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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考 狗肉豆腐汤

狗肉豆腐汤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韩味汤菜。以前,韩味也叫朝鲜风味,但不知从何时起,也没听说什么权威部门发红头文件统一口径,非常迅速地,从街边的牌匾到人们的口头,称谓就都发生了变化:朝鲜餐馆改成韩国餐馆了,朝鲜烤肉叫成韩国烤肉了,朝鲜泡菜或朝鲜辣酱也都更名为韩国泡菜或韩国辣酱了,而朝鲜风味,自然也就接受了韩味的取而代之。过去人们张罗着去哪吃饭,爱这么说:“朝鲜风味”,可现在人们都“哈韩”了:“韩味”,以前说四个字现在说两个字。人们对同一事物的再度命名是为了缩短句子减少词汇吗?缩短句子减少词汇是为了节省交流时间扩大单位信息量吗?我不知道。反正就这意思吧,说狗肉豆腐汤是韩味汤菜,与说它是朝鲜风味汤菜并无区别,我在这里也弃旧说取新词,只是为了适应时尚。

狗肉豆腐汤,不是燕窝鱼翅那种名贵菜肴,连象牙里脊水晶肘子那种稍微上点档次的大众菜都算不上,顾名思义,它就是狗肉加豆腐加水加干菜香菜辣椒末及其他作料用砂锅烧成的汤。它成本低廉,用料普通,做法简单,主要消费对象是下得起小馆的穷人,当然,也包括那些特殊喜欢它的人。

一般来讲,一个人特殊喜欢什么,与其身份地位经济实力是成正比的。我认识个富人,喜欢速度,十多年里,先后购买过四辆摩托六辆轿车,皆非工作所需,仅仅为了兜风玩票,一有空闲,他就驾上一辆,漫无目的地开,风驰电掣地跑,五十多岁的人飙起车来,跟二十多岁的暴走族没什么两样;眼下,他手头只用于兜风玩票的车,尚有一辆摩托两辆轿车。我还认识个大官,喜欢时间,大权在握也就十年吧,可他收藏的手表已超过三十块了,其中价格不低于三万的就有十七块之多;他对其他事情都兴趣不大:给他塞钱,拒绝,陪他赌博,拒绝,请他玩女人,拒绝,找他品尝山珍海味,还是拒绝,只有别人送他手表他才接受;一般接受时,他总埋怨一句,你这是逼我腐败呀,别人就说,吃喝嫖赌腐败,戴块表是为了只争朝夕地工作,不算腐败,这他才会再补一句,下不为例呀;每当夜深人静,他常把那些手表翻腾出来,一块块地往胳膊上戴,弄得两条胳膊像戴着两条金属套袖。

但在吃这点上,许多人的特殊喜好常常与其身份地位经济实力并不挂钩。有一次,几个既有钱又有权的人带我去内蒙古的阿尔山洗温泉,当地接待我们的人自然也都有钱有权。他们热情慷慨又有办法,顿顿拿雪兔、花点豹、四不像、胡狼等当地特产招待我们,都是国家明令禁止捕杀食用的珍稀动物。每次上桌,那几个有钱有权的老食客都要煞有介事地说:所有肉里,我最喜欢吃雪兔肉/花点豹肉/四不像肉/胡狼肉了……可没过三天,他们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其实还是猪肉好吃,他们对东道主说,来顿清炒肉吧,要猪肉的。我不认为他们是客气,觉得那些珍稀动物不好掏弄,让接待我们的人太破费了,或良心发现,有了生态保护意识,记起了那些东西禁猎禁食;在我看来,是那些东西并非样样好吃——顺便说一句,由于我这人比较矫情,多有忌口,在餐桌上,就一点没碰那些雪兔肉花点豹肉四不像肉胡狼肉,不清楚它们到底滋味怎样——那些有钱有权人之所以对它们青眼有加,似乎爱不释口,大概更与它们的身份背景有关,他们喜欢它们,多半在于它们能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与特权意识。那些东西,即使真别有风味,恐怕也只适于偶尔尝鲜。我不知道它们与人体内那些负责消化的酶之类化学物质有无冲突,但笨里想,野生动物与养殖动物的脂肪构成比肯定差异较大,由于野生动物长于运动,它们发达的肌纤维必然粗壮,这没法不导致它们的肉太干太柴太硬太糙,吃起来很难口感适宜。更多的道理我讲不明白,但在吃这个问题上,人们不论是否有钱有权,首先都得听身体的;身体接受什么排斥什么,只和遗传与进化发生关系,而与年薪和官级的关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有了这理由,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人们百吃不厌的东西总是那些普通饭菜了:打卤水捞面,五香花生米,凉拌黄瓜,肉末榨菜,炒鸡蛋,汆丸子,羊杂汤……比如***,那是何等人物,他想吃什么,有人敢不管他够吗?可据说,他一辈子特殊喜欢吃的就是个“二红”:红烧肉,红辣椒。想想吧,红烧肉红辣椒,哪个中国老百姓没吃过或吃不起?就此,我敢说,声称喜欢雪兔肉花点豹肉四不像肉胡狼肉的,十年吃不着绝不至于抓心挠肝,而承认喜欢红烧肉红辣椒或打卤水捞面五香花生米凉拌黄瓜肉末榨菜炒鸡蛋汆丸子羊杂汤的,十天吃不着就会丢了魂一样。无条件的喜欢是生理需要,有条件的喜欢则是心理上的醉翁之意。吃主要是生理活动。

说了半天,我只为强调,我现在要介绍给读者的这位仁兄,省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员温和,就是个无条件地喜欢狗肉豆腐汤的人,其标志即,有个十天八天吃不着那口,他就如同丢了魂一样。

温和是个离婚男人,十岁的女儿跟了前妻,他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随意简单。他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周一至周五比较轻闲,他一般九、十点钟起床,一边喝牛奶吃点心,一边听音乐翻杂志搞卫生,也就中午了;中午他一点左右出门,找家小馆吃点适口的东西——多半是找家冷面店或狗肉馆,要个狗肉豆腐汤,再要点主食,吃完去团里参加排练;晚上有演出他自然工作为主,否则的话,他要么看电视,要么约女友,要么泡酒吧坐茶馆,要么玩麻将打扑克,要么上网聊天看碟浏览新闻,但不论做什么,夜里两点前都能上床睡觉;只有周六周日他会特殊忙碌,除了去前妻那里看女儿,还要分四个时段在家接待五个九至十五岁的孩子及其家长。那些孩子是他的学生,跟他学大提琴,而那些陪同孩子的家长,是他大部分收入的提供者。

温和这种随意简单的生活持续几年了,他不认为这样多好,可也不觉得这样不好。对于平淡单调,他天生就能理解认同。年轻气盛时,他也模仿着别人上蹿下跳过,但很快他就不那样了,他更多的时候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当然,不思进取的性格也成了妻子离他而去的理由之一。吃顿狗肉豆腐汤就像维也纳给你颁了个奖似的,妻子说,你怎么庸俗成了这个德性。温和向来不会吵架,更不会和妻子吵架,他就实事求是地说,我确实觉得它好吃,要一辈子总能吃上它,我就知足。但和心性高远的妻子一起生活,早上吃沙拉晚上喝红酒才不庸俗,温和只能接受妻子用各种“高雅”的生活理念与生活方式对他的塑造。直到女儿上小学了,他像婚前那样又没收没管了,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在个人意愿里——隔三差五地,让辛辣的狗肉豆腐汤在他额上催出一层庸俗的薄汗。

但这天中午,继几年前妻子对他享用狗肉豆腐汤的干扰之后,莫名其妙地,又有人来干扰他对狗肉豆腐汤的享用了。

你们——是我妻子派来的?

面对那两个陌生人,弄明白他们的意图以后,温和这么咕哝了一句。当然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他的想法不着边际。即使妻子还是他妻子时,到了他们婚姻的后期,也没闲心再管他了,哪怕他大冬天穿背心出门,或带把拉二胡的琴弓去排练场。

那天是十月上旬的一个周一,天已微寒。前两天的周六周日,温和忙得脚打后脑勺,除了陪女儿吃顿必胜客那半生不熟的披萨,再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周日晚上,结束大提琴课都八点了,可他忽然馋起狗肉豆腐汤来,而且馋得刻不容缓,他就连跑带颠地来到他家马路对面的济州狗肉馆。进了那家面积不大且冷冷清清的小馆子,温和才猛然记起,近来这里食客锐减,完全是一副即将歇业关门的架势。一家生机日衰的小餐馆,即使仍然勉强支撑,它原材料的质量是否过关也值得怀疑,偏偏狗肉这东西,对新鲜有个格外的讲究。温和就想抽身后退,想多走几步去西关街。一站地外的西关街上,有家二层楼的汉城烤肉馆,还有家大排档式的大韩冷面店,那两家的狗肉豆腐汤,都比济州地道。可济州馆的小老板叫住了他。

怎么走呀温老师?我这没下班呢。再说了,就是下班了,温老师来我也得重新点火呀。

嘿嘿——温和只是笑,在油嘴滑舌的小老板面前他接不上茬。我是怕,你这,我怕你太麻烦……温和是懂行人,狗肉豆腐汤适合多份同出,单出一碗的确麻烦。

小老板说,麻烦不假,但还是那句话,别人想吃我还真就下班了,可温老师你是我铁杆主顾呀——来先喝点茶水……

温和觉得小老板的话好像在旁敲侧击,可他(小老板)当然没道理敲他(温和)击他(温和),那他敲击谁呢?是这时候,温和注意到那两个人的。

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不像夫妻,不像情侣,不像兄妹,不像同事。从他们面前的盘子碗上看得出来,他们的两碗米饭两碟素菜早吃完了,已打算走了,可不知与温和的到来有无关系,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不动了,斟满茶水无声地喝。好像他们在注意他。温和不由也多看他们几眼,他隐约觉得,他看他们时,他们仿佛对他笑了笑或点了点头。是热气腾腾的狗肉豆腐汤端上桌时,那俩人才走的,似乎他们多待一会,就是为了确认温和是否真吃了狗肉豆腐汤。

下一天周一,温和中午在饺子馆吃的,晚上本来和女友约好了吃重庆火锅,然后来他家做爱,可快到火锅店时,女友又让她丈夫的电话给找走了。温和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没意思,就往家这边走,习惯性地又进了济州狗肉馆。没想到,他又看到了那一男一女。

结果,温和吃喝完毕走出狗肉馆时,他们从后边追上了他。

你好温老师,先是那女人叫了一声。

温老师你好,温和停步回头的同时,那男人也开口了。

你们好……你们,我,我这记性……看他们像老熟人那样招呼自己,温和忙挤着笑脸开动记忆。他知道他没必要提高警惕,这两个人都文质彬彬,面相和善,不让人感到害怕倒让人感到亲切。但让温和略感不安的是,他记得刚才在狗肉馆里,这俩人胸前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而此时,在他们左前胸,却各出现了一枚精致的圆形金属徽章,像他小时候戴过的团徽。只是团徽鲜红,他们的徽章则以老绿色调为主。从那相同的徽章上,温和能看出庄重与精密,但他想不好这庄重与精密意味了什么。

你不用想,我们不认识,男人说,我姓王。

我也姓王,女人说,我们想……咱们开门见山吧,我们想和你谈谈吃狗肉的事儿。

吃狗肉?温和下意识地看一眼济州狗肉馆。

对,吃狗肉,男王也是个开门见山的爽快人,我们是想劝你,戒掉吃狗肉的坏……哦这个嗜好,反正它不是好嗜好吧。

就是这时候,温和咕哝出了那句话:你们——是我妻子派来的?

你妻子?你妻子也反对你吃狗肉?女王显得又惊又喜。

不,我们也不认识你妻子,男王说,我们是中国炎黄动物保护组织爱狗委员会的。狗是人类的朋友,我们希望经过我们的努力,到二00八年北京奥运会时,中国再没有吃狗肉的人,至少在对待狗的问题上,让中国与世界真正接轨。

温和惊愕地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他不敢再与他们对视目光。这是一个宏大的构想,但男王说得轻描淡写;这几乎是一个弥天的玩笑,可男王的表情严肃认真。在此种情境下,一个人有本事把轻描淡写和严肃认真这般适度地杂糅在一起,能充分显示出该人的自信。

你没发现吗,现在经营狗肉的餐馆都越来越不景气了。济州这种小馆儿已奄奄一息,西关那边的汉城和大韩那种大店也门庭冷落了,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成效。近来举国上下全民动员,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戒掉了狗肉瘾,戴上了绿徽章,我们不知道,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听那小伙子叫你老师——为什么却要逆着这股爱狗的热潮……

噢?噢噢——这一下,温和恍然大悟了。怪不得近来“狗”这个字眼扑天盖地,互联网上,电视报纸上,街边楼前的广告宣传栏上,到处都在做狗的文章,赞美狗歌颂狗,好像狗是新当选的上帝,连他新参与排练的一个室内套曲小品,也不再是当初团里计划的曲目,而改成了西班牙的《义犬鲁尔福》,并且有好几次,在街上,他还见到了挂着“不要狗肉”胸牌的乞丐流浪汉,至于胸前戴着精致绿徽章的人,他见的就更多了。这时温和已从男女王的胸徽上看出来了,那徽章的下半圈是一串小字,小字托着的是个狗头。显然,这是他们爱狗会的标记。温和知道自己敏感度低反应迟缓的老毛病是改不掉了,多少年里,他对身边事件的理解认识总要比别人慢上半拍,晚一个节气。咳!温和脸上露出了歉意。

去那个茶社谈谈好吗?女王看出了温和的歉意,她以为那歉意是针对狗的。她错了。

不远处的沁园春茶社,门口有个巨大的圆形宣传招贴,像爱狗的徽章一样,也以老绿为主色调。那圆形的中间是个“茶”字,另外绕“茶”一圈还有五个字:“可以清心也。”温和无数次地打量过它,觉得这招贴设计的很有意思,那“茶”之外的五个字,由于首尾相接地组成了圆形,从哪个字起头往下读,都是一句完整的话。

她是那个茶社的经理,男王说,那招贴就是她设计的,怎么样,挺艺术吧?她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散文呢。男王看出了温和的兴趣所在,他(男王)认为他(温和)对那招贴不仅仅是喜欢,而是欣赏。他对了。

不过他们都没留住温和。

我还有事儿,改日吧。温和把目光从宣传招贴上收了回来。

一进家门,温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该给男女王留下电话。

他怪自己太软弱了,他性格中那种双重的软弱,让他处理事情时总缺少一种以我为主的断然与决绝。一方面,虽然是初识,也没说更多的话,但男女王的友善与得体和他们对自己所做工作的热忱与执着,给温和留下了良好印象,所以,拒绝了去女王任经理的茶社品茶,他就好像亏欠了他们,而留下电话,便成了他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另一方面,“中国炎黄动物保护组织爱狗委员会”,这名头也的确唬人,对温和不能不产生威慑力量;照理说,动保组,爱狗会,名头再大,也不是组织部宣传部或公安局检察院之类的权势部门,连工商税务卫生防疫都算不上,连人大政协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钓鱼协会风筝协会夕阳红老干部喝尿健身委员会半边天女企业家丰乳瘦身委员会那样的民间组织,没什么可怕的;但温和向来谨小慎微,他设馆招徒,授课传艺,一直都是无照经营,每每遇事,自然愿意好脾气好态度地低调化解,不希望留有潜在的危险。所以,愧其礼遇又畏其声名,这双重的软弱,就表现在了留电话上。当时,男女王见他执意要走,请他留电话,他就没怎么犹豫——他曾想过瞎编个号码,可老奸巨滑的男王张嘴就把他后路堵死了。他(男王)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让他(温和)即刻用手机往他(男王)手机上打一下,他(男王)说,这样你就也有我电话了。

这会,温和端详着手机上男王的电话号码,似乎理解了外国那些更离谱的人:为了抗议别人穿裘皮自己就光着屁股上街游行。这样一联想,他也就找到应付男王女王的对策了,他们愿打电话就打,我不理睬也就是了。接下来,他去想女友的丈夫。女友的丈夫为什么忽然找女友呢,难道这男人对妻子有了怀疑?温和明知道丈夫找妻子这种事非常正常,可恰好赶上女友和他在一块,他心里就没来由地不那么好受。他不愿意任何人因他而惹上麻烦。

第二天上午,温和一开手机,有两条短信就跳了出来。“平安无事。是他同学夫妻从外地来,需要我陪。下午排练完给我打电话。”这是女友的短信。“温老师你好,我们的谈话内容请勿告知济州老板。我们是为了保护狗,不是为了给狗肉馆拆台,但他会误会的。今晚见面如何?”这是男王的短信。

温和给女友回了个“ok”,没理男王。

中午出去吃饭时,温和曾想过去烧麦馆,去饺子馆,去面条馆,去海鲜馆。虽然他特别喜欢狗肉豆腐汤,却也不至于逢餐必啖,那东西终归不是要谨遵医嘱定时服用的钙片参茸剂维生素丸。但他又觉得,这狗肉豆腐汤,其他日子可吃可不吃,唯独今天,却非吃不可,不吃的话,倒好像他没自我了,好像他真对男女王言听计从,怕了他们。他要有尊严,尊严不允许他改变食谱。不过,路过马路对面的济州狗肉馆时,他还是没进去,而是顺路走出一站地,去了西关街那家二层楼的汉城烤肉馆。

可冤家路窄,温和刚点完狗肉豆腐汤和一碗米饭,就发现了男女王。他见他们坐在饭店一角,正眉飞色舞地给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先生讲着什么,听得那老先生连连点头。温和把身子侧向窗外,想想还不保险,他就打算告诉服务员,说他上楼吃去,请服务员一会把他的汤与饭送到楼上。可他还没来得及叫服务员,就觉得有个身影遮住了由窗口向他射来的光线,不用抬头他也能猜到,肯定是男女王之一。他抬了下头,是女王。

真巧呀温老师。

啊,巧,是巧……

王处长给你发的短信看到了吧?

王……

女王往男王那边扭一下脸,他是经济学博士,商业局小商品处的处长。

哦看到了看到了。你请王处长王博士王先生放心,我不是个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不会对那小老板说什么……

我们完全相信。我和王处长对你印象特好,一看你就是个正派的、严谨的、有教养的、善解人意的……

哪里哪里。

我们其实也不是怕那小馆什么,连这种大馆子——她瞄一眼周围——我们也不怕。我们做的是人道的事业,正义的事业,文明的事业,我们怕什么?我们主要是担心有些人素质太低,一涉及个人利益就只看眼前,然后胡搅蛮缠,给我们的工作制造麻烦,而且,按我们的计划,我们也还没走到规劝狗肉制品经营者这一步呢。本着先易后难和釜底抽薪的原则,我们第一步是争取让养宠物狗的人别再吃狗肉,第二步呢,分成两段,前一阶段是动员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文明的力量,成为我们的同道,后一阶段是把文明意识薄弱些的普通老百姓吸引过来,当然了,这两部分的工作也可以交叉进行重叠开展,第三步,才要针对经营狗肉食品的……噢,你的狗肉豆腐汤来了。没关系,你吃你的,什么嗜好要戒除都难,我们有耐心做长期工作,不指望一蹴而就……女王的语气声调不温不火,表情神态也柔柔顺顺,既有亲和力又有感染力。其实,我们的工作比预想的顺利。你可能没留意过我们爱狗会在路边车站和居民区广泛发送的宣传材料,那上面,有详细分析。与一年前比,全市吃狗肉的人已减少百分之七十八了,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二的人里,又有百分之六十五是狗肉制品的经营者。这不嘛,为了使那部分非狗肉制品经营者能早日与文明携手,不给狗肉制品经营者留出蘖生的土壤,当然了,也是为了与动保组中的其他小委员会展开竞争,这个季度,已被我们爱狗会定为会战突击季了。咱们市的爱狗会共选拔出两千多名立场稳素质高口才好肯奉献的骨干会员,每两三人一组,划出分担区责任段,分片进行爱惜犬类不食狗肉的宣传教育工作,同时发展会员,扩大组织,让我们的星星之火,蔓延成燎原之势,让二00八年的奥运会到来之日,成为中国再无人吃狗肉之时。到那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国朋友就会看到,中国不仅善于弘扬传统文明,而且还勇于接纳现代文明,它是一个永远年轻的、必然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伟大国度……

对不起。瞟着女王嘴角的白沫,温和不忍心打断她;可看看手表,他又没法不见缝插针地起身告辞。我,我吃完了,得上班了。

啊,吃完啦?吃饱了吗?女王被温和突然打断,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像个唯恐怠慢了客人的家庭主妇那样,本能地把头探向温和的汤碗饭碗,似乎随时准备去添汤加饭。

饱了饱了,再见再见。

那——今晚七点,我们去沁园春茶社……

晚上不行,我有事儿;改日吧——其实不用谈……

晚上七点,温和带女友回到家中,女友进卫生间洗澡时,他收到了男王的短信:“知你正忙,不打扰了,还望由你定个谈话时间。祝快乐!”温和怔怔地面对短信,觉得那几行字话里有话。女友洗完澡他进了卫生间,然后进卧室上床。可此后的两三个小时里,直到近十点把女友送走,他心里一直不够踏实,做爱都不能集中精力。女友噘着嘴埋怨他,你是对我没兴趣了,怎么还不如笑笑表现得好。温和急忙解释,并急忙向笑笑学习。笑笑是女友家的宠物狗,有条灵巧的舌头,经常协助女友自慰。

此后的三天,温和较劲似的分别去济州汉城大韩各吃了一顿狗肉豆腐汤,一次也没见到男女王,连他们的电话都未接到过。可温和无法就此安心,他总觉得,那晚男王的短信有些来者不善。果然,三天后的傍晚,温和在超市买快餐食品时,接到了男王打来的电话。

你好温老师,我是——

噢你好你好……对不起,我说不了几句话,我这边正开个紧急会议。

开会?会场挺热闹哈。幸好没赶上你演出。笑笑妈给笑笑打疫苗了吗?我才知道,笑笑妈也是我们会员,会员家的狗可以多打一次疫苗。

听着男王不紧不慢的话,温和不禁冒出了冷汗。男王不仅知道他的职业,还知道他有女友,并且,连女友不喜欢养孩子却喜欢给宠物狗当妈这一情况都了如指掌,这太可怕了。温和明白男王如此说话是恫吓他,要挟他,可他想不好该怎样反抗,他只会选择息事宁人。

那这样好吗,明天上午十点钟咱们见面,在……

非常好,感谢温老师深明大义。就在沁园春茶社吧?

好。

顺便提醒一句,方便的话你可以上网看看,看看你信箱里的电子邮件。

看什么?温和很想问一句,还想问你往我信箱里发信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伊妹儿地址的?可他只无声地苦笑一下,动动嘴唇没发出声音。他已经感觉到了,神出鬼没的男女王什么本领都有,他们对他有了指示,他只能照办。这之后,他也没说拜拜再会明天见之类的客套话,慌慌张张地一挂断电话,就打开电脑进了信箱,连汗都顾不上擦抹一把。

差不多一周没进信箱了,现在一进去,里边的未读邮件竟存了九封。温和紧张地在目录栏里仔细审视,一一确认它们来自何方,所来为何。以往温和进信箱看邮件,即使与上一次间隔了一个月,也漫不经心,从不紧张。一来他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在网上电邮办理,再一个,他也清楚,信箱里混进来的大部分是垃圾邮件,与他无干,他一般只草草浏览一下邮件目录,都不点开,就全无半点好奇心地删除它们。可现在男王特意提醒他看电子邮件,这让他不敢不认真对待。

九封邮件里,有两封他从目录上就看得出是熟人发的,他先点开了它们。一个男熟人发来的是一堆政治笑话黄色笑话,没有信,他溜一眼头尾就关掉了它。一个女熟人发来的倒是给他的信,可那信也毫无意义,就是说挺长时间没联系了,问他近况如何。温和集中精力去琢磨其他七封邮件,琢磨它们中隐藏了什么名堂。那七封中的四封,一望而知是广告邮件,按说根本不用打开。可不打开它们,温和又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总担心它们除了广告还是别的。那就打开。一个是交友广告,樱花树下女儿河青春火热对对碰地乱说一通;一个是性用品广告,震荡器避孕套仿真塑料人虐戏尼龙绳地图文并茂;还有一个是手机广告;再有一个也是手机广告。温和比较仔细地看过它们,没发现什么新奇的地方。还剩最后三封邮件了,从目录上,温和看不出它们的类别属性,它们的发件地址都挺冗长,字母的拼写特别复杂。温和知道男女王的秘密肯定在这里,他已经有所放松的身体又紧张起来。与此同时,他还想到,这邮件会不会是病毒炸弹,一旦点开,会不会摧毁他的电脑。但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别的说不准,有一点他却敢于确信,男女王绝不是损人不利己的电脑黑客。他移动光标点击其中的一封邮件,观察着显示屏的眼睛一眨不眨——唰,开了!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以前他在信箱里也收到过的法轮功的宣传材料。温和顿觉索然无味,当然也更紧张。难道男女王是法轮功练习者?他们纠缠他是在无所顾忌地拉他入伙?以前看到这类东西,点击删除也就是了,可现在,温和没敢轻举妄动,他想不好是否应该去有关部门揭发检举。当然了,即使揭发检举,他也不为立功受奖,毕竟认识男女王了,他得摆脱干系免遭牵连呀。可这两个法轮功,此前怎么没露一点马脚呢?温和很想放弃最后两个邮件,眼不见心不烦嘛,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浑浑噩噩才最安全。可他犹豫一下没放弃它们,也正因为他没放弃,把后两个邮件一分别点开,他也就知道了,男女王不仅不是法轮功信徒,甚至是反法轮功的,因为在他们发来的材料中,有些文字是专门批判声讨法轮功的。他们发来的两个邮件,都是爱狗会的宣传品,一个里边全是文字,一个里边全是图片。那个图片邮件,色彩与光影都很讲究,一望而知扫描自一些名犬杂志,那些千奇百怪的狗个顶个被拍得如同漂亮的影视明星。不过温和对影视明星也没兴趣。他迅速地把名犬关回笼子,只让那个文字邮件处于打开状态,然后他下网,安心浏览文字内容。

整个文件近二十页,字数肯定超过了一万,其中有数据表格,有千字长文,更多的是十行八行几百字的口语短章,比如谈爱狗能抵制法轮功的那段文字,还有爱狗有助于计划生育的文字,基本就是几句口号。所有的文章,每篇都前有标题,后有署名,文章间由星号分隔,整体看去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当然也格外的零碎粗糙,让人没什么阅读欲望。温和先把这近二十页的材料快翻一遍,只看标题署名。标题相当无趣,全是假话大话空话套话;署名与标题也差不多,都是些俗名蠢名大路货的名估屈聱牙的名,没半点嚼头。但看这东西毕竟不为欣赏美文,而是为了——为什么呢?对自己的行为,温和给不出一个恰切的理由,他只知道他不能不看。果然,一遍溜下来,理由就出来了,他也就知道他该看什么了。在这个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的爱狗宣传材料中,他分别看到了署有男女王名字的两篇文章:

……那天我们吵得很凶,他晚饭都没吃,就连夜走了。他没说去哪,我也没问,只是蒙着被子哭,所以也没注意点点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第二天早上,吃口东西我就上班了,晚上下班后,我才发现,点点不见了,而且我意识到,它不是刚丢的,种种迹象表明,前一天夜里它就跑了。那些天,我丢了魂一样满世界找,觉得老天待我真不公平,怎么一夜间让我失去了两个亲人呀——一个丈夫,一个我的孩子一样的宝贝点点。

让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二十天后,离家出走的丈夫回来了,而第二天,点点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它骨瘦如柴,一脸倦容,身上原本漂亮的黑白点已脏得看不清个数;但它的目光充满慈爱,好像它是个老人,在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把一个赌气出走的倔强孩子找回了家,而此时的阖家欢聚,让它感到了无尽的满足。我和丈夫都不知道它这二十多天是怎么过的,在哪过的,它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家庭又团圆的。但从此以后,我们仨相处得更亲密无间了。不幸的是,一年后我丈夫因车祸去世了。那天从火葬场一回来,我发现点点又不见了,我知道,这回我不光彻底失去了丈夫,也彻底失去了孩子一样的点点。因为点点意识到它的男主人又离家了,它要把他再找回来,它得维护这个家的完整。可它哪里知道呀,它的男主人这一回是回不来了,而它,自然也就得永不回头地一直找下去……

……在这个院子里,坐在轮椅上的喜鹊孤单,拴在链子上的大胖也孤单,每天从早到晚,他俩相依为命,一块玩耍,一块发呆,一块高兴或者忧愁。有时院外有孩子隔着围墙欺负喜鹊,骂她小瘸子,病包子,瘫子,大胖就恶声恶气地冲院外吼,支楞着耳朵跳着脚,把铁链子带得哗啦啦响;有时爸爸妈妈只做一份好吃的东西,没给大胖带份,喜鹊就有意不吃完,等爸妈上班后,偷偷让大胖也改善改善。他们最高兴的时候是去院外散步,喜鹊一松开大胖的铁链子,大胖跑得疾如流星,龙腾虎跃,能把那些平常欺负喜鹊的孩子们吓得屁滚尿流。而只要喜鹊一声令下,不论大胖跑到了哪里,正干什么,都会乖乖地回到喜鹊身边,还懂事地把头伸给喜鹊,让她重新把铁链子拴上它的脖颈。但后来,喜鹊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终于被一场肺炎夺去了生命。我们这些邻居帮助喜鹊的爸妈往外抬喜鹊时,眼见着大胖急得两眼冒火,他的喘息声低沉压抑,它肥壮的身体不停地哆嗦。但它不敢叫也不敢动,好像怕它的喊声和把铁链子带起来的撞击声惊扰了喜鹊。就在抬着喜鹊的小担架走出院门的那一刹那,随着一声长嚎,大胖奋力蹿了起来。但它不是扑向门口,不是无意识地乱跑乱蹿,而是一头撞向距它最近的一面石墙。就这样,脑袋破碎鲜血四溅的大胖自杀身亡了,它以它的方式继续去陪伴它的玩伴、朋友、小主人……

温和把它们粗读一遍,又细读一遍,还别说,男女王的文章都挺感人,都属于这堆材料中为数极少的夺目亮点,把他看得眼睛都湿了。但温和随即想到男王说女王在报纸上发表过散文的话,忽然觉出,这两篇文章很可能出自一人之手。温和的感动弱了一些。狗能自杀?他想,狗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离家的主人?温和判断不出这故事的真假,猜不好它们能否发生在男女王身边。但不管怎样,为慎重起见,他还是顺手设立一个新的文件,把它们单独复制了过去。

离开电脑,温和打开电视想轻松一会,可还没看清电视上演些什么,他就把电视音量调至最小,匆匆拨通了女友的电话。但电话铃声刚响两下,他就又把结束键按了下去,他认为自己有点莽撞。不过还是晚了,他这边电话还没离手,女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他鬼头鬼脑地什么意思。他没解释什么意思,只小声问女友此时说话是否方便。女友嘻皮笑脸地说不方便,影响笑笑侍候她了。然后又说,怎么了?我没告诉你他这礼拜夜班吗?女友的丈夫是医生,经常值夜班,温和也记得他这礼拜夜班。夜班就好,温和松了口气,说,你也是爱狗会会员,怎么没见你戴过绿牌?女友卡了下壳,什么会员?绿什么?紧接着,女友就反应过来温和说什么了。噢,那个狗党呀?对,好几个月的事儿了。我们主任他老婆,吃饱了撑的入了个狗党,说外国叫绿党,是世界性组织,还说入了有好处,跑机关来叫我们也入;人家不养狗的都入了,我好意思卷她面子吗。反正又不交党费,就是填个表保证不吃狗肉——那玩艺,要不我也想不起来吃,谁像你……对,还给个绿狗牌,嘻嘻,绿党绿牌绿帽子,我都忘了放哪了,难看巴拉的。哎,你问这个干嘛?温和说,我不是要问这个,我是想告诉你,咱俩的事儿,可能有人知道了,我担心你老公……

哟,温老师来啦,欢迎欢迎。

你好,你好。

你好。上午一般不排练哈。

啊,不不。你们,对我的情况挺了解呀。

你可别误会。我们一般掌握点规劝对象的自述情况也就行了,彼此交流嘛,总得知道点啥;如果对方不配合,我们才会搞点调查了解。但我们使用的可不是间谍手段,也不对规劝对象的隐私感兴趣,我们只是通过了解,确定一下我们的规劝难度多大,把握多大……

你们是通过谁了解我的?

这个你也不用打听,不瞒你说,到处都有我们的人。

到处?

嘿,笑笑妈不也是我们的人嘛!爱狗是爱狗者的通行证,爱狗也是一场普及文明理念的人民战争呢。人民战争分得出兵民吗?就好比,现在的伊拉克人,你知道哪个是砸碎***雕像的老百姓,哪个又是浑身捆满炸弹的反美武装。

唔,对对——我来见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决定,不吃狗肉了,戒了。

这可太好了,你不愧是文明的艺术家,非常感谢你有了动物保护意识。

温老师呀,但愿你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了关爱犬类就是关爱自己的道理。其实呢,我们并不指望任何人一朝一夕就改变观念,但像你这种教养良好的艺术家,人文精神的传播者,一点即透当然很正常。不过我觉得,也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刚才说了,到处都有我们的人,如果你偶尔忘了自己的承诺,又吃狗肉了,我们可是很容易知道的。

那,那又怎样呢?

不怎样,嘿嘿,我们又不是什么行政执法部门,能怎样。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我们不愿意见到的情况发生,我们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组织的一员,好有个约束——我们组织的大门向每个人敞开。

那样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参加活动,多好呀,由爱狗而爱自然,由爱自然而爱他人,由爱他人而更好地爱自己……

对不起,我不想参加任何组织,也没空参加什么活动。我不吃就是了。

温老师,你不会是缺少诚意吧?

哎呀,你们——即使我真没诚意,你们也没道理强迫我呀。如果有什么法律法规禁止吃狗肉,我一定遵守,比如你把大熊猫肉摆到这,我一口不碰……

温老师,一百年前也没人禁食大熊猫——如果它的肉也能吃的话——可现在就禁了嘛。事实上,我们爱狗会也的确正在呼吁国家立法,禁食狗肉,没准什么时候这样的法规就会出台。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们要自觉,要主动地从我做起。作为和谐社会中的一员,作为爱国主义者,作为文明先锋的知识分子,你应该清楚,我们国家正与世界接轨……

不吃狗肉就接轨了?

这不是全部,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饮食文化呀!

你拉大提琴,演奏世界大师们的音乐作品是文化,吃同样也是文化嘛。你去过纽约也去过柏林,你的外国同行招待你时桌上有狗肉吗?

可我也去过平壤和汉城……

我们说的是引导文明潮流的国家……

你的意思是韩国朝鲜这种吃狗肉的国家都在逆文明潮流而动?

这——别咬文嚼字钻牛角尖呀。再说了,韩日世界杯时,韩国也组织过各种各样的爱狗活动嘛,拒绝吃狗肉,这就是对文明的顺应。

我不认为不吃狗肉就是爱国,就是接轨,我倒觉得,这是西方的月亮比中国圆的又一种表现。啊,他们不吃狗肉就说吃狗肉野蛮,不文明,可其他方面呢,比如称呼,他们差好几辈的人也直呼其名,不讲伦常,毫无礼仪,这叫文明?这叫不野蛮?

咱不说那个,还说狗。狗是人类的朋友,它通人性,既能看家护院,又能娱人救命,比如你注视狗的眼睛……

好了二位,你们的文章我都看过,挺感动的,也很受教育。现在我说我不吃了,可你们不信,那你们就让国家尽快立法吧,我是个执行法规的模范,是街上没车都不闯红灯只走斑马线那种人。

对呀,正因为我们知道你是这种人,才苦口婆心……

如果我拒绝你们的建议,还吃狗肉,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你不会那么固执那么不开化的。

你个人也好亲戚也罢,又没人经营韩味店狗肉馆,你怎么可能不与广大人民群众站在同一条战线呢。

我们愿意和你建立长期的联系,谈不上帮助,算共勉吧。

我们还可以动员你的单位、父母、朋友、前妻、女儿及笑笑妈甚至——反正所有能对你构成影响的组织与个人吧,协助你戒除对狗肉的迷恋……

这时候,有个服务员匆匆来到女王身边,把她手机举到女王眼前,同时说,一百二十一号的短信,反映四百七十一号……女王眼睛先眯成缝,然后睁大,然后勃然色变,然后推开手机。她表情的瞬间变化,使她与温和正开始熟悉的那个女王判若两人。哼,他(她)是狗改不了吃屎啦!说完她起身走了出去,都没向温和和男王打个招呼。温和有点紧张,男王有点尴尬。

怎么了?温和盯住男王的眼睛,要是我成了你们会员,能排到多少号?温和说完自己都吃惊,他没想到他居然也成了个一针见血的人。

男王被温和问得张口结舌,他喝口茶,避开温和的目光去看女王离去的那扇小门。你想哪去了,男王说,肯定是她丈夫,或她儿子,或他弟弟,又惹她生气了。男王这时已镇静下来,他用赞赏的口吻说,王经理虽然偶尔也会着急发脾气,但那只是对家人;她对事业,对会员,都像春天一样温暖,夏天一样火热。

这时候,温和也想起身走人,可男王摆摆手,拦住了他。温老师,还有点背景情况,老大哥愿意向你透露几句。男王不再正襟危坐,表情和声调也都松弛下来。其实呢,加入爱狗会,还有一些世俗好处。他接下来的解释,是老朋友的推心置腹式。他说如果规劝一般人,他们会首先把利益好处摆上桌面,毕竟,人都是受实际利益趋策的动物。可女王从打注意上温和,就认准了他是个超凡脱俗的人,若对他采取小恩小惠的许诺手段,就是亵渎他了。所以,她更希望温和的转变应该是思想情感的真正转变,而非屈从于某些条件的违心转变,这样,她一直不让男王提利益的事。据可靠消息,男王说,已有高层领导说话了——你别以为我拿大人物压你,你想想,爱狗会一个民间团体,没大人物支持能有今天?能让它的上级机构动保组都惧它几分?能把那些爱鸡爱鸭的小破会挤得七零八落——高层领导说,从明年开始,将出台一项最新政策,以后入党提干涨工资评职称还有升学加分就业优先以及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退休职工福利待遇标准的确立等等,都要与是否加入了爱狗会,以及会龄长短,挂上钩……

看来,爱狗会这个组织确实非同一般,温和的注意力稍稍往狗身上转移一下,就发现,这爱狗会战突击季的活动,果然既有深度又有广度,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有好几次,在公共场所,都有热情的陌生人与他搭话,要求介绍他入爱狗会,直到他说已有介绍人与他接洽了,或干脆撒谎说他已入会,陌生人才会提醒他一句戴上胸章,然后悻悻而去。至于胸配爱狗绿徽章的人,可以说都遍地开花了。当然有一次他也弄混了。那天,他见两伙戴胸章的人集体吵架,以为是爱狗会在闹内讧呢,细看才分清,那两伙人的胸章虽然形状颜色都大体一样,但说狗代表了忠诚的那伙人胸章上是狗头,而说鸽子象征了和平的那伙人胸章上是飞翔的鸽子。显然,戴鸽子胸章的是爱鸽子会的,他们在抵抗爱狗会的人拉他们入伙。不过狗徽鸽子徽,还有他偶尔见过的猫徽猴徽兔子徽鹦鹉徽之类,都太相似了,容易鱼目混珠。据说,炎黄动物保护组织的上层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正在研究,是否放权让下属各会自行设计徽章标识。

几乎一夜之间,满大街的人,就都是动保组下辖的某会会员了——百分之九十九是爱狗会的,这让温和感到了压力。从性格上说,温和是个柔顺的人,少观点,没立场,可方可圆可长可扁,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会张皇失措无所适从。也许他真该入个什么会了。可如果一定要入个会,他倒希望入爱鸽子会,在所有的动物里,他只喜欢鸽子。上初中时他养过鸽子,那两只灰白的鸽子,拿到几里地外去放飞,眨眼的工夫也能回家。至于狗,他并不喜欢:丧家犬、狗日的、摇尾乞怜、狗仗人势、人模狗样、蝇营狗苟、狗眼看人低、痛打落水狗,对于狗他只有这一类概念。可现在的问题是,爱狗会的势力太强大了,大有吞并其他会的趋势,与其日后以俘虏的身份加盟,倒是现在一步到位更合适些。另外,从人情道理上讲,最先找他的人是男女王这对爱狗会成员,入别的会,也辜负了他们。当然了,温和最终倾向爱狗会,不能排除那天男王的推心置腹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实,是否有高层领导讲了那番话,若高层领导真讲了那番话,以后能否真的兑现,温和也持怀疑态度。他倒不是怀疑男王骗他,他看得出来,男王是那种典型的机关干部,虚张声势,世故圆滑,拿着鸡毛当令箭,但这种人往往又中规中矩,不越雷池,毫无想象力和创造力,若真让他编一个大人物的故事,没准倒是难为他了。温和还能看得出来,在爱狗会里,似乎女王比男王地位要高,男王的内部信息,很可能都来自女王,但他也不相信女王是那种假传圣旨蒙骗会众的人。也许女王简单、激进、狂热、固执、没城府少机心、一条道跑到黑,但说她装神弄鬼欺上瞒下,多半也是冤枉她了,她是那种顶多在宣传材料上编造一点小资情绪的人。所以,高层领导不惜得罪其他小会而格外垂青爱狗会,发表重要讲话制定最新政策,也不一定就是没影的事,无风不起浪呀。但温和随之记起男王转述的女王对他的评价,又有点脸红,因为接下来他想到的是,万一入不入爱狗会真关系到一系列的利益好处,他不入,或以后迫不得已时再入,那损失就大啦!他倒不想入党提干农转非,可他想涨工资晋职称呀,想退休后有个好待遇呀……好像就从这时开始,他睡眠中,一系列情节近似的梦便频繁出现了。

梦里的他,总是在饭店,在各种韩味饭店,吃狗肉豆腐汤。狗肉豆腐汤上桌之前,周围的一切都无异常,有时他喝啤酒,有时他吃冷面,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可一旦狗肉豆腐汤被服务员端来,特别是他开始吃后,麻烦就来了,周围的人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且不时有人变成狗绕着他打转,嗅他、瞪他、吠他、咬他,让他无比厌烦,却无处躲藏。那些一会是人一会是狗的狗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毛色相迥,但个顶个的口大齿利,咬他时,他们(它们)喘息贪婪,目光阴冷,津津有味,啧啧出声。他倒没有疼的感觉,也不特别恐惧,只是眼见着脚趾和脚掌,手指和手掌,阴茎和阴囊,一点点地离开他身体,变成了狗食,他有点着急,他为自己和别人不再一样感到着急。就这样,他每每要带着窒息和焦虑急醒过来,并且醒了之后也不敢睁眼,他担心那些一会是人一会是狗的狗真的就围在他的床旁。

与此同时,有两件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的发生,也帮他坚定了臣服男女王归顺爱狗会的决心。

一天下午,排练的整个过程里,温和始终觉得乐团在酝酿着什么隐秘的事情。他再不敏感,也发现了,有人在偷偷地递耳语,有人在悄悄地使眼色,好像筹划的是排练结束后,要集体去某个地方吃鸽子宴。这让温和有点伤心。倒不在于大伙计划吃的鸽子宴他没吃过,而在于,大伙有事居然背着他。在团里,他一向与人关系融洽,尤其作为独身男人,他更是所有民间性质的集体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可现在,那么多人同时孤立他,他想不明白因为什么。幸好排练间歇时,他去了趟厕所,在厕所遇到了边系裤子边谈论鸽子胸脯的小号和架子鼓,他的疑团才被解开。在团里,小号和架子鼓是温和比较知近的朋友,他俩一见到他,主动地表现出不好意思来。温和知道机会难得,时间有限,他就利用他们的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地问,晚上是不是有鸽子宴,什么名目,为什么不带他,大伙为什么要步调一致地回避他冷落他不理睬他。小号和架子鼓没法推诿,只好一替一句地解释说,晚上是要吃鸽子去,但这是狗党的活动,是针对鸽子党的一次行动,参加者都是狗党成员;至于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入爱狗会了,却没吸收温和加入,那是因为,温和喜欢狗肉豆腐汤已大名在外,谁都觉得动员他戒狗肉难度太大,所以,需要他们发展下线时,他们就都挑那些素来对狗肉没兴趣的人往组织里拉;而大伙步调一致地决定对他回避冷落不理睬一段时间,也无恶意,只是想让他切身感受到,与狗为敌就等于自绝于组织自绝于集体……温和没听完小号和架子鼓的解释就离开了厕所,待排练结束,不等别人鬼鬼祟祟地绕他而行,他就先走了。这天晚饭,他独自吃了一大份狗肉蘸酱,弄得胃直发胀。而以前,他可以这么一股脑地吃红烧肉,吃清炖牛肉,吃烤全羊,却从没如此饕餮过狗肉;与狗搭边的,他只喜欢狗肉豆腐汤。这是第一件对他产生触动的事。

第二件对他产生触动的事,发生在周五晚上。白天通话时,女友说一下班就来他家,让他下班后别在外边吃饭,赶紧回来,因为这天约会后,她得早点回家。好几天没和女友做爱了,温和心里痒酥酥的,他一回家就把自己打扫干净,躺在被窝里等待女友。可这时,电话响了,是很少主动找他的女儿,而且,最要命的是,女儿需要他立刻去她学校,陪她参观一个展览。你自己先看,完了我去接你。他这么对女儿说。可女儿说,学校要求,参观展览时学生身旁必须有家长,家长和孩子一块受教育,才能更好地发挥展览的作用。温和没来得及问什么展览,连你妈呢还没问出口,女儿就先把他嘴堵上了。我妈单位临时有事,要不,我就不麻烦你了。女儿的客气让温和寒心,他知道女儿的潜台词是:我妈要没事,我还不稀罕找你呢。温和只好再穿上衣服,给已经坐着出租车往他家赶的女友挂电话,取消约会。女友的热情一落千丈,冷冰冰地说好吧,啪地一声关了手机。六点半钟,温和和女儿准时来到展览地点,只见彩旗飘飘,标语林立,人头攒动,笑语欢声,那个负责记录的老师对温和和女儿是否确系父女关系进行了验证后,在女儿名字前画了红圈。女儿挺高兴,说有家长陪同又能准时来看展览的,能第一批入会。温和想问女儿入什么会,可不用开口,他看向周围的眼睛就告诉他了,这是爱狗会举办的爱狗普及教育展。在一幅“当爱狗少年做文明先锋”的大字标语前,温和问女儿,入会后还能不能吃狗肉了?因为受他影响,女儿也喜欢吃狗肉豆腐汤。不想女儿却一下翻脸了,挣脱温和拉她的手,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恶心!的确恶心。这个爱狗展览,除了利用男女王发给他的那些图片和文字材料中的一部分,正面宣传了一些狗多么优雅漂亮、忠顺听话、不嫌家贫、活泼好玩、与人类为友的内容外,更多的,是对人迫害狗的控诉批判。有个幻灯电影,示范教材一样准确地介绍了扒狗皮的整个过程;有几幅系列照片,分别记叙了几伙人用棒子打狗用绳子勒狗用汽油烧狗的详细情况;有一条死去的小狗被浸泡在标本瓶气味刺鼻的药水里,它的身体是一叠辗轧而成的肉饼子,它完好的脑袋,则非常突兀地扭向了后面;有一条活着的大狗被锁在一只铁笼子里,它的四条腿,显然有三条都是断的,可它却没有静卧休息,而是痛苦万状地拖着断腿爬行或滚动,因为围观它的孩子及家长,不时通过捅它叫它摇笼子扔食物的方式,表示着对它的同情关爱……那幻灯、照片、标本瓶、铁笼子,的确都恶心,恶心得让人想呕想吐。也真就有一些孩子和女性家长呕了吐了,弄得展览现场腥臭四溢。

很难说是白天的经历催化了夜晚的梦,还是夜晚的梦预示了白天的所见所闻,反正,看完狗展的当天夜里,温和就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吃狗肉了。这一决定,跟入不入爱狗会已经没有关系,即使他入爱鸽子会,也要把狗肉从食谱上勾销。可现在的问题是,男女王对他的规劝,别再吃狗肉只是一个切入点,事实上,光不吃狗肉还远远不够,他们还要求他爱狗,而爱狗的标志是参加爱狗会。也就是说,吃不吃狗肉这个内容是第二位的,入不入爱狗会这个形式才是第一位的。如果温和不入爱狗会,即使他戒掉了狗肉也没意义,别人仍可以认为他还喜欢以狗为食;但入了爱狗会,哪怕他对狗无半点好感,人们也会把他视为爱狗之人。当不当爱狗人温和倒不在乎,可他在乎社会上按是否爱狗来分伙划线施舍好处呀,在乎乐团这个集体因狗生恨地反对他打击他抛弃他呀,在乎破裤子缠腿的男女王对他持之以恒的骚扰折磨呀……想到男女王,想到他们对爱狗事务的痴迷与忠诚,温和感到不寒而栗。他们既知道他私塾授课,又清楚他私通人妻,若他们真想找他麻烦,他们的爱狗会,没准比组织部宣传部公安局检察院工商税务卫生防疫人大政协还可怕呢。

温和忽然记起,男女王好几天没动静了,难道他们放弃了他?尽管温和希望这样,可他更觉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在酝酿着新的攻势。虽然他们并非歹毒之徒,邪恶之辈,可当他们自认为正义在手真理在胸时,他们就能为自己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找到理由,再出手时,他们给他的很可能是致命一击。温和紧张得团团打转,他想到了先下手为强,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站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傍晚我陪女儿参观了个爱狗展,深受教育。我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表示:请二位当我加入爱狗会的介绍人吧。”睡觉之前,关手机之前,温和给男王发去了短信。

可第二天上午,温和开机后,看到的是女王的回信:“世有渊明,菊花无憾也;世有稽康,琴瑟无憾也;世有伯乐,神马无憾也;世有白石,鱼虾无憾也;而今,世有你我,灵犬无憾也!”

由于温和周六周日两天太忙,他和女王的约会,定在了周一。

周一十点半,他和女王在沁园春茶社那个宣传招贴前见了面。男王没来。他以为女王会领他进茶社,可女王却说走走吧,六七分钟后,她竟带他来到了大韩冷面店。在六七分钟的路上,针对温和某些委婉的疑问,女王做了或敷衍或详细的解释:她说那天在茶社她的不冷静欠礼貌,是生意上(她没提丈夫或儿子或弟弟)出了些麻烦;她说男王(她说的是老王而非王处长或王博士)单位最近事情太多,出不来,而他手机由于主要用于爱狗会工作,也就留给她用了(但温和知道,女王自己也有手机);她说即使温和不发短信,她(她没说“我们”)也正想找他呢,因为温和女儿学校的展览,她是组织者之一,那天她还看到了温和,只是因为忙才没和他打招呼,但她已经看到了,温和在展览和女儿的双重帮助下,内心的波动写在了脸上,这让她对他充满信心……说着话,女王把胸前的爱狗徽章摘了下去,同时他们也坐在了饭店一角,女王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周围,一边要了一瓶啤酒两碟素菜。一会上主食时,女王含笑地对温和说,再给你要个大酱汤,它和狗肉豆腐汤味道有些相近之处,能帮你顺利渡过这个——哦,断乳期吧。温和一切听女王安排,他只是好奇地看手里那张a4复印纸,那是女王让他填写的入会表格。

从入会之日起,必须在一个月内发展三名下线会员,温和小声念着表上的字说,这怎么有点像传销呀?

这种提法我一直有意见,女王说,不该用“下线”这个词。她又说,有些东西得不断改进,但现在,你只关心那些实质性内容就行了。

我不愿意当介绍人,再说我也没兴趣去动员别人。

你呀,你没理解组织的意图。女王温柔地拍拍温和的手背。我们这么庞大的组织,并不在乎你介绍的那几个人,这样要求,要的是你的态度;另外,一般介绍他人,都是介绍和自己来往密切的人,比较亲近的人,这便于大家互相提醒,上下监督,信守合同,尊重诺言。说着话,女王盯着一个吃狗排的人,在她的一个笔记本上记了几句什么。这时还没到饭点,饭店里的人寥寥无几。

那你们,你和王处长,跟我都不认识呀,为什么非要拉我入会?在你们的亲朋好友里,就凑不够三个下线名额?

凑不够三个名额?笑话,我发展的会员三百个也多了。这么说吧,我和你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我是自觉地为组织造声势扩队伍,而你这样的新会员——恕我直言,由于立场尚不坚定,对组织的感情尚有保留,所以,需要对你这样的新会员有一点硬性的要求,也就是发展下线。你能理解吧?

理解倒是理解,可我发展完别人,是不还得盯着别人也立刻去发展别人呀,可我哪有空和那些生人打交道呀。我真的特别忙,你看,连王处长最近都……

没关系,这个组织上早就替你这种情况的人想过了,你发展完三个下线,立刻把他们移交给我就行,我负责去确认他们的下线。

那——我和我发展的人,算你的下线还是王处长……

温老师,一直柔声细语的女王忽然提高了音量,让温和想到了那天她的勃然色变。不提他好吗——

他,他怎么了?不知为什么,温和见女王面露愠色,在片刻的愣怔后,竟有一点没来由的兴奋,甚至幸灾乐祸。

我不想多说,请你原谅。从爱狗的意义上说,他还是我的同志,但从个人品质上讲,我不再把他引为朋友……

温和不好再问什么,当女王大谈素质诚实正派这样的字眼时,他埋头去想自己的心事。男女王闹掰了,如果他不主动发短信,找上门来当人家的下线,女王也许不会主动找他,毕竟男王和他联系更多一些。可现在,他自投罗网了。他很想打自己一个嘴巴。他草草填就了入会表格。

我问一下,王经理,如果我不在你这里入,去单位入行吗?

嗨,你都填完表了还去什么单位。组织都是同一个组织,理想也是同一个理想。

关键是,我希望我们单位的会员别再把我当外人呀。

这个你放心,等你发展完下线我一发你会徽,就谁都知道你在组织了;再说了,各单位各系统也都有爱狗会的负责人、召集人、联络员,会员名单一上电脑,全中国除港澳台,哪里都能知道你是爱狗会会员。

这,咱这组织,可挺那啥哈……

当然那啥了。过去说唱着《国际歌》就能找到同志,现在不搞阶级斗争了,人与人之间,表白一下自己的爱狗观点就能找到知音。说着,女王伸出她白皙的小手,握住温和的手摇了两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点内部情况了。一是有消息称,鸡会鸭会啥的,尤其是猫会鸽子会这两个仅次于我们狗会的大委员会,正准备联手与我们抗衡,瓦解我们的队伍,所以,如果有其他会的人拉你入伙,不管许诺什么好处,你可千万不能动摇,你瞧着吧,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他们挤垮;再一个,有高层领导已经发话了,从明年开始,爱狗会的会员,将享受一系列物质利益方面的优惠待遇,你能及时省悟过来加入爱狗会,可以说是明智之举,我替你高兴……当然了,我知道你不看重这个,对那些物化的利益好处视若粪土……接下来,女王展示给温和的是爱狗会的精神未来,而没再涉及“物化的利益好处”。

那我,吃饱了,该上班了。

哦,该上班了?不再坐会儿?好的好的,你先走吧,我再观察一会儿,这屋还有几个我们会员,一会我们还要再议点事儿。

温和四处看看,一脸茫然,他觉得女王真像个火眼金睛的秘密特工。

我们来经营狗肉的地方,一般不戴会徽,而对没戴会徽的人,你可能分辨不出谁是咱们搞暗访的观察员,谁又是被观察的对象,这个以后我再慢慢教你。

哦不用不用,温和站了起来。

别忘了,一个月之内,发展三名下线会员,那时你才算正式入会。

三天之后,温和就意识到了,三名下线会员并不好找。

首先,他像闲说话那样问女儿,她是否加入爱狗会了,是不是争取到了第一批的资格,填没填表,有没有介绍人,用不用发展下线会员。女儿高兴地说她已荣幸地第一批入会了,填的不是复印的表而是上边正式下发的表,作为未成年会员,会规对她没有发展下线会员的要求,可她要按成人标准规范自己,已与几个未来得及参观首届狗展的同学谈好了,年底之前,搞第二次狗展时,他们一看完展览她就介绍他们入会。说这一切时,女儿眉飞色舞,可说到她的介绍人时,女儿情绪低落了下来。最初,女儿希望她所崇拜的语文老师或美术老师或直接管她的班主任老师介绍她入会,如果不行,至少也应该是学校的其他老师给她当介绍人;可填完表后,那些老师倒是都来拉她,不过他们不是自己要介绍她,而是热情地向她推荐别的介绍人:来来来,我介绍个介绍人给你,让我二大爷/表姐夫/三舅妈/四姨娘/岳父的弟弟/小叔子的科长……介绍你好吗?女儿无奈,最后接受的是班主任老师一个亲戚的介绍。班主任说那人在报社工作,这让素来敬慕编辑记者的女儿还得到点安慰;可一见面,女儿差点没气哭喽,其实那人只是个由农村来报社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原来,那清洁女工若不能发展介绍三个下线入爱狗会,报社就要把她辞退,她只好带上礼物来求她的亲戚班主任,而班主任打发过去三个学生,算是帮她保住了工作。

不像话。温和咕噜了一句。不过这不影响什么,谁介绍的并不重要。他又安慰女儿。但他的想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本来,他是想让女儿介绍几个同学当他下线的。

告别女儿,温和跟妈妈通了电话,嘘寒问暖一番后,他问妈妈知不知道最近时髦爱狗的事。妈妈连说知道知道,好像怕儿子批评她不关心国家大事。街道干部社区领导教育我们好几回了,奥运夺金,饮食文化,妈妈说,你放心,虽说我和你叔喜好这口,可我觉悟低,你叔他是老干部呀,他有境界……“你叔”是个憨厚的老头,在供暖公司退休前,领导考虑他烧了一辈子锅炉,应予照顾,就让他当了一年副科长,这样他就“老干部”了。爸爸去世后,妈妈和他住在一起,他和妈妈和温和一样,也喜欢吃狗肉豆腐汤。可温和听了妈妈的话,都没顾上哄妈妈高兴表扬她几句,就有点气急败坏地追问:你们也入会了?是呀,妈妈说,你叔说了,这是大势所趋,大势所迫,不入不好,咱不能当国家的不肖儿女呀……填表了没有?温和不愿听妈妈再重复他听腻了的那些话。填,填,你放心,下午就填……妈妈进一步解释。已经绝望的温和不等妈妈说完,就兴奋地喊,妈你等我,你和我叔别填别人的表,填我的,我中午之前肯定过去……

就这么着,紧赶慢赶,温和算是发展了两个下线会员。可第三个,他挖地三尺地踅摸了好多天,也找不出来。

他在单位的同事中,在以前的同学里,凡是稍微能说上话的,包括跟他学琴的那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都试探了一番。可每回都不等他说到介绍人家入会那层,只要一提“狗”这个字眼,他们就都称自己已经是会员了,有几个,听他扯起这个话头,还惊喜地问,你不吃狗肉啦?那要不嫌弃,我介绍你入会呗,我的指标还……得,温和想起了一句俗语,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作为一个背时的吃屎人,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前妻。他知道,前妻这人凡事有主见,从不随大流,如果现在仍有人徘徊在爱狗会的大门之外,那前妻肯定就是一个。

这天,温和有意把与女儿的见面安排在前妻眼前。他一边和女儿谈论狗事,一边观察前妻的态度,看她有无反感。最近社会上的风气的确有了变化,爱狗的话题,已经如同领导的条子,许多平常横眉立目的人一交换过这张条子,彼此间即刻会友好起来。前妻似乎没什么反感,这让温和心中窃喜。于是,有一阵趁女儿不在屋里,温和讪讪地凑近了前妻。

你对女儿入狗党有什么看法?

我?妻子愣一下,没什么不好吧?我没看法。

这么说你也入了?

我没入。我认为女儿入没什么不好,是觉得不论什么样的社团组织,孩子都应该多多参与,这能锻炼她在一个集体中的各种能力。你问这个干嘛?

我也想入,你觉得……

你——开玩笑,你戒得了狗肉?

当然了,狗肉又不是毒品,戒它算不了什么。而且我还想介绍你……

打住温和!打住。真没想到呀,你居然跟我玩起了这个,凑不够下线了?

嘿,其实你要不也不吃狗肉,入了能咋地?入了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错了温和。这种事儿,女儿搅和进去,或许好处大于坏处;但像你我这种成年人,听信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诌八扯,大轰大隆地拣便宜一样参与动物保护,还真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什么坏处?把心,把独立自主的价值观念给搞坏了。如果你真关心狗,爱狗,和关心苍蝇爱苍蝇关心蚊子爱蚊子也没什么区别,你自己小心着就是了;可你,那么爱吃狗肉,而且连人你都不会关心不会爱,你去入狗党,你诚实吗?你严肃吗?你脸不红吗?为了好处去做违心的承诺——我敢打赌,你们狗党里,包括你,若国家真给你们好处的话,一旦得完那些好处,你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偷偷地重吃狗肉,过一种表里不一言行不符的日子,在欺骗和谎言中无耻地生活!你敢否认我的判断吗?我告诉你吧,我绝不与你们同流合污,而且,你们要真因为入狗党就入党了提干了涨工资了晋职称了,那我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吃狗肉,不喜欢吃也吃,我硬吃,强吃,捏着鼻子吃!到时候,如果吃狗肉就算犯罪的话,我宁可就当一回罪犯……

这之后的温和,像条狗那样,从前妻和女儿家落荒而逃了。

有一天,和女友约会时,两人见面没十分钟,话题不知怎么就引到了狗上。温和不好意思地说,迫于压力,他已戒掉狗肉,加入爱狗会了;女友则大咧咧地说,她不愿意和那帮唱高调的人打交道,退会了。温和闻听女友的话,眼睛一亮,当即抱住女友大叫,好呀好呀,那你就可以当我下线了,我介绍你再入一回呗。

显然,这建议出于温和的一时冲动,但又不能说这个情急之中的馊主意就全无道理。第一,反正女王已掌握他与女友的隐秘关系了,在女王那里,让女友继续藏在幕后还是走上前台,都无所谓了,女王若想拿他的私生活做文章也早就做了。第二,除了事关本能的欲求,比如挣钱和性爱,对其他东西,女友的态度都是玩世不恭,没有原则又不负责任,像加不加入爱狗会这种事,她肯定都懒得分心去想,入完退退完再入,在她只是一种搅局的乐子。所以,温和一抛出二进宫的主意,她一了解到温和的难处,加之爱狗会对未来利益好处的承诺也的确让人弃之可惜,她也就爽快地答应了温和。靠,就成全你吧,女友说,不过呀,到明年春节,入党和提科长这两项,有一条他们不满足我我还退会。温和说,那时你随便,关键是现在你得帮我过关。接下来,两人就互相帮助着“过”起“关”来,大呼小叫大开大阖大汗淋漓。

歇下来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题又绕到了狗的身上。这他妈是怎么了,女友笑道,从办公室到大街上到饭店里到美容院再到床上,人全跟狗摽上了。温和觉得女友的发现很说明问题,但说明的是什么问题他又想不太好,他能做的,仍然是继续发展狗的话题。他问女友,既然你入会也得介绍仨人,为什么当时没介绍我?怕别人发现咱俩的关系?女友说,我倒没想那个,主要是身边的人,我老公和他爸他妈,一下子三个就够数了;其实我当时还真想到你了,我想的是,以后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吃狗肉有那么多好处,你可就亏了。还吃狗肉吧,得不到好处,不吃呢,嘿,非馋死不可。温和解嘲地说,也没事儿,不吃狗肉又死不了人。然后又问女友为什么退会。女友哼一声,我他妈的受他们管?接着解释说,有一天,她和丈夫做爱时,笑笑竟像个懂吃醋的人一样,发起疯来,一个劲地往床上扑,让她丈夫根本上不了她身。女友就骂它、踢它、用书砸它,可笑笑还是不知收敛。她只好把它关在门外,可它不停地叫,叫得声嘶力竭哭天抢地。女友一生气,抱上它就出了门,打辆车跑到老远的郊外将它扔了。可你猜怎么着?女友天真地眨着一双大眼惊奇地叫,第二天,机关里的其他狗党们就找我来了,他们怀里还抱着笑笑。天哪,笑笑怎么能被他们找到?他们又没去过我家,怎么知道笑笑是我的狗呢?女友说,接下来,那些莫明其妙地来帮助她教育她的人越来越多,一串串不着边际的大话空话把她烦得不行,好像她填了爱狗的表就要把狗当成祖宗。可都是熟人,又不好发火。妈的,女友说,我入那狗党不是吃饱了撑的嘛,我的狗,我宰了剐了关别人屁事。后来女友就宣布退会了,可管事的人说,虽然入会自愿退会自由,但一般情况下,只能是组织开除会员,不允许会员抛弃组织,这是保证组织严肃的一种手段。女友说行,那你们开除我吧。可他们说,那也不行,现在我们正需要壮大队伍,开除你,不是把你推向那些个猫会兔会鸽子会鹦鹉会了吗?我们哪也不让你去,我们有耐心长期细致地做你的工作,直到你把笑笑领回家去,直到你成为坚定的爱狗战士。就这么着,女友自觉脱离爱狗会了,可爱狗会的人还像苍蝇逐臭一样,得空就来帮她教她骚扰她,最近她正在想,女友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是调动工作呢,还是辞职,还是犯精神病,甚至,还是死……

温和气馁了。你这等于没正式退会呀,我这边再介绍你,人家都是电脑联网,一查,弄不好别的麻烦又出来了。

女友也蔫了。也是哈,这扯不扯,我帮不上你了。

温和慈爱地抚摸女友,意思是没关系,他再想别的办法。那你就把笑笑领回去吧,他转而又劝起了女友,要不,他们能折腾死你。

女友一下又来了情绪,笑嘻嘻地说,靠,我这也是折腾他们呀;我想这么着,再拖他们几天,再费他们点唾沫,什么时候跟他们玩腻了,我再把笑笑接回来。不过呀,它表现好了当然没事,不好的话,哪天我悄悄活埋了它……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它死了,他们还能逼我把它供在家里,披麻戴孝……

温和不可能像男女王发展他那样,去饭店蹲坑守候,觉得哪个吃狗肉的人好说话,就软磨硬泡地教育人家改造人家;可不那么做,他就寻不到第三个可供他发展的下线会员,这简直让他为难死了。一次应女王之约与之夜半品茶,他绝望地问,如果有一天,全中国的人都入爱狗会了,那最后一批入会的,他们该怎么完成发展下线的任务呢?

针对温和的问题,女王似乎早有答案,她毫不犹豫地说,到二00八年,中国的吃狗肉者绝迹以后,我们就把触角伸向朝鲜半岛,再伸向所有还有人吃狗肉的国家和地区,通过介入国际事务,让我们的组织逐渐过渡成一个世界性组织,进而摆脱动保组,取代绿党,挂靠联合国。

望着踌躇满志的女王,温和打消了请她帮忙发展一个下线会员的念头。与此同时,他在心中想到了男王,没什么来由地,他又一次对男女王的分裂产生了兴趣——当然了,他更感兴趣的是他觉得,在他无计可施的这个当口,也许更圆滑的男王能解除他的燃眉之急。

这天下班后,凭借以前的点滴了解,温和找到了男王的家。

尽管温和不是一个感觉敏锐的人,遇事不仅没先见之明,在反应上还总要慢上半拍,晚一个节气,但在对男王的判断上,这回他却准确了一次。果然,一找到男王,求助的意思一说出口,男王就慷慨地表示:这事儿我包了。说话时,男王拿起桌上的小灵通,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说了他的意思;对方大声地答应了行,但现在有事,要一小时后才能把人派来。这些情况,不用男王复述,他通话时温和已经听明白了,所以他有了闲心去打量男王的小灵通,他在想,为什么男女王关系都闹僵了,可男王的上一个手机却送给了女王。男王猜错了温和的心思,抬起头来,轻轻晃动他的小灵通。

你怀疑我,没有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的本事?

哦,不,我是奇怪,你以前的手机,为什么在王经理手里。

男王有点尴尬,但喝口酒吃口菜,就又笑了,笑得大度而又松弛。我这人,没出息呀,五十出头的人了,在她眼里竟成了骗子。男王的表情和口气越来越自然,让温和觉得,比上次分手前的推心置腹还要诚恳。实话对你说吧温老师,打从十个月前认识了她,我就喜欢上她了,知道了她夫妻关系不好,我是又替她着急又暗自高兴呀。你可能看出来了,我是个搞行政的老油条,这世界上的事儿,全看得透透的,最擅长的就是磨洋工踢皮球出工不出力。可认识她以后,跟着她做了些爱狗会的事儿,我呀,刚参加工作时的热情全回来了。你也看见了,我这情况呀,啥啥都一塌糊涂,没地方收红包拿回扣不说,病老婆赖孩子,还全摊上了,应该算是如今的穷人——哦,那个手机,就是她送我的。那天,就是见完你的第二天也不第三天,我俩见一对吃狗肉的夫妇像知识分子,就过去搭话,结果竟是俩外国人,新加坡马来西亚那边的吧,说英语。小王没想到说英语的人也吃狗肉,她又以为我会英语,就让我和他们聊聊。咳,温老弟呀,我可就露馅啦,露得不可收拾呀,气得她——她并不是个吝啬的人,可一急眼,跟个孩子似的,就把送我的手机要了回去,表示不再理我这大骗子了。

不会英语——很正常呀,我从小学到大学学了十来年英语,现在也就你好谢谢对不起的水平……

可我,你好谢谢对不起也说不利索呀。

你——读博士时学的是……

咳咳,丢人现眼呀,自作自受呀。小王给你介绍我时,不说我处长博士啥的吗?那都扯淡,她说我骗子我不冤枉。不过呢,我可不是成心骗她,我确实有个博士文凭,也差一点点当上处长。前几年,我们机关的主要领导为了拢住中层干部的人心,拿出一大笔钱联系所大学,还北京的呢,给科长以上干部每人弄了个博士文凭,这样一说,我这博士也不能全算假的。而我和小王刚认识那会,领导也确实告诉我了,要提我当副处长,连公布日期都告诉我了。可我倒霉呀,就在这当口,上边压下个人来,必须得给个副处级别。你想想吧,就那一个指标,我没根没蔓的……后来领导也觉得对不住我,专门给我弄了个副处级调研员……小王总那么介绍我,本来有好几次我都想解释开的,可又觉得……唉,说虚荣说往自己脸上贴金都没用啦,反正一来二去就到了那天。那天一出饭店她就问我,怎么挺大个博士跟那俩老外一句话也对不上,我才说了我的情况;可她呢,一个农村姑娘,十九岁嫁到城里给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当媳妇,除了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在个文学杂志当了几年函授学员,别的,一点也不懂呀,根本不理解机关是怎么回事,这么着,就把一切都看成了我的不是,骂我品质不好,是腐败分子……你也觉得她这人天真可笑是吧温老师?可我不怪她,她是真正派,真纯洁,真的出污泥而不染呀,她这么多年苦巴苦业攒的钱,搭爱狗会老了,她是如今少有的活雷锋呀。你可能会说她傻,可就是她那种又正又纯的傻劲打动了我呀,我是真喜欢她,她要不赶我走,我会跟她一块傻下去——我现在有点后怕的是,幸好我一直没提想和她好的事儿,要提了,就冲我有老婆她有丈夫,婚外恋这一条,她就早把我看成臭流氓啦……

在此之前,温和进屋时,男王正在厨房喝闷酒呢。男王住的是那种老式房子,从厨房能看到屋里,看进去,温和发现,屋里的床上躺个女人,蓬头垢面蹬腿舞胳膊的,但她身子被三条布带子绑在了床上。温和坐下后,又看到一个二十多岁、打扮艳俗的女孩子正从另一间小屋走了出来,男王问她又去哪,她像没听见一样扬长而去。萎靡的男王全无以前那种端庄和自信,他麻木地往门外点点下巴说,我女儿,又往屋里点着下巴说,我老婆,然后又补充道,你听说过四十多岁就得老年痴呆症的吗?她就是。弄得温和没法接茬,他只能说,经过王经理这些天的帮助,我想通了,决定加入组织;可现在我还差个下线,就想求你,看能不能,有没有……他话没说完,男王已把一盅酒举到他唇边。没问题,男王说,来,先喝一杯。这之后,男王就充满感情地说起了女王。

既然她,她那么诚实,真实,温和忍不住打断了男王,那她自己怎么在爱狗简报上编故事写假经历呢?温和再次一针见血起来,我猜你那文章,多半也是她虚构的……

男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你是搞艺术的,你眼睛毒。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两回事,陈胜吴广起义不也得往鱼肚子里塞个布条子充天条吗?小王编那东西是为了事业,我不诚实那是虚荣,嘿,虚荣怎么能和事业比呢……

一小时后,来了个农民工模样的小伙子,管男王叫大舅,说啥事儿大舅,你找我?

男王说,身份证复印件带来了吗?对,单位地址啥的都写全,留这就行,你回去吧——哦,就是入狗党那些事儿,过几天,他,他冲温和一下嘴,也可能别人,会去工地找你,再让你填张表。小伙子汗都没擦一把就转身走了,男王边把小伙子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温和边说,我有个农村表外甥,在咱这边打工,他手下有个工程队,百十号人呢,哪个朋友发展下线凑不上数了,我都让他派人过来,在有些事上,我也能帮他。

温和看着小伙子的身份证复印件,面色不太自然地说,他们,民工,他们能保证,不吃狗肉?

保证?男王先是有点惊讶,然后笑了,他仰着红扑扑的脸说,不民工就能保证?温老弟呀,怪不得拉你入会那么困难,怪不得小王早就认准了,你这人一旦转变观念呀,既会是最有说服力的典型,又能成为最坚定的力量。你俩呀,挺像的,都有那个劲……你也没想想,挺好吃的玩艺,谁真戒得了?而吃的东西,狗肉也好熊猫肉也罢,即使人肉,只要好搞,吃起来想不被人发现还不容易。比如我这盘猪拱嘴和花生米,要是一见你进门我就藏起来,你猜得到我吃的啥嘛?这都是典型的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儿,只要你别大张旗鼓地破坏纪律,给组织点面子,组织上呢……嘿,再说了,谁是组织,组织也是人哪,是人他就总有软肋——也许除了,小王……

那,王经理她,她知不知道有些会员会阳奉阴违?

我可不敢跟她讨论这个,说起人的两面派呀,她都能气得半死。不过呢,我觉得,她心里肯定啥都明白,有些事儿,她不去想也不点破,是有意的,她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壮大声势发展力量,与动保组下边的其他小会争夺会员。明摆着嘛,不管队伍多不纯洁,有个人多势众的阵容在那撑着,总让人有些个胜利在望的成就感吧。

温和终于完成了加入爱狗会的所有程序,成了爱狗会的新会员。回头看看日历,从认识男女王到填表登记到女王代表组织向他颁发绿色的爱狗徽章,正好七十天,在这七十天的后三分之二时间里,他还真就没吃过一口狗肉豆腐汤。

一挺就挺过来了。傍晚,她搂着女友躺在床上,又说到狗的话题时,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力那么强,很了不起。什么事儿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不想?

不——想——哎呀宝贝,没心没肺的人才不想呢,那么好吃的东西……不瞒你说,天天想得我呀,馋涎欲滴,抓耳挠腮……

你这人也真是,傻呀?想就吃去呗,去郊区,长白那边,那边都是朝鲜族。

可我入会了呀,填那张表了,得有诚信吧。

屁,诚信解馋咋地?你这叫迂腐,愚蠢……哎,你把衣服递我,这么着,我出去给你买份狗肉豆腐汤回来。我打车远点走,多绕点道,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我就不信,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都是我也不在乎,我说我吃,跟你无关。

温和按住女友不让她动。别,不用,我真能挺住。

你看你,我不心疼你嘛!马上下去演出了,圣诞元旦一连上,至少得过两周集体生活,到时候,你想吃也不方便吃了——哼,你们团还一群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呢,也都狗人儿!

骂人干嘛,我戒狗肉又不怪他们。也许呀,我真不该入这个会,怪我自己。

就怪你自己,我敢说,所有人背后都偷着吃,就你在这拿个棒槌当针使。

我不是说这个。其实这个我也能想到,可我……你知道我,要偷偷摸摸地吃,我心里不舒服……

哼,偷偷摸摸吃我你心里怎么舒服呢?

这是两回事儿,你别往一块扯……哎,我说怪我自己,那意思是,我忽然觉得呀,我不应该被他们的所谓狗屁好处牵着鼻子走。我一想我这么不清不白地就爱狗了,很别扭,很猥琐,很耻辱,很让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呀,我决定,这回演出一回来,我就退出爱狗会,他们不让退我也退,我复印五份声明,给小王老王我妈我叔还有那个小民工各一份——哦六份,再给单位一份……

别呀,再等等,不差那几天,万一高层领导真说话算数了,好处咱还得要嘛。别人都在传呢,说新政策元旦开始正式生效,那咱就等到春节吧,到那时候,我党票到手了,科长也混上了,你这边呢,管它什么好处也捞一把,然后咱俩就一齐退出来。嘻,这也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出……到时候,我好好陪你吃几天狗肉豆腐汤。

不是,我倒不仅仅为了吃狗肉豆腐汤。我他妈也活半辈子了,一贯没个个性,这回呢,我就个性一回,也让人看看。退会就是退会,没什么条件,即使永远不吃狗肉豆腐汤了,也退——你别撇嘴,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感受,那是人格上的尊严上的东西,你还小……

哎哟哟你看你这一脸的严肃,我咋不理解你——来吧来吧老温头,不说那个狗屁狗了,再和我“出入”一会,明天你就走了,我想死你了……

温和他们交响乐团的圣诞元旦巡回演出,是慰问性质的,分三个队,分别去工厂农村和军营,温和被分在去农村的小分队。一开始,有些人还提意见呢,说哪个县城的剧院有接交响乐团的档次呀,胡闹嘛。可领导说,县城?乡镇都不是,我们要到最基层的场院茅屋去演出,要把高雅艺术送到普通百姓的炕头上,让节日里的广大农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政府的温暖。领导这么一说,倒没人提意见了。

温和更是个从来都没什么意见可提的人,有什么活动跟着走就是了。可这回,开往山区的中巴车刚一出城,他却忽然来了一句:圣诞节,那是中国的法定节日吗,农民知道它吗?

还别说,当晚到达第一个山村,温和就听说了,当地农民还真知道圣诞节,也有过的,因为有些人是基督教徒。可村领导反感这个节,村支书和村长都说,妈的,狗屁节,就是村里那几个有俩骚钱儿的家伙,弄点小礼物,反穿了羊皮袄,明睁眼露地勾搭别人家姑娘媳妇的节。针对这一情况,小分队领导当即向团领导进行请示,还提不提圣诞,并引用了温和的话说,“那是中国的法定节日吗?”团领导也不敢拍板,连夜请市领导和省领导给个答复,而各级领导都很慎重,忙通宵加班开会研究。凌晨的时候,小分队领导接到了各级领导的电话通知,演出时不提圣诞了,直接提元旦。这样,虽然距元旦还有十天时间,而圣诞已经近在眼前,但小分队喊出的口号还是由原来的两条缩减成一条:“欢庆元旦送温暖,高雅艺术进大山。”而“圣诞快乐,曲高和众”那条,被弃之不用了。谁都清楚,这是温和的意见见了成效,可那个小分队领导向上边汇报时,根本没提温和,好像问题是他思考出来的。

不过小分队领导也的确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在向上级汇报温和的问题时,也顺便汇报了另一个问题,而那另一个问题,则是他独立思考出来的。于是,团领导市领导省领导在连夜研究温和的问题时,对小分队领导的问题也进行了同样充分的讨论,并最终形成了另一项决议,那项决议,也是通过凌晨的电话传达给小分队的。结果,天未放亮,小分队领导就叫起了大伙,既宣布了对那两条口号的留弃决定,又羞答答地指出,慰问演出期间,吃饭时,只要当地老百姓预备了狗肉,就可以随便吃,吃多少都不算背叛爱狗誓言。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进村当晚吃饭时,有一道某种肉与豆腐烧制的汤菜,被置于饭桌的中心位置,主人还亲自动手,郑重其事地为小分队成员分盛到他们面前的碗里,介绍说,这是“nao”肉炖豆腐,并说“nao”肉在当地非常珍贵,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了,他们才会杀“nao”待客。大伙都吃了,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温和一口未动。因为闻一闻,他就被那特殊的肉香迷住了,但他又觉得,他太熟悉这种香气了,它与狗肉豆腐汤的味道几乎没有区别。温和就问村长和村支书,“nao”肉?哪个“nao”字?村长说,山“nao”呀,笔划挺多呢,跟“nao”菜的“nao”差不多。村支书在北京当过兵,忙用普通话解释,这是山獒肉,獒;咱这块的口音吧,把熬菜叫“nao”菜,把熬夜叫“nao”夜,把骄傲叫骄“nao”,嘿,这山獒,也就叫成山“nao”了。温和一惊,山獒,就是一种狗吧?村长说,你这么说也不错,小轿车和自行车都是车嘛;可咱的山獒,是特殊的狗呀,它有灵性,狠起来比狼凶,柔起来,跟大姑娘似的……温和与村长村支书的对话,桌上的其他人都听到了,可这时候,他们碗里的獒肉炖豆腐,也就是在城里被叫成狗肉豆腐汤的那道韩味汤菜,差不多已经被吃光了。村支书歉意地看着大伙面前的碗说,咱这獒肉金贵,又特别地需要现杀现吃的那个新鲜劲,没法一顿管够;但少吃多得胃是吧,各位甭惦记,我担保,至少你们在咱县境内,不论去哪个乡哪个村,每晚的饭桌上都少不了这道新新鲜鲜的獒肉炖豆腐。这时候,小分队的领导脸都不是色了,他一下下揪着胸口的衣服说,不用不用,我们不吃不吃……好像要把他吃下去的东西再掏出来。村长以为他是客气,摆着手说,怎么能不吃呢?到咱山里来,要不吃咱的獒肉炖豆腐,那就像,就像,村支书说,就像进了咱家门却不端咱酒杯一样……

小分队领导自己思考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不吃獒肉炖豆腐吧,在当地恐怕是行不通的;可吃的话……就此,安排文艺团体圣诞元旦期间下基层搞慰问的几级领导,把一个暧昧的意见交给了乐团,其意思是,爱狗会虽然声势浩大,但属于民间组织,针对目前尚未见到有不许吃狗肉的政策法规出台,也没听说高层领导关于爱狗有最新的讲话精神,所以,对于民间组织自行约定的纪律规范,省市领导不便表态;但作为慰问演出的艺术团体,应该尽量入乡随俗,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千万别让人家觉得艺术家瞧不起农民兄弟。就这么着,小分队到底可不可以吃獒肉炖豆腐,仍未得到省市领导的具体指令。至于小分队领导传达的那个意见,只要狗肉上了桌就可以随便吃,那是乐团一个新领导对省市领导意见的发挥解释,发挥解释完,他还补了一句:他们不说吃也不说不吃,这让你们下基层的同志太难心了,我也难心;既然总要有人难心,谁让我是头呢,那就我难心吧。你们吃,吃出毛病算我的,我引咎辞职,大不了回排练场拉我的小提琴呗。这个讲义气敢担当的新领导,以前是小提琴手,一般坐二提琴的四谱台。

接下来的几天,小分队的演奏员们一天跑两个村,一天演出两场,一天吃两顿獒肉炖豆腐即狗肉豆腐汤。他们演出的曲目丰富多彩,既有弦乐四重奏《阿尔卑斯山的雪》,也有手风琴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既有铜管五重奏《闹喳喳的彼德》,也有架子鼓敲出来的《傻柱子娶亲》,不论演什么,农民都能看得欢天喜地,如醉如痴,有些年轻人,还一村村地跟着慰问车走,看了一场又一场;而小分队的演奏员们,不论去富村子还是穷村子,不论在山坡上还是山坳里,每天午晚两顿都能吃到麻辣滚烫的狗肉豆腐汤,肉香扑鼻,脾胃大开,大部分人都被狗肉豆腐汤征服了,吃的如痴如醉,喜地欢天,刚来时,他们十几个人里有三分之二戴着绿色的爱狗徽章,可眨眼之间,他们的西服前胸上,就只缀着狗肉豆腐汤的油斑水渍了。连日里,除了两个从来不吃狗肉的人没向狗肉豆腐汤伸勺下筷子,还有一个人,也始终对狗肉豆腐汤敬而远之,那就是公认最喜欢这口的温和。和那两个人一样,他一口没尝这道汤菜,每次在饭桌上,他都巧妙地把他的汤碗推给别人,好像只闻味,他就满足。但后来还是有人注意到他了,再上饭桌,众人便都忿忿地盯着他看,还时不时不咸不淡地敲打他几句,好像他集体劳动时拈轻怕重了或分发奖金时争抢大份了。温和没太往心里去,甚至都没注意这些,他想的是,又不光我一个人不吃。

可和他比较知近的小号架子鼓替他着急了。温和呀,他们说,大家都知道你入会了,你就别这么出风头地表现自己啦,这不特殊情况嘛。

出风头?表现自己?我怎么了?晚上和他们散步时,月光下的温和一脸无辜。

你为什么不吃“nao”肉炖豆腐?他们喜欢用当地的称呼谈论狗肉豆腐汤。

不为什么呀——嗨,这跟入会没有关系,我就是不想吃。

你这样,大伙会怀疑你是打算回去以后搞名堂的。

搞屁名堂,我根本没心思想那些事儿。我什么人你们不了解?

不是不了解。可大伙都吃,团领导也把责任揽过去了,就你特殊是不是……

不对吧,大梅子和老笨也没吃,怎么就我特殊?

人家大梅子和老笨从来不吃,正常。

正常?这就是你们找我别扭了吧。我吃狗肉呢,你们觉得我不对,大家伙合起来回避我冷落我不理睬我;可现在我不吃,又不对了,又不正常了,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着?我这吃不行不吃也不行……

也不是不行,主要是你喜欢吃呀。

那,那是以前喜欢,现在我不喜欢了。

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前抽烟对吧,可现在你最烦烟味,你承不承认?

这和吃,不一样……嗨,咱是哥们,我们才劝你,毕竟咱在个集体里嘛,就是真不喜欢了,真不爱吃了,再上桌,你也应该意思意思,让大伙觉得你和别人都一样呀。别较劲了好不好,对付完这几天,回去再重新戒呗……

温和被他们缠得没法,只能说好好好,我就吃点意思意思。可第二天中午,一面对狗肉豆腐汤,他还是伸不出筷子下不去勺,晚上也如此,甚至,他惊奇地发现,从这天开始,他真的对狗肉豆腐汤彻底没兴趣了、没热情了、没好感了,多看几眼都觉得恶心,多闻一会都要反胃。他在饭桌上待的时间越来越短。

元旦过后的三号晚上,小分队在靠近公路的一个村子吃最后一顿饭,这天白天,他们已圆满结束了最后一场慰问演出。上桌后,温和发现小分队的所有成员都不动筷,好像在执行统一的号令,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怎么了?温和有点发毛,硬挤出一丝讪笑。可没人应和他的笑脸,他的朋友小号和架子鼓没笑,从不吃狗肉的大梅子和老笨也没笑,小分队领导和其他人就更不笑了。温和去看小分队领导。小分队领导说,小温呀,大家的意思是,即使你真不喜欢狗肉豆腐汤了,也应该把这碗獒肉炖豆腐吃下去——它不是狗肉豆腐汤——你看看,你这碗的量最小,大伙没有难为你的意思。温和看着面前的汤碗,里边的确内容很少,两片红肉,三片白豆腐,四五片青菜叶,小半碗汤水,若嘴巴大点喉咙粗点,一口就能吞进肚里。温和说,为什么呀,为什么非吃不可呢?你们怕什么?我不会……与此同时,他又努力将脸绷紧,用威严的目光扫视大伙。同样的,没人躲避他的目光,他的朋友小号和架子鼓没躲,从不吃狗肉的大梅子和老笨也没躲,小分队领导和其他人就更不躲了。温和绝望了,他的笑不能博得他人的同情,他的威也无法逼使他人退却,他不知该怎么办好。小分队的领导再次伸手,坚定地指着那碗狗肉豆腐汤;温和觉得,小分队领导的手好像有魔力,他抵御不住它的牵引,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探向饭桌,捧起那小半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狗肉豆腐汤。真是的,吃就吃呗,这有啥呀。他咕哝着,尽量让表情声调和端碗的动作都从容自然。又不是酒,能把人灌醉,又不是海洛因,能让人上瘾,又不是毒药,能要人的命;这有啥呀,不就一碗狗肉豆腐汤嘛,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