。”

好久之后,吴冥听肖薇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但响了半天,人也没上来,她就在上边喊肖薇,让她上来。果然,肖薇上来时神色不自然,她就看明白了,她就盯住她眼睛问,姜来是不是找过她了。

“没,没有……”

“没有?你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来看我,我就知道你又站到他立场上了。”

“哪能呢,你别说这个了,好好养身体……再说咱俩是朋友,我理解你。”

“那我谢谢你。可我不希望你嘴上理解心里有疙瘩,你说吧,是不觉得我……”

“其实呢,我是觉得你不该这么绝情,他可是实实惠惠对你好的。”

“好就是爱情吗?”

“可我没看出你不爱他。再说了,你们都有了爱情的结晶,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起码也得打个招呼嘛,那可是两个人共同的孩子……”

“我一想你就是又让他扭过去了,我不是跟你说明白了吗,那不是他孩子。”

“我不信。我本来就不信,姜来一说我就更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是怕孩子留下就得立刻结婚,可你想再自由两年。那你也得跟他好好说呀,那你也不能说分手那种气话呀。”

“我没说气话,我真要分手,这孩子也不是他的。”

“吴冥呀,你跟我咋解释不重要,只要你有事,我咋地也得陪你去医院,得照顾你。但对姜来,你还是应该别让他着急,他看上去可可怜了,俩人吵架拌嘴完事就拉倒呗,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哪有舌头不碰牙的……”

“哎呀肖薇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我真没和他怀孕。我是不喜欢他了,不想和他谈恋爱了,同时我喜欢上另一个人了,和另一个人有了孩子,但不想要,就这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哼,那那个人为什么你怀孕了不陪你去医院呢,也没来看……”

“肖薇!你什么意思,不想管我你吱声。”

“我不是不想管你,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做事不对。姜来他心疼你不和你发脾气,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吗,说我一个大姑娘搅到人家两口子的事里边是不有病,他让我赔他孩子。”

“我和他不是两口子,那也不是他的孩子!”

“那你和姜来好时就脚踩两只船?哼……”

肖薇站起来,满脸的委屈。不过她站起来不是甩手离去,而是去给吴冥冲红糖水,拿消炎药和止血药。吴冥无奈地冲好朋友摇头,说肖薇呀,你虽然也老大不小了,虽然能把这小生意做得挺好,可你没恋过爱,在男女问题上是个晚熟儿,你是弄不明白爱与不爱怎么回事的。肖薇与她分辩,说她不管别的,能弄明白姜来对她多好就行,还问她这不是爱情什么是爱情。吴冥哭笑不得,就引经据典地给她讲爱情多复杂,人心多微妙,感情指向又如何不能强求。肖薇还是不以为然,气得吴冥说她这种没念过大学的人就是死脑筋。但话一落地,她知道这么损肖薇言重了,是揭人家伤疤,为了把话收回来,为了证明她没对她撒谎,她确实有另一个恋爱对象,而那另一个对象也不是不关心她,她情不自禁地就把莫冥的两百元钱和信拿了出来,给肖薇看。当然,那信是她拿在手里,掩住末尾的署名展示给肖薇的,同时,她也简单解释了在这信中肖薇何以成了她姥姥。最后,吴冥面挂冷笑声音决绝地说,我就是不正经了,就是当第三者了,就是给有妇之夫做情人了,就是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只守候我心中的所爱了——肖薇,以后你会理解我的。

当天晚上,姜来又来看吴冥时,吴冥不像白天那么友好,她的不快非常明显。她说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但姜来一点没生气,只忍气吞声地看着吴冥,甚至听吴冥说那样的话时也不急不恼:我不是正经女人,我是第三者,我给有妇之夫当情人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嫁给你的……最后,姜来是在肖薇的劝说和拉扯下下楼的。

这时候,肖薇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这边的吴冥是朋友,她理当站在她的立场,让姜来别再纠缠不休;而那边的姜来,虽然曾只是朋友的恋人,但由于经常交往,又交往得挺好,就也朋友了,她便对他充满同情,况且,她真正的立场其实和姜来一致,是希望两人成为夫妻的,而同时,她还认为她是杀死姜来孩子和破坏姜来爱情的罪人之一,觉得有愧于姜来,所以她又希望尽可能让姜来别太伤心。这么一来,肖薇好像比两个当事人还要为难。她把姜来安抚到楼下后,想一想,又跑上楼,对吴冥说,姜来情绪非常不好,我陪他出去吃口东西吧,再劝劝他别那么固执,别再找你了。吴冥厌烦地说去吧去吧,把我骂得越坏越好,让他死心就行,让我安静就行。

结果,肖薇这个质朴的姑娘,以维护好朋友的利益为出发点,又拿到了可以骂吴冥的尚方宝剑,就在姜来面前指责起吴冥来,说她不正经,甘当第三者,做有妇之夫的情人,还一辈子不想结婚要风流到底……总之,不值得姜来再爱她恋她。可姜来对肖薇的指责一概否认,他说吴冥是天底下最正派的姑娘,肯定不会爱情不专一;他说,最近这半个月,吴冥的确情绪不对,反复跟他谈分手问题,甚至四天前还正式宣布了分手决定;可以前,从他们开始恋爱直至半个月前,他们好得如同一人,经常会寻找时机在一起做爱,他们的性生活也非常和谐,每次吴冥都开心地大喊,姜来我爱你……

肖薇是个从未恋爱过的姑娘,用吴冥的话说,在男女问题上是晚熟儿,此时听姜来借着酒劲哭叽叽地谈性生活,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于是接下来,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她记不清了,反正与她也喝了酒有关,她就说了,她看到过莫冥给吴冥写的信和捎的钱,以此来证明,她知道吴冥的确另有男人,又以此劝姜来彻底死心。

当然她不知道莫冥的名字,吴冥没让她看;但那信纸抬头的单位名称,还有铁岭与棋盘山这两个地名,给了她个机会耍小聪明。她说的便是,我不能告诉你吴冥的情人是谁,但可以用一两个细节证明我不撒谎,那男的和吴冥同一单位,老家铁岭的,这两天在棋盘山开会,所以不能来看吴冥。不过,她没提她看到的是一封多么公事公办的“情书”,更没提在那“情书”里,她肖薇成了吴冥的姥姥。

这下姜来整个人都傻了,他对肖薇的诚信度心中有数。他再次哭了,哭完说好吧,我不会再打扰吴冥,然后让肖薇代话祝吴冥幸福,就与肖薇分手了。

姜来想找到莫冥不是难事,也就是说,在吴冥单位找一个老家在铁岭而这几天又去棋盘山开过会的人,易如反掌,因为去棋盘山开会的只是单位里的几个主要领导。

这一天,姜来来到吴冥单位,对门卫室的值班员说他找莫冥。值班员问他哪单位的,有无介绍信,是否亲戚,约没约过,他说你给他挂个电话吧,就说肖薇让我来的。值班员就往莫冥办公室挂了电话,并讨好地问莫冥要不要给来人开个入门证。在莫冥吴冥单位,一般来客不让进楼,谁会客都要来门卫室旁边的接待室。放下电话,值班员赶紧给姜来开入门证,可姜来说,还是他下来好,我只说一句话得马上就走。二次电话,莫冥果然就下来了,莫冥对一个毛头小伙子的俯就态度,让值班员都有些惊奇。但值班员听不到莫冥和姜来说了什么,因为他们那短暂的交流没在门卫室进行也没在接待室进行,他们说话的地点在大门口外边。

姜来迎向笑呵呵的莫冥,说我叫姜来,你应该听说过我名字吧?我是吴冥对象。莫冥的脸色一下变了,胡闹,你找我干什么?姜来说你客气点,我和吴冥当了快一年没领结婚证的夫妻了,她让什么人撬走了我总得见识见识吧。莫冥说你误会了,真的,你一定误会了,你走吧。姜来说,但你让吴冥怀孕了不算误会吧,要不然你能一听肖薇名字就这么痛快地下来吗?莫冥看看左右,说你要干吗?姜来说,其实这事过去了,谁让我没你魅力大呢;我只希望你对我说句对不起,毕竟是有了你吴冥才甩我的。莫冥说请你自重,你的事和我无关,你造谣生事要负法律责任。姜来不说话了,莫冥以为姜来被吓住了,又说,回去吧小伙子,别自讨没趣了。姜来问,你真连句对不起都不肯说吗?莫冥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颤抖。莫冥又变得笑呵呵了,再见好吗,不说这个了。然后他转身向大门里走去。

姜来脸白了,比纸还白,他咬着牙说:操,你说不说就不说啦!估计莫冥没能听见,一来姜来声音不大,再一个,也因为莫冥已走远了。自然莫冥也没看见姜来的脸色比纸还白,既因为他走远了,更因为他没有回头。

又过两天,吴冥身体养好后上班的第一天,接到了姜来打来的电话。

“吴冥,再打扰你一下。你能让莫冥对我说句对不起吗,什么方式都行,我去你们机关听,在电话里听,写信说也行,说句对不起,好吗?”

吴冥说:“姜来你别瞎怀疑,与别人无关,是我对不起你,我说了。”

姜来说:“你说的我听到了,听好多遍了,现在我想听莫冥说。”

“可是与别人无关。”

“好了不争这个。你也别再耽误时间,快去告诉他,就说我需要找找这个面子,现在我只希望尽快知道,他打算以什么方式对我说对不起。”

然后姜来放下电话,又打给莫冥,重复了他说给吴冥的话,那话的大概意思吧。十分钟后,姜来手边的电话响了,但不是莫冥的,是吴冥的。

“姜来,你说过不再打扰我了,你不能胡来。”吴冥说。

姜来说:“我没打扰你,我是打扰莫冥,再说我也不认为我在胡来。好了别占线路了。”

四十分钟后,又来电话了,不是莫冥说对不起,是吴冥又说对不起;两小时后,又来电话了,还不是莫冥说对不起,还是吴冥又说对不起;四小时后,又来电话了,仍然不是莫冥说对不起,仍然是吴冥又说对不起;六小时后,吴冥再把电话打给姜来,没人接了。

这天下班回家,莫冥特意让司机把车开到他家楼门洞口,而以前,他只让司机开到小区大门口,进院后的一段路他自己走。这天,他的理由是新皮鞋顶脚。莫冥进楼门洞后往四楼爬,走到二楼三楼间的缓步台时,忽然见上边冲下个人,恶虎扑食般奔他而来。莫冥本能地啊了一声,想伸手挡住那人的尖刀。可来不及了,那把刀闪电一样晃了三次,每次都扎进他的身体,且插入充分,其中有两刀刺中了心脏。他又啊一声,以比刚才那声啊小了许多的声音又啊一声,就死了。

几个月后,莫冥被杀案宣告侦破。没有政治背景,没有经济背景,一个山东来的农民工因入室抢劫伤人被捕,审问中,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坦白了杀害莫冥的经过。他说他那天在做案之前踩点时,正好被下班回家的莫冥撞见,由于慌乱,一时失手,便杀了他。随即那山东农民工被执行了死刑。

一年以后,姜来和吴冥在龙凤酒店举行了婚礼。盛大的婚礼热闹非凡,一大批像耿志勇小史夫妇那样的朋友都来捧场,但肖薇没来,不知是接到了请柬她没来还是姜来吴冥没发她请柬。

三年以后,姜来和吴冥离婚了。离婚时,他们的儿子刚刚一岁,谁都看得出来,那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像复制的姜来。爸妈离婚后,小姜来随妈妈吴冥。

[引文·1998]

亲爱的m:

接到这封信,你的心情会怎样呢?高兴抑或责备?是的,我没听你话,到底给你写信了。可我没办法呀,我想你,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讲给你听,却没有机会。我们每天在单位的见面如同陌生的路人,在一起又总匆匆忙忙,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昨天从中午到晚上,我一直守在家里,守在电话机旁,捧着传呼机,等你找我。我知道昨天中午你要陪北京的领导吃饭,下午送他们坐一点五十的火车去长春。我就想,送走他们,你肯定不会直接回家的,你会把整个下午余下的时间都留给我。我看着石英钟,计算着你几点能离开火车站,几点能甩开司机和其他送站的人,几点能到达新乐小区,几点能给我打电话或呼我……可我的心早已飞到新乐小区了,我的人却只能枯坐家中。我心里简直烦死了,我想挂你的手机,又怕你说我,就只能傻等。

本来昨天下午我不该守在家中。我跟你说过的大学好友孙雨桐昨天从福州来了沈阳,一下飞机就让我去宾馆看她,从毕业到现在,我们都五年没见面了。可我却拒绝了她,我说我今天有事,明天见吧。雨桐不高兴了,因为今天她一整天都要耗在办事的单位,而傍晚她就得离开沈阳。结果,我只是刚才去桃仙机场送她时才与她说上几句话,可我们曾是那么知已的朋友,说起话来三天三夜也没个够呀。可昨天从下午到晚上,尽管我付出了伤害好朋友的代价,还是没等来你的召唤。昨天我回完雨桐电话,我爸我妈都觉得奇怪,说平常没早没晚地往外跑,可现在大礼拜天的,却不去见同学窝在家里,什么意思呢?亲爱的,我什么意思,你理解吗?当时我真想马上对你说说这一切,可理智又要求我,不能主动找你,结果,我都快憋死了。我就想,你要是今天还不找我,我就只能写这封信了,在信里对你说。

亲爱的,我认为,现在的交通和通讯事业都这么发达,对经济是好事,对人类的情感却是个灾难。比如我们这样一种爱情,是世俗社会无法接受的,你的职务地位和家庭生活都不允许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厮守在一起,因而我们每次相聚都匆匆忙忙,好像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上床泄欲。可事实上,不光是我,你也说过,你是多么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交流情感共诉衷肠呀。可不行,虽然在新乐小区你有那处秘密的房子,我们也还是总要谨小慎微,担惊受怕。我多想每天每天都待在那里,像你真正的妻子一样,等待你的归来,为你端上可口的饭菜;即使你不来,我独自待在那里,闻着你留在床上的气息,想象着你爱抚我的模样,我也会感觉到你带给我的快乐和幸福的。可你却不许,你连一把钥匙都不肯给我,我真的有些生你气呀!而如果我们这样的关系放在以前,放在通讯事业不那么发达的年代里,彼此的交流倒可能更多一些。你想想,那我们可以写多少信呀,在纸上用笔和心与对方沟通。真的,我不是浪漫,想想过去的时代为情侣之爱留下了那么多美妙的佐证,我就觉得我们今天的爱情生活过于苍白。“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虽说那是无奈之举,却毕竟有着迷人的余韵。可今天呢?社会进步了,现代人的爱情却连痕迹都找不着了——能找到的是可以送给每一个人的金银饰物,而不是只针对一个具体对象的个性化的片言只语。真是可怕!所以,我想向你提个要求,我强烈地要求你下次找我时,不是打电话通知我,不是在走廊上饭厅里假装和大伙说话时给我一个偷偷的暗示,而是要给我写一封正常的信,一封我们上小学时就已经掌握了其固定格式的规范的信。你也许又要说你的老生常谈了:怪不得中央领导都是学理工的没有学中文的……亲爱的,爱情和学什么专业没有关系,那是人心里边燃烧的火焰呀。你就给我写一封信吧,一封情书!开句玩笑,你那么谨慎,是怕我有朝一日用你给我的信搞名堂吗?你要是敢这样想我,就是玷污我了。

另外,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还在于你也有与我同样的心情。你记得你对我埋怨过小强吧?你说这孩子,从不写信,光挂电话。我说他肯定学习太紧张,挂电话方便,写信怕耽误时间。可你说,你还是希望他能写信。我说也是,在北京念书本来生活费用就高,再总挂长途,太破费了。你解释说你倒不在乎钱,你是觉得写信会让你们当父母的能有一点抓头,看到有自己儿子笔迹的文字,就仿佛是看到了儿子。亲爱的,你爱小强,你对他有这样的要求;同样,我爱你,我对你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你一定会满足我的。

亲爱的,一想到你会给我写一封爱的书简,我的肉体已开始发热,我的灵魂已开始飘飞……

用我所拥有的一切爱你!爱你!!

w

×月×日

*****

小w同志:

由你执笔的那个精神文明调查报告我已阅过。事迹生动,催人感奋,你的政策水平和文字水平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点小小的修改意见想与你交流,盼于明天(22日)下午一点半找我。

此致

礼!

m

×月×日

[注释]

读者已经看出来了,上面我虽然全文抄录了男人m和女人w的情书,但我没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我只用了他们姓氏的汉语拼音字头代替他们的名字。我想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为了使我下面的故事更合于中文的阅读习惯,我姑且称m为莫铭,称w为吴铭。

莫铭满足了吴铭要求,给她写了一纸短笺,可事与愿违,这样的“情书”反倒让吴铭情绪更加低落。

吴铭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阵子总情绪低落。难道莫铭不爱自己了吗?难道他表现出对她的厌腻与排斥了吗?没有。他们在一起时,莫铭仍然热情似火,仍然像一年前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一样,亲呀爱呀说个没完,又吻又舔弄得她浑身舒坦,和她做爱时更是山呼海啸力压千钧,恨不能死在她的怀里,或让她死。

在莫铭之前,吴铭谈过两回恋爱,一回是读本科时一回是读研究生时,那两个恋爱对象,一个比莫铭小十七岁一个比莫铭小十六岁,一个比莫铭英俊潇洒一个比莫铭魁梧健壮。照吴铭的理解,那两个人都更有理由让她充分享受爱情的乐趣,毕竟他们精力充沛朝气蓬勃,又没有爱情之外的其他负担;不像莫铭,既有家室,又是领导干部,还每天都陷在繁重的事务性工作中焦头烂额。可与莫铭好上以后,吴铭发现,那两个年轻男人的亲呀爱呀,吻呀舔呀,山呼海啸力压千钧呀,都显得那么浮皮潦草、不得要领、虚张声势。吴铭这才意识到,男人年龄大一点后,并不一定都会像她父亲那样,未老先衰,自暴自弃,只满足于上班泡在办公室里喝茶水,下班蹲在马路牙子旁下象棋。况且,莫铭不老。就这样,吴铭对莫铭的爱就远远超过以前和那两个年轻男人谈恋爱时所付出的爱了,尽管,对莫铭的爱必然指向虚无,而对那两个年轻人的爱能指向婚姻,甚至她愿意的话,没准现在她早成他们之一的妻子了。但她在和他们恋爱时,就看到了他们的以后,他们的以后是她父亲,她没办法让自己爱一个父亲那种可能在爱女人时都力不从心的男人。于是她继续孤独地寻找,直到某一天,莫铭在众人面前调侃地说,小吴这茬人都是咱的下一辈了,她才蓦然发现,其实莫铭不是她的长辈和领导,而是她一个失散多年的手足兄弟。于是,莫铭的攻势刚一发起,她就接受了他,爱上了他。

当然一年前,他们刚刚彼此向对方张开怀抱,甚至他们还只是上级和下属时,吴铭对莫铭的另一面就看清楚了,因为莫铭从没伪装自己,并不隐瞒什么。这是个精明强干的官场油条,非常善于调控自己,除开具有能吸引吴铭的激烈热情的一面,他更能做到,该冷漠时冷漠,该敷衍时敷衍,该谨慎时谨慎,该节制时节制,包括对吴铭也能做到。他的多重性格有时让吴铭觉得害怕,但也更魅力无穷。不过接触下来,逐渐地,不论莫铭怎样冷漠敷衍谨慎节制,吴铭也就都放心了,都意会了,都理解了,他毕竟不是个无所牵系的读本科的或读研究生的大男孩呀。但近一两个月来,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却让吴铭驱之不去,她对莫铭的冷漠敷衍谨慎节制,再无法做到放心意会和理解了。难道,她发现什么不正常了吗?好像又没有。

吴铭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添烦恼加苦闷,一天天心事重重地乐不起来,直到给莫铭写去长信,又收到了他的短信——那几行不带一点温度的字,也叫信吗?就更不可能称之为情书了——结果,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但毕竟莫铭向她发出了召唤,她得让自己振作起来,为下一天那个日子和时间,二十二号下午一点半,振作起来。吴铭仰躺在沙发里,让自己的脸上挂满喜悦,反复看那张薄薄便笺条上的疏朗大字:事迹生动,催人感奋……吴铭笑了。可忽然,她觉得她的视线被那几行字后边的文字吸引住了,“马小丹”,吴铭看出了这个名字。

马小丹三个字,不是用笔写在莫铭给她的信上,莫铭给她的信,是用黑圆珠笔写的,就那么多字,没有“马小丹”的字样;但那“马小丹”,却的确存在,它是刻在那张薄薄便笺纸上的一些痕迹,而且一笔一划,不是莫铭的字体。吴铭明白了,在莫铭给她写信之前,有人曾在现在她手里这张纸的上一张纸上,写了个名字:马小丹,同时还写了——哦,吴铭仔细辨认下去,她又从刻在纸上的痕迹中看出了一个手机电话号码:139098……

第二天上班,自己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吴铭就进了马小丹的办公室。马小丹是几个月前新调来的,虽然年龄比吴铭大两岁,又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可身材比吴铭还苗条,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吴铭进屋时,她正给同屋的另两个女同事展示她的新衣服,还嘻嘻哈哈地介绍买衣服时的小插曲,见吴铭进屋,也拉着吴铭猜那衣服的价钱,给个价吧,说话时眼睛里水波荡漾,顾盼生辉。吴铭不像马小丹那么自来熟,虽然她们不生,也常打招呼说话,可毕竟没熟到可以嘻嘻哈哈的那么个程度。就只说好好,说完愣在一边看马小丹。结果,她对马小丹的注视太专注了,惹得另两个女同事和马小丹又反过来看她。

“吴铭也喜欢小丹这件衣服吧?”一个女同事说。

“小丹会买会穿。吴铭,再逛街让小丹陪你。”另一个女同事说。

“那咱下午就溜号上街吧吴铭,我还真见了一件特适合你穿的衣服。”马小丹说。

吴铭心不在焉地光笑,然后忽然说:“马小丹你有手机吗?想上街时我好找你。”

“人家小丹啥事也不落后,刚买的手机。”一个女同事说。

“小丹的手机号码是,139098……”另一个女同事说。

“你有手机吗吴铭?”马小丹说。

吴铭摇摇头,说她只有传呼,然后和马小丹互留了手机和传呼号码。

次日与莫铭的约会一切正常,亲爱舔吻正常,山呼海啸和力压千均也正常,可事后想想,不知道哪还是有点不那么正常。是因为莫铭又放了黄色vcd吗?是因为莫铭看电视里的群交镜头时又感慨万端吗?可他以前也常看黄片和对群交镜头感慨万端,以前吴铭并没觉得如何不正常。吴铭说莫铭我爱你,你也爱我吗?莫铭说我当然爱你这不正爱吗还用说吗?吴铭就没话了。但她不能没话,两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没话也得找话,况且她有话。她又说莫铭除了我你还有没有别人,你有吗?莫铭说你又说孩子话了,我什么精神头呀,我说过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超过我爱我老婆。以前她提这样的问题,他也这么回答,她听了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可现在,她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觉得莫铭偷换了概念,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把那丢失的概念再找回来,或知道,但不能找。最后,她只能没来由地说,莫铭呀,你要是觉得找我不方便,我也买个手机吧,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随时找我了。莫铭说不用,有个传呼就够了,我想找你总有办法找到你的。吴铭知道也的确如此,他想找她总能找到,而且一般情况下,他都不用挂她传呼。

但后来,马小丹倒经常挂她传呼。

有个休息日,吴铭又拿出莫铭的短信,看那上边的黑圆珠笔字,也看那些隐在黑圆珠笔字后边的字迹印痕:马小丹,139098……这时她传呼响了,而传呼上边显示出来的,正是马小丹的手机号码。她几乎有些激动地回了电话,就好像,她一直在等马小丹找她。马小丹问她想不想逛街。吴铭本来不想逛街,她不是个爱逛街的女人,在马小丹问她话时,她的本意也是回绝。可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开口后,她说的是,我正想上街买双鞋呢。这样,两人就有了首次彼此靠拢对方的机会,并且从那以后,两人又多次创造机会彼此靠拢,要么逛街,要么聊天,要么泡吧看画展坐咖啡厅,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俨然成了亲密朋友。

在吴铭看来,是马小丹把她当成了朋友,而她,自觉和马小丹不是同一类型人,并不想与她走得太近。可马小丹是个热情如火的人,她想温暖谁、炙烤谁、烧灼谁、熔化谁,谁就很难逃脱那热情,所以,她们走得近,她认为,那是因为她不好意思不回马小丹的传呼,抹不开面子不接受马小丹的友谊。吴铭努力否认自己在靠拢马小丹时,还别有企图。

她们在一起说话,常常会涉及男女问题,在吴铭听来,马小丹的许多观点惊世骇俗。她无条件地赞美两性关系,她把美满的爱情等同于和谐的性生活,她对恋人之间感情与肉体的专一嗤之以鼻,她主张性爱就是花样翻新地寻求感官刺激,甚至,她还多次向吴铭推荐一种名为“三明治”的性爱项目,即两男一女或两女一男的群交……吴铭无法忍受马小丹的赤裸与放肆,但她又总要求自己耐心地倾听,争取听到更多的内容。然而,马小丹讲什么时都一脸的天真好奇与纯洁诚恳,倒让她觉得自己下作,既引诱别人自曝隐私,又误解人家。直到有一次,马小丹那真假莫辨的话头具体化了,指向了她俩,吴铭才最终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也许她的担心就是事实,而那事实,没准比她的担心更为糟糕,更加可怕。

那天,她们是谈论一个美国电影,两姐妹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最后闹得伤了和气。

“哎呀,美国人怎么也这么傻。”马小丹说。

“有几个能像你那么看得开的,摊上这事,全世界的人都得两败俱伤。”吴铭说。

“吴铭呀,要是咱俩爱上同一个男人,会怎么样呢?”

“别瞎说。”

“好吴铭,要是咱俩那样了,可别两败俱伤,咱就一块乐,也来个‘三明治’……”

“你胡说什么你——”

“你同意吗?咱也‘三明治’……”

吴铭当时就翻脸了,不再理马小丹。不过,马小丹是个大孩子,仍对吴铭一如往常,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心没肺信口开河还是怎么回事。这让吴铭又有些懵懂,又不敢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了。吴铭简直心乱如麻。

自从吴铭第一次与马小丹逛街,两人除了节假日常常一起度过,在单位,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明显增多。如果说节假日的邀约总是马小丹主动,那么在单位,倒是吴铭有事没事总主动去马小丹的办公室转上一圈,尽管,吴铭以前并不喜欢到处串门。马小丹的办公室与吴铭的办公室隔两个门,正在吴铭去厕所的路上,吴铭除了找出各种理由直接去马小丹办公室外,有时去频了不好意思,她就多喝水,增加自己去厕所的次数。每次去厕所,她都慢慢地通过走廊,路过马小丹办公室时,还不错眼珠地往里边看,也不顾及身边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表现。若看到马小丹在,不论喝水还是看报,不论聊天还是写材料,她都会觉得放松一些,镇静一些;可若看到马小丹在打电话,尤其是打手机电话,她则会显得紧张焦虑,当然马小丹不在办公室时她的紧张焦虑要更加强烈。

有一天,吴铭去厕所,从马小丹办公室开着的门口望进去,见马小丹靠在办公室一角正打手机,连连点头,连说好好。吴铭的情绪反应可想而知。五分钟后,她去马小丹办公室,见马小丹的外衣和皮包都不见了。她像闲说话似的顺嘴问:小丹呢,那屋主任说,她孩子发烧,让老婆婆叫回去了。吴铭立刻回办公室,趴在窗口往外边看。可一直没看到马小丹的身影,倒看见不与她在同一层楼办公的莫铭出楼门奔了车库。

吴铭产生了某种预感,她也和她屋的主任打个招呼,说出去一趟,就打车奔了新乐小区。在新乐小区,在莫铭通常停车的那个隐蔽角落,她没看到莫铭的车,她怪自己太草木皆兵,就往小区外走。可在小区外边,在一溜菜床子的后边,她看到了莫铭的车。吴铭的脑袋一下大了,她发疯了一样,重新跑回到莫铭那间秘室的外边。

是在疯狂奔跑的那一小段路上,吴铭变得理智起来,她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她首先想去敲秘室的房门,但忍住了,如此莽撞不是她的行事方式。思量再三,她来到个公共电话亭,按出了马小丹的手机号码。马小丹的手机关机。吴铭不再怀疑她的猜测,她断定莫铭的手机也肯定关机,每次他们在一起时,莫铭就总关掉手机。吴铭的眼泪流了出来,望着莫铭秘室窗口的方向,想象着那个她熟悉的房间,那张她熟悉的大床,她的心脏剧烈疼痛。她想不好该怎么办,是冲进去,是离开,还是——

她选择了隐在对面楼洞里等待。那是一种度秒如分度分如时度时如日的等待,但等待能帮她揭开事情的真相,也能让她有时间预见事情的结局。果然,三小时后,大约三个小时过去以后,吴铭的等待有了结果。先是马小丹和个戴墨镜的长发女子从秘室那个楼门洞走了出来,她们站在大楼拐角一侧的小马路上,一边嘻嘻调笑,一边左顾右盼,然后,共同上了一辆空驰的出租车;与此同时,与马小丹和戴墨镜的长发女子乘车离去的同时,莫铭也从秘室那个楼门洞走出来了,他动作不大地左右瞄一眼,径直朝小区大门走去。这时候,吴铭不知哪来股力量,与她惯常的行事方式全不一样地,叫住了莫铭。

“莫铭。”

“你?吴铭?你怎么在这……”

“我是想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找我了,我们结束了。”

“别这样吴铭,你听我解释,你知道我最爱你……”

“不必了,我对‘三明治’没有兴趣,对你的最爱也没兴趣。”

“你看——你呀吴铭,你什么都好,我对你也什么都满意,可你就是,太认真了……”

一场恋爱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莫铭不再找吴铭了,但在某些人多的场合,他还是以领导和长者的姿态对吴铭开一两句轻松的玩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马小丹也不找吴铭了,但由于她们的办公室只隔两个门,上班下班和去厕所还要经过同一条走廊,她们便更能经常偶遇,有时有其他人在场时,马小丹仍然像个顽皮的孩子又像个知冷知暖的大姐姐那样,跟吴铭说说化妆穿着之类的事。但不管见莫铭还是见马小丹,吴铭都感觉极不舒服,不说话不打招呼也不舒服,总像吃进了一只苍蝇,却又没办法呕吐出来。幸好,后来,沈阳市有一批高级干部腐败了,下台了,需要选择一批新干部顶上那些高级的位置,莫铭被选上了。去更高级的位置上任不久,莫铭把马小丹也调了过去,这样,吴铭才觉得舒服起来。但有些别的事,偶尔也会让她不那么舒服,比如,一有男人追求她,一有熟人同事要给她介绍对象,一有亲戚朋友动员她结婚成家,她就不舒服。

[后记]

为最后一组情书做完注解诠释,我忽然发现了两个现象。其一,在这《情书考》里,我引用的四对男女的四组情书,每一组与每一组正好相距十年:1968年;1978年;1988年;1998年。其二呢,这四组情书的四对作者,均是没有婚姻关系也不可能最终走入婚姻的男女——包括在他们的恋爱过程中,他们也都没有把爱情指向婚姻的意向。对此我想稍加说明。

不论现象一还是现象二,实际上,都不是我的有意为之,它们成了现在的样子:四个年头,四对男女,四组书信,四段故事,是因为它们只能这样。如果读者觉得这两个现象还耐人寻味,千万别夸我结构有法或立意高深,那我会脸红;如果读者认为这两个现象太雕琢造作,也请不要过分责怪我牵强附会或剪裁失当,那我又会感到委屈。

我先对现象一给予说明。每组情书相距十年,跨度长达四十年之久,这的确既能突显一点历史的纵深感也能强化一些时代的对比性,不能说这样的罗列法不深意存焉。可如果这是我的刻意追求,那么,我再笨也不会想不到,再加一组1958年的情书,我的《情书考》,在某种意义上就几近“完整”了。可现在,“完整”只能是个未果的理想。我想说的是,当我翻动自1951年至2000年某一级组织人事部门所存的干部档案时,特别是我意识到其间的某些素材可以支撑起我计划中的《情书考》时,我太想找到一组1958年的情书爱简了,哪怕不是1958年的,不与后边的1968年相隔十年,只要是五十年代的,是其他哪个年头的都行,那对我那个“完整”的理想来说也价值非凡。可实在遗憾,没有。

当然了,我不是说五十年代的档案里根本没有情书,我的意思是没有能够为我所用的情书;但要把这个问题讨论清楚,我得引入对现象二的说明才行。

的确,五十年的档案汗牛充栋,那种多法,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在那么多的档案材料里,信的数量虽然很小,但也占有一定比重,而在一定比重的信的部分里,男女情书即使凤毛麟角,终究哪个年份也还都有几封,毕竟,两性之爱亘古长存,而有爱就必有表白交流,书信则是表白交流的重要工具。那么,何以我《情书考》里的五十年代就出现了空白呢?其实,把其他四个年代的四组情书发掘出来,也费了我的九牛二虎之力,很简单的理由是,我有我的取舍标准,我不能因为情书难觅就滥竽充数。比如,我选择的情书必须成组,有此w给彼m的就得有彼m给此w的,光她给他的或他给她的,不在我的考虑之列;再比如,我选择的情书都要“纯粹”,必须旨在宣泄情爱感受和沟通恋爱信息,即使以扭曲变异的形式和隐晦含蓄的文字宣泄沟通也可以,而那些情侣爱伴间事务性公文型的书信,包括在事务性公文型书信里夹带些许情爱感受和恋爱信息的,都不能成为我的研究对象;还比如,我选择的情书不应只限于一次性消费,它们必须确保我能在情书背后再翻腾出点什么,也就是说,得让我从中探访和搜寻出一个首先能给我不安让我回味的传奇故事,若情书背后没有我中意的故事,或者我没有渠道没有能力把可能存在的我中意的故事考究出来,即使那情书所涉及的事件再离奇精彩,那情书所牵系的线索再有趣诱人,我仍然会忍疼割爱地放弃它们……基于此,我的选择多么捉襟见肘和免为其难,我用于这篇《情书考》的引文何以只能是这样而不是别样,也就可想而知了。也许我的选择条件苛刻了一些,但那是另一回事。

最后我想特殊说明的是,这些情书中的人物关系,多少有些类型化与单一化之嫌:四个男主角都够格进入某一级组织人事部门的干部档案,而四个女主角都不够,并且,四个m都是已婚男人,而四个w皆为未婚女子。我不是想推卸责任,但这种情况的存在,的确更源于我们这个纷繁世界的类型化和多元社会的单一化;当然了,也与档案里的素材原料如此这般不无关系,关于这一点,还请从我对现象二所做的说明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