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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孔雀·葡萄 高岛平公寓和德岛农村

在日本,我们曾作过两次家庭访问,一是高岛平的城市居民,一是德岛的农户。

直到去高岛平之前,武藏野的景象,在我心目中还是作家国木田独步的著名散文中所描绘的那样:沉郁的森林,落地无声的黄叶,清澈蜿蜒的小河……。当清川先生指着那一排排高层建筑对我说,这里就是武藏野一部分时,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因为河流虽是看到了,但是却被水泥堤岸和钢铁桥梁管制着,一切都合乎近代工业化的规正,再也寻不出一丝野趣;也许是人们在走向现代化时所必须作出的牺牲,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可是,一个朋友指着这一片楼房又说:“这里成了自杀的理想地区,几年来,已经连续发生好几起跳楼事件了。”现代化改变了武藏野的外貌,然而何以说它就具有残忍的特性呢?我不理解,但也没有追问。不过,“武藏野是寻自尽的人最爱选择的去处”——我确实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但也记不起是哪一本书了。

下了地铁的火车,按照访问的路线,我们直奔直子女士的家。女主人直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内,接着就领着孩子去采购食品,把我们几位不速之客交给了她的书法老师清川先生。清川先生还很年轻,写得一手好金文,颇有点中国最早的刻石文字石鼓文的韵味,书体苍劲古朴。这是他的业余爱好,正式职业是会社的职员。直子女士没有固定工作,教书法成为她的“职业之一”,在她那小小的门廊上贴着一张纸条,用秀丽的楷书写着“书道教室”。

这是第几层楼,有点弄不清了,反正是九层楼八十八户中的一户。

房子不宽,两间加一起有四十平方米。东西不少,钢琴、书柜、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煤气灶、衣柜、沙发床……可是拥挤而不乱,这些东西各得其所,仿佛只要一换位置就再也不能容纳下它们。我说:“您很有审美力,很会布置环境。”秋冈先生说:“我家的房子比这大一倍,可感觉上比她这儿还挤。”直子女士脸红了,笑着说:“屋子这么小,不收拾一下怎么住人!”清川先生说:“有些是为了欢迎你特意布置过的,比如这一瓶鲜花!”直子说:“鲜花太贵,平时舍不得花钱买它。”日本的花贵得难以想象,一束上好的鲜花,差不多要值两块带日历的手表的价钱。所以,在日本看到小女孩腕上带一块花花绿绿的儿童手表,没人在意,如果头上插一朵鲜花,是要使人羡慕不已的。

因为人多,“洋间”(西式陈设)坐不开,大家都到和式住室围着炕桌坐下。直子说:“时间有限,不如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话之间就摆满了一桌子菜,日本菜,西式菜都有,而且有两盆中华料理。我这才知道她还是个烹饪家。中国式的冷盘中,海蜇比我拌的强多了。大家称赞她手艺高明。清川先生说直子热情好客,常常有朋友在她这儿聚会,手艺就练出来了。我猜想清川先生不仅是她的书法教员,很可能还兼料理品尝员。

“边吃边谈吧。”直子说,“都是朋友,想问我什么都可以。”

我们开门见山,问她生活来源靠什么?我一直在想,没有丈夫,又没有正式职业,孤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过生活,在东京这地方是很不容易的吧。

她说她每周用两晚上教书法,用两个白天去替人作临时会计;如果可能,再用两个白天去作临时药剂师——她上过卫生学校,有行业执照。

“能收入多少钱呢?平均每个月。”

她自言自语算了一下说:“收入不稳定,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万日元就是了。”

“她非常狡猾。”清川先生笑着说,“谁也不知她挣多少钱,临时工作,没法查考,反正不到纳所得税的水平就是了。”

直子对清川作了假嗔的眼色,又笑了起来:“我不是狡猾,女人么,小气一点是有的。他们男人爱吹牛,明明收入少也报收入多,用交所得税来买虚荣。我带着孩子过日子,虚荣不起,只能实事求是,不能装阔气呀!”

大家笑着问清川:“不用说,你是交所得税的了?”

清川每月固定收入十三万八千日元,交七千元所得税。因为他是独身,如果有妻室,只交两千就行了。我劝清川早点娶妻子。他说:“那只能省下五千元,五千元能养活个女人活一个月吗?”我说:“你的书法这么精,不给你再带来些收入?”他说:“我的字写得满不错,可就是没有人买,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问直子开支的情况。象她这样的母子家庭,政府有所照顾,孩子上学,书籍费全免,每年政府补助六万元,给孩子订课外读物。房子呢,她侥幸抽签中奖,每月只交一千元房租。自来水是国营企业,减少她的水费。尽管如此,生活上她自己仍然很刻苦,因为孩子花销大,她要给孩子补习数学,还要给孩子买课外书籍。她说:“他非常爱学习。”

这时,直子的孩子知广插话:“我也爱玩。我吃饱了,现在可不可以去玩一会呢?”

直子说:“你不陪一会客人吗?”

我们大家一致支持知广去玩,他象得了大赦令,拿着棒球手套跑了出去。

计算的结果,直子每月的生活支出要十五六万日元,而且几乎是没什么富裕的。

“碰上机会,也会有富裕一点的时候。”直子爽快地说,“那样我就存起来,到时候领孩子作一次旅行。”

她说的所谓机会,是指有时来学书法的人多一点,或是临时工作做得好,得到点奖金。日本的固定工人,每年工资约增长7%,这和物价上涨的幅度不相上下;临时工长工资的机会就很少。她有孩子,里外一个人忙,是难以承担固定工的工作的。好的是日本家务劳动已经现代化,有全部的自动化设备,所以,使这个娇小纤弱的人还能应付得来。我面向直子说:“你又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务,又要教育孩子,实在是很辛苦的。我们应当为所有可敬的母亲们干一杯。”

在这瞬间,我眼前出现了许多我所熟识的女性形象,她们性格刚强,有母仪之德,为孩子为后代奋斗不懈并勇于牺牲。我为她们的伟大感到由衷地敬佩,也为直子女士得到了生活保障而感到宽慰。

在我们带去的几件小礼物中,一个小泡菜坛子最叫她高兴。我教给她做泡菜的方法,她满脸闪出欣喜的光彩,拍着手说:“今天,我马上就照你说的做起来。”

从书架看,她是个对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有浓厚兴趣的人。钢琴旁的录音机磁带上标着莫扎特的名字。当我们正注视着这房间各种陈设的时候,直子匆忙地从箱子里拿出两件和服,给李小林穿在身上,并且一边替她扎好里外的腰带,一边说着:“结婚妇女打十字结,姑娘们打蝴蝶结。近来,有人为了显得年轻些,也有结了婚的还打蝴蝶结……。”接着,她还拿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我拿起来问是做什么用的?她把它拿过去放在小林手里,说是女人攒私房钱的家什。

因为没有时间再交谈了,我们依依和直子告别。她带着孩子一直送我们到停车场,一边擦泪一边和大家说:“你们走了,我又寂寞了,而且更寂寞了……。”车子开出很远,还看见她怅然地站在路边,而车里也有唏嘘声,那是李小林在擦眼泪。

和这一次访问相比,我们在德岛访问农民宫川先生的气氛显得热闹得多了。不过因为是全团出动,没有和直子女士交谈得那么深入和富有那么多的个人感情色彩。

日本近年来饮食习惯有极大的改变,加上稻米生产技术精益求精,成了世界上稻米单产最高的国家,甚而有供过于求的趋势。领土狭窄,对农田要精打细用;政府还号召农民改种水果蔬菜。对愿改变种植品种的农民,给与温室建筑材料和提供自动化设备资金等方面的援助,所以在日本我们吃了数不清的新鲜草莓、甜瓜(味道、样子全象哈密瓜,而形状是白兰瓜似的圆形)和桔柑。所付的代价呢,是田野上一片雪白,满眼是玻璃棚和塑料膜的闪光,再也看不见葱绿色的田野了。

宫川先生在田头——应该说是在农业工厂的车间门口迎接我们。首先他领我们去参观他们的温室。温室很大,这一套温室中有几家人的田地,也就是在个人所有的土地上盖着集体所有的温室。温室由国家建,一半由国家投资,另一半农民自己分担,并采用分期付款的方法偿还。这个温室已经建了三年,农民该分担的账已还清了。现在宫川先生夫妻两个劳动,每月平均收入三十七八万日元,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元钱。他在温室种瓜、草莓、桔子、西红柿。收下来的产品由农业协同组合运到城市去卖。

温室是全部机械化和半自动化,包括调温、灌溉、施肥。不过我们这些外行看不出门道,只看出开闭天窗,施肥浇水的电钮全在墙上就是了。收摘也用机器。农业已经打破了季节限制。温室墙上有一条标语我倒是看懂了:“你是自然的主人!”温室内各种作物已经结果,路上有人在运输才摘下的桔子和草莓,这时刚四月初旬。我想,这便是这条标语的注脚吧。

陪我们参观的水田先生,是农业组合的干部,我们问他有关农业组合的情况。他说:“农业组合是纯粹农民自由组合的组织;干部也由农民中选举;经费靠农民交的会费和它创办的企业利润,以及出卖农作物提成。农业组合还可以根据农民需要,以组合名义筹借贷款,筹措资金,兴办较大型的集体生产设施和生活福利设施。为了维持农产品合理作价,农业组合有权与商业部门、政府机构协商等等。近来,农业组合的中心任务就是要把农村的生产形式和农村的生活环境推向现代化。在这方面,农民和农业组合得到了地方各级政府的支持。”

宫川请我们到他家里去作客。先生的居住环境与直子女士的住房相比,就显得东京的公寓住房未免太寒酸了。这里有一个遍植着花树的庭园;小卧车、小卡车、农业机械停在一间宽大的车库内。宫川的住房是一大幢日本传统式的平房,里面分割成数间。洋式客厅内,地毯上摆着两套皮沙发,还有整架的农业书籍。和式的敞间,摆好二十多套餐几,坐满我们二十多位来客,中间的空席上,几位女眷表演了一场民间舞。在房间的另一头还有很宽的一段空席,主人全家四口人客气地在那里陪坐。老奶奶八十二岁了,身体还健康如中年,她除去看家,还在房后自种一小块菜田,养几丛花。小孙子五岁,见到客人很有点羞涩。儿子儿媳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工作,不肯回乡下来。宫川先生说:“没有办法,现在农村里大部分是我们这些五十上下的人在劳动;青年人不愿在农村呆,都被大城市吸引走了。”我问:“这问题怎么解决呢?”一位农业组合的朋友说:“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把农村建设得更有吸引力才行吧!”我说:“是不是青年们更追求声望、荣誉性强的工作?”

“也不见得。”主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从架子上捧下一只银杯来说:“这是天皇陛下为了表彰我在温室作业中的成绩奖给我的,这样的荣誉也不是每个城里的人都能得到的吧!”

一个熟识的朋友对我说:“不管怎么说,农村里经济收入虽然不低,可是文化娱乐设施没有城市发达、多样。另外,农村的生活是太按部就班了,青年人幻想多,都喜欢带点冒险性的事情。”

吃过茶点,我们去参观农业协同组合。它设在市场町,一幢精致的三层楼建筑,楼顶是电视台。这个组合所属的农村有二三百户人家,他们建立个有线电视网,结合农村实际播送有关种植的科学节目。二楼有一间很大的举行日本式结婚典礼的会场。距此不远是协同组合附设的一个“农村妇女之家”。这里有日本式的茶话室,西式的会议室,室内有运动室。最有趣的是“烹饪实习室”,装了十几台煤气灶,以备妇女们学了菜谱当场实习。这附近有一个小百货商店和一个猪粪处理场。组合所属的农户,有以养殖为生的,有的两口人就养着七八百头猪,猪粪积攒很多,因为粪臭,在日本猪粪视作公害物质,要请环境保护部门处理,农户须支出一大笔公害处理费,这样猪肉成本就大大增加。农协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建立了猪粪处理厂,把各家的猪粪运来,拌上锯末,加上化学药品,发酵,烘干,粉碎,弄得没有臭味后再装袋低价出售给农民使用。这是个赔钱的买卖,但得到了政府的支持。

我们问:“农民加入组合是完全自愿的吗?有不加入的没有?”

回答说完全自愿的,但是几乎没有人不参加。它一是非官方组织,二是确实为社员谋了福利,三是在近代化生产中有许多生产设施决非个体农民所能解决。在日本很少象美国那样占有大量土地的农场主,多是小自耕农,还有第四个原因,大人不参加组合,小孩子不答应,在学校里,别的孩子家里都是组合成员,非组合成员的孩子有一种孤独感。别人说起“我们组合怎样怎样”,他没有共同语言,回家就要求家长参加组合。

我们回去的路上,下起雨来,一群小学生头戴亮黄棒球帽,手撑亮黄雨伞,象是黄嘴麻雀吵吵着,在水渠边上玩水。陪同的人告诉我,雨天最爱出交通事故,特别是小学生,目标小,又爱乱跑,所以发给每人一把黄雨伞,一顶黄帽子,好目标显著。不过,这就不是组合的主意了,而是交通部门和学校采取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