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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孔雀·葡萄 漫话苏州

掐指算来,足有四分之一世纪没有到过江南了,我是北方人,生在干旱的鲁北平原,只因为年幼参军加入的是新四军部队,那河水交流的鱼米之乡就成了难忘的第二故乡。在那几乎要老死终身的暗夜里,自己认为终生抱憾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再也无缘看一眼江南春色。

人世多变,沧海桑田。“***”紧锣密鼓演唱了一出闹剧,在众手所指下脱去纸糊的盔甲,世界又恢复了它应有面貌,我有了渡江南下的机会,这真是连梦寐也未敢以求的事。

头一站是到苏州。

三十年前到苏州,是夜半时刻,跳下火车,一出车站,头一眼看见的是古城楼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古城楼下是静静东流的河水,点点渔火,半醒半睡,只偶尔听到鱼儿拨水的清凉声音,进得城去,北寺塔下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铺满了垂柳的浓荫。国民党刚逃出城几个小时,家家关门闭户,冷清的城里只有我们行进的脚步声和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迸起的火花。

城市政策规定得很严,部队不能象在农村那样随意号房子住民宅。大家只好坐在熄了火的电灯杆下等待着请示上级,也就在电线杆下瞌睡起来。天微明时,大概有早起的市民看见了我们吧,转眼之间我们就被市民包围起来了,随后就响起了锣鼓、音乐,再随后就来了各种各样有组织的队伍,他们扭秧歌、跳新疆舞、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这些才从硝烟中钻出的大兵,禁不住这火一样的盛情鼓舞,也笨手笨脚地合着乐声加入到狂欢的人群里。

我们在苏州驻扎有半个多月时间,那时候我是孩子,不大懂得欣赏名胜风景,但那秀丽的塔,玲珑的石,沿河的市街,朱红的庙宇,使我第一次领略到和北方那粗犷、朴实格调迥异的景色,仿佛是进到一个美的梦境里,我们在塔下出操,桑园开会,第一次看见那精雕细绣的手工艺品。

然而,我们也第一次看到了徘徊在灯影里的卖笑女人,“玄妙观”前衣不遮体的乞丐和嘴里叫着“大头小头,买两卖两”,手里掂着两块银元,碰出响声的投机商。苏州,象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通身伤痕而又聪明灵慧天生丽质的风尘少女,天色微明时叫彻小巷的卖花声和深夜回荡在室中的评弹调,则是她哀怨而凄厉的哭泣。我叹息她的过去,庆幸她的新生,希望着以后会看到她脱去褴褛,治愈创伤,出落成秀美的丽人。

六年后,我又到苏州来了,果然她象个再生的凤凰,变得那么洁净秀丽。街道仍是老街道,然而干净了,刷新了;园林还是旧园林,然而修复了、整理了。街上有的是戴红领巾的孩子,撑船进城的农民。因为大了几岁,又学习了点文化,这次才真正领略到苏州风物的艺术魅力。我贪婪地走访了名园,古刹,参观了织绸,刺绣,赏鉴了工艺品,观摩了评弹苏剧,我为我们国家有这样艺术荟粹的城市自豪,为我们文化传统自豪,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而骄傲,我在周瘦鹃先生的庭园里,看着他那一盆盆象立体的山水花鸟国画般的盆景,觉得我们整个的祖国在共产党这个园艺师苦心安排下,也正在成为苏州这样花团锦簇的天堂世界。

过了二十四年,我终于又来到了苏州。

迎接我的朋友领我一走出车站,立即置身在闹市中。在这里看到了比过去全城都多的人,城楼呢?明净的河水,垂柳的堤岸呢?我问:是不是车站挪了地方?朋友说没有,是城楼拆了,沿河建了这条市街。

我们进了城,这时我才觉悟到自以为熟悉苏州是多大的误会。有几条街看来是熟悉的,房屋还那么旧,街道仍那样窄,然而又是生疏的,沿街流过的河流不见了,千姿百态的小桥没有了,该是河与桥的地方堆满了垃圾杂物。朋友看出我的困惑,对我说:“许多河道抽干了盖上盖,变成战备地道了。”残留的河道也还有,但水是那么浑浊油污,已失去当年的明净。自然也有新增加的东西,比如那大大小小冒着黑烟白烟的烟囱。朋友对我笑着说:“解放三十年,我们一直在致力一件事,把消费城市变成生产城市,大力发展了工业……”

在以后的几天内,我就怀着矛盾的心情参观各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粉刷一新的寒山寺和枫桥下被化工厂污染成灾的河流,虽然还能认出当年风貌,但如今已改作公社工厂的名园。大加发展了的刺绣厂,面目全非了的灵岩山。虎丘是没有变的,但试剑石旁的山路也铺下了溜光的柏油。变化最大的是人,人们穿得整洁,面色丰腴,不再见第一次来苏州时看到过的可怜女人和投机商。人们的精神振奋,却又比我第二次来时沉着,老练,而且熟识的人中都增添了皱纹和白发。

临离开苏州前夕,几个老朋友约我去观前街一家老酒店去吃豆腐干下黄酒。三杯下肚,他们问我这次重游苏州有什么感想。我一时讲不出来,就迟疑地问了一句:“生产城市的标志是否就是烟囱和工厂?”

他们一下也瞠目结舌了。

我想,苏州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三十年来走了许多弯路,作了许多试验,碰了许多钉子,而算起总账来,还是前进了,发展了,蜕变了,更新了。起了质的变化,这变化就是人民成了主人,我们不能总作事后诸葛亮,说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蝉在脱壳时总要痛苦,甚至假死几天,唯其这样才能新生。但我们也总要变聪明些。一座名园,要经过多少艺术家能工巧匠才能建成,其价值要高出一个社办工厂多少倍,旅游业繁荣起来,它创造的价值怕也要远远超出一个小小的、半手工业的厂子的利润收入,何况还有个继承、保护文物名胜的责任。一个园子如此,整个苏州也如此。苏州成为名城,是多少代人辛苦经营积累成的,假如既保持原有风貌,又发展了它的固有特长,把苏州建成个以园林、刺绣手工艺等特色的水乡花城,不仅会成为我国的一颗明珠,也将会被世界人民视作旅游胜地。发展生产,本不限于建工厂树烟囱一个模式,要建工厂,可选择之地也极多,何苦为此而毁掉苏州?在我们没经验时作一些错误的试验是难免的,甚至可能是必须的,但是一旦发现路子不对,万不可将错就错,自流下去。

我希望再过些年,苏州又是另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