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大号唐不正,当学生时就读于沈阳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几经辗转,又回母校做了老师,可教的却是西方美术史。作为画家,唐先生是以画人体名噪一时的。当学生时,他主攻山水,毕业后,专画宣传画,成为美院教师了,才开始画油画,且只画人体,且只画女人体。在他的画转化为钱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画永远只能是堆在他那间兼作仓库的画室里的垃圾,包括他自己。
唐先生的名字有点轻浮,除了他自己,一般没人叫。年轻时人们喊他小唐,年长后人们喊他老唐,成名了人们喊他唐先生,甚至唐大师。他不愿意人们按职称叫他。他教书多年,可直到退休仍是副教授,如果人们叫他职称,必然舍去“副”字,他认为那有嘲弄之嫌。据说,小时候,他的名字也挺庄重,叫唐正,或唐正正,他爷爷起的,取堂堂正正之意。后来之所以变唐不正了,可能源于两种情况。先假设他原名唐正。不知读高中时还是进大学后,某位老师某次点评他时,称他的山水画有明人唐寅之风,恰好他自己也欣赏这位扬州怪杰,便依其伯虎之名,为自己更名伯正。可东北话里,有些人发“bu”音会轻化韵母,将“u”变成“o”,将“bu”读作“bo”。既然“bu”可以“bo”,那么“bo”再为“bu”,也顺理成章,就这么两下一搅活一含糊,唐伯正也就成唐不正了。这是情况之一。再按情况之二的说法,假设他原名唐正正。从结构布局上讲,“正”“不”同型,笔画只差下边的一横,草草写来,尤其是那些画国画练书法的人讲究个同字不同体,当他们草草写出两个“正”时,“正”“不”不分并不奇怪,前一个“正”摇身一变,也就成“不”了。如此,唐正正同样成了唐不正。当然了,也许以上两种情况都不存在,也许唐先生从来没叫过唐正或唐正正,上面的名讳趣事只出于演义。但有一点肯定不假,即,唐先生原来不叫唐不正,唐不正,是成人后他自己的个性化命名。有一年,他们几个老同学一举推翻了前任院长,捧个哥们当新院长,可那哥们走马上任后,为众弟兄分肥时却忽略了唐先生。唐先生不悦,他找到新院长要求给他个系主任当。其实唐先生生性散淡又不喜约束,如果主动给他官衔,就冲经常开会,还得以身作则地守规矩,他也不一定要;可新院长连个交待都没有就卸磨杀驴,这让唐先生有受侮之感。而更气人的是,唐先生要位置时,新院长回绝的理由竟是他名字不好:你这哪像个领导的名呀,要当官你得先改了它。这一下唐先生炸了锅了,他认为新院长找这样的借口是流氓作风无赖逻辑。就你这臭水平还当院长,他点着新院长的鼻子喊,也就是你屁股坐上这把好椅子了吧,没这把椅子你啥也不是。唐先生也清楚,他提及椅子只是用了个暗喻的修辞格,但吵来吵去,他竟真认定新院长那把宽大的扶手椅是问题的症结了,他相信,如果新院长重坐回一般教工的破椅子,肯定不敢跟他流氓无赖。于是在机关楼与教学楼间,他不惜两度负重横穿操场,把自己的硬木椅搬给院长,又把院长的皮革软椅据为己有。后来别人出主意说,他不拿名字搪塞你吗,那你就真改喽,看他还说啥。唐先生说,易名唐不正是我前半生最得意的创作,怎能为个身外虚衔放弃它呢。后来唐先生始终评不上正教授,谁都明白,还真就因为院长把他屁股下边的新椅子坐稳当了。可每每有人说起唐先生的职称问题,院长总会拿出一副料事如神的神汉巫婆嘴脸说,我早说了,他那名字坏他的运气,不正嘛。
好多年里,唐先生的画一直不被同行看好,更没得到过任何奖励——成名后,一些朋友动员他参展参赛,说唐大师的大姑娘小媳妇往那一躺,都不用送礼,拿个银奖不成问题。那时候,他学生辈的朋友,有不少都混上各种评委当了。他就骂那些评委朋友,说他妈的,你们太黑了,老子参赛还得送礼?他的朋友们纷纷表示,不是这意思,是说你的画好,绝对银奖水平。他说可我想拿金奖呀。朋友说,唐先生这就太过分了,金奖怎么能颁给光屁股女人呢,毕加索的屁股也没戏呀……唐先生就大笑,操,光屁股画的好也该得金奖!可我知道,我这屁股成色还差,我这是糊弄土财主的东西,“铁奖”水平,就不跟你们年轻人争金银铜了。而早些年,唐先生的屁股乳房堆了满屋子,一张也卖不出去时,别人从不通知他送展参赛不说,他自己更是识趣地连“铁奖”的自信都没有半点。那时候,他画画不为参展不为得奖不为赚钱,也不为教学不为职称不为发表。
唐先生以教授西方美术史为业,享有光说不练的特权,上课只带粉笔不带画笔算不得毛病。可唐先生喜欢画,他以票友唱戏球迷踢球那么种态度喜欢画,只要裸体女人一被他安置摆放在画纸画布上,他就舒坦得每个毛孔都能发出嘿嘿的笑声。全学院,不论哪个班上人体课,只要有女模特,就有他的身影,如果那人体课与他的课发生了冲突,他还会不容商量地把自己的课调到其他时间。若什么人对此有了意见,不论学生还是老师还是领导,他都要理直气壮地对人家喊:我画画怎么了,画人体怎么了,我他妈在这大院当了好几年学生,一堂人体课都没上过;我现在在这儿当老师了,补上不行吗?
唐先生画人体,没挑拣没讲究不说,还格外注意自己“揩油”的身份:既然自己请不起模特,要借学生的光,他就没有任何要求。每次进教室,他都比别人晚几分钟,这样,最佳位置已被人瓜分了,模特的姿势也被人摆好了,他只随便找个不碍人眼的地方坐下就行。也许他所处的角落光线昏暗,也许从他那个角度看向模特别别扭扭,可他一概浑然不觉,怎么着都能画得津津有味,且完成一幅画的时间也总比别人快上许多。有些学生与他成哥们了,课间抽烟时,或课下喝酒时,就批评他由于光线不好角度不好所以画得不美,又由于境界低下思想肤浅所以画得俗艳。可唐先生从不因学生的指手画脚而恼火不快,也从不进行美学上的争辩解释,他只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呀,你们那叫艺术追求,我这叫玩……
唐先生是四十三岁回校执教的,到六十岁退休,十七年里,始终以一个小学生的虚心心态和勤奋姿态画他的人体。六十二岁那年,当他已经成为一个每天只靠玩麻将打门球消磨时间的胖老头时,一个新加坡画商经人介绍来到了他家,钻进了他那间堆满画布和灰尘的画室兼仓库。本来新加坡画商只计划拜访一个小时,可三小时后,他们一块吃了晚饭,饭后又看了一两个小时的画。画商离去时,带走了唐先生的五幅画,一个月后他再度登门,又把唐先生的画带走了二十多幅。此后他又来过多次,别的画商也随之而来,他们把唐先生的画源源不断地不知带走了多少幅。
最初,许多同行对画商们的举动迷惑不解,他们把最初出现的新加坡画商戏称为布商,说他是倒腾旧画布的;当然,同行们更愿意认为,画商带走的画,都是唐先生白白赠送的。可唐先生对外没任何解释,只是不再打麻将和玩门球了,他重又站到画架子前,涂抹那些与他疏远了两年的屁股乳房。但他现在不好意思去学校的人体课教室沾学生光了,他是闷在自己的画室兼仓库里,对着积攒多年的照片册和素描本精雕细刻。这么一来,又惹出同行们一番新的揶揄,他们说老唐把艺术当鹿鞭伟哥印度神油了。可有一天,一本台湾出版的艺术杂志流入同行们手里时,同行们奚落唐先生的舌头一下都短了,他们看到,那杂志上,登了篇对唐先生评价颇高的访谈文章。人们自然知道,对一本台湾杂志是当不得真的,对任何杂志都不必当真;但同时,人们又没法否认,至少在那个把唐先生称为大师的访谈里,唐先生还真表现出了几分潇洒迷人的大师气象。
访问者:唐大师,在我接触过的画家里,您画过的女体模特可能最多了,两三百恐怕都不止;另外,您选择的作画角度可能也是最丰富的,你的视点重心甚至可以放在头顶或脚下。
唐不正:是这样吗?我倒没觉得,因为在我这里,我的女体只有一个,我的作画角度也只有一个。
访问者:噢?唐大师的话我该怎么理解?
唐不正:很简单,我画任何人都是在画一个叫许玫的女人,我所有的作画角度也都是对许玫欣赏与爱的角度。
访问者:太有趣了!我能知道这位许玫女士是什么人吗?
唐不正:她是我妻子。
唐先生说他欣赏许玫爱许玫,这不是假话。几十年里,他不光只有许玫这一个女人,而且,他对她那种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态度,也有目共睹。按说,唐先生年轻时倜傥不羁,年老后名利双收,又活动在美院这样一个开放的环境里,他想与什么人来点婚外情师生恋并非难事。他圈子里那些老朋少友男朋女友们,就个顶个的一屁股风流韵事。但唐先生严谨的情感生活一直淡如白水,即使许玫间或成为真假莫辨的绯闻主角时,即使在他连续多年对许玫的性清白缺少信任的情况下,他对许玫的忠诚与专一也没动摇过。有朋友劝他也来点艳遇,一来丰富丰富生活,二来也是报复许玫。可他说:一码是一码;她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自然要骂她,可老子绝不会去和别的女人狗扯羊皮伤害她。
当年大学毕业时,唐先生被分到了内蒙东部的鸡冠山水库工地。那水库属于国家重点工程,据说有战备意义,唐先生的工作是通过用粉笔画板报和用广告颜料画墙报对水库建设者进行宣传鼓动。唐先生刚到那里时情绪低落,曾萌生过逃回沈阳的念头,在他看来,鸡冠山的山水远比不上唐伯虎的山水更有助于他成就自己的山水。可他也知道,如果临阵脱逃,他这辈子就完蛋了,别说宣纸上的山水画,就是板报墙报上的宣传画也没他的戏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喜欢上了水库工地上另一个搞宣传鼓动的人,那就是声音能传遍整个鸡冠山的广播员许玫。其实许玫的声音太过甜腻,更适合四十年后主持电台电视台的节目,而不适合在阶级讲斗争生产也讲斗争的年代里当传声筒。“那么我们把《最浪漫的事》这首好听的歌曲作为情人节的礼物送给这位朋友的……”这是许玫的风格,“各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一天一天从社会帝国主义的社会民主党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则不应该出自许玫之口。
水库工地的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哈尔滨姑娘许玫是高中毕业生,她不光会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还长得——这么说吧,一个女人在五十岁时,六十岁时,除了苗条的身材变丰腴了,其他方面,仍然是唇红齿白,仍然是冰肌雪骨,仍然是顾盼生辉,那么她二十岁时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许玫小唐先生四岁,可唐先生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是个有一年工作经验的“老水库”了。在唐先生出现之前的这一年里,工地上许多单身的工程师技术员及各层干部都追求过她,但她对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我还年轻,要多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些工作后再考虑个人问题。别人一般都见硬就回,退而去追别人。只有唐先生,认识许玫才半个月,就一封封地写求爱信,一趟趟地去广播室门外徘徊等待。他俩一个吃嗓子饭一个吃画笔饭,都是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日常留守者,想不见面都没可能,想少见面都做不到。唐先生总是近于蛮横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然后又说:你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文静娴雅的许玫被逼无奈,只能红着脸说:那我就实说了吧,我有男朋友。可唐先生并不因此气馁。跟他吹,他果断地说,你要不好意思提就告诉我他是谁,我找他。许玫不高兴了,小唐你这么说话太无礼了,你再这样我就向领导汇报。可唐先生却一脸不屑,那好那好,反正我的态度很明白了,我等你对象来找我谈。当然,领导和许玫虚构的恋人都未出现过,而唐先生,依然故我地时时处处以许玫未婚夫自居,根本不管人家接不接受,领不领情。
春节放假,年三十晚上,许玫正与哈尔滨的家人吃团圆饭呢,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嚷嚷着给许叔许婶拜年来了。许叔许婶不认识来人,许玫出来一看,见站在门外的竟是唐先生。唐先生是冒着大雪从数百公里外的沈阳家里赶过来的,这时都快冻成冰棍了。许玫只能把他让进屋里,给他熬了鸡汤解冷驱寒。唐先生在许家住了四天,对许玫的冷淡视而不见,只和许叔许婶打得一团火热,结果,当初五晚上他牵着许玫的手风尘仆仆地回鸡冠山时,许玫也终于像刚熬好的鸡汤一样,对他热乎得可以溶冰化雪了。而这么一来,唐先生又进一步意识到,原来他那么喜欢许玫,并不仅仅在于她有条好嗓子有副好面孔,更在于,他对她性格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的好,是早有先觉早有预见的。
这之后不久,唐先生听说了沈阳那边提早筹备建国十周年大型成果展的消息,并同时闻知,一个他过去的老师在那边负责。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唐先生给老师写了封信,没想到,那边立刻同意调他,眨眼间他就从山沟沟里被解放了出来。回沈阳前,唐先生决定与许玫结婚,可这时的许玫却犹豫起来,并提出了分手的建议。唐先生很惊愕,再三追问为什么,最后许玫只好承认,我不是处女了,但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唐先生为此深受打击,又气愤又苦恼,独自在库区走了几个小时,晚上再去许玫宿舍时,强行把她按到了床上。许玫的反抗并不激烈,甚至还婉转地引导了毫无经验的唐先生。事毕,她几乎是轻松地说,好了,这回你不亏了,和我分手吧。但唐先生义正辞严地道,放屁,我是决定不计从前,和你当一辈子夫妻才睡你的;我要不要你,才不会来占你便宜呢。几天后他们结了婚,又过几天,唐先生独自回了沈阳。
往沈阳办理许玫的调动手续麻烦一些,分居期间,唐先生一般一个月跑一趟水库工地。本来唐先生希望许玫跟他一块回沈阳等调动,可许玫说,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不走。唐先生明白许玫的意思,她是想在水库工地再风光几天。在沈阳,她从此只能是普通工人,而在水库工地,她的声音则是数千人的精神食粮。
可有一次,大概是唐先生第四次或第五次看许玫时,在许玫箱子里,有几个包裹严实的信封被他翻了出来,他偷偷打开,发现那竟是一个男人写给许玫的十几首情诗,并且那上边的日期能够证明,它们创作于他们婚后。这一回,许玫没像涉及她的处女问题那样牙关紧咬,唐先生一审问,她就如实说了。说前两个月,有个北京诗人来深入生活,喜欢上了她,回北京后,就一个劲地给她写诗。唐先生拍打着那一摞诗稿说,臭字,看这两笔臭字,还诗人呢!许玫说,不光字不好,我还挑出两个错别字呢,你看——唐先生愣一下,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是为了批评诗人的文化修养才谈论诗人。说,唐先生叫,睡了没有?许玫也愣一下,也意识到他们谈论的不应该是诗人的才学。没有,她答。我不信,唐先生指着诗说,这些肉麻话,写得明明白白。许玫说,那是他夸张的,他想睡,我没让。那你让他干什么了?唐先生穷追不舍,又拍桌子又淌眼泪。隔着衣服摸了胸脯,许玫最后承认道,还,还亲嘴了。操,唐先生叫,亲嘴了!你让别人亲嘴了!亲几回?两回,许玫解释说,有一回还不应该算,他一亲上我就躲开了。唐先生把那些诗撕得粉碎,跳着脚喊,那至少有一回你是愿意的,你他妈为什么愿意让他亲你!许玫哭着说,他反复求我,反复求我,我怎么拒绝也不行,就心软了,就让他亲了……
这天晚上,唐先生是计划不理许玫的,要背冲她睡。可上床以后,许玫一躺到他身边,感受着许玫的体温倾听着许玫的呼吸,唐先生就改了主意,就理了许玫。结果,这一理,他就一点也不怪许玫了,除了骂那诗人,就是责备自己没本事立刻在沈阳为许玫找到工作,好像是他犯了错误。他低声下气地求许玫,没工作也先随他去沈阳,不再待在这穷山沟了。可许玫离不开鸡冠山,她说她不能当家庭妇女。唐先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劝不动许玫,就把他的九牛二虎之力都花在了亲热上,并且亲热到最后时,也不知他成心还是无意,竟死死咬住了许玫的嘴唇,直到把许玫下唇咬出个口子。唇上挂彩的许玫说不了话了,不能充任数千人的精神食粮了,只能随唐先生去了沈阳。依许玫意见,唇伤一好,她还要重返鸡冠山,可偏巧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
许玫怀孕了,可以留在沈阳了,这让唐先生高兴,他松了口气,可随之他不能不又紧张起来:他对那孩子的来路产生了怀疑。真是我的?唐先生问,真不是他的?许玫只能再三保证:我只和他亲嘴了没做别的。然后又说,你要不信咱们就堕胎,再重怀。许玫说话表态时的那种纯洁无辜,那种天真幼稚,让唐先生忽而一块石头落到地上,忽而又一团乱麻缠上心头。他只能满腹狐疑地盯着许玫那看不出任何变化的肚子打量。许玫的肚子白皙细腻,手感极好,上接挺实的乳房,下接柔顺的阴毛,未来的父亲唐先生隔着这样的肚子摸自己的孩子,心肠没法不软下来。他趴在那肚子上流着泪说,许玫许玫,我太爱你了,你可不能对不起我呀……几个月后,许玫生下个大胖小子,整整七斤。
此后的十年,许玫以平均两年半生产一子的速度与节奏,又生四个儿子。这期间,唐先生的工作始终不稳定,办展览,给电影院画海报,参加四清工作队,去五七干校,在县文化馆当美术辅导教师,在一个小城市的革命委员会搞宣传,当他重回沈阳成为报社的美术编辑时,他的五儿子都能晃晃荡荡地自己走路了。许玫的工作则相对稳定,一直在展览馆当解说员和后勤工作人员,好多年后,那个展览馆变成大商场了,她还在那里,直至退休。
可许玫这种稳定的生活状态,却不能让唐先生产生稳定的感觉。后来两人年龄都大了,又共处一地了,还好一些;在他们结婚之初的十几年里,也就是他们的五个儿子从怀孕到出生的十几年里,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危机。这么说好像并不准确,在许玫看来,他们的生活没有矛盾,男人豪爽,女人柔顺,连简单的口角都很少发生,她并不认为她让唐先生痛苦了烦恼了焦虑了。可一向大大咧咧心宽体胖的唐先生,却的确会经常感受到痛苦烦恼和焦虑的折磨,他为许玫和哪个男人看电影了而痛苦,为许玫和哪个男人去公园了而烦恼,为许玫和哪个男人笑得灿烂聊得热乎了而焦虑。当然最让他痛苦烦恼焦虑的是,外人的私下议论传进他耳朵后,他去质问许玫时,许玫竟连个善意的谎都不对他撒:正好那电影是王心刚演的嘛;我惦记那棵老槐树是不是又活了过来呀;我就是想听听别人对林道静离开余永泽是怎么看的……许玫的坦然,倒把唐先生衬得那么心思邪心眼小了。
心思邪心眼小的唐先生对他的五个儿子又爱又恨。爱自然不必多说,当他确认他们是自己的种子结出的果时,他恨不得为他们当牛作马;可当他觉得他们是群野种,跟他没有一点关系时,他的心仿佛就成了一块斑驳画布,正有一把调色刀在上边刮来砍去,他多次想带他们去鸡冠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溺死在宽阔幽深的战备水库里。每个儿子从怀孕到出生到会喊爸爸,他都无数次地问过许玫:是我的吗?但从许玫那种特有的纯洁无辜与天真幼稚里,他找不出来丝毫破绽。他只好偷偷地充当秘密警察。不过,他私下进行的调查取证工作,倒更像自欺欺人的手淫自慰。许玫每生一个儿子,他都要把他抱到那些向他通风报信打小报告的人那里,请他们帮他判断真伪:他像我呢,还是像那个陪许玫看电影/逛公园/聊天调笑的人?人们更愿意当信使发布散播小道消息,轮到做一锤定音的法官时,就都不肯了:你别瞎猜,他/他/他/他/他挺像许玫的。一般得到这样的回答,唐先生就能心满意足,不再继续刨根问底,好像儿子像了许玫,就等于像他了。
但多年里,唐先生的心思邪心眼小,又的确都只局限在“心”上,在行动上,他始终像对待许玫一样对待他的五个儿子: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果他痛苦了、烦恼了、焦虑了,不论那痛苦烦恼焦虑来自日常生活中的许玫与儿子,还是来自其他方面,他都没有过任何过激的举动,连许玫的处女问题他都从不触及;只是有时,忍无可忍了,他要把那个在时间之途上与他渐行渐远的北京诗人当作靶盘,把怨愤和仇恨向他射去:他妈的,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勾引妇女,霸占人妻,给老子戴绿帽子,下流无耻王八蛋!许玫已经习惯唐先生了,他越邪火熊熊,她就越温情脉脉,到后来,见唐先生把北京诗人的名字都说贫了,她还会玩笑着回应几句:反正人家比你懂情义有情调;人家会写诗,就给我写了那么多诗,你呢,你会画,可连张素描都没画过我。
对唐先生频频出手的人体画和台湾那本艺术杂志,许多同行不屑一顾、不以为然、不愿承认,但有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们却不能视而不见:唐不正这名字,在东南亚一带正愈益红火,一些从海外反馈的消息也说,唐先生那些俗艳的屁股乳房,仍有不小的增殖空间。如今艺术圈的共识是,有商业价值的画才是好画,画家跟着画商走,才是识时务的明智选择。于是,在画商那里炙手可热的唐先生,在同行眼里久受冷落后,也赢来了一轮轮嫉妒与追捧的小小高潮。在批评界,出语谨慎者认可了唐先生是一颗久埋泥下的老珍珠,主张对他的人体重新估价;而信口开河者,则热情洋溢地将唐先生定位为二流大师,一家专业美术报纸还引动了一场唾沫四溅的“学术”争论:大师之誉是否只能为一流画家专美,二流画家能否成为特色性大师?这么一来,再也没人说唐先生的画是白白送人的了,许多交往多年的朋友同事学生,不光不再调侃他挖苦他轻慢他,还不断跑来虚心请教,仔细琢磨他那堆莫测高深的屁股乳房,其恭敬程度,一如向他求画的商人官员。
其实唐先生不乏自知之明,他知道他的画充其量也就“铁奖”水平。可外界的鼓噪对他不能没有影响,而这影响的直接表现,就是他把丢掉两年的画笔又重握手中,再度勤奋地画了起来。他希望他能画几幅真正具有大师水准的人体,不俗艳不说,还要超拔。作画之余,闲暇之中,他常常情绪复杂地面对自己那些积攒多年的屁股乳房,摇头摆尾地欣赏把玩,严肃认真地分析琢磨,以发现和提取以前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艺术价值与精神内含。当然了,与艺术价值和精神内含比,还是商业价值和物质内含更直观些。多年里,作为一个子女多负担重的普通教员,唐先生的家庭生活一直寒酸艰窘;可晚年蹿红的他,眨眼之间就今非昔比了,连续几出大手笔的高消费表演,让一向了解他那种冲动性格的熟人都看得眼晕心悸。短短几年里,他先为自己和许玫买下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别墅式住宅,又陆续给五个儿子各买一处不少于九十平米的公寓房,并且后成家的四儿子五儿子结婚时,他还为他们举办了极其隆重奢华的婚礼,有人开玩笑说,老唐这是把儿子当成英国王子啦。
唐先生积攒的屁股乳房确实数量庞大,但再大的数量,也有售謦的时候。最初,唐先生对他库房的空虚并未介意,毕竟他还在不停地画嘛,虽然现在作画的速度较以往慢了,可他相信,与他那些每幅只能卖一两万元人民币的俗艳之作比,一旦他的超拔之作出手上市了,每幅的价格都会十倍百倍地高于从前。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他未来的名与利将更难估量。仍有画商前来探营,但他们更愿意对他藏品日少的清冷仓库感到遗憾,对他新作渐丰的画室则只肯表示礼貌的赞许。果然,唐先生那些小唐后期与老唐时期的屁股乳房卖净以后,歇笔两年后唐大师的超拔之作却无人问津,就此,唐先生大红大紫的辉煌时代只能宣告结束。
年岁已近古稀的唐先生,并不介意寂寞光阴的重新到来。花无百日红嘛,在画坛这个名利圈里混一辈子了,他很明白这个道理,手头的钱够养老送终他就知足。可让唐先生再度感到痛苦烦恼焦虑的是,他那些精神生命的寄托,艺术追求的成果,那些被他命名为《生之环舞》、《睡美人》、《女娲的传说》、《蕊》的人体画,那些超拔了的屁股乳房,一幅都卖不出去不说,还连个开价的画商都遇不到,连个认认真真地打量一番的同行都没有。好像它们并不存在。唐先生一下老了许多,尽管逢人还是嘻嘻哈哈,无所忌惮,尽管在许玫和儿子们面前仍然一言九鼎,八面威风,可他自己知道,虽然每天他照旧守在画室里,但他眼里,已经没有那些从来都让他一往情深的屁股乳房了,如今他眼里只是一片空无。
有一天,唐先生从画室出来时,表情与往日不大一样,他故作轻松地对许玫说,我觉得画画没意思了,我这辈子,就画到这儿吧。许玫对丈夫这样的说话方式感到陌生,她结结巴巴地说,老唐老唐那东西能画则画不能画也没啥你可不能……唐先生笑着说,你看你,紧张什么,我说就画到这儿又没说就活到这儿。果然,唐先生没死,但也没再回到过去的麻将桌前门球场上,而是喜欢上了散步。有时他一走就是大半天,许玫问他去哪了,他只敷衍地说,去五里河公园了,去棋盘山了,去怪坡了……他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后,某天上午,他的五个儿子分别接到他的电话,他让他们各自向单位请半天假,下午一点,到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对面的某宾馆某房间与他见面;他要求儿子们不要把他找他们的事说给别人,包括——他说,反正你们只自己知道就行了。五个儿子都在电话里问他什么事,应约去宾馆的还有谁,当然都没问出结果;但他们均表示,一定准时到达,也不会走漏风声。五个儿子全不像唐先生那么个性突出,桀骜不驯,而都循规蹈矩,本分老实,对他们那个慈祥但却乖戾的爸爸,没大师时就百依百顺,大师以后更唯命是从了。
下午一点,几乎同时出现在唐先生面前的五个儿子,彼此见面后都有点尴尬,他们谁也没猜到,原来爸爸安排的秘密聚会,其成员竟是唐家的全部成年男性。神色严峻的唐先生虽然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为儿子们没暗中联络私自串通感到满意。父子落座后,唐先生一反往常地先沉默片刻,盯一会自己的脚指头,才缓缓抬头,然后凛然发问:几十年了,你们靠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一点点长大,可你们谁知道,你们哪个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哪个身上长的不是我的肉?唐先生说话时声音不大,但字字见血,句句到肉,五个儿子都被震住了。我也不知道。唐先生不等儿子们接腔,继续演讲。你们也都大人了,我和你们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你妈这辈子,什么都好,可就是那种事儿上,至少头二十年里,没让我放过心。所以,我今天找你们来,就一个事儿,等一会儿,想麻烦你们陪我去趟对面的医院,每人抽上半管子血,与我做个,亲子鉴定……爸——住嘴!唐先生有力地摆了下手,不许别人插话发言。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老了老了,想弄个明白;弄明白了能咋的呢?也不咋的,你们还是我儿子,我也还是你们的爹,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医院那边呢,我早求好人了,费用也交了,保密工作啥的,你们都尽管放心,只要回去以后,你们别跟你妈说别跟自己的媳妇说,我保证,这事儿就等于没发生过……
唐先生说完闭上了眼睛,又让一直挺着的腰板塌进了沙发,好像说这番话他累得够呛,需要以假寐的形式休息一会。这样,在这之后,开口说话的是哪个儿子,他就未能集中精力加以分辨,恍惚之中,他听到的,只是几句这样的话:爸……如果咱们,真去鉴定,那,那这事儿,就不可能等于没发生过……万一,我们中有人——爸,万一我们有人不是你的,想寻找自己的亲父亲呢?
唐先生刷地坐直了身子,眼睛也重又大大地睁开;不过这时的他并不凛然,反倒有点可怜巴巴。显然,这某个儿子提出的问题,此前他根本没考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