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樱花·孔雀·葡萄 赞美你,云南

二十多年前,我完成了在西昌的临时工作,决定访问一下云南再回北京。为什么要去,那理由已记不清了,但真正的动机是要见识一下这充满美丽传说、美丽景色的边疆。当时,康滇边界还有残匪。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从旧中国接受下来的几架美国运输机。我爬上飞机,在棉军装的席包和子弹的木箱间找个空隙坐下去,就腾空而起。昏头昏脑地飞了个把小时,飞机刚一着陆,我兴冲冲地从舷窗往外窥视向往已久的云南,看到的却是雾中山城嘉陵白帆。正自狐疑,听到驾驶员的声音了。他说云层太厚,飞不成昆明,半途改道来重庆了,何时去昆明另行通知。

我不知飞机从何时改的道,也始终弄不清我这一生是否到过了云南(哪怕是在空中呢)从此一过就是二十多年。每当有人谈起云南,总有一种被命运捉弄了的委屈感,并且认为,今生除去作梦,是不会再到云南了。

“***”被粉碎,人们的许多梦想都变作了现实。其中也包括我这个小小的梦想,我终于到了云南!

初到昆明的几天,感谢文艺界同行的关心,使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车轮上度过了,滇池波光,西山危崖,筇竹雕象,石林奇观……使我目瞪口呆,觉得我以前梦境是这么的贫乏,但这只是赞叹、惊诧。真正爱云南,跟它产生血肉相连的激情,是结识了云南的人之后。

我认识的第一批云南人,是在军区医院里,我到医院采访一个负伤的白族战士,他在自卫反击的战场上,为了救助同志,自己失去了一条腿。可他却以轻蔑的微笑去对待这件事,从他苏醒过来开始,他忙着作的就是一件事,给周围的战友和乡亲解释,缺一条腿的人既不会影响作战也不会耽误生产,他甚至开玩笑地说人生两只腿本来就有一只是备用的,当他安上一条假腿后,一天到晚在病房都找不到他的影子了,等人们知道他是在练习走路,想看看他的成绩时,他却已骑着自行车到处现身说法。他用事实证明人没有为失去一条腿而悲观的道理!仿佛丢失腿的不是他,倒是为他担心的那些人。

我们不能概念化地去解释这种英雄性格的形成过程,空说什么这是“政治学习好,思想觉悟高”的结果,我想问问他都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与熏陶,了解一下参战前他生活的道路。

很不巧,我去的那天,他的病房里挤满了人,有站在那笑咪咪抽烟筒的白族老大爷,有往伤员手里塞食物的白族大妈,还有几个打扮得美丽朴素,穿梭般出来进去,抢伤员换下来的脏衣服的“金花”,我不能成本大套,有条有理地去询问伤员,只好坐在那里参与他们闲谈,半天下来,我终于弄清了这些人谁和伤员也没有更亲密的关系,除去一个帮他洗衣服的女孩子与他同一个大队,其余的人只比我早认识他几个小时或几天。他们所以聚到这里,仅仅是因为这个战士和他们同一个民族,自己民族里有人为祖国流了血,作了牺牲,他们都引为自己的光荣和骄傲,而且把关心他、照顾他视作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战士笑着对我说,几乎全昆明的白族老人都来看过他了。他答应出院后到这些长辈家去住几天。可真要执行起来,怕住到六十岁还轮不完一圈。

我从医院出来时,那激动心情不是初望滇池,乍见西山时单纯的喜悦所能比拟的了,我觉得满心温暖,感到幸福,因为我这么快就看到在云南一切美好事物中最美的核心,它的人民。而且我觉得要向伤员提问的问题也没必要再张口。

这样一种心情,在云南,不止一次地反复出现。

在芒市,去访问顾建中的时候,在路上我多少还有些疑问,这个上海来的青年,能真作道地的云南人吗?我是要结识“真正的云南人”啊,我们到达大队的时候,是半晌午。大队院内堆着一堆待分配的茶叶和豆荚,可人都下地插秧去了,一个傣族青年问明我的来意,把我们领进一间凉爽、空旷的会议室,说是到田里找队干部去,转身就走了。我坐了一会,觉得闷气,就径自走出门去参观村道两旁的竹楼椰树,忽然从一个窗口传出讲话的声音,村子很静,声音显得很响,出于好奇心,我把头伸到那个窗口往屋里窥视,原来是一位老师在给二十几名学生上课,学生都是傣族青少年,而且女孩子居多,所以课堂上花花绿绿,鲜丽耀眼,只有这位老师卷着满是泥巴的裤腿,满脸黄乎乎的胡须,白衬衫上满是大小黄斑,他说一半傣语,一半云南方言,我听不大懂,但从他手里握着的一撮秧苗和打扮神态看,显然是位老农在传授农业生产课,因为听不懂话,看了一阵,我就莫名其妙地走开,这时大队的干部也已回来,便回到大队部去听干部们介绍顾建中的事迹,他们讲小顾在农学院毕业后如何放弃去当干部的机会,自愿到边疆来插队落户当农民,讲由于小顾坚持科学试验,培育和推广稻种,使大队的优质稻米产量是怎样惊人地增加,讲小顾怎样通过科研小组带起一批坚持科学种田的青年队伍。正讲着,刚才那个讲课的老师大步地走进了门,听到我们谈的内容便站在一边默不吭声。这时大队的干部笑着说:“本人来了,我还说什么,这就是顾建中,让他自己谈吧!”我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第二次见面的傣族老农,想从他身上找出点和大队干部的区别来,可除去比那位干部身上更多些泥水,面色更苍老点,没什么区别,我说:“你完全傣族化了。”他摇摇头,说了句上海味的普通话:“还不行,我的傣语不过关。”关于事迹的介绍,就这样打断了,因为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顾建中约我上他家去吃饭。他是在岳母家“上门”的,一栋半旧的竹楼,庭园里种着些南方特有花木,在阔叶的木瓜树旁还长着一颗我熟识的,遍及北方各省的石榴,正开着火红的花,并且结着嫩嫩的果实,我说:“这石榴似乎是北地的植物,竟在这亚热带开花结实了,你是学农的,知道从何时传到南方来的吗?”他不大象某些我认识的小知识分子那样信口开河,而是认真地考虑一阵,摇起头来,他说他是学水稻种植的,石榴的事他没关心过。从植物学观点看,同一种作物,品种不同,环境适应力相差很大,而随着环境变化,植物特性也会有变异,大概这石榴与它老家西域的同类也有些不同了吧。他去灶屋做饭,我就随便地参观他的卧室,看他堆在自制书架上的各种农业杂志,科研资料。他的肥大的衣裤和他爱人的筒裙、小衫并排挂在墙边,傣族青年用的竹箩中插放着上海出产的手电筒,我忽然感到,这个人恰是适应力极强的那个品种,而且随着环境变化确也有了极大的变异,正在那里胡想,他的岳母抱着外孙来了,拉我到走廊上喝茶。老大妈很慈祥,也爱说话,可惜我不能全听懂她那夹着傣语的方言,但也听懂了两个意思,一是说他这女婿太劳累,和别人干一样多的庄稼活,还要比别人多作许多科研的事,她担心他身体会熬不住,再一个说感谢政府关心他,从今年起有些杂志是国家替他付订购费了,以前光靠工分,把钱全买了书,自己生活弄得很艰难。我这时才想到,他从大学出来自愿下来当农民,还不止是放弃了较优越的工作环境,而且放弃了工资收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收入,和社员收入相比,不仅丰厚,而且稳当可靠,不是许多人走门子钻窗户要把自己的子女从农村弄进城市去,而不惜违反党纪国法吗?况且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靠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用体力劳动去挣衣食,终究比干他本行艰苦得多。顾建中把饭菜摆好后,我迫不及待地问他:“是什么力量促使你下这样大的决心,拒绝当国家干部而要当农民的?”

他慢吞吞,然而未加思索地说:“人活一生,总要干一番事业,为人类增添点什么吧?边疆自然条件这么好,可是耕作落后,这是我在大学实习时就看到了的。要改变这种情况,我们学农的学生不来,倒该叫谁来?”

他说完,低下头去吃饭,我送到口里的一团饭,却咽不下去了。在这一瞬间,我觉得我明白了他的一切,我拿石榴来比他是完全错了,植物的适应、变异是被动的。而这个人却是带着坚强的意志,远大的抱负来变异客观世界的!

顾建中这几句话,不仅叫我懂得了他,而且成为我理解别人心灵的开锁钥匙。

在瑞丽,我又看望傅远朋,傅远朋的事迹我已听说了。父亲是有名的文学教授,母亲是生物学讲师,姐姐是医生,而这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青年却成了最坚定的农业劳动者,一同来插队的青年伙伴,一批批走了,他却几次拒绝回城、招工、上大学的机会。甚至有一次他都背着行李到了车站,可斗争了一阵,又背着行李回到了他插队的景颇族山寨,从此,他搞土地建设,推广良种,推广除草剂,组织文化学习,作出了许多成绩。我要亲自见他,不想再叫他介绍这些人所共知的事迹,只是怀着一颗崇敬的心,问问他在作这一切的时候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愿。可是很不凑巧,我到达公社时,公社说他在大队里,我跋涉几公里找到大队,只见到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他的景颇族妻子,她说他下地耕田去了。我找到田头,他正驾驶拖拉机劳动,等他耕到田头要休息了,队里来人又通知他马上去公社开紧急会。这样,留给我的,只是和傅远朋一起坐下来吸支烟的时间。

“你千里迢迢来了,我又没时间,”他一边卷着烟叶,一边抱歉地说,“干脆,你要问什么爽快地问吧。”

我就开门见山问他最关键的问题:“什么原因使你走了又回来的?”

他痛快地说:“因为这儿太穷苦!”

他解释说,没来这里之前,他自己过的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生活,报上看到的,是丰衣足食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化大革命”中间他和许多人插队来到了这地方,才知道农民——就是供他吃饭的人们,还住草棚,还穿破衣,要吃一斤盐巴必须背上几十斤山柴,走几十里路去换取,百分之八十以上儿童不识字,种田用的还是先秦时代的老办法。插队青年来了,办学校,搞科研,给当地老乡带来新气象和新希望,受到乡亲们的欢迎和爱戴,可没有两年,一批批又走了,老乡们瞪着失望的眼睛目送他们,念叨说:“走吧,都走吧,再不要来了,来了也呆不住,谁让我们这山寨子苦呢?”傅远朋背着行李走多远,这声音在他耳边响多久,到了车站,他犹豫了,有什么理由把穷苦推给那些世代劳动养活自己的人,而自己不负起改变这种穷困状况的责任来呢?爱祖国,爱人民这句话只是当作歌词来唱唱的吗?真的走了,回想起这里的一切,自己不会一生感到羞愧吗?物质上的优越能填补这良心上的亏损吗?

当别人背起行李上车时,他却背起行李又回到山寨来了……

说到这里,烟抽完了,他站起来拍拍土去开会,那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又使我想起了顾建中,我觉得他没说完的话,可以从顾建中的谈话中去找补充。这以后,在怒江河谷,滇南山区,我每看到一个知识青年打扮的人,都想起这两个人。后来到了大理,我又结识了几个白族青年,他们则使我联想起了那个青年战士,于是,我最先结识的三个云南青年,就使我形成了年轻的云南人的概念,爱祖国,爱人民,有雄心,有抱负,象云南的河山一样美丽,光彩,雄伟宽厚,生气勃勃。

离开昆明前夕,我又到滇池边上留连了一段时间,和来时不同了,来时除去赞叹,惊诧它的明媚,苍翠,也着实为那片“围海造田”填起来的黄土感到忧愤,心想美好的河山如果不掌握在那么美好的当权者手中,给人带来的只有灾难,而当我告别云南时,心中却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云南的青年一代已经成长壮大,江山已回复到自己主人手中,那点伤痕陈迹,只能时时给我们以提醒和忠告,它是再不会重演,也不会扩大的了。

赞美你,我们可爱的边疆,云南。

赞美你,我的青年兄弟!

一九七九年十月八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