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德国慕尼黑美术馆收藏的部分绘画精品。读画的过程令人神思飘移。而鲁本斯对于生命暴风雨般的激情,给予了我强烈的震撼。
《画家与原配夫人伊莎贝拉·布兰特》
鲁本斯来了,和他的夫人一起。画上的人是鲁本斯,画像的作者也是鲁本斯。他以丰富的游历经验、彬彬有礼的上流社会形象出现在画面上,身着正式的华美服饰,浑身洋溢着丰富的想像力和旺盛的创造力。此时的鲁本斯已是功成名就,满载在意大利8年中浸染的人文主义思想和日趋成熟的技艺,载誉归来。金银花亭榭下,年轻的鲁本斯夫妇充满了幸福感,夫妇相抚交叉的右手,在和煦的阳光下闪耀着温柔的暖色,成为整幅画中心的亮点。
深情和缠绵的表达常常只需要一个细节就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那个在画上狂放驰骋恣意妄为的鲁本斯,性格中温柔细腻的一面。在以下的9幅绘画中,我们将会领略鲁本斯激荡夸张的动态人体和宁静优美的风景人物是如此鲜明并和谐地并存于画廊的同一面墙上。正是由于鲁本斯兼收了文艺复兴时代的蓬勃、威尼斯画派的华丽和巴洛克艺术的斑杂,他才迅捷地登上了同时代画家无人能够企及的艺术巅峰。
作为17世纪最天才的艺术巨匠,这位后来出任过特使和政府顾问,以熟谙8国语言、博学多才著称的大学问家,在严谨而优雅的外表之下,内心却涌动着暴风雨般的激情。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把神灵拉回人间现实,赋予作品以世俗的欢乐。而鲁本斯则提供了现实之外的幻觉和神秘感,创造出在生命运动中旺盛粗野躁动扭曲的人体群像,把人物置于戏剧冲突的最高潮加以表现,在强烈而夸张的节奏感和人物激烈的内心冲突中,营造出震荡人心的气氛和效果。
鲁本斯是无可替代的。
《西勒诺斯醉酒》
鲁本斯不喜欢衣服。他一挥画笔,便脱去了裹在那些人物身上的所有衣物。
西勒诺斯是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卡斯的养父。酒神的父亲顺理成章是酒仙了。酒仙被赋予人世的品格,喝酒喝得头发秃了、鼻子红了,大腹便便踉踉跄跄酒气冲天。整个画面呈现出极不稳定的强烈动感,信徒、牧童、女牧神和动物们,都在他的步态中旋转摇晃,所有的人都醉了,是被西勒诺斯的醉态熏醉的。在西勒诺斯手中,还拿着青翠欲滴的葡萄枝,葡萄酒似乎马上就要从葡萄中直接流淌出来了。狮子眼巴巴盯着葡萄,闻着从老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已是半醒半醉地瘫软在地。
洒脱酣畅、粗野放荡的醉酒群像,颂扬着自由欢乐的酒神精神。人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发明了酒来掩饰,人明白自己的苦境所以酿造了酒来解脱。酒是无所不能的,在人生的各个领域全方位出击,总是百战百胜屡屡得逞。酒的主要功能是在人们平庸的生活中制造刺激,以便让人们一个个露出他们本来的面目。被酒淋湿浇透的人一件件脱去外衣变得真实可爱,被酒精点燃的眼睛倾吐出全部被压抑的愿望。人活得太清醒就有太多的痛苦,所以酒把人的头脑勾兑成一摊糊涂糨子,好让人在麻木中得到短暂的满足。
人类若是没有酒,这个世界会是怎样的乏味和虚假呢?
在鲁本斯笔下,人的肌肤都已变得像酒一般明澈,透视着人性的光辉。
《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
这幅著名的经典之作给予我们惊奇而丰富的审美享受。
标准化的古典构图完全被打破了,在大幅度惊跳的两匹马之间,双子神掳掠着丰硕美女,美女扭曲着身体,展示出剧烈运动中的动态之美。
佛伊贝与希莱拉姐妹柔滑的肌肤、挣扎中的肌肉与身体曲线、瀑布般散乱的金发,鼓胀的双腿与臀部,以及双子神强壮有力的胳膊,每一寸富有弹性的搏动和节奏,都凸现出人体的青春之美。
云彩漫卷的天空、牧歌式的田园、广漠的原野、宁静的草叶与树丛——闯入这个美丽画面的,是来自远方旋风般剽悍的不速之客。柔美与刚健、粗暴与娇艳、惊恐与欢乐的和谐令人惊叹。在近景中浮雕般的人体夸张的表情里,蕴涵了一种神秘之美。
还有罪恶之美。劫持是一种暴力,古往今来,粗暴的占有都以爱的名义进行。爱与美一旦被胁迫便成为罪恶。然而,只有真正的艺术作品,才能使罪恶产生触目惊心的美感。
鲁本斯笔下的人物,丰硕性感的身体似有一种腾飞的欲望,从灵魂中发射出巨大的能量,欲念与渴望从里往外扩张,躯干和皮肤快要被胀破,产生令人震惊的极致之美。鲁本斯的画充满了鲜活而欢乐的肉质欲望。有人闻到色情的气息,有人读出人文时代所高歌颂扬的生命之美。
《亚马逊之战》
画面中心是一座拱桥,桥下是湍急的河流。桥面上双方的搏击和厮杀,构成了旋风般的涡状云团以及从桥上卷入水下的旋涡。亚马逊娘子军女战士美妙的身体倒在急流中,像一条条光滑的美人鱼,在痛苦的挣扎中发出凄惨的光泽。她们透明的身体同折断的芦苇、树枝、失蹄的战马和盔甲一起,被旋涡冲向河川的下游。由于水流和女人体的介入,使残酷的战争场面变得暧昧,空中浓密的烟云和桥上的战旗,飘散着一种柔性的疯狂,刀剑和武器的冷硬被溶解在女性温暖的绝望之中。战争似乎因女人而起,而被旋涡吞没的,也是女人。
猛一眼看去,太多的内容令人眼花缭乱,混乱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画面在旋转,眼睛也始终在旋转。再细细琢磨,发现精密有序的结构正隐藏在混乱的表象之下。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计算和巧妙架构,就像蚂蚁王国复杂而精致的地下城池的一条条曲折通道。
若说安格尔的人体画是丰腴而甜美的,那么,鲁本斯的人体画,则带着粗鲁和野性的气息,甚至,在旋涡下潜伏着涌动的兽性。这是人文时代辉煌灿烂的遗产,越过那座高峰之后,我们很少再能看到如此生动壮丽的景象了。
《猎狮》
依然是典型的鲁本斯风格,构图旋转跌宕,色彩鲜明浓烈。画面上的每一种颜色都在劈劈啪啪跳跃,眼前的每一寸画布都在战栗抖动。带着血腥气味的寒风吹疼了观画者的眼睛。一阵阵凶猛的杀气,从勇士们绷紧的胳膊大腿上的肌肉以及绽出的青筋上、从挥舞的梭标、飞扬的帽翎、高撅的马蹄上、从翻倒在地仍然威风凛凛、张开着大口咆哮怒吼的雄师身上、从天空中诡秘绮丽的云团里,如箭雨弹雹直扑过来。
竟然是两只狮子。或许,那是狮子家族中一个新婚不久的美好家庭。那时的地球自然资源绰绰有余,人们以猎狮和猎杀一切动物为荣。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征服自然即意味着人类生命的繁衍。狩猎的过程展示了男性的全部智慧、力量和勇气。没有人预测到,若干年后人类与狮子最终将同归于尽,那更是何等的悲壮和惨烈。
鲁本斯选择了极富动作性的猎狮场面,无疑为自己的才华提供了最宽广的宣泄空间。每一个动作都处于殊死拼搏的极度紧张状态之中,每一道强光和阴影都让人透不过气来——对此鲁本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鲁本斯真正的意图似乎还不在这里,他将人与兽同时置于危险的绝境,因为无论人类还是猛兽,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吞噬或战胜,都是值得赞叹和讴歌的生命本身。
鲁迅先生曾说,文明历史较短的西方,人多兽性,而中国人则多家畜性。可谓精辟。然而,相比被豢养被奴役的家畜性来说,兽性更多地充满活力和自由精神。擅长描绘“兽性”的鲁本斯,喊出了人类抗拒压抑和束缚的强烈渴望。
《叛逆天使的堕落》
该画是为诺易堡的杰瑞特教堂制作的祭坛画。
无数扭曲变形的人体,互相纠结缠绕着,被盾牌赤色的光芒穿透,遗散在空中,往深渊中坠落。地狱中怪异的火焰如魔鬼的头发翻卷,吞噬了所有曾经的欢乐和欲望。海啸般怒吼的波涛、肆虐的风暴、奔腾的岩浆、罪孽深重的叛逆者,构成了狂暴而纷乱的画面,犹如没有边际和尽头的宇宙大爆炸,画面上笼罩着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气氛。
17世纪的鲁本斯,在竭力褒扬着俗世生命之美的同时,仍然保留着对罪恶的警惕。他以虚幻至几近荒诞的恐惧瞬间,来表达实质的愤怒和忧虑。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展示他所钟爱与擅长的充满肉感的人体。即使是谴责罪恶,他仍然必须将人体的每一块肌肉每根线条每一处阴影和高光,都在这一场狂乱的迷局中,刻画得淋漓尽致。
在经典藏画中,每一幅带有“叛逆”技法的画作都会让我兴奋不已。我看见几个世纪后的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影子,在橡木画板的背后张望。无论是叛逆天使还是其他的叛逆者,深渊和地狱都无法阻拦他们叛逆的激情。常常,那并非罪恶。
《亨利4世的颂扬及玛丽·德·梅底西斯的摄政》
这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玛丽,请鲁本斯画的一套共21幅的大型“系列”组画的其中一幅,装饰在新建的卢森堡宫,以歌颂国王和王后的生平业绩。
深得王室宠爱的宫廷画家鲁本斯,终于未能免俗。
依然是鲁本斯式的奔放和激荡,丰满的人体均处于激烈的运动之中。象征着“谨慎”和“善政”的女神飘然而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端坐于王位上的玛丽女王。古典的写实风格与浪漫主义的想像幻觉互相融合,富丽堂皇而又充满诗情画意。
鲁本斯以虚构的神话世界,来表达他对王后的谀美和赞颂。当然,那也许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化身。
女神的降临意味着圣洁与崇高,得到女神侍奉的玛丽王后,自然是比女神更完美了。用女神作比,任何高贵的和平凡的女人,虚荣心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在我的电脑中文软件词库里,没有“女神”一词。但在希腊神话中,原始母系社会遗风创造出美神、女战神、智慧女神、复仇女神……崇仰女神的文化必是浪漫与多情的,即便是女神也仍然难逃爱神丘比特的箭,所以奥林帕斯山上的女神个个都风情万种。不过女神多半只是一种理想的象征,她们同主宰世界的男神,在神性与法力上有明显的分工。玛丽女王摄政后,她的政治理想不会甘当女神,而是如同威力无限的男神令四海臣服。
尽管我喜欢并崇仰女神,尽管我拥护并赞成女性主政,但我不喜欢鲁本斯把女王和女神混为一谈。无论他是出于真诚还是出于无奈。
有彩虹的风景
天空是彩虹的画布。天空有多辽阔,彩虹就有多深远。鲁本斯的彩虹横贯了整个天空,从天尽头到天尽头。田野和村庄由于彩虹的降临而变得豁达敞亮,昔日尘土飞扬的泥路也染成了彩虹的橙黄。
雨是彩虹的画笔。跨越天际的云霓被夏日的阵雨在空中一挥而就。空气中充满了雨水的湿润和清凉。骑着云奔驰的雨,扬起的烟尘化成了彩虹。
阳光是彩虹的颜料,倾斜的阳光均匀地喷涂在湿重的雾气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忽而原形毕露、携手闪亮登场。彩虹把阳光一丝丝拆开一层层剥离,重新织成一匹锦缎在空中抖开。那七色霞光照亮了森林的树冠,渐渐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应是黄昏时分,归来的牛群悠闲地在河边喝水,水流也映着彩虹的色彩。
有彩虹的风景让人迷恋。彩虹其实是阳光真正的模样。
还记得小时候每逢夏天的雨后,含一口清水憋足一口气,对着太阳猛烈喷射,喷得自己一脸雾水——果然,一道弧形的七色霞光从嘴里吐出来,焰火般稍纵即逝。那种过于短暂却异常美丽的瞬间,是那个少女后来的一生都可享用的快乐。
一位热爱生命的画家,必定是崇尚自然的。在有彩虹的风景中,鲁本斯任凭阳光和雨水抚慰他焦灼的心灵,在树阴下养精蓄锐。后来的日子,他画里的人物,无意中都带上了彩虹的形状和光泽。
《海伦娜·富尔门特及其法兰西斯》
我们一时很难把这幅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气息的图景,同鲁本斯笔下狂野不羁的人物联系在一起。
前面见过的鲁本斯原配妻子伊莎贝拉此时已去世,悲痛的鲁本斯在4年以后再度与海伦娜结婚。美丽高贵的海伦娜成为鲁本斯所画的女性理想形象。画上的海伦娜怀抱着儿子法兰西斯,背景上粗大的石柱和红色的帷幔,显示着鲁本斯一贯喜爱的华丽和富裕。阳光照在海伦娜透明的纱裙上,空气中飘逸着女性和母亲的柔情。她深色的外衣上的皱褶和座椅上的雕饰,在暗处衬托出她的安宁与沉着。小孩裸露的肌肤光滑细嫩,让人产生亲吻和吮吸的念头。无论是人物的姿势、构图和色调,各个细部均和谐悠闲。母亲头上那顶宽大轻盈的帽子,和法兰西斯头上精致的黑色小帽相映成趣,那一束毛绒绒的羽毛蓬松地扬起,使得画面顿时变得灵动活泼。在室内的静态中,产生出内在的喜悦和情绪的流动。
帽子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而帽翎,是眼睛里闪亮的眸子。
鲁本斯是17世纪罕见的极具个人风格和强烈个性
的画家。但他却能够把那些粗犷雄健,激情澎湃的画作,同温和细腻、闲静优雅的画面,如此协调而完美地统一在自己的画室中。有鲁本斯作为艺术家的摹本,我们看见了立体和丰富,看见了宏大与精细。我们发现江河与深井在地层深处相通,风格与丰富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鲁本斯所创造的狰狞的魔鬼与圣洁的天使,使他无愧于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屠杀无辜》
生命在这里呈现出另一种形态,是被绞杀和掠夺,是绝望和死亡。
曾经那样欢乐健硕鲜活生动的人体,在权力和刀剑下,变成了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堆了无生气纷纷倒地的苍白躯体。他们呼救,他们反抗,他们挣扎,他们逃离。但生命是脆弱的甚至不堪一击,精神可以蔑视欺辱与屠杀,但生命不能。穿越漫长的人类文明史,我们每走一步都会听见冤屈的亡灵在夜空中呼号。在荒漠的荆棘和都市的丛林中,未能闭合的枪洞至今仍在流淌着殷红的鲜血,那些生命大多都还年轻。
这幅画作描绘了犹太王得知基督降生的消息后,预感基督在未来将征服人心并威胁他的统治,故下令杀害城中所有两岁以下婴儿的悲惨情景。然而,在犹太王退出历史后的千年岁月里,由于恐惧、由于虚弱,这个世界上集权者滥杀无辜的悲剧,仍然一次次重复上演。
同冰冷和坚硬的刀剑相对峙的,是女人柔软的胸脯和男人脆弱的肋骨。画中人体的姿态实际是人生的姿态。鲁本斯将由于信仰和权力而起的暴行,衍化为对生命的怜悯和对自由的赞颂。人文时代植下的基因已深入鲁本斯的骨髓,令教廷和宫廷的显赫权势显得如此苍白。鲁本斯无论在思想和技法上都是超前的,甚至超越了他的阶级和时代。他的作品艺术魅力几乎征服了所有的人,包括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