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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考 整风

大楼很大

大楼很大,大得不可思议,陡然从马路拐角的建筑群中拔出身段,像一只仙鹤蹦出了鸡群。朱门伸手指点,脸上的表情近乎为难,介于胆怯和羞怯之间:喏,我们公司。朱坚强咔地停下脚步,急刹车似的,愣呵呵地扭脸瞪住朱门,好像没听清他说什么。朱门把话又重复一遍。没这必要。朱坚强已开始跺脚,啪啪的,像失足踩进热汤池里:操,天安门似的!操,天安门似的……显然,他听清了朱门前一遍介绍,眼里的怀疑只代表惊愕。高小波比他们多走出几步,这时听到朱坚强喊,忙退回来,觑着左右拽他衣袖,像副担子坠在他臂弯,示意他住嘴,至少小声。他们置身于一条河里,由匆匆的行人和缓缓的车辆裹挟着流动,现在突然停住,还大呼小叫,会干扰河水正常流淌。朱门看高小波,用目光支持她文明化朱坚强。高小波个矮,但结实健壮,朱坚强个高,却细瘦单薄,加之情急之下,高小波拽朱坚强使了蛮力,在高小波手里,朱坚强就成了倚着房山的一捆秸秆,因没戳牢靠而行将倒伏。朱坚强的一侧膀子,脱臼般耷拉着,他的行走,便如同断了翅或伤了蹼的跛鸡跛鸭跛鹅的行走。朱坚强沉浸在亢奋之中,不屑与高小波撕撕扯扯,继续对朱门发布感慨:崔巍!不过,他拧着身子发感慨时,喉咙里的土腔土调已含蓄起来,轻柔起来,还有了几分字正腔圆。

朱坚强与妻子高小波一样,没去过北京,因为儿子朱门在省城念书,才做过几回省城的客人。但他始终认为,天安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建筑,也最神秘。这是他自小得到的印象,印象来源是报纸上的照片、贴在墙上的宣传画、名为“新闻简报”的电影纪录片、他人的文字说明与口头描述。后来,因为电视,他又看到了许多与天安门身份相当地位近似的别的建筑,它们中,有些比天安门还要“崔巍”。可他仍然固执地认为,天安门最大,最高深莫测。主要是它最庄严雄伟。这是他的理由。朱门认为,爸爸总以追星族的刚愎心态迷信天安门,是因为这心态形成于他初识世事的少年时代。年少时的感受是思想的奶水,长饮不辍所固化起来的观念养分,有助于抑制怀疑精神和否定意识的生成发育。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许多人稍一年长,便关闭好奇停止追问,不再更新定型的观念。朱坚强第一次坐到邻居家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前大呼小叫时,女儿朱丹已上小学,儿子朱门虽然走路还歪歪扭扭,却也能扭扭歪歪地写“天安门”了。好奇和追问,是儿女的事了。

这时他们已经上岸,离开人车交汇的河流,站到了距大楼最近的地方。没近到伸手可触的那种程度。即使面前没有障碍,至少朱坚强和高小波,也没资格去触大楼。拦住他们的,是一道一人多高逶迤无际的铁栅栏。铁栅栏寒光凛凛的尖锐戟刺指向上方,好像它们的敌人只是天空,可谁敢保证,它们不会忽然翻脸,横过身来,扎向面前的朝拜者呢。偶像的特点是宜远不宜近,宜假不宜真,什么东西近了真了都会走样,还容易生成灾难和凶险。估计身后人车交汇的浩荡河流里,每滴水珠都清楚这点,所以都不来与朝拜对象起腻犯贱,而是自觉地绕开这里,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沸腾喧嚣。朱门无力阻止爸妈与朝拜对象起腻犯贱,便只能提醒他们,主要是提醒爸爸,别真格的具体的,去亲近铁栅栏的寒凉与生硬。防范恐怖分子袭扰破坏,他说,是我们公司的头等大事。朱坚强不满地“操”了一句,但看得出,他不是不满朱门的公司,是不满朱门。他意思是,朱门肯定领会错了公司的意思,或瞎编了理由故意吓他。他说中国哪有恐怖分子,又说本·拉登早就被炸死了,最后他教育儿子:那叫维稳。不过他腿脚还是软了。他站在距铁栅栏一米远的花地砖上,隔着铁栅栏间通透的缝隙,以及铁栅栏另一侧三五十米的开阔绿地,用醉酒者那种直勾勾的目光,贪婪地“触摸”“崔巍”的大楼。他早上没喝。晚上他也不怎么喝,喝也节制很少喝醉。他像个首次面对裸体姑娘的好奇少年,细致又诧异地,打量她的每条纹理和每只毛孔。站在他两侧的朱门高小波没那么投入,如同两个怠惰的警察,押着犯罪嫌疑人指认一个时过境迁的作案现场。

大楼之大,从近处看更为惊人,更不可理喻。它浑然高耸,巍峨矗立,仿佛天然地没有边际,它那种冥顽阴冷的内在特质和矫揉造作的外观风格,并不膨胀出具体的形状,只幻化为竖直的感觉,再以那感觉,反衬和强化其无边无际与大而无当。这样描述不够准确。任何物化的实体都有边际,作为物化的实体,一幢人工的建筑不论多大——除非它大成喜马拉雅山,但那又不可能——其边际,也不会逸出人的视域,否则,也就不存在关于它“竖直”的形状判断与体态印象。所以,大楼不会无限放大,其轮廓也肯定有迹可循,只是,它倚仗某种技术支持,通过视觉欺骗,制造出了形体僭越边际的假象,将观察者的观察引入了盲区。它的结构方式,是不分区域和抹杀起伏,让观察者的目光不论从哪出发朝哪发展,面对的,都是一览无余又一成不变的平直与板结,找不到过渡却全是过渡,看不出转折又尽是转折。在此基础上,它那铁青色的、不透明的、有着强大反光效能的玻璃幕墙外立面,在消解和藏匿它必然存在的条条边际时,便如流沙掩埋泥土,又像潮水吞噬流沙,使得这幢拒绝以数据说明自身的建筑,无所不在又虚幻不实,能让其他物化实体,比如天安门甚至喜马拉雅山,都丧失了与它的可比较性。在这种情况下,要确切地辨识它自然徒劳,唯有着眼于某个既隶属于它又孤立于它的个别部位,它那物化的实体性才可能回归。

经过一段漫长的困惑,他们明了了这点,豁然开朗地对视一眼,互相提醒着,把迷蒙给远处高处的目光,拉回并降低,散射再集中,最终投向楼前脸下端的大门——整个一幢无涯的大楼,唯有赘生物般的大门算个别部位。这里的他们,指朱坚强朱门,是这两个男人的眼睛,互相提醒着指向了大门。女人高小波则一直发呆,空洞的目光,仍停留在面前那片漫漶出无尽光斑的铁青色上。朱坚强朱门都看大门,没看高小波。大门附着于大楼底部,上端是边角尖削的拱形穹窿,下端是四根矩形站位的雕花圆柱,疏疏朗朗的雕花圆柱支撑着宽宽绰绰的拱形穹窿,很像个处于换牙期的孩子或脱齿期的老人,在纵情大笑或放声大哭。四根雕花圆柱的底脚外侧,铺展开坡度舒缓的扇形台阶,过渡自然地把楼内与楼外连成了一片,融为了一体。这样的设计出人所料,像个意外,它竟以一个写实的细节,点缀了大楼的魔幻叙事。另外,圆柱和台阶都浅灰白色,扎实、稳健、敦厚、诚朴,那种上等石料所特有的柔韧度与温润感,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从而适度地抵消些大楼的戾气。或许,一边硬化无形的大楼,一边软化有形的大门,这并非意外,而出于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台阶被醒目地分为两组,一组七级一组九级,两组中间的大缓步台,宽阔得足以跑辆轿车。当然,设计者让缓步台如此宽阔,并没考虑通车问题,因为台阶的所有部位,都没为轿车上下预留车道,即使真有轿车攀缘上来,且在缓步台上摆正了身子,也没法从弧形弯道这头开往那头。在弧形弯道顶点,即缓步台中央部位,那个与身后幽深门洞对应的地方,有块四边嶙峋的长方形怪石横向倒卧,能成为坦克都难逾越的坚固障碍。这怪石的形状及其大小,恰似一辆侧翻的轿车,只是说不好,它面向外边的胸腹部位,算车的顶棚还是底盘。它那个既不像车顶棚也不像车底盘的胸腹部位略微凹陷,被抛光打磨得滑润平坦,在均匀地泛着淡金色的底子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鲜红欲滴,后缀的“***”三个小字,除了鲜红欲滴还龙飞凤舞。

龙飞凤舞呀,朱坚强继续字正腔圆,啧啧,真是龙飞凤舞。

你看出来了?朱门惊讶地问。

看?什么出来?***的字就是龙飞凤舞,你认为我连这都看不出来?朱坚强的声音里带出了不满,也恢复了土腔土调。

你多心了。朱门瞄一眼身边。身边没人,除了他和爸妈,有两个巡逻的安保人员,是从远处觑着他们。我不是说字,是说石头。他们说,这块石头老贵了,上百万呢,除了石料高级,主要是因为它四边有天然形成的吉祥图案,喏,从左侧绕到上边的是条盘龙,从右侧绕到下边的是只飞凤。可惜我眼拙,一直……

哎呀妈呀妈呀妈呀……可不真地咋地!像!太像了……

你真看出来了?真是龙凤?

这,你们公司,这也太,太讲究了……

当然讲究了!听他们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有说头。我们这大楼的选址造型,高度宽度,还有颜色……我也记不住,反正都有吉利的说法。你看它,能感觉到一种比例最大的威慑感吗?也叫压迫感或者侵略感……嘻,我也不知道啥叫比例最大。你看那台阶,上边那组没啥说的,九级,最高数了,没止境的意思,这谁都认可;可底下那组,七级,知道为什么吗?本来当初设计了八级,是国内风水先生的意见,可最后,是听了台湾风水先生的意见改的七级。人家说了,八发的谐音透着暴发户的土气,早过时了,现在流行七——七上八下呀。

操,真是!真是哈,操——

这边爷俩光顾议论,都忽略了一旁的高小波正瑟瑟打抖,好像突然发作了疟疾,后来,随着一声压抑的叹息,她几乎瘫倒,幸好,她顺手把朱坚强的一条胳膊抓在了手里。朱坚强这回略有不快,甩了下膀子。他说话时的确脏字连绵,可声音没大。他认为妻子的管束有点过分。可这回,高小波对他胳膊的抓法不像管束,倒像依偎。他不解,只能把不快转化成亲昵,去友好地呼应妻子的依偎,也是与她共享骄傲和满足。你说小波,是不咱儿子行,简直是进了天安门了……这时他才看到,朱门隔着爸爸也看到了,高小波脸色,比面前大楼那种无边无际的铁青色还要铁青。

这大楼怎么往下塌呀?高小波呻吟道,它砸咱们……

走廊很长

沿铁栅栏西行五六十米,是进院的大门。朱门站在大门外侧,扭头看爸妈。这时的朱坚强高小波,已离开刚才驻足的铁栅栏旁,南行三四十米,穿过人车交汇的滞缓河流,傍着路边一只安全岛般的大垃圾箱,正探头探脑地目送朱门。他们对于儿子的注视,早于儿子回望他们。此时见朱门回头,他们急忙扬臂,幅度挺大地整齐挥手,惹得马路中央的交通警察都不管车了,只呆看他们,又看周边,又看自己披挂的行头有没有纰漏。朱坚强和高小波不理交警,不理因误受他们指挥而乱了阵脚的人流与车涌,只示意儿子,赶紧进院,别惦记他们——其中,高小波挥手更卖力些,仿佛为证明,她的临时眩晕已经好了,对于“崔巍”大楼带给她的压迫感和侵略感,她已有了摆脱的能力。朱门不认为妈妈这么快就能走出恐惧。他与大楼都周旋一年了,对它的威慑仍心存忌惮。与爸爸比,他更理解妈妈的脆弱。他想让自己尽快消失。因为要终止妈妈的脆弱,根除妈妈的临时眩晕,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走出她的视野。一旦她眼里没有他了,也就不必再面朝大楼,而不看大楼,自然能躲开压迫与侵略。理顺了这样的逻辑关系,进院的朱门就急三火四,就手忙脚乱,晃动临时通行证时,就受到了生硬和局促的举报——他已经训练成型的那份坦然、洒脱、四平八稳,又成了一件借来的外套,穿在身上不合体了。

这逃不过站岗保安的火眼金睛。

站岗保安果断上前,拦住朱门,立正敬礼,然后拿过他的临时通行证,像不随身携带验钞机的小商小贩收到大额纸币那样,看、摸、捏、敲,折腾了足有一分多钟。他目光里的怀疑不加掩饰,一直能扎进朱门心里。朱门假装心里没疼,漫不经心地去看别处。但没敢看爸妈,没敢看从他身边接踵进院的行人与车辆,只看稍远处,接待室门外的两条长龙。在接待室门外排长队的,分别是办事龙和投诉龙。当然,以龙为喻它们不配,与高贵的龙比,它们太卑微,只像两行饱受雷劈的糟朽树桩,参差排列着等待砍伐。比如办事龙,若排在别处,大约也堂皇,甚至还骄横,毕竟,够格来这里等盖章求批条的,在自己那里,都够格给别人盖章批条;可此时他们都低眉顺眼,都低三下四。至于投诉龙,就更没龙模样了,与办事龙比也要猥琐百倍。朱门的优越感开始回升,眼里没有了慌张闪烁。他拉回目光,傲慢地打量站岗保安。站岗保安一共四个,两个把守走车的大门,两个坐镇行人的小门,一概地机敏,一概的严肃,一概的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体重七十五公斤左右,一概的把电棍匕首对讲机齐齐披挂在武装带上。他们好像孪生兄弟,看一个便等于看了四个——是看了六个,得包括在铁栅栏外巡逻的两个。朱门看的就是一个,拦他的那个。

今天怎么了,朱门接过保安还他的通行证,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好像大伙上班的时间比平时都早?

对不起,我还做不到在远处就分辨出临时通行证到没到期。保安警惕地打量周围,没顾忌谁高谁下。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认真负责。朱门的傲慢又萎缩了。他往院里走。可走了两步,重又回头。我试用期马上结束。他的意思,像宽慰保安,他很快就不必为分辨他的临时通行证是否到期而费眼力了。再有十天半个月吧,我就也用长期通行证了。然后,他没管保安接不接茬,逃跑似的往楼门口走,好像保安拉他说话,他没兴趣多搭理他。他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一直走完楼门口的七级台阶,隐到“为人民服务”的龙凤后边,才模仿着观察敌情的潜伏哨兵,重把视线投向保安。目光捉住保安的同时,他视野里,也出现了爸妈。他有些恼火,刚才居然忘了爸妈。朱坚强和高小波,还站在马路对面的垃圾箱旁,他们肯定目睹了保安纠缠儿子的过程。这时的他们,应该看不到朱门,但由于相信朱门不会这么快便钻进楼里,他们就仍然试探地、畏葸地、抓取般地,朝朱门消失的方向挥动手臂,好像他们是大人物,在检阅自己的地盘及属众。他们不是大人物。大人物挥手不试探畏葸,光抓取。

朱门的恼火转化为恼怒,是恼怒爸妈的儿女情长。他恨恨地转身,抛开爸妈,爬完余下的九级台阶,又穿过雕花圆柱拓出的矩阵,推动磨盘般厚重的咖啡色玻璃转门,经过一迎一卷一送的吞吐,蛇似的进到了大楼里边。

说朱门进大楼犹如蛇行,不取其快,而取其轻,其意思是,朱门的动作和姿态,轻盈轻巧轻柔轻灵。这与朱门像爸爸朱坚强那么单薄没有关系。其他在这幢大楼里工作的人,哪怕块头再大腿脚再笨,在转门外可以拖泥带水,可以高视阔步,可以呼朋引类,但一被转门旋进楼里,也能悄然地化身为蛇:踩在地毯上的鞋跟没有声音,熟人见面打招呼的微笑没有声音,开关各办公室毡条包裹的高级木门时没有声音,商量事时,挤着喉头压着音调的呢呢喃喃,严格地说已近于唇语和腹语,也不像声音。偶尔的,有个别领导性格张扬,收敛不够,不小心发出过大的声音,但他们总能立刻想到,上边还有更大的领导,而更大的领导同样知道,更更大的领导也在上边,于是,各级领导生产声音时,也不比普通员工顾忌更少……至于各办公室,由于内墙都装隔音材料,里边的人即使音量高了——这不可能——也不会让声音散播出来。如此一来,办公室外边晦暗的走廊,便永远如同两端没有尽头的静谧隧道。

这时,滑行于静谧的隧道之中,朱门更像一条蛇了。他边走边瞟镶嵌在两侧暗紫色房门上方的金色门牌,不停地在心里做出演算,以确认自己此刻在哪,距目的地多远,下一步,该踏哪条弯道走哪条岔路。走廊很长,但不是一以贯之或一往无前那么个长法,说它长,取的只是大概的意思。走廊的特点是迂回缠绕,是歧路分呈,是山重水复后的四通八达,是柳暗花明中的曲径通幽,单衡量某一段的直线距离,它可能都有些局促,但将那些虬结的通道全部抻直,其长度将无法计量。也就是说,大楼里走廊的那种长法,是迷宫之长。所以,代表每间办公室的门牌号码,比如,82719,并不可按通常的意思加以理解,认为那是第八层楼的第两千七百一十九室,或第八十二层楼的第七百一十九室,或第八百二十七层楼的第十九室,或第八千二百七十一层楼的第九室,而它的前后,一定有82718或82720室。不是这样。这些门牌上的数字,分别代表的,只是一条条走廊和走廊上的一个个点,它们通过一些复杂的内在规律被编织在一起,表述起来比较困难,可一旦掌握了,应用于实践中,即在大楼里,参考着它们由此去彼由这去那,则容易得如同意识的流动:你正思考房价问题,却忽然就连带着想明白了,那些被名之为gdp、cpi的冰冷数字是怎么回事。

此时朱门就明白了,今天上班,何以大伙比平日早。他进而还推断出,未来一个月的公司风气,必然以早来晚走为主旋律。整风月到了。每年的年中年尾,公司都各有一个为期三十天的整风时段,被称为整风月,每到这个月,公司里的人都会没来由地急三火四,无所指地疑神疑鬼,像赴一个属性难定的神秘约会时,不知该高举鲜花还是暗藏尖刀,抑或把鲜花和尖刀都配备上。大家也清楚,整风月没什么特别之处,与学雷锋月、与爱国卫生月、与防腐倡廉月、与全民健身月一样,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造就不出感动中国的好员工,也暴露不了贪赃枉法的坏领导,用不着吓唬自己或看别人笑话。可不行,整个公司里,除了那些站岗的打更的给领导开车的在大院门口搞接待的,除了那些在食堂浴室门诊部以及健身娱乐场所做服务的,除了那些木工电工水暖工泥瓦工机修工清洁工,除了总经理级以上级别领导和朱门这种处于试用期的候补员工,其余的,全部副总经理级以下的工作人员,在通过文件学习、自检自查、当面评议、背后检举、综合测验、不记名打分等重重关卡时,还是会紧张、焦虑、骚动、惶恐,如同一个清白无辜的犯罪嫌疑人,接受警方调查取证时,好奇和忐忑兼而有之,但后者远远多于前者。而今天——朱门掏出手机确定日期——正是年度中旬整风月开始的前日,下一天,第一拨接受整风的人,即所有副总经理级领导,就得接受封闭隔离了。朱门蓦然想起了什么,差点脱口骂自己一句。没骂。他牙疼似的,吸一口走廊里回旋的凉气,让稳健的步子仓促起来。

拐过一个镰刀状弯道,越过10914室,在41128室对面,朱门停在了60314室门口:他办公室到了。掏钥匙前,他先伸出右手食指,往门框右侧门铃按钮上端的一个内嵌式方盒子里捅了一下。盒子里有面小触摸屏,触摸屏感应到熟悉的指纹,柔和的绿灯闪了两闪。朱门捅的,是能识别指纹的电子签到器。几乎在签到器亮灯的同时,朱门看到,他办公室门并没关死,撑开门与门框的,是一道缝隙约两指宽。

朱门感到意外。一年来,自从他成为这间职员办公室的成员之一,第一个上班的永远是他,而现在,虽然整风月即将开始,整风之刀已高悬起来,可他的同屋,由于级别太低,整风期靠后,至少二十五天内,还不必让心理节奏与整风步调接轨合拍——整风月的确得三十天,但具体摊给每拨人的,也就几天。是的,整个三十天里,不论哪拨人需要夜宿公司封闭隔离,其他“陪整”的人也都不能懈怠,遇节假日也不能休息。但那只为营造气氛。整风月里无须工作,“陪整”就等于过节度假,只是这节假要在公司里过,允许回家过的节假,三十天只能划出三天半来:一至四号上午,整风对象为副总经理级领导,然后休息半天;五至九号上午,整风对象为经理级领导,然后再休息半天;十至十六号上午,整风对象为排位第五以前的副经理级领导,然后还休息半天;十七至二十四号,整风对象为排位第六以后的副经理级领导,然后休息一天;最后五天,前两天半的整风对象为没有级别的普通员工,然后休息半天,后一天半全体总结,下午放假。如此的时间设置机械而繁缛,但据说,这是外请的统计专家与心理专家,按公司各档人数及所负责任大小的程度,合作精算的一个结果:公司里最多的是副经理,占五分之三,其次是副总经理和经理,占五分之一点二,最后是总经理以上领导和普通员工,分别占五分之零点四。朱门的同屋,都属于普通员工那个零点四部分,而眼下的朱门,尚在普通员工那个零点四的比例之外。显然,朱门的同屋,应该整风月后期再火烧屁股,现在就坐不稳金銮殿未免早了。但朱门对同屋的笑话只持续一瞬,一瞬之后,某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便覆盖了他。他想到了自己。从半年后的年底开始,他就也得卷入每年两度的整风中了。作为清白无辜的犯罪嫌疑人,他倒没什么可害怕的,可万一法律不公正呢?一种属于未来的压力,提前压到他的身上。他身子沉重,四肢却发虚,推门的动作小心得像贼。

60314的房门无声地开了,朱门没立刻往门里走。60314是间大办公室,但由于靠墙摆许多金属卷柜,房间又显得不够宽敞。那些墨绿色的金属卷柜都高大宽厚,而它们之外,影响房间宽敞度的,还有四张连接得并不特别紧的、在地中央摆成个大“口”字的、偏于狭长的屎黄色办公桌。四张桌上,所摆的东西大体一样,电脑打印机文件筐之类,而另有一张摆着扫描机复印机碎纸机装订机和一紫红一乳白一浅灰三部电话的方办公桌,则如同一个受禁的囚犯,被摆在了“口”字中央。一望即知,组成囚室四壁的四张桌子,分属四个具体的主人,而作为囚犯的第五张桌子,不归属个人,上面的设施众人公用。朱门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脚没往里挪。他看到,早于他来办公室的人,竟隐在属于他的四分之一张办公桌前——不是端端正正地伏案而坐,而是半个脑袋埋下桌面,正弓着身子翻找什么。朱门更吃惊了。他不明白此人何以如此放肆,而最主要的是,不论怎么看,他也不像他同屋的任何一人。朱门没认为那人是贼,即便是贼,他放办公室的个人物品也不怕偷。那人是在翻他办公桌下边的纸壳箱子,而箱子里,只装些书:《***选集》、《古文观止》、《三个代表思想释义》、《八荣八耻与和谐》、《廉政守则三百条》、《围棋名局三十讲》、《聂卫平传》、《国学精粹》、《唐诗一百首》、《宋词一百首》、《中国可以说不》、《怎样做一个合格的职员——十九要十九不要、三十三必须三十三不准、一百个牢记》……来啦朱门。

找到了吗齐老师?

业务很忙

他们同时招呼对方:一个在椅子里坐直身子,一个沿档案柜往前挪步。朱门是终于认出了翻他书箱的是谁,而翻他书箱的齐老师,是猛然发现了门口的他。

昨晚电话里你没细说。朱门的口气有点埋怨,是那种亲近多于嗔怪的埋怨。我今早才想起来,明天就整风月了,你肯定有什么综合测验题想和我商量,我怕下午过来不赶趟,就跑来了。朱门的身体,故意隐进墨绿色铁柜的斜影之中,以求朝向齐老师的面孔模糊而扭曲。他怕脸红会暴露谎言。他是几分钟前才想到整风月的。他自行销掉上午的假,是依从了爸爸的意见。你上班去,别耽误工,朱坚强如同电视新闻里那些英雄模范的父母或妻儿,公司比我和你妈更需要你。

我寻思先自己看看,下午再问你。齐老师轻拍手里的书,像检查一块秦朝的砖。《公司员工行政能力测验专用教材》又大又厚,青灰色封面,很像曾经砌入过长城。其他几项都不用准备,就这测验题,脑筋急转弯似的,我刚才对着答案看了两道,还是糊涂。哈,你们考过这种试的年轻人也真神了,答得出这种荒唐的题。

它吧,有一套特别古怪的规律,要掌握了……朱门这时已挨到齐老师身旁,把《公司员工行政能力测验专用教材》接到手里。有范围吗?我从哪讲?

不用了,我就是心里没底想先看看,你来了我就放心了。齐老师从兜里掏出几页打满字的白纸递给朱门。这是十五道复习题,五道考题从这里出。齐老师说话时看看门口。刚才朱门进屋,同样没把房门关严。朱门想去关门,齐老师拉住他。昨晚我去电话,还真想听你讲讲答题规律,可刚才一看,估计你讲明白我也听不明白。你就抽空写答案吧,我背就得。也许这都不用,下午我差不多能弄到带答案的五道考题。让你答它也为有备无患。

没问题。朱门溜一眼纸上的试题,顺手一叠揣进兜里。对这种脑筋急转弯题,他有自信答一百分。这么大个事,他口气里又露出些埋怨,你真该昨晚就……昨天下午,朱门三点钟去火车站接爸爸妈妈,晚上和爸妈正吃饭时,接到齐老师电话,他以为齐老师找他喝酒。齐老师听说他正陪爸妈,而且今天上午要继续陪,只说没事,又问他去年参加公司录用考试的参考书是否扔了,如果没扔想借一下。他说没扔,就在办公桌下边的书箱子里,又问齐老师是不是急用,如果齐老师还在公司没回家呢,可以直接去他办公室拿——齐老师曾与他同室办公,有门钥匙——如果齐老师已经回家,他可以去公司取来给齐老师送去。齐老师说不急不急,你明天下午拿给我就行。对不起齐老师,朱门说,昨晚电话里我该多问几句,整风这么重要个事……

没啥朱门。齐老师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支烟叼在嘴里,没点,只夸张地空吸了一口。他是想回自己屋了。办公室里不让吸烟,这有明文规定,有烟瘾的人,只能每隔若干时间,在办公室与吸烟室间来往一趟。大楼森严但也人性,无数个吸烟室星罗棋布。不过,齐老师抽烟已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辛劳往返。他副总经理级了,有属于自己的套间办公室。公司里,经理以上级别领导,都有独享的私密空间,有条件和资格破坏办公室禁烟的纪律。朱门还想再说什么,齐老师先开口了,发出的声音比此前小。狗屁整风!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折磨异己培植亲信。他似乎是自言自语。沈老板很快会拨乱反正的……齐老师以右臂下砍出漂亮的弧线,加强语气中决绝的成分——是替沈老板的拨乱反正表示决绝。可他右臂前端夹烟的手指,以及烟,却抖动出了与他语气相反的意思。至少朱门这么觉得。齐老师说着话往门口走,声音也一点点又大起来。今天耽误你陪爸妈了。

没事——眼见齐老师已走到门口,朱门声音也高起来:齐老师——

嗯?齐老师回头。

齐老师,你一提我爸妈,我觉得,有个事还真得求你。

噢?什么事?

你晚上——忙吗?我想求你,和我爸妈一块吃饭……

陪他们吃饭?这怎么求呀?

我爸那人吧,特荒唐。这两天非赶过来,我以为就是想我了呢。可昨晚接来我才知道,他送礼来了。

送礼?给谁?

就是呀,送礼,至于送谁,他让我开名单。他也不从哪听说,我这种情况有试用期,而过几天,试用期就到了,他想赶在试用期结束前给领导送礼,免得领导觉得我不会来事儿再把我开了。我说了,一年试用只是说法,公司内部掌握的是一个月试用期,现在一个月早过去了。我还说,留用我是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而领导班子的人,我大部分都没见过,啥模样都不知道,怎么送礼?可我爸说我不了解社会,说我天真幼稚,说我,小抠。他这回凑了一万元钱,一个两千包五个红包,让我琢磨出五个最能决定我命运的人送。

朱门,你不会比你爸还荒唐吧,让他把钱给我?

嘿嘿,那不会。昨晚我和我妈劝他大半宿,算是说明白了,他也认识到现在风紧,给谁送钱就是害谁。但对领导,他是坚决要答谢的,他们明天走,今晚一定要我找几个领导一块吃饭。齐老师,这个我实在争不过他。我说领导哪有闲心吃你饭呀,可他说官不打送礼的,就更不打请饭的了,又说中央领导下基层还吃百姓家常饭呢,你们领导比中央领导架子还大?他胡搅蛮缠,我说不过他。可找我们部那些经理吧,他们这个不去那个去的,我担心反倒会生是非。你要能去,以一当十……

我明白了,我去——酒店也我替你选吧,我熟……哦,也我买单,就你爸妈加咱俩吧?一千的标准。齐老师说着掏出钱包,数十张钞票交给朱门。

朱门躲闪。这怎么行齐老师!不用,你能去……

齐老师用目光制止朱门。别废话,你有资格使用招待费了再和我争。拿着来人了。

朱门没法再推让了。他把一千元钱揣进兜里,默默送齐老师走到门口。这期间,他兜里的手一直紧捏着纸币,似乎怕齐老师再要回去。齐老师捋着脑顶稀疏的头发往右侧走,微胖的身体有些摇晃。走廊细窄,在猩红地毯的包裹下更显其长,加上齐老师一晃,前方的尽头就迷迷蒙蒙。

朱门坐回自己座位,掏出齐老师给他的试题。可刚看一眼,与他同屋的另三个人就前后脚到了。他把试题又揣回兜里。他的同屋,是两女一男,其中的耿姓男子,比孙张两女又晚几分钟。但对耿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早了。他是忙人,多半十点后才来上班。每次见他,朱门都想,他一般十点多甚至午饭时按进签到器里的考勤手印,究竟借助了怎样的魔法,才每次都显示出八点二十七分半这个固定的时间呢。据说,办公室门口的漂亮盒子,是家生产核潜艇的部队科研部门开发研制的民用产品,精密度高,精确性好,拿过国家科技进步奖,不存在出现故障或被做手脚的任何可能。难道耿的指纹特殊?有一次,在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基层会议上,部里两个积怨很深的副经理分别去讲话,可会议简报反馈回来,人们发现,他俩竟念了同一份讲稿。谁都知道何以撞车,可人们还是故意打趣:你俩谁抄谁呀?难道讲话稿是合作写的?两个副经理都不幽默,听不得别人开他们玩笑,就翻脸了,分别把耿孙找去责骂——两个副经理没互相翻脸。耿和孙,此前分别为两位副经理提供了讲稿。他俩当然没闲心写,都从互联网上打现成的,可英雄所见略同,他俩竟选了同一篇文章。两位副经理把矛盾下放给耿孙,耿孙无从下放,只能互相翻脸。他俩没好意思计较讲稿,就计较别的,扁着嗓子互相攻击。结果,吵不过耿的孙被气哭了,跑去找部领导乃至委领导,揭发耿为了自家买卖长期迟到。人人知道耿有买卖,还总迟到,但人人都只睁眼闭眼,现在孙的眼睛全睁开了,领导只好认真对待。认真就是让证据说话。证据显示,耿没买卖是他爸有,而公司考勤记录上,耿每天的签到时间都八点二十七分半,比上班时间早两分半钟。再后来,为打压一个新调来的副经理,那两个下基层发表讲话的副经理又团结了,分别来做耿孙工作,耿孙就顺势也团结了。说起来,倒是年龄略大的张更淡泊些,平日里唯一上心的事,就是儿子学什么才艺补什么课,加什么营养吃什么药。她也经常迟到早退,有时只为看一眼课间休息的儿子在干什么,就自行脱岗个把小时。在工作纪律上,完美无缺的除了朱门,就是孙了,孙连病假事假都基本不请,进公司不到五年,已当了两回部里先进。

随着孙张耿依次进屋,办公室里闹哄起来——是种乱马蝇花的无声之闹。他们如同哑剧演员,不停地低头仰脖伸臂垂手扭腰抬臀起来坐下,彼此影响着,甚至呼应配合着,大幅度地夸张着动作和表情,好像业务都很繁忙。但朱门认为,他们根本没干什么,也并不知道该干什么,如果干,也只是把一摞摞材料卷宗捧起放下,从桌子左角移往右角,然后摆弄一下鼠标或台历,或喝一口水挠一下头,再更换一条似乎有形的空间轨道,把那些材料卷宗从桌子的右角折腾回左角。朱门想笑。没笑,只去尽量理解他们。可荒谬也有传染的力量,朱门对他们越是理解,就越会搅乱自己的步调,以至于,他也忘了该干什么。他不好意思拿出卷纸替齐老师答题——工作时间,孙张耿都不忌讳处理私事,可朱门不敢跟他们比——就只能无聊地,把偷看他们当成消遣:观察他们与往日的不同不同在哪,分析他们的微笑与皱眉,代表的都是怎样的心态。可看着看着,朱门意识到,他的观察所指向的结果,竟私自脱离了他的设计,还拐带着他的分析,也毫无预兆地滑向了别处:原来,公司要求各屋办公桌都相向摆放,是为方便彼此监督呀。朱门听说,当初公司的范姓大领导一顶上mba的博士帽子,就更新了一系列管理举措,其中就包括,所有两人以上的办公室,办公桌都得摆成人人互相面对的样子,当然还包括,把以前每年两度的整风周发展为整风月。

这时,“口”字中间的公用桌上,有部电话叫了起来,这表明,新的一天已开始了。全公司里,大部分办公室都摆三部电话,而支配大部分办公室如何工作的,即是铃声起伏的三部电话所传递的内容。朱门抬头,以确认哪部电话红灯闪烁。是紫红色电话。他没急,一边慢慢起身移向两张桌子间狭窄的豁口,一边观察孙张耿,其意思是:你们想接我就不接。没人想接。是第七副经理打来的电话。他不专门找谁,也是找谁都行。第七副经理对全部的三个职员以及朱门这个准职员都正常上岗了表示满意,因为昨天在朱门假条上签字的几个副经理里也有他一个,他还问朱门为何主动销假,听完解释,他欣慰地嗯了一声,关照朱门给爸妈代好。感谢他们高风亮节深明大义!第七副经理的话像说给烈士。整风月马上开始了,除了你,大家都得参与其中,这样,有些事情……忽然,第七副经理停止了悼词宣读,变成了有少年宫表演班背景的儿歌朗诵:都到了,都到了,小张小耿也到了!朱门用眼角溜一下张耿,没呼应第七副经理的撒娇式激动。第七副经理的激动之娇,不可能撒给他,有可能是冲经理撒的。第七副经理和经理一样,男性,五十五岁,与经理不一样的是,他平常与第二副经理同室办公。朱门所在部门,叫辛卯委乙丑部,定编十六人,包括朱门十五人在岗,拥有两间大办公室和五间小办公室,除了经理占间大办公室,朱门与孙张耿占间更大的办公室,其他副经理,每两人共用一间小办公室,其组合方式为:第一副经理与第六副经理同室,第二副经理与第七副经理同室,第三四五副经理分别与第八九十副经理同室。第七副经理听完他撒娇对象的指示以后,转而对朱门发布指示,其口吻,重又变回了悼词朗诵:半小时后,让他们仨来经理这屋,经理要传达整风月的……果然,第七副经理在经理房间。

此时屋里的其他三人,都结束了表演风格的忙忙叨叨。朱门估计,他们是被他接电话这件事拉回到了平常工作的节奏之中。耿在愣神,孙张脑袋凑在一起,正讨论一个上层人事的变动情况。孙张神色都挺凝重,好像那个变动的上层人事,关系到她们的幸与不幸。可能是不幸。朱门没立刻开口,也凝重神色,反应一会才想明白,孙张讨论的不是中央上层或公司上层,而是银监会上层。孙张都炒股。朱门落座,传达了第七副经理的会议通知。

传达啥呀,年中的整风月不是要取消吗。耿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

孙坐正身子,看她的电脑。不是取消,是压缩时间。她这么说时言不由衷。

都是旧闻。张把原来靠向孙的脑袋也收回去,可能是为了镇定情绪,顺手把一面小镜子举到脸前。你们没听说?她把眼睛抬起来一点,让视线沿小镜子银白色的金属边缘顺时针流动,像一个圆圈先划向孙,再划向耿,在他俩之间,捎带着把朱门也划了进去。不仅时间一点没减,还要加大整风力度——要动真格地往下裁员。

哦,怎么回事张姐?

唔,张姐怎么回事?

张把正视问题的坦诚态度打磨成针,对准孙和耿做作出来的不耐烦和无所谓刺了一下。孙耿立刻卸去伪装,期待地看着挡在张嘴巴前边的那面镜子——是希望看穿镜子,了然后边翕张的红唇。他们像长于掩饰失败的高明魔术师,并不因暴露了破绽而羞愧难堪。朱门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进入公司这一年里,他已知道,大部分私下传播的信息,都比正常渠道公布的信息及时可靠。

好像吧,这次整风,范老板会回来督战……

这时,“口”字里的电话又响起来,乳白与浅灰电话同时红灯闪烁。朱门收回投给张的注意力,再度进入“口”字中央。如果叫唤的还是紫红电话,有时孙张耿也会接听,但朱门加盟乙丑部后,接听乳白浅灰电话的活他承包了。所以,接听紫红电话他会犹豫,接听乳白浅灰电话时,他当仁不让像堵枪眼。朱门先接乳白电话:你好,这里是乙丑部——他的声音温柔亲切。然后听,但只听几句,找到一个插话的空子,立刻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但这事你应该找甲申部,便撂了电话——他以声音的友好诚恳,修补情感的麻木厌烦。接下来,他又拿起浅灰电话,也温柔亲切地,说你好,这里是乙丑部。然后听,但同样只听几句,同样找到个插话的空子,便立刻友好诚恳地说好的好的知道了,但这事你应该找丙寅部或庚寅部……公司里,通过天干地支的组合搭配为各部门命名,也是范姓大领导引为自豪的博士成果。范没说过,这种糅以国学精华的新命名法,是否来自一个曾作为他座上宾的京城取名大师的建议点拨,但与京城取名大师成朋友后,范的第三任妻子,从大师那里领受了新号则是事实:王贵华。据说,与王桂花的旧名相比,王贵华旺夫三点五倍。

范姓大领导与王贵华结婚三年半后,调往北京高就新职。曾有人诠释过三点五倍与三年半的内在关联,神秘、玄奥、不知所云,但能自圆其说。

房间很静

九点了。由于电话接连不断,朱门基本没听清张提前于经理传达了什么,他只能举着电话,看孙张耿的表情多么严肃,看他们离开办公室时,手脚的动作多么僵硬,虽然,孙依然圆圆滚滚,张依然娉娉婷婷,耿依然高高大大……朱门吁口气,趁着说完前一个电话而下一个电话尚未进来,把乳白浅灰两部电话的听筒都放桌上,跑到门口,去确认房门关死没有。这很多余,房门灵敏度高,只要合拢就能关死。朱门重回“口”字里边,思谋片刻,在浅灰电话上按了个号码。你好投诉办,我是乙丑部,请问截至八点半,登记来我们部投诉的有多少人?哦,这么多。是这样,明天就整风月了,我们很忙,对这次整风,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好的好的你知道就好……太好了!你提前理解了我的意思,真是谢谢!那就请你一定慎重地、委婉地、策略地向前来投诉的客户解释一下,请等一个月,只等一个月……放好浅灰电话,朱门彻底从容起来,几乎是大咧咧和松垮垮地,在乳白电话上又按了个号码。你好接待办,我是乙丑部,请问截至八点半,登记来我们部接洽工作的有多少人?哦,这么多。是这样,明天就整风月了,我们很忙,对这次整风,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好的好的你知道就好……太好了!你提前理解了我的意思,真是谢谢!那就请你一定诚恳地、耐心地、友好地向前来办事的客户解释一下,请等一个月,只等一个月……

乳白浅灰两部电话,分别是接待办投诉办的专线电话,此时它们顺从地收敛了声息,而负责与公司内外做其他联系的紫红电话,原本也不忙。办公室里一下静了,那种空无般的寂寥有些瘆人。朱门在并不宽敞的“口”字中央转了几圈,然后屁股倚在自己桌子的背面,举头望门口,低头喝白水,体会着权力行使者那种超越于所决策问题之外的特殊快感。他很满足,他终于把指手画脚的处子秀表演了出来。当然,他的口气与措辞,都不像指手画脚,但他相信,不论孙张耿还是经理副经理,以及总经理副总经理直至更大的领导,比如前任的范姓大领导与现任的沈姓大领导,他们做指手画脚的处子秀时,一定也曾像他这样,混淆过口气的温和与傲慢,误用过措辞的婉转和强硬。这不丢人。凡事都得从零开始。况且,与他们所处的时代相比,现在禁忌太多:至少,以往的他们,不用担心纪检部门监听电话。朱门也知道,对乳白浅灰两部电话,即使他光傲慢强硬了,没温和婉转,也不会惹来什么麻烦,纪检部门只关心紫红电话,对乳白浅灰电话的关心只是做做样子。因为人人知道,要投诉成功或办妥事情,只有通过私人电话,找直接或间接熟识的个人,才可能有用,而那些每天起大早排长队去两办登记的人,想找麻烦都没地方找。况且,他们要说的那些事情,今天说了,与一个月后再说,或根本不说,从本质上讲没什么区别。至于两办工作人员,朱门也无须特殊善待,在外人看来,他们也是可以对投诉者和办事者指手画脚的什么人物,其实不是。公司里同样人人知道,他们只是临时雇工,倒是他们,应该对在大楼里办公的人点头哈腰。而朱门也好,大楼里其他坐办公室的人也好,对他们之所以比较客气,则因为有项特殊政策,对人的势利眼有校正作用:每隔一两年,两办中总会有一两个或两三个人,能够得到转正机会,来与大楼里的正式员工平起平坐——这项特殊政策,也是导致两办雇工普遍比正式员工水平高能力强工作勤勉的主要原因。当然,多数两办人,一生也没机会转正,但他们还是宁肯舍弃其他单位的正式工作也留在这里,同样是因为人人知道,在公司里,即使临时工的政治地位与福利待遇,也远好于其他单位的正式员工。凤尾也比鸡头尊贵。

朱门放下水杯,操起紫红电话,把一串号码按了出来。电话很快通了,但里边只有嘈杂之声,没人专门与他说话。他对着送话器连续喊叫:爸,妈,你俩谁拿电话呢?妈,爸……好一会后,他都急了,高小波声音才传过来:朱门呀,我拿呢,让你爸说话他偏不说。朱门说,哦,那就你说,你俩在哪逛呢?都好不?高小波说好,这地方——我带你妈看展览呢,免费的,反腐倡廉的暑期学生场。后边字正腔圆地传出来的,是朱坚强的声音。大概他从高小波手里又抢去了电话。怵目惊心呀儿子,警钟长鸣呀朱门。朱门说,清朝一条街……朱坚强说,好了,我们走不丢,别费电话费了,请领导的事别忘就行。然后他先切断了电话。

朱门哭笑不得,但爸爸的自信确实让他放心。走不丢就好。朱门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坐回办公桌,从兜里掏出齐老师的备考试题,一目五行地浏览起来——比一目十行要细致些。基本没有他陌生的——不是这些题他都见过,是他熟悉它们归属的题型,题型固定,他解题的钥匙就也固定。顶多用去四十分钟,题就答完了。他又起身,打紫红电话。电话里传出的是录音声音:你好,我是老齐,现在没在办公室,请听到“嘟”声后给我留言。朱门放下电话,没留言。他又翻查自己手机,比照着上边的号码打齐老师手机。手机没在服务区。他估计,齐老师可能在某个手机屏蔽区开什么会呢。他写条短信发了过去:齐总我是小朱,材料准备好了,可随时交您。他没称齐老师,更没提综合试题。他谨慎。他谨慎的标志,除了写信时尽量简略、含糊、避免引发有可能看到短信的第三者的猜疑,还表现为,既然时间还有剩余,他就利用余下的时间,把答案再检查一遍,尽管,他认为他已写出了标准答案。

一、[ ]对于[相信]相当于[手术]对于[ ]

a.病人——医生;

b.科学——消毒;

c.真理——痊愈;

d.诊断——手术刀

二、they she he hit in?

nt hi it i

a b c d

三、某广场有一块面积为160平方米的路面,用白色、紫色、黑色三种大理石铺成,每块大理石的面积是0.4平方米,其中白色的150块,紫色的50块,其余是黑色的。某人在上面行走,他停留在黑色大理石上的概率是多少?

a.四分之一;

b.五分之二;

c.三分之一;

d.六分之一

四、x国有百分之四十的家庭男主人认为,只要家里有学龄前儿童,妻子就不应该外出工作,而应留在家里照顾小孩。y国有百分之八十的家庭男主人则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妻子出外工作体现了男人对女权的尊重。据调查,x国每两个家庭中就有一家有学龄前儿童;y国每三个家庭中有两家有学龄前儿童。

如果上述断定为真,以下哪项必定为真?

a.x国的儿童人数多于y国

b.若对x国和y国的丈夫们对自己有学龄前儿童的妻子出外工作的支持率进行确定性比较,题干中缺乏足够的条件

c.x国的丈夫们对自己有学龄前儿童的妻子出外工作的支持率低于y国的丈夫们

d.y国的丈夫们对自己有学龄前儿童的妻子出外工作的支持率低于x国的丈夫们

……

复查刚进行三分之一,朱门大腿就被裤兜里的手机撞了一下。是提示短信的那种撞法。平常在公司,他手机光开震动关闭铃声,来了电话或者短信,便只撞大腿不震耳朵。是齐老师的短信。这么快他就离开屏蔽区了?这疑惑在朱门脑子里一闪即过,没留痕迹。大楼里遍布各种机关,其功能作用五花八门,别说新人朱门,就是老人齐老师,对那些机关也了解有限。“知道了。三点前找你。”齐老师这种简略的回复,让朱门心里有点不满,他怎么没提酒店的事,忘订了?可齐老师虽然好酒贪杯,心思却细,说过的话是不会忘的,再说了,大上午的,他也不可能灌迷糊自己。朱门在心里自我批评,还比较严厉,为他对齐老师萌生了不满表示不满。对齐老师,他除了感激不该有别的。

一年前,新人朱门得意之时,正值老人齐老师的倒霉时段。那时他不仅不是现在的“齐总”,连原来庚午委丙子部第一副职的“齐经理”也朝不保夕。还没被免职,但范老板想彻底废他,也人人都看得出来。齐老师自知大势已去,也挺自觉,先把原本分管的事情转给别人,又主动搬出与另一副职经理合用的小办公室,辗转来辛卯委乙丑部的职员办公室暂时栖身。正是这时,朱门凭借解答脑筋急转弯式考题的娴熟技巧,从千里挑一的巨大百分比中侥幸胜出,进入了这幢神秘的大楼,落脚在齐老师打发时日的这间屋子。那段时间朱门兴奋,在阴森的走廊上蛇一般行走,也敢哼哼流行歌曲。是在心里哼。他的谨慎能帮他看到,他入主的这幢大楼,至少表面上,把流行歌曲视为异类。但他心里的流行歌曲,还是被他明快的笑声和跳跃的步伐给出卖了。结果,一个月的内部试用期结束时,他险些告别这幢大楼。

齐老师成了救他的“贵人”。

后来齐老师也说,人的缘分真是神奇,我一认识你就有好感,根本找不出解释的理由。朱门无语,干眨巴眼睛,仍然自顾后脊梁发凉。说这话时,是公司里新职员一个月的内部试用期刚刚结束,那时,与朱门一块因擅长脑筋急转弯而跳进公司这个龙门的十五条鲤鱼中,有两人已被淘汰出局。本来,公司招人千挑百选,一般招完不会再淘汰。可当时,范姓大领导上调京城,履新的沈姓大领导忽然提出,这次招的新员工质量不高,应该利用一个月的内部试用期结束之际,留优汰劣纯洁队伍。没人明说但都明白,范时代的招聘者,肯定从新员工手里拿了好处,沈借此由头,在上任伊始发个小难,是提醒那些范的效忠者,要对沈时代的到来心中有数。但朱门认为,沈姓大领导太多心了,也失算了,至少筛选他时没人索贿,清明得让他都不太敢信。但沈已发布号令,下边唯有落实,于是,针对新员工的五人评审小组立刻成立,并很快拟出了裁员比例:十五分之二,而那之二的黑名单里,就包括朱门。罗织罪名时,评审小组有些为难,因为挑不出朱门毛病。后来有个评审成员说,这小朱,我听他对小孙小耿都直呼其名,就写不尊重老同志吧。恰在这时,在朱门的离岗已成定局时,五人小组中,有个人因妻子住院请了事假。评审工作已基本结束,但复议程序还没走呢,而四人走又不够严肃,为公正公平,沈指定齐老师补缺填空,代替那个请假评委。这是朱门转运的契机,更是齐老师翻身的信号。没人关心朱门这只小小的虾米,可关注齐老师这条大鱼的大有人在,他们一致认为,齐老师与沈老板关系特殊,当然特殊在哪只能猜测。评审复议那天,重被纳入权力体系的齐老师不想多话。他的魂灵尚未附体,只打算陪别人走个过场。可一见黑名单上朱门的名字,某种冲动竟控制了他,他几乎下意识地改了主意。后来朱门感谢他时,他说不用,他坦诚地把下意识里的东西亮给了朱门。你只该感谢天意,他说,因为主观上我没为你,我为的,是那个失而复得的说话权利。小朱这小伙子还不错吧,当时,齐老师对其他评审小组成员说,剩下的那些,都不能动了?关于哪个能动哪个不能,没人正面回答,但他们侧面的议论分析,也等于告诉齐老师,另十三个人,有三个不受特别保护。那三个倒霉蛋与朱门一样,都挑不出毛病。齐老师就顺手撕三张纸条,分别写上他们名字,再洗扑克一样捣弄几下,抽出一张,冠上个“面对突发事件应变能力稍差”的罪名,让其成了黑名单上顶替朱门的那二分之一。

那天在家门脸不大的春饼店里,酒后的齐老师把这节插曲说给朱门,不为买好,不为邀功,不为炫耀他即将破格坐上丁未委“齐副总”的椅子,甚至都不为提醒朱门要注意“尊重老同志”。只是情到浓时,兴之所致,一拍即合的两个性情中人成朋友了,需要开诚布公某些秘密。

那天傍晚下班的时候,齐老师偶然与朱门同行,邀朱门喝两杯。朱门没有拒绝的理由。两分钟前,路经“为人民服务”的龙凤碑时,他这个单身汉刚告诉齐老师,他的出租屋还不能开伙,他每天的早晚两餐都瞎对付。他稍一推让就答应了,并且进春饼店后,还尽量主动地,与基本陌生的齐老师没话找话。是的,基本陌生。两人同屋共处一月,但齐老师是丙子部人,又是落配的凤凰,一直自觉疏远包括朱门在内的所有的人。而不喜欢喝酒的朱门接受邀请时比较爽快,原因则只在于,他心性良善,又不太势利——至少他想让自己显得良善又不势利。他知道齐老师是倒霉之人,也知道他家眷远在美国:对一个霉运加身的爱喝闷酒的“单身”同事,他觉得,他有陪伴的道义责任。

朱门通常快人快语,但最初面对齐老师,由于不能问有事吗,不能劝他别沮丧振作些,不能打探他与远在美国的妻儿关系怎样何时团聚……很快,他就有点没话说了。他不希望冷场,若那样,就好像他与齐老师接触仍心存顾虑。无奈之际,他只能让酒替他圆场。那齐老师,他掩饰着为难说,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吧,你抿一口我全干了。结果,就这一口,半两五十二度的老龙口一下肚,他不光脸和脖子一红到底,连胳膊都像戴了套袖——戴的是公司专为大楼里那些服务人员特殊配发的砖红色套袖。一直观察他的齐老师开始了满意,让他别再喝了,只自斟自饮,然后以絮絮叨叨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话方式,保持并提升着场子的热度。齐老师说,他虽然不好为人师,但还是喜欢朱门对他那种与众不同的“老师”的叫法——朱门说,他们给我介绍你时,只说老齐,可你和我爸年龄相仿,我叫不出口,后来才知道你是齐经理,可改口你又不让我改;齐老师说,但对孙张耿等年龄大于你的没职级的同龄人,你还是应该像其他人那样,以哥姐相称——朱门说,在咱们这种大公司里,呼哥唤姐的太不严肃,感觉就像乡村市井……这样,两人就都打开话匣子了,而之后那个乞丐的出场,加上朱门的泪水以及表白,终于水到渠成地结晶出了他们忘年的友谊。

是说到入职考试的不容易时,春饼店外骚动起来,两人扭头,看到个乞丐跪在街边,咣咣山响地给人磕头。多数行人都绕道走,不绕道的也不看他。朱门盯着乞丐的背影,眼泪忽然流了出来。齐老师说,嗨,你真孩子,现在的乞丐能同情吗?朱门说我知道,又说我不是为乞丐哭,又说,齐老师我说说心里话你别笑话我好吗?齐老师说好我不笑话。朱门说,我爸是农民,穷得十六岁前没穿过裤衩,但他不是白痴笨蛋,会背不少唐诗宋词,还一直关心天下大事——是天下呀,比如这几年,他最操心的是西亚局势。我爸说,他当初给我取名字时,心里想的是杜甫的诗。齐老师应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说对,又说,我爸一直说,他那辈人,尤其农民,天生就是路边候补的冻死骨,想要翻身是没指望的,但到了我和我姐这辈,他觉得有了翻身的机会。我姐女的,他就拼命把她嫁到了镇党委书记家,尽管我姐什么都好,我姐夫是瘸子,可我家还像占了便宜——其实也真沾不少光呢。而我,男的,我爸的要求是,宁可家里臭气熏天,也要让家成为朱门。齐老师,我哭,是流的喜泪,是高兴呢,我朱门没给爸妈丢脸,没成候补冻死骨呀。虽然现在我朱门连家都没有,更谈不上朱门,可我现在,你说算不算踩上了朱门的大门槛呀?齐老师也动了感情,说朱门呀,我知道你小子挺有心计,是谨慎人,所以,你说这话,是真把我老齐当朋友了。那作为朋友,我提条建议行不行呀?朱门的酒一下子醒了,紧张地问,怎么了齐老师,什么建议?

第二天,朱门和齐老师的酒都彻底醒了,在办公室见面打招呼时,都没提头天晚上的春饼店小酌。但他们眼里,明显多了些默契与会意,像一对效忠于同一秘密上司的陌生战友,终于对上了接头的暗号。

伙食很好

大楼里有三个餐厅,由小到大从面积上排,分别叫一号厅二号厅三号厅。三个厅都自助模式,都摆放快餐店风格的彩色硬塑桌椅,都每人每餐伙食费两元。但这不表明,三个厅就等于一个,对所有就餐者都一视同仁地敞开大门。不,这三个餐厅,面积大小和餐位多少只是小区别,大区别是,它们分别服务的就餐卡颜色不同:一号厅只对应红色就餐卡,二号厅对应蓝色和红色两种就餐卡,三号厅是红蓝白三种就餐卡都能流通。有人说,一号厅的服务对象是副总经理以上级别的领导,二号厅的服务对象是正副经理级别的领导,三号厅则服务于所有在这幢大楼里开资领饷的其他在编的和临时的工作人员。这也没错,但有漏洞。比如,某个按资格只配使用白餐卡的工作人员,拿着蓝卡去二号厅或带上红卡去一号厅,也能顺利填饱肚子:读卡器只识别卡不挑剔人。所以,以官衔职级区别三个厅,没有以就餐卡颜色区别科学准确。倒没有白卡蓝卡的使用者,借来级别更高的卡去级别更高的厅舰脸混饭,相反的情况也没有过,虽然,不用借卡,持一号厅的红卡也可以进二号厅三号厅,持二号厅的蓝卡也可以进三号厅。这三个餐厅相距遥远,分处于大楼的三个角落。把三个餐厅区别开的,除了面积大小和餐卡颜色,也还有一些别的指标:一号厅每餐十六个菜十种主食六种水果,最好的菜为海参级别;二号厅每餐十三个菜八种主食三种水果,最好的菜为大虾级别;三号厅每餐十个菜六种主食没有水果,最好的菜为带鱼级别。另外,一号厅的主副食品全由城郊特供基地供应,系绿色食品,连淘米洗菜涮盘碗的水,都有进口净水机特殊处理;二号厅的绿色程度逊色一筹,能达到一半,城郊特供基地规模有限,能保证二号厅的餐桌上,检测不到被媒体炒得人人生畏的瘦肉精猪肉苏丹红蔬菜三聚氰胺奶制品也就行了,有些硫磺熏制的土豆或注射了避孕药的西红柿或以甲醛浸泡的水发食品大家能理解,二号厅也设净水装置,是国产货;三号厅不设绿色标准,其绿色程度,与大楼外的百姓餐桌没什么区别,个别地方还有所不如,比如有些百姓家,会自己配备净水机,可三号厅的自来水,未经任何再净化处理,初接下来,肉眼就常常能发现杂质,三号厅的就餐者,还对各种拗口的化学词汇如数家珍,这一点也容易把他们混同于大楼外边的普通百姓:百菌清、倍硫磷、苯丁锡、噻蟎酮、草甘膦、氯菊酯、炔蟎特、三唑锡、二嗪磷、甲萘威、滴滴涕、毒死蜱……但毕竟,三号厅在大楼里边,不在百姓家中,所以,每个月也能三回五回地,实现一下个别绿色,让三号厅的就餐者不至于彻底沦落成普通百姓。一般情况下,若一二号厅没消化完特供基地的主副食品,为避免浪费,三号厅能分一杯羹。

朱门没吃过二号厅大虾级的十三个菜,更没吃过一号厅海参级的十六个菜,但能天天吃带鱼级的十个菜,已心满意足,单单两块钱这个便宜的价格就让他满足。所以,每回吃饭,朱门都怀感恩之心,当别人抱怨伙食不好,或酸溜溜地提及二号厅一号厅时,他从不搭茬,只暗自提醒自己,一定努力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有朝一日,也有资格用蓝卡甚至红卡就餐。他的雄心抱负深藏心底,对齐老师或爸妈都没提过。倒是有一次,他给爸爸介绍公司情况,说到就餐卡,朱坚强反应比较激烈。儿呀,朱坚强叫,你这辈子要是能用红卡吃饭,爸就是饿死也甘心啦!朱门压低声音说你别乱说,又看周围。当时是在家里的破火炕上,吃年夜饺子,周围只有里出外进的妈妈,和上蹿下跳的狗。朱坚强比儿子老到,对周围不屑一顾。我意思是,他字正腔圆地说,你要是能用红卡吃饭,就说明你真正是党和国家的栋梁材了。

三号厅在大楼中层,门牌号码是29100,其规模,相当于一个大型剧场。朱门从29100的门牌下边走过去时,略晚于饭点,所以他很容易就发现了,餐厅的气氛与每天不同,是与大部分每天有所不同。穿梭的食客都兴致勃勃,步子敏捷,眼睛放光,已然把窃窃的私语汇成了嘹亮——在大楼里,真正允许人们打开喉咙亮嗓门的地方,的确包括餐厅,再有,就是配备健身娱乐场所的最高层了。当然,在这种地方,多数人也只以唇语或手势交流。比如打乒乓球,完成一记漂亮的扣杀,不是喊“好”,或喊别的,而是抿紧嘴唇像拒绝亲吻,只通过挥拳头晃脑袋表达心声。这是习惯塑造的结果。人人都有多副面孔,但让面孔瞬息万变,还真不容易。朱门有了变脸的需要,他让情绪为之一振。其实,他不太想振作情绪,兴奋的理由并不充分。他知道,其他食客之所以兴奋,无非是这一餐的什么主副食来自特供基地,或准确地说,来自一二号厅的淘汰剩余。可与个体的坚守相比,环境的影响太强大了,不用刻意效法模仿,随着融入食客大军,朱门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还是呈现出了与其他食客近似的喜悦与贪婪——那种表面上针对食物、实际上针对食物背后的某种象征的、隐晦的喜悦与含蓄的贪婪。如果有人恰好厌食,喜悦与贪婪的程度不够,那么,朱门都会心生疑窦:他(她)手中的餐卡,是借的拣的或者偷的?果然,借助道听途说,朱门很快弄清楚了,这天有道菜是麻辣豆腐,而那豆腐,不是从市场上买的可疑成品,也不是用转基因大豆磨出来的,制成它的原始材料,是来自黑龙江某特供基地的绿色大豆。朱门也知道,公司的特供基地能兑换到黑龙江的绿色大豆不算稀奇,头些天,产自广东特供基地的橄榄菜还进了三号厅呢。遍布各省市的公司都有联系,既然有能力建特供基地,也就有办法维持特供基地的非市场化经营,并保证各基地间,以原始的流通模式以物易物互通有无。朱门扑向餐台,夸张地从一只所剩不多的麻辣豆腐盆里满舀了一勺。朱门吃辣不行,但吃不完可以倒掉,不舀却不对。辣与口味没有关系。

其实,餐厅的饭菜都很好吃,不绿色的也诱人:生长中浸灌过甲拌磷乳油的韭菜,肉肥厚而叶宽长,制作时添加了连二亚硫酸钠的豆芽,个头大还模样俊。朱门没什么可挑拣的,很快,就把一餐盘糖醋鱼段、肉炒木耳、梅菜笋丝、高钙骨渣汤、豆包米饭以及麻辣豆腐端在了手里。他四处张望哪有熟人。没有。餐厅太大他熟人太少,整幢大楼里,平常在三号厅用餐的人,他叫得上名字的不超过十个,十个人分散于偌大的餐厅,像十粒米沸腾在大蒸锅里。朱门不再寻找孙张耿等熟悉的面孔,就近就便地,在一张长餐桌中间部位坐了下来。这是他附近的唯一空座。

饭菜都热,没法狼吞虎咽,是细嚼慢咽的进餐方式,给朱门分散精力提供了可能。他隐隐感到,左侧对面有人看他。他以为附近有他熟人,只是落座时,他只顾桌椅没注意人。他略感不安,急忙抬头。周边没他认识的人,也没人看他。他坐直身子,扩大他的观察范围。也许,那个看他的人不想让他知道他(她)看他,正看他时,见他警觉到他(她)在看他,便收回并藏起了看他的目光,让他的寻觅归于徒劳。朱门的不安感扩大开来,想不好偷看他的人有何用意。难道自己多心了,其实刚才没人看他?可他的感觉又很切实,刚才他低头喝骨渣汤时,的确有目光触碰过他。人的头顶没有眼睛,但敏感的人,感觉的眼睛遍布全身。朱门就敏感。朱门把吃饭的速度放得更慢,让眼角的余光,侧向锁定他想象的偷看者。那是个他并不熟识的魁梧壮汉,正与人说话,好像从没留意朱门。他距朱门约三米远,但他胸腔共鸣出奇的好,吐字发音又特别清晰,以至于,尽管他也像别人一样,说话时挤着喉头压着调门,朱门还是听到了他说什么:他在解释,打麻将,真算体育运动的一个项目。他说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的体育节目曾郑重宣布,已有大领导做过批示,同意将麻将纳入体育项目。当时的背景是,在中日韩围棋对抗赛上,中国棋手表现出色。分析人士认为,领导是觉得,反正中国人视麻如命,而像文革时那样强制禁玩又不妥当,就不如因势利导,再创办个中日韩麻将对抗赛,进而将其运作成奥运项目,用这中国人的强项为国争光。可麻将很难三手搏杀,需要四脚羁绊,而在日韩之外,似乎拉谁入伙都差成色:朝鲜越南?泰国缅甸?柬埔寨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也许找欧美人玩更接轨国际,可是,欧美人打麻将,会不会像中国人踢足球呢?结果,国家体委棋牌中心就没为管理麻将设机构请编制,给人的感觉是,领导对麻将又没好感了,让它重又沦为充当赌博工具的低俗玩意,以至于,咱这种开明公司的娱乐室里,也不给麻将一席之地……

那——要这样王哥,咱守则里,还真不好写禁麻这条。魁梧壮汉身边一个羸弱小伙,嚼着糖饼插了一句。

王哥,我觉得,咱的守则应该规定,不许跳拉丁舞——那舞太黄太轻浮了。中年男子身边另一个也有点羸弱的小伙子,用餐巾纸抹完嘴跟了一句。

王哥还有,魁梧壮汉身边的一个少妇说,也应该写上,严禁对女同事动手动脚。她适度的忸怩,被掌控在确切的范围之内。

讲黄色笑话和通过手机发黄段子也不可以!魁梧壮汉身边的再一个少妇也说。她的义愤比较虚飘,像条蒙脸的纱巾,一阵微风就能刮走。

魁梧壮汉连连点头,呵呵,好,嘿嘿,对,回头我都汇报上去。

一个与魁梧壮汉年龄相仿的男人说,都哪跟哪呀,要是尽写这些零碎,咱的《职员行为规范守则》就太厚了,得一两千条。

另一个也与魁梧壮汉年龄相仿的女人说,三四千条才好呢,要是一本定价一百,拿百分之十五版税,省内先印两百万册……哎呀妈呀,那咱可就,成郭敬明那样的大作家了……

这些人说话,除了王姓魁梧壮汉,都像中风患者,朱门只有偷看口形,加上猜测字句,才能明白他们意思。这与他们嘴里嚼不嚼东西没有关系。也太累人了。朱门让神思游离开他们。他曾听说,以前的领导,比范姓大领导还早的大领导,为培养员工的职业素质,的确规定,在公司里,除开餐厅和健身娱乐场所,其他地方都应小声说话,勿大声喧哗——如何叫“小”怎样算“大”,领导没做具体界定;可说话时挤住嗓子压住喉头,甚至以唇语和手语代替言语,这哪任领导都没要求过。现在朱门似有所悟。掌握“小”“大”的标准时,大家之所以如此极端,并非执行走样了领导意志,而是主动地自我约束:说话者嘀嘀咕咕地含糊其辞,听话人云里雾里地猜谜解闷,这样,才更方便所阐述观点的模棱两可和所发表意见的似是而非,才能为转变态度留出余地,为推卸责任提供可能……

这时候,朱门正溜号想心事呢,他觉得,刚才触碰他的目光又伸了过来,甚至,他还并非想当然地,并非自作多情地,感受到了其间的亲切友好。这回他没贸然抬头。他假装专心对付鱼刺,然后好像为得意地欣赏剔下的鱼肉,忽然眼睛一斜,迎向那束看他的目光。那目光的回收,比他的投射快。他只看到,王姓魁梧壮汉正稀里哗啦地喝碗里的汤,随之起身朝水池子走,又朝重叠排列的餐具存储柜走,最后汇入能将他淹没的正在退潮的食客的浪涌。望着掩映而去的一波波浪涌,感受着身边食客纷纷离去后留下的空虚,朱门隐隐有些失落。如果注视他的人就是王姓男子,那么,他们若能真的认识,没准会超越熟人关系,成为一对知近的朋友——他不会看错他眼里的亲切友好多么真实。在第三餐厅,朱门只有孙张耿那种认识的熟人,而没有齐老师那样知近的朋友。在整幢大楼里也是一样,除了齐老师。他太孤单了。但他知道,餐厅太大,大楼更大,一朝失去便很难找回。

你好。忽然,朱门感到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竟是王姓男子在冲他微笑。他很惊讶,怎么加于他肩头的那股力量,一点也不像一个魁梧壮汉发出来的?打扰了,王姓男子用唇语说,我打听过,知道你是范老板的人,当年我也是他招来的。说着,他把张纸条交给朱门,说声再见就又消失了。这期间,魁梧的王姓男子出现、说话和离去期间,朱门一直目瞪口呆,都忽略了含在嘴里的一大口豆腐多么辛辣:

你好朱门,我叫王英杰,是己巳委壬子部的,在20115室办公,午休时常去围棋角。喜欢你的棋艺与棋风,还听说过你大学期间为下棋而留级的壮举。佩服!有空找我,打电话或发短信也行:13602424……

棋局很乱

大楼里,午休时段是解放的时段。大部分人,吃完午饭进电梯后,不下行,不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去顶楼,去健身房娱乐室游泳馆桑拿间,去能让他们舒筋活血松弛神经的任何地方。他们与医学为敌,对饭后应当清空脑子安稳身子的谆谆医嘱置若罔闻——连门诊部的医生护士,也跑上楼去凑各种热闹,自己糟蹋自己的理论。也有人按养生秘籍规范行为,乘电梯下行,或回办公室睡午觉,或去院子里绕圈散步,或选择任意一个安静的地方闭目养神,用心体会肠胃消化食物时柔缓的蠕动。但他们是少部分人,而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一段时间后,也会重新上楼,跻身于无拘无束的热闹之中。公司午休两个半小时,一般人吃饭半小时够了,再静养一小时,也还有一小时玩乐的时间。

朱门看表,十二点过五分。他十一点三十七进食堂,比开饭时间晚七分钟,从取餐具到收餐具,用时差两分钟半个小时。他捏着王英杰的纸条,在电梯间里犹犹豫豫,想不好上楼还是下楼,想不好立刻对王英杰的召唤做出响应,是不是有点太沉不住气。如果下楼,他已习惯不坐电梯,他把耗时漫长的拾级而下,当成在顶楼跑步机上的超强度训练。最初,刚上班的头一个月,他也在楼上午休,他学游泳,蒸桑拿,摆弄健身器械,打保龄球。他也下围棋,但只下过几盘。他最喜欢和最擅长的只有围棋,其他玩乐项目他都生疏,也兴趣不大。可包括围棋在内的大部分项目,都要与人分输赢比胜负,这又让他打怵:他怕不小心赢了胜了不该赢不该胜的人。另外,他认识的人也实在太少,孙张耿等本部门人,早固定了自己玩乐的单人项目或集体项目,没有容他插足的空隙。也恰逢这时,在春饼店,齐老师与他缔交成功,他酒醒之后提醒自己,也许,要改掉“不尊重老同志”的缺点毛病,最好的办法是少接触人。就这么着他不再去顶楼了。他没午睡习惯,也没法午睡。公司里,总经理以上级别领导是套间办公室配洗澡间双人床,副总经理级别领导是套间办公室配单人床,经理级领导是大单间办公室配长沙发,这三档人都方便午睡;而副经理级领导与普通员工,办公室分别只配单人沙发和扶手椅,这两档人,想午睡也没有条件。后两档人,也有蜷沙发里或窝椅子上打瞌睡的,但那瞌睡,往往短得没一个梦长,睡完比不睡还要难受。朱门也不肯去院子里散步,那太像老年人了。所以,走完楼梯,他能干的事,只剩上网和看书了。如果办公室没别人,他下网络围棋或qq聊天,如果孙张回来炒股,他就看纸壳箱子里那些藏书。他看书沿袭了学校习惯,不时把关键词记上卡片,再像其他人背诵与餐桌有关的拗口词汇那样,背诵与工作有关的顺嘴词汇:发展、进步、和谐、幸福、关怀、贴近、希望、满足、民生、民意、盛世、强大……

这时,朱门面前,有部上行的电梯门打开了,几个恰好走出餐厅的女人抢步闯入,清新的气息和轻薄的衣裙,一齐寒窣了他眼睛与心。朱门闪身避让又抽鼻子闻嗅,都是无意识行为。电梯没动,门还敞着,她们中,那几个气息清新衣裙轻薄的女人中,一个不最漂亮但最年轻的圆眼睛姑娘,从轿厢里边按住电梯,用眼睛招呼朱门。她可能以为,朱门没进电梯是礼让她们,是绅士风度,而她,理当回以淑女的姿态。朱门不再犹豫,别人帮他做了决定。他钻进电梯,红着脸小声说句谢谢。没人搭茬,或者说,那几个绷着表情的女人都搭了茬。因为几秒钟后,她们绷不住了,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不是对朱门挤眉弄眼,是对她们中的小妹妹,那个不最漂亮但最年轻的、有淑女风范的圆眼睛姑娘。朱门背冲圆眼睛姑娘,看不到她表情,但相信她脸红得比他厉害。

电梯在顶层停下以后,走出轿厢的女人们没了拘束,在通往游泳馆方向的直走廊上,除了挤眉弄眼还推推搡搡。朱门被搅得心更乱了。他眼神飘忽地看她们背影,想从中筛选出圆眼睛姑娘。筛不出来。从背影看,所有女人都红红绿绿,都婀婀娜娜,都比年轻还要年轻。朱门的心念动了一下,也想去游泳。随即他又否决了自己。一,泳裤泳帽都在办公室呢,他懒得去取;二,他那点只敢在浅水区站着换气的末流泳技,展示出来是自取其辱;三,也是最主要的,齐老师一般以游泳打发午休的时间,他这时去游泳馆,像有意找他,可合适的做法是等他找他:三点前。他转身,掉头,往娱乐室拐,并通过调整思维改变思路,即通过猜测王英杰,驱逐对圆眼睛姑娘的隐约恋意。王英杰——忽然,这个友善的陌生人一进入他思维,竟像条泥鳅爬上他皮肤:凉嗖嗖的,滑溜溜的,湿漉漉的,让他从里到外都不舒服。朱门戛然定住脚步,眼里的飘忽凝结成疑惑。你是——范老板的人?朱门无声地自问一句。可是,他连范的真人都没见过,怎么能是他的人呢?他想笑笑,想削平这问题的锋利度而只保留其荒谬感。不行,笑不出来。他小心地环顾周围。如果必须分伙站队,他想,他只能投靠沈,虽然他也没见过沈,还险些受到沈的清洗。但齐老师……朱门以手轻抚胸口,欲向心脏讨要主意。心脏跳得乱七八糟,没有定见。他想哭,但同样也哭不出来。对王英杰这个可能的朋友,他生出了恨意,还任那恨意向齐老师袭去。

他转身朝电梯间走。

刚才从电梯间走到游泳馆与娱乐大厅的分岔口处,用去不足三分钟时间,可现在由分岔口处回电梯间,十三分钟才走一半。他羞愧地站住,闭紧眼睛,体会心脏撕裂时那种藕断丝连的酸楚的疼。有人走过,他佯装悠闲,轻声背一首李清照的词: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渐渐地,他为乱七八糟的心跳统一了节律,把对王英杰的恨,尤其是对齐老师的恨,一并收回派送给自己:我不是范的人也不是沈的人,我是公司的人,我是朋友的人……他想一会对王英杰这样表白。但有一点他没想好,表白时,他该神色庄重还是语气调侃呢?

在面积巨大的娱乐大厅,围棋角只是个小小的区域,下围棋的只是小小的一撮,从一小块区域的一小撮里找一个人,像在芝麻里扒拉西瓜。很快,从六七伙闷头下棋的人里,朱门发现王英杰了,还通过他举棋不定的犹豫的姿势,记起了他们曾下过两盘:一胜一负。朱门没叫王英杰,也没上前。王英杰正与人隔枰对弈,身边的观众有五六个人。朱门靠向其他棋桌。其他棋桌观众都少,有一桌根本没人观战。朱门绕向王英杰背后,在那张没有观众的棋桌旁停了下来。两个年龄比王英杰还大的棋手都挺嗜血,各自刚投下五六粒子,就让后续的兵卒们陷入了绞杀,棋盘上的黑白子纠缠在一起,从角落爬往中腹的线路异常清晰,像沙漠中兀自长出的枯树。

来啦朱门。忽然,朱门听身后有人叫他。别看他俩,他俩不会,来看看我是不形势不妙。

是王英杰。随着王英杰话音落地,几乎聚集在围棋角的全部二三十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朱门,有的还吃吃地笑出了声音。不是笑朱门,是笑朱门大腿前边那对嗜血的杀手。

你玩,王哥,别打扰你。

继刚才电梯上脸红之后,朱门血液再度上涌。但他心中努力否认,导致脸红的,是那一声自如的“王哥”。他愿意相信,他害羞,是因为成了别人瞩目的对象。的确,人人都在含蓄地看他,那些王英杰的围观者,还礼貌地给他让出了位置。他成了一个特殊人物。当然,他特殊是王英杰特殊,是这个不光有资格高声说话破坏安静,还可以随意笑话别人的人,强行给他戴上了特殊的标签。朱门没法拒绝特殊,急忙凑近王英杰安顿好自己。他双手拄膝,拱腰伸脖,眼睛死死盯住棋盘。他想赶紧逃出窘境,而最好的出逃办法,就是让棋局清除心中的杂念。可他的心思,坚决徘徊在棋局之外。他想不明白,自从他出现在围棋角区域,王英杰始终埋头下棋,还被包围在人堆之中,可是,他何以能分神发现他呢?

枰桌上铺排的是局细棋,大部分棋子若即若离,一看就是高手下的。朱门也算高手,只要用心计算一下,颠覆棋势也许费劲,或不能,但判断个大概不成问题。可此时朱门没有感觉,他眼里那些扭结缠绕的黑子白子,毫无条理地一团混乱,仿佛哪个都有理由屠杀哪个,又哪个都有可能被哪个剿灭。他有点冒汗,好像下棋的是他,并且处于明显的劣势。他咽口唾沫,闭下眼睛,要求自己集中精力。渐渐地,精力倒集中到棋盘上了,可棋子编织的诡异图案,仍幻化不定,拒绝彰显好坏的局势,还不可思议地,把一张姑娘的脸庞勾勒了出来。圆眼睛姑娘?被一个陌生姑娘如此顽固地占据思想,这让朱门不好意思,他更使劲地闭下眼睛。圆眼睛姑娘倏忽没了。可没了不是走了,而是刹那之间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长眼睛姑娘。哦,这个朱门熟悉,连她最隐密的私人习性他都熟悉。但他还是通过闭眼,把她也从棋盘上驱逐了出去。朱门瞄一眼王英杰,想告诉他,他知道的他留级下棋的那个故事,只是半段轶事,另半段,是他因此丢掉了恋人。他没开口,从王英杰的表情上看,他的劣势并没缩小。他扭转了劣势他也不能开口。也正因为不能开口,他同样没提醒王英杰,有个他可以利用的劫材,暗藏的玄机可能挺大。

是的,玄机常常暗藏起来,轻易不让人看出大小。当时,读大四时,如果不为参加下半年十一开枰的全省大学生围棋锦标赛,他上半年故意没完成毕业论文而留一级,那个长眼睛姑娘,肯定早成他妻子了。如果她成他妻子了,即使他不参加脑筋急转弯式的艰辛考试,他的岳父岳母,也有能力给他找到理想的工作。可那场两年一届的“黄金周杯”围棋赛是个迷人的劫材,对他的诱惑太巨大了,若不打那劫,他的生活之棋就仿佛没下,或下了等于也是输了,或赢了好像也胜之不武。他成了个将个人英雄主义和集体荣誉感混杂起来的浪漫主义者。但长眼睛姑娘现实主义,不允许他如此疯狂。不在于晚毕业就要晚结婚晚工作晚挣钱,而在于——她对朱门转述她爸妈的意见说:你现在还穷小子呢,就敢这么不计后果地率性而为,可见你多不定性多不成熟;而一个不定性不成熟的男人,再聪明再优秀,也不会让你的女人有安全感。朱门一度举棋不定,也想不打这个劫了。可他高估了爱情的保鲜期限,相信他闯过五关斩除六将,高举着他个人的也是学校的荣誉奖杯做检讨时,他的恋人能原谅他。没机会了。朱门的第二个大四学年刚刚开始,正为黄金周摩拳擦掌时,有个管教育的大领导发话,为了维稳,要阻止各高校学生间的任何联系。围棋的特点正是联系,一颗颗孤子通过联系,聚集起柔韧而顽强的力量。被取缔的联系不生成力量。朱门是几个月后参加完研究生考试,才又把力量聚集了起来。他厚着脸皮去联系长眼睛姑娘。前恋人忙,正与新未婚夫装修房子,没空呼应他的联系。

差半目。王英杰和对手数完子了,扭头看朱门。要是刚才他接手下,这回,他是看朱门之外其他的人,能翻盘。众人都说啊哦唔哼,既像相信又像不信。朱门说哪里哪里,王——哥。你太抬举我了。王英杰拉朱门起身,把地方让给接班的人,同时掏烟,递朱门一支。朱门推开了。

大厅一角有吸烟室,往吸烟室进时,王英杰说,不算他俩下的两盘,他还看过朱门五六盘棋,印象极深。可后来你不来了,真遗憾,当然我理解。朱门不知道王英杰理解什么,但不好问,也没想问,就只笑,好像对王英杰的理解他能理解。在没别人吸烟的吸烟室里,王英杰说,他是围棋队队长,想邀朱门加盟他们。他介绍了围棋队待遇多好而编制多少——他的确使用了“编制”一词。朱门哦哦,好像态度不够积极,好像作为围棋高手,他得拿捏、矜持、摆架子,对王英杰才来邀他入队表示点不满。不是这样,他没拿围棋当做作的砝码。对王英杰的热情反应平淡,只因为他心理准备太不充分,对“谁的人”之外的话题,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而当他心思好容易从范或沈包括齐老师身上转回来时,别的事情又干扰了他。透过吸烟室一侧的大落地窗,他看到,远处游泳馆门口的长椅子上,坐了几个梳头的女人。他没管住自己的想入非非。她们中,会不会有圆眼睛姑娘?大概没有。应该没有。肯定没有。这么快她不可能游完泳的。王英杰想不到圆眼睛姑娘,只能想到圆圆的围棋,他就继续诚恳地、甚至有点夸大其词地、代表围棋向朱门致歉。是这样朱老弟,他为难地说,我这队长是刚上任的。以前吧,我多次向刚退休的老队长推荐过你,可他那人,任人唯亲,武大郎开店,嫉贤妒能搞家天下……

朱门脸上粲然一笑。游泳馆门口,梳头女之一站了起来,正翩然飘向吸烟室这边,她潮湿的长发半遮住面庞,晶亮的眼睛若隐若现。啊,还真是圆眼睛姑娘——哦,不,不一定,叫不准,说不好。

马路很宽

每天午休结束以后,时间的脚步都能加快,好像时间是个耐力很好的马拉松选手,擅长后半程加速冲刺。不是这么回事。时间的长度没有变化,一小时还是六十分钟,一分钟还是六十秒;变化了的,是人的感觉。就朱门所在的辛卯委乙丑部来说,不论哪个人,上午的工作都单调乏味,全部时间,就是强作笑颜地应对两办工作人员及其办事人投诉者。比如,朱门或孙张耿,多半是朱门,接到一个投诉办电话,听完工作人员对投诉者所投诉问题的概要汇报,如果实在没理由推诿,认为其事确属本部门管辖,便客气地请对方等候一会,然后向经理汇报并提出建议,按业务分工和忙闲情况,此事可具体交谁处理。经理会把那建议变成自己的意见,向朱门等人发布指示,朱门等人再遵循经理指示,指示投诉办与某个副经理联系,然后,由投诉者亲自向那个具体的副经理做出投诉。一般情况下,那个具体的副经理听完投诉,会要求对方把投诉材料留投诉办,承诺日后研究解决;也有时候,投诉者是难缠的角色,那个具体的副经理就会从朱门或孙张耿中选一个跟班,陪他(她)去院门口,会晤投诉者——会晤的结果,也只是副经理亲自接下投诉材料。一个投诉者,见不见副经理有两点区别:一,所投诉材料交给副经理还是交给投诉办;二,等待处理意见的时间期限为四周还是六周。处理办事办那边提交的问题,基本也是这个程序。这一程序的周而复始,让人疲惫,给人的感觉,便是时间在偷懒打瞌睡呢。下午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下午的人们已脱胎换骨,刚结束的解放式午休,能把人们神经的活跃与情绪的亢奋延续下来,每个人工作时,即处理两办工作人员已写有初步处理意见的办事材料和投诉材料时,都能辅以各种笑料轶闻的助兴陪伴:谁做健身时如何笨拙地掉下了器械,谁打扑克时怎样荒唐地出了张臭牌,谁对谁传秋波飞媚眼时露了马脚,谁利用什么机会报复谁时兵不血刃,谁上去是谁提拔的,谁腐败是谁咬出来的……这些话题,像勤勉的翅膀扑扑棱棱,能驮着时间加速飞翔。另外,在处理业务时,每个人任意而为的权限都大,这对时间的流逝,也有极大的助推作用。任意而为就没压力,就从容不迫,就不必受投诉者或办事人哭诉、怒吼、哀求、叫骂、表白、狡辩、说明、责难等的干扰与左右。处理两办提交的材料,应付办事办比应付投诉办又容易些。通常在那些材料所附登记表的最后一栏,就是最终处理结果一栏,答复办事办的,只写“同意”或“不行”或“酌定”就可以了,答复投诉办的,得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或“如果属实,下不为例”或“定当加强服务意识”。八个字比两个字多了六个。

眼下是个特殊的下午,连八字箴言与两字断语都不用写,轻闲、安逸、松懈、懒散,都支持孙张耿挤着嗓子嘻嘻哈哈和压着调门叽叽喳喳,把这个下午当成延长的午休。可这天的他们与以往不同,还大不相同,他们不谋而合地,以分别怄气与集体失声的反常表现,把刚刚过去的二十分钟,打造成了一只随时可能爆炸的大火药桶,让不明所以的旁观者朱门惴惴不安,沉陷在无名的焦虑与莫测的恐惧中备受煎熬。显然,刚才他们二度去经理办公室开的小会,是败坏这个下午的罪魁祸首。上午临近午休,他们仨从经理办公室开会回来,虽然神色也挺紧张,也不自然,但彼此间,不笑的只是里边的肉,外边的皮还会做样子的。特别是午休时,朱门告别王英杰一回屋,就见一惊一咋的孙张正满足地接受股市的调戏,好像都忘了上午的会。可两点半,耿的回屋改变了一切。他先说形势比想象的更加严峻,又说经理还找咱们,然后,三人就出去约一小时,于二十分钟前重新回屋。重回来的他们全变样了,连一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张,也暴露出了争斗的敌意与较量的杀机。表面看,他们还保持着有效的安全距离,只顾自己垂头丧气,无意向他人发起攻击;可私下里给朱门的感觉,他们身上的每根体毛都竖了起来,似乎还蓄满有毒的力量,正随时准备扎向对方——是孙张耿互相扎,不扎朱门。可朱门担心迸身上血。于是,在二十个令人窒息的六十秒里,朱门只能效法他们,也把人脑藏电脑后边,好像驼鸟躲避灾厄。但他的效法不能全面。他和他们间隔着距离,及观察的角度,他没有办法深入地知道,以电脑为掩体的他们在干什么。无从效法就自己创造,百无聊赖中,朱门掏出手机鼓鼓捣捣。手机宽大、沉实、银灰色、触摸屏,是一个月前为迎接五一,部里用小金库钱给大伙买的,团购价四千,终身保修——想到保修,朱门发现,时间已经四点多了,齐老师答应找他的最后期限过一小时了。难道手机出了毛病,刚开始用就得维修?自上午收到齐老师短信,它五六个小时没动静了,连垃圾短信都没再收到。一瞬间,朱门为自己的焦虑和恐惧找到了理由,他的垂头丧气也属于了自己。“齐总,材料何时给您?”为检测手机,朱门并非有意地,但又不由自主地,慢慢写出一条短信。他左看右看,没想发送,可因为对手机的使用还不熟练,一不小心,手指竟触到了发送键上,嗖地一下,那条短信飞了出去。朱门慌了,怎么能催促齐老师呢!他忙按键,把删除键、返回键、关机键或随便什么键都按一遍。没用,指令无法改变,程序不容颠覆。几分钟后,齐老师的回复跳了出来:“材料问题已经解决。焦头烂额忙完联系。”手机没毛病,回信也没流露出不满。朱门稍感宽慰。可他刚想揣好手机,又意识到,齐老师这信看似清楚,可不知为何又添人糊涂。他再看信。“材料问题已经解决”不糊涂,可能说已弄到了明天的考题及其答案。可“焦头烂额”想说明什么,只为强调后边的“忙”呢,还是另指某种恶劣的形势糟糕的局面?而这形势与局面,与那个曾经整过他的、如今更加位高权力大的、有可能回来督战整风月的前任大领导范有关系吗?至于“联系”,指的什么?是预订晚上用餐的酒店,还是继续履约那个已经失约的“三点前”的“找”,还是仅为表达空泛的词语礼仪,如同“有空过来玩”或“改日去看你”?朱门对着手机发愣,像个教条的灯谜爱好者,忽然丢失了卷帘格、粉底格、遥对格等解谜的密钥。

办公室的音乐门铃忽然响起,声音柔婉如妇人的腰肢。但没等屋里人做出反应,也就是说,还没人来得及说声请进,按铃人就扭动门把手闯了进来。门的开关比较粗暴,像个姑娘使小性子。是第七副经理。公司规定,去上级或平级办公室须按门铃,得到邀请才能进屋;去下级办公室,则可以不打招呼破门而入。第七副经理可能忘了他来的是下级办公室,一不小心就礼貌了。但对下级礼貌又让他懊悔,感到有损威严有伤面子,他便以开关门的粗暴作为找补,并且进屋的最初一瞬,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秦经理……屋里的四个人同时起身。第七副经理姓秦。

小朱——在哈?一瞬之后,秦副经理的目光又和善起来,是看向朱门时目光和善。你们——他对朱门之外的另三个人继续粗暴,经理叫你们再去一趟。然后重新面对朱门。我们,谈谈?他声音里竟有了亲切。

谈——什么事呀,秦经理?对秦副经理的特殊友好,朱门不适应。主要是他知道,上司一旦友好下属,多半心里怀着鬼胎。他用一次性纸杯给秦副经理倒水,可毫无道理地,水竟倒在了端杯的手上。他被烫了一下。他没理手重新倒水。

秦副经理接过纸杯,满意地摩挲。不是满意朱门的被烫,是对孙张耿离开办公室时的慌张与胆怯表示满意。平常孙张耿的慌张与胆怯,只肯表演给经理以上级别的领导。

小朱呀,大家对你,评价都不错。秦副经理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坐在孙的椅子上,示意站着的朱门也可以坐下。我陪经理去委里开会,刚回来——他强调了“陪”字,他太忙,就某些刚刚出现的情况,他委托我,找你谈谈——他突出了“委托”,他让我转告你,我们对你的关心爱护,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变——他把重音交给了“我们”……朱门心里急得冒火,但说谢谢和谄媚地笑时,好像对秦副经理的说话风格无比喜欢。正常情况下呢,整风月是不涉及你的,可这回,唉,上边有了更严的要求,刚决定,像你这种试用期未结束的员工,也得参加……秦副经理终于抛出了正题。朱门蓦地紧张一下,随即就轻松了,还轻松得畅快淋漓,像出了身透汗:他与别人都平等了!可接下来,秦副经理没完,继续把他那种缠绕的、没方向感的、将捉弄与关心混淆得眉目不清的漫长谈话深化了下去。朱门开始溜号,在桌下捏压被烫的手,似乎它针扎般的疼痛刚刚出现。当然他脸上还挂着笑,嘴里也还应付着啊、唔、行、对以及谢谢、知道、一定、好的……经理和我,看好包括你在内的,咱们部的每位同志,不希望淘汰对象从咱们部出。秦副经理不紧不慢的表述如同催眠,已经让朱门昏昏欲睡,是朱门手上被烫的疼痛,勉强让他保持了清醒。要相信领导,服从领导,无条件地接受领导对自己既往错误的调查和裁决,当然了,也要最大限度地,争取得到理解和原谅……

理解?原谅?还调查?还裁决?朱门手上尖锐的疼痛,是一下子离开他的,他的困惑、惊讶、委屈和畏怯,也是一下子抓住他的。他急忙解释。但问题来得太突然了,他解释时,详略的分配难免不当:有时说得细,秦副经理会挥手打断,好像在指责他狡辩搪塞,指责他有意混淆视听;有时说得粗,又会招来秦副经理的质疑求证,好像在戳穿他成心的遗漏,戳穿他避重就轻的小小伎俩。秦副经理看他的目光,变化莫测含义不明,一忽夹带同情惋惜,一忽又满是鄙薄嘲弄,甚至还有幸灾乐祸。朱门使劲开动脑筋,也判断不好,秦副经理的同情惋惜指向什么,鄙薄嘲弄又为了什么,而幸灾乐祸……朱门越发地语无伦次,他那尽量客观、诚恳和沉痛的解释,倒弄巧成拙,把形势推向了他冀望的反面。没办法,他唯有硬着头皮问秦副经理,他找他谈话,究竟想要说点什么?没机会了。

朱门说,一年前他一应试成功,朱坚强就落实请客的计划,还逼他回去和求他回去。他一概拒绝。他反对爸爸炫耀虚荣,更瞧不起他贪图贺礼的庸俗算计。但新砌个猪圈也摆席接礼,这又的确是家乡的习俗。朱坚强不承认自己庸俗,只承认随俗。许多乡亲,已把贺礼送了过来,有几个送不起礼的窝囊男人,也私下求过朱坚强了,得便时,一定去睡睡他们女人——乡里乡亲礼尚往来,拿女人顶替算是厚礼,这也是家乡的古老习俗——如此,朱坚强还有什么理由不摆席呢?所有的乡亲一致认为,以后的朱门,不光将是朱家的靠山,也将成为全村的靠山,他一定能帮村里人把满把的白条子换成现金。镇党委书记,那个姐姐的公爹,爸妈的亲家,这时开始出场亮相。这个鼻尖通红的贪杯男子,晚上七点,永远在酒桌边猜拳行令,可他却批评晚上七点永远坐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的朱坚强,不讲政治不懂经济。他骂朱坚强鼠目寸光。光仨瓜俩枣地收几个礼钱你就满足?农民意识!朱门的出息,足以说明,他本事不在朱元璋以下——哦,你家家谱,赶紧重修,一直上溯到朱元璋那里——以后的朱门,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咱村咱乡,甚至咱县咱市,都可能因他而脱贫致富,而小康大康,而鸡犬升天。所以老朱呀,咱这庆贺仪式,有什么理由不往大整呢?就往大整了。最大的举措,是定做三十多条三米长彩带,上面的海碗大字,写了些威风八面的机构名称或个人名字:市物资局恭贺朱门先生;省委宣传部向朱门同志致意;本山传媒董事长赵本山先生给朱门道喜;中国红十字总会负责人郭美美女士祝福朱门……整整三天,那些彩带,加上标语鲜花,加上鸡鸭鱼肉,加上啤酒白酒各种饮料,加上扭秧歌的踩高跷的唱二人转的演脱衣舞的,加上昼夜巡逻的警察民兵,把村委会内外变成了节日的天安门广场。干瘪的朱坚强俨然村里老大,检阅同村同乡同县的食客时,努力挺拔出傲慢的模样;而平常村里真正的老大,村支书村长以及坐过两回班房的一个二流子,则收敛起蛮横满脸谦卑,甘为朱坚强的左膀右臂。三天的流水席,把镇集上的菜价都吃了上去,而朱坚强的手,更是被近千只男女老少的手攥握捏挠得火烧火燎,腱鞘炎都犯了。让朱坚强最感荣耀的是,先后有十九位来自县里的副县级以上领导也送了礼,还与他平起平坐没一点架子,其中一位常委大他半岁,但与他耳语时称他“大哥”:朱大哥呀,以后你就是咱县的太上皇啦。三天里,朱坚强吐七回,睡十五小时,两度忙里偷闲地祭拜祖坟下跪磕头……秦——朱门用屁股拖着椅子,往秦副经理身边凑,好像要跪下给他磕头。秦副经理挪开了双脚。他不为躲避下跪磕头,是有电话突如其来,如同鱼钩,把他钓起来,朝门口那边甩了过去。朱门茫然地寻寻觅觅,直到秦副经理那种和他一模一样的困惑、惊讶、委屈和畏怯,化作悲声传进他耳朵,他才看到,秦副经理佝偻着背,正沿着档案柜向门口蹒跚:这怎么唔总,怎么能这样呢唔总?好我马上过去,可唔总唔唔总呀,您了解我您知道我……

秦副经理踉跄而去,朱门想送来不及了——也是朱门专注于猜字解音,想哪个总的姓氏与“唔”相近,就光做个送的姿态,而耽误了送。吴总?胡总?鲁总?谷总……良久之后,朱门摇头,从送别的姿态中退了出来,麻木着表情呆滞着目光,在某种仿佛与己无关的消沉中默默发呆。呆了一会,他叹口气,拖拉着鞋底踅进“口”字,在紫红电话上按电话号码。他按得慢,像缠绵的抚摸,说话的口气也缠缠绵绵……都好吧?没累着吧?哦我放心……回家的路能找着吗?今天我和领导都事情太多,得晚下班,所以晚饭你们……电话另一端,与朱门对话的是高小波。可还像上午一样,不肯拿手机又不愿接电话的朱坚强不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他再次中途抢下手机,并字正腔圆地发表意见:你忙你的不用惦记多晚都没关系我们等你不见不散只要你把领导请来……朱门缠绵不下去了,有点厌恶地掐断了电话。

孙张耿回到办公室时,一些琐碎的、乏味的、没实际意义的造作闲话,也随同他们又回来了,他们脸色,比刚才离去时好了一些。但朱门经过察言观色,倾向于认为,他们之所以能恢复点元气,并非改变了不利的局面,而是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拖垮了,疲惫、无助、不确定,已耗尽了他们的焦虑和恐惧,他们身体所余的能量,仅够用于听天由命。五点早过了,他们没像往常那样急着下班,而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好像等待什么或规避什么。

整六点时,朱门先熬不住了,他收拾好东西往门口走。近一年里,他不光每天第一个上班,最晚下班的也总是他,除了上一天,为接爸妈他三点走的。我先走了,他冲孙张耿说,回去陪爸妈。孙张耿似乎受了启发,似乎这才意识到,下班时间已远远过了。哦,我也走。哦,我也走。哦,我也走。四个人如同互相壮胆,以从未有过的协调一致,(几乎)同时离开办公室,又(几乎)同时将手指捅进电子签到器按下班的手印,还(几乎)同时快速地走完隧道般阴森而又悠长的走廊。这期间,他们没再言语交流,连目光对视都没有过。直到他们(几乎)同时被大楼的转门吐到室外,又(几乎)同时绕过“为人民服务”的龙凤巨石,下完九级和七级台阶,无法再(几乎)同时进退做事情了,才以不够自然的依依不舍和心有余悸的快刀斩乱麻分手道别。道别时,每个人都把鬼祟的视线压得很低,只看别人的胸腹或者裤裆。张和耿分别去二号和五号停车场开自己车,孙出院门后左拐去地铁站,朱门出院门后右拐,去那个名为“书中自有”的街边书报亭。

独行恢复了思维的能力。朱门又想到了齐老师,但没想订酒店或吃晚饭的事。未来的几天,齐老师将封闭整风,他们不会有机会见面,那么,关于王英杰“谁的人”的问题以及相应情况,他知道的或推理的,就必须尽早地,如实向齐老师做出汇报——不汇报或不如实肯定不行——关键是,汇报完,表态时,他该神色庄重还是语气调侃呢?我不是范的人也不是沈的人,我是公司的人,我是朋友的人……这时,马路对面,绿色的书中自有书报亭显现出来,那个早上他给爸妈指定的见面区域里,果然站着听话的爸妈。他们真像一对遵守纪律的模范学生。朱门让笑纹绽开在脸上。朱坚强正面冲他,看手里的报纸,高小波则背冲他,看挂在书报亭玻璃窗里的杂志封面。可能,朱坚强已把手里的报纸看三遍了,包括一篇最空洞的社论和一则最荒谬的广告,而高小波,一定把书报亭里的杂志封面看三十回了,连某个袒胸明星乳房上弧那个隐蔽咬痕应该由几颗牙齿制造出来,她都能分辨个差不太多。朱门鼻子又有点发酸。他把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到斑马线上。

马路很宽,是意识到通行受阻挠时,朱门才发现他闯红灯了。他左顾右盼。他被困在宽阔马路三分之一处的车流之中。与早上车流的滞缓不同,这会的车流异常湍急,并发出疯狂的呼啸之声,更有些车目中无人,扑到他跟前才骤然减速,才气哼哼或笑嘻嘻地,绕开他一点绝尘而去。这早晚车速的明显区别,难道包含了什么隐喻:人们都不愿意上班,只喜欢下班?可不去上班又怎么下班?朱门没空关心别的,在害怕之外,只敢难堪。退回路边没可能了。他冲车流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并且说时,还松开了喉头放开了嗓门。可不论他“对不起”的声音多么响亮,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只隐约感到,他裤兜的大腿部位,有阵怯生生的麻意传导了出来。是他手机在持续地震动!朱门愣怔了百分之一秒,立刻认准了谁来的电话,尽管,他还没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更没举起手机听对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