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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孔雀·葡萄 月日亭夜谈及其它

这次从日本回来,总觉得有点不满足,和日本的同行交谈得太少了。日本有一批中年作家,有吉佐贺子、诚小三郎、森村诚一、山崎朋子……和我们五十年代出现的作家年龄相仿,文学经历也差不多。大致是:一九三一年前后出生,一九五〇年初期开始写作,五十年代末引起注意。到此为止,大体是相同的。这以后就不同了。以后他们陆续写出了许多本书,我们则忙于干一些与写作无关的事。所以很想听听他们在创作上的甘苦经历。但是在日本的日程太紧张了。人嘛,差不多都见了面。可多半是在祝酒、寒暄之中度过了时间。我听了尾崎秀树先生关于日本文学的演讲,很感兴趣。在以后的宴会上向他多请教了几句,就害得他空腹而归,从此便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深入交谈。野村万作先生是我一向敬仰的“狂言”艺术家,他送我一本《“狂言百番”》,我几次想找机会向他多请教点有关狂言的知识,又几次都压下来这个愿望。

正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有一两次关于文学的交谈就显得极可贵。

佐藤洋一,是“讲谈社”编辑副部长。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坦率热情。在京都时,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电话打到了他的屋内,他就为我们通话、见面大事张罗。后来这朋友有事不能前来了。他看出我有点惆怅,就设法安慰我,提议说:“到奈良我们住的是日本式旅馆月日亭,咱们一起入浴好不好?”日本的习俗,一同入浴,互相搓背意味着赤诚相见,亲密无间。莫逆之交才肯这么做。

那天晚上没有外人。外边下着典型的日本春雨。古井喜实先生特意从东京聘来两位女舞蹈家席间献艺。大家唱、喝、闹,直到十点多钟才散。洗过澡已是半夜时分了,佐藤头上顶着湿毛巾就进了我们住屋,往席子上一靠,摆出一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来。

话头从我的创作计划开始。他问我:

“你回去以后,不想写点和日本有关的作品吗?”

我说:“想写。”

“想怎么写?”

我还没有作具体设想,怎么回答呢?好在他也并不要听我的回答,接着说了下去: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写成当今那种,那种……那种流行的样式。”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种”,显然在斟酌词句。我一时弄不懂他的“那种”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就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问你,”他往前凑凑,用手拉住我和服的带子,“这些天来,我听你讲了不少友好的语言。可是一直没听你讲起你小时候在日本受的压迫、欺辱,怎么回事?”

我沉吟了片刻,叹口气说:“那些事我不谈,朋友们也心中有数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大家往前看,少揭点伤痕上的疤不更好吗!”

“错了!”佐藤狠狠地摇摇头说。

他点着一支烟,慢慢地说:“中国现在有些写日中友好的作品,避口不谈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我不赞成!我们没有权利篡改历史!没有权利向青年人隐瞒事实真相!而且这么作也未必真对中日友好有利!我是崇敬鲁迅先生的。他和日本的感情很深!可是在他笔下,日本当时的坏人坏事也被揭露、鞭挞得很有力!直到今天,不论中国人日本人,读起来都仍有教益。我认为这才是作家应有的客观态度!”

我很为他这诚挚的态度感动。但是我一下说不清楚我们某些文艺现象的积弊。过去许多年,有些人要求把文艺当作解释政策的“看图识字”,作者也由不习惯而自觉地习惯起来。把生活剪裁成符合当前某项具体政策的尺寸和口径。还用说写国际题材吗?就是写国内生活,工人阶级里不许有坏人,知识分子则个个“存有二心”。在前些年不已成了铁律?

佐藤又说:“你们中国的作家,有革命责任感,这很好。可是你们太热衷于宣传自己的世界观。每个人都宣传,每部作品都宣传,这一点我们不习惯。”

我说:“宣传自己的世界观,这是全世界任何一个作家都在作,只是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我们的缺点不在这里,而是离开或违反了文艺规律去宣传政治观点、政策条文。”我又说:“在中国,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与政治纠缠得太紧了,要想找一篇脱离政治内容的作品,很不容易,你应当理解这一点。不应当看到一部作品有政治宣传的成分,就把整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全否定,这样不科学,也不公平。比如中国人很不习惯看赤裸裸的性描写,可是日本有许多很好的作品里也有性描写,如果不从日本特定的环境出发,只看到这一部分就连作品的整个价值否定了,岂不荒谬?你们也会认为不公平吧?”

佐藤笑起来:“怪不得象《金瓶梅》这样的世界名著,我们有五种译本,你们反倒不出版它!其实性生活是健康人所有的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的生活中不能少它,为什么就不许文艺作品中出现?”

我说:“可是你们日本文学中写的不是太多了点吗?这么多文学杂志,每一本中都有‘官能文学’、‘犯罪小说’、‘武打小说’,这对提高青年读者的道德水平,是适宜的吗?作家总应当引导人们精神向上吧?”

佐藤说,日本“大众文学”杂志的畅销,有多种原因。一是资本主义制度。有人写,有人看,出版社有利可图,谁也无权禁止它出版;二是日本大多数人对文艺的作用不象中国那样,把它当成“教科书”。买文艺书是为了欣赏,为了消遣。日本人工作很紧张,干一天活下了班,浑身疲劳。他要喝杯酒,吸支烟,放松一下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这时拿起本小说来解解疲劳,换换脑筋,什么有趣看什么。他们决不会因为看了那本小说就意志消沉,放弃明天的生活竞争。这时你给他一本宣传什么人生观点哲学观点的作品,他是没兴趣读下去的。但是,他们也并不把许多畅销小说就看作唯一的好作品。你没见街上有许多有害读物投放箱吗?有的人买了杂志,在咖啡馆、公园里读,临回家前把它扔进那箱子里,并不带回去鼓励子女看!真正放入他家书橱上的主要还是纯文学。

说到纯文学,佐藤对我说:“日本搞纯文学的作家,可能很羡慕你们中国作家。”

我问:“在哪方面?”

“在思想内容和题材选择上。日本有些作家当前有个思想危机,缺乏一个明确的、迫切的战斗目标!战争时期,进步作家的中心目标是反战反法西斯统治。战后呢,反对美国占领,反对重新武装日本,反贫困,反饥饿……这些年日本的经济发展了,基本上解决了人民的物质生活问题。由于国际形势变化,反占领、反重新武装都不成为问题了。他们不象中国作家,面临着那么多迫切要解决的问题,题材俯拾即是……”

朋友间交谈,本不必取得一致看法,重要的是互相能了解对方的观点,使我们在待人处事时头脑活跃些,复杂些。了解到与自己不同的观点,方可能互相补充,取长补短。这些年我们宣传自己的主张多,倾听别人不同的论点少,所以佐藤一番谈话,使我大为开窍。使我想到先了解一下别人对文学所持的种种观点、主张,再理解别人的作品,就能比较客观些。文学也和其它事物一样,有它的客观真理存在。但大家在追求、探讨客观真理的过程中,拿自己的鞋去量别人的脚的作法,是未必可取的。

佐藤所任职的“讲谈社”,是日本极有声望的一家出版社。它在选材上,可说是兼收并蓄,而又与中国非常友好。我见过它出版的扬州八怪画集(现在中国改称扬州八家。不知这么一改是否他们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也有了变化!)现在正积极地请陈舜臣先生把《李自成》译成日文出版。它为中日文化交流作了很大贡献。佐藤洋一的个人性格看来和这个出版社的风格很一致。那天我把他留在我们屋过夜。我已昏昏睡了一觉后,听到他还和青年报的记者王大军趴在席子上谈个没完。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却早洗漱完毕了,不知他到底睡了多少。可白天仍然精神抖擞,毫无倦容。这天临分别时,他叫我把送给没见面的朋友的小礼品交给他,由他代寄出去。从此就和他没有再见面。在长崎回国的那天,天刚亮床头的电话就响了。拿起来一问,正是佐藤。他告诉我礼物已寄了出去,叫我放心上路,保重身体。回国后,一连接到佐藤好几封信,他对那天在月日亭的夜谈念念不忘。问我关于中日题材的小说写得怎样了,如果需要什么材料,比如战时日本的照片、报纸之类,告诉他给我寄来。他还给我出主意,叫我和我的老朋友多通信,让他们提供日本的生活素材。我回信谢了他,也劝他注意节食。他比我小两岁,已是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了。我把“有钱难买老来瘦”这句俗语奉赠给他,他说“一定努力”。

另一次关于文学较深入的谈话,是和池上正治夫妇。

池上先生是鲁迅研究会的成员,我到东京时他还在绍兴访问。他的夫人贞子,是从维熙作品的研究者。她几乎读了维熙的全部作品,正在翻译《大墙下的红玉兰》。去日本前,维熙把她的住址告诉了我,但没等我找她,我们就在欢迎宴会上见了面。那天宴会上有许多学中文的学生来作义务翻译,我把她也当成了学生。一通姓名,我感到非常抱歉。不幸的是这样的错误我却接连又犯了一次。几天后池上先生从中国回去了,也来看我,我又把他误当成饭店的电气修理工。并不是我势利眼,实在是这一对中国文学研究者朴素艰苦得出奇,在东京那个五光十色的环境里叫人感到意外。贞子女士剪着短发,深色的旧衣服,一点化妆品也不用,一点首饰也不用。池上先生则穿一身并不干净的白帆布劳动服,还留了一圈短胡茬。稍熟悉后,我发现这二人是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仪表服饰了。

贞子打电话问我:“我把孩子也带来看你好吗?”我说:“当然好。”她就一下子带来两个“小池上”。一个六岁,一个五岁,虎崽子一样,一进门就指着电视机喊:“我要看野球,看野球!”我问贞子:“他们天天看电视,怎么还这么大兴趣?”她笑了笑说:“我们家没有电视机!我和我丈夫没工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节目,也不想给孩子看。所以没有买。”两位小将的喊声和电视上球赛的喧嚣声合成一气,谈话几乎无法进行。幸好池上先生来了,他完全是封建统治法,一手抓住一个小池上扭身就往屋外走,硬揪了出去。回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谈吧!”贞子女士看着孩子被揪走,遗憾地直摇头,说:“没办法,日本的孩子大部分怕爸爸,对妈妈不在乎!”

到这时我们才开始谈正题。

池上贞子说,她读了从维熙近两年的作品,觉得这位作家的思想一步比一步解放。艺术表现力也一篇比一篇成功。她问我,象这样的作家,还觉得有政治上的压迫感吗?

我说,这类作家是最坚决拥护三中全会精神的,因为他们由此得到了第二次解放,怎么会有政治上的压迫感呢?不过他们也决不是一身轻松。因为还有想在他们身上找岔子、借以攻击党的现行政策的人。极左思潮在中国尚有市场。幸好中央坚持双百方针,发扬社会主义民主保护了他们。但要巩固这种民主还要有一段不平坦的路,决不能就此高枕无忧。这也正是我和从维熙这一代人必须努力工作的原因之一。

他沉吟了一刻说:“前一阵风闻,中国文艺界又要收了,不会是真的吧。”

和东京的中国研究会朋友座谈时,他们也提到了这一点,我认为不必担心,收的人可能有,但不是党中央。党中央坚持双百方针,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方向是坚定的。至于一时间出现点什么偏向,有关的方面提醒大家注意,这不能视作收。对这种情况,艾芜先生有个比喻:许多人乘一只船游览,忽见一侧风光绝好,全船人一大半奔向了这一侧。这时,船长就要提醒一句:“大家不要都凑到一边去,船失去平衡,是要覆没的!”不过如此而已。若有人把船长的提醒看作是收,这是误解或糊涂。

我说了艾芜同志这个意思,又加上了我的一些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正反面教训,作家们本人也不再奴隶主义式地盲从了。大家勇于探索真理,也勇于坚持真理。今天若有人还想搞一言堂,推行起来怕未必那么顺手。

池上贞子吁了口气说:“这就好了。这几年中国文学的新气象,我们看了都很高兴,所以听到一些传闻,作为中国人民的真诚朋友,我们是有些担心的。”

我说:“不必担心,但也不要设想成一帆风顺就是了。只要党的三中全会精神得以贯彻,中国就决不会走倒退的路。所以我们奋力保卫三中全会的决议。”

当时,我说这些还只是泛泛而论。回国后才知道,就在这期间公安战线的同志为了保护《大墙下的红玉兰》顶住了歪风,仗义执言,维持公道,免去了从维熙一场官司。早知如此,我在东京一定加上一句:“在为实现三中全会路线的奋斗中,作家们绝不孤立!”

许多日本文学界的朋友,对于中国有计划、有组织地培育文学新人和作家领工资、无生活上的后顾之忧两点很感兴趣。对前者,他们十分羡慕。认为是日本青年作家欲求不得的好条件。对后者,赞赏之中又有些疑问。他们说:“作家不靠稿费生活,不写作品的时候也领工资。会不会有人只领工资不写作品呢?”我说:“我们中国作家革命责任心是创作的动力,不大发生那样的情况。”

从他们的表情看,有点半信半疑。有的干脆说:“只凭责任感去写作,这太超俗了。我一下不能完全领会……”老实讲,我对自己的答复也并非百分之百地自信,所以说“不大发生那样的情况”,没有说:“不会发生”。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六日情况。

从他们的表情看,有点半信半疑。有的干脆说:“只凭责任感去写作,这太超俗了。我一下不能完全领会……”老实讲,我对自己的答复也并非百分之百地自信,所以说“不大发生那样的情况”,没有说:“不会发生”。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