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不仅仅是国粹,外国人骂起来人,也很厉害。不过,一翻译成中文,就失去神采了。中国人的骂,大半和性联系着,譬如人称之为国骂的“他妈的”一词,译成英文,“我要和他的母亲发生性的关系”,外国人一定会觉得拗嘴和别扭。其实,他们也许永远不能理解性禁忌的中国人,为什么在骂人时,能发挥如此的想象力。
骂人是艺术,骂得淋漓尽致,骂得入骨三分不容易,是一门功夫。同样,挨骂也是艺术,挨骂得脸如城墙、心如古井、酒饭不误、照当丧家之犬、抽个冷子还能反咬一嘴者,也是一门功夫。
在《红楼梦》中,最有名的一骂,便是焦大借酒撒疯那一回了。
秦钟要回家,宁国府用车送,派的是焦大。黑灯瞎火,也不是什么有赏钱的好差使,他老人家又喝了两口,正上头,碰上贾蓉说了几句,他自然倚老卖老地骂开了。
贾宝玉算不算挨骂的,姑且不论。但他向凤姐求教,何谓“爬灰”时,却被正经八百的这位挨骂者,骂了一顿。
《红楼梦》一书,真不愧为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无不应有尽有。仅就骂人和挨骂来看,也是中国其它的古典文学作品所不能比拟的,很难再找到比《红楼梦》更丰富、更生动、更精彩、更深刻的骂的语言了。
贾政骂宝玉:“出去!”“你这畜生!”
贾赦骂贾琏:“混账,没天理的囚攘的!”
凤姐骂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又转过脸去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
芳官的干娘骂芳官:“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接着又骂她女儿春燕:“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些轻薄小浪妇学!”
秋纹骂小红:“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彩霞骂贾环:“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一发得了意了!”
鸳鸯骂她嫂子:“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
茗烟骂金荣:“我们入屁股不入,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入你爹罢了!”
有真骂,有假骂,有狠骂,有毒骂,有得骂的骂,没得骂的也骂。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是骂,不分好歹,满口胡吣也是骂。《红楼梦》最曲型地表现出中国人骂和挨骂的文化心态,即使世界文学名著,恐怕也望尘莫及。
尤以焦大那一通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简直把贾府的阴暗面,暴露无遗。我书读得甚少,不敢轻易结论,好像在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中,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骂人和挨骂的情节,似乎不多。
所以众多有识之士,总是大声疾呼,不要对阴暗面感兴趣。细细品味,那用心之良苦,也真是难能可贵。试想,焦大这通开骂,把诗书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那一层令人羡慕的帷幕拉开,看到其中许多见不得天日的污秽,倒胃口不说,一个表面的美的完整性也给破坏了,多糟糕,多败兴啊!真是可恶之至。所以那些挨骂的人,要赏骂人的焦大一嘴马粪,以示惩罚,也是正常的。爬灰就爬去好了,总不是所有的人都爬灰,你干吗不写不爬灰的人,偏写爬灰的人呢?若焦大将这番意思写成小说的话,我敢肯定,贾珍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上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时,准会这样对他进行大批判的。不要以偏概全嘛!纯系个别现象嘛!应该看到,不爬灰的还是大多数嘛!
当然后来挨骂的人,通常就不采用宁国府的马粪止骂法,而有别的高招了。
骂分两路,当面骂和背后骂。关起门来骂皇上和古人所说的腹诽,都属于怯懦的骂,除了自慰外,不产生任何效果。当面骂,就不同了,有骂的人,就有挨骂的人;有挨骂的人,就有不同反应。这反应中,以虽挨骂而根本不像是挨过骂似的泰然自若者,最为上乘,也就是艺术了。
一种是泛骂,如柳湘莲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你可以装作不介意,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又未曾单挑你出来,你抻那头干什么?还不妨附和两句:“是太不像话了!”
一种是指名道姓的骂,如贾母啐贾琏:“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你可以狡赖,可以不认账,可以推卸责任,可以嬉皮笑脸、打马虎眼,还可以耍流氓腔,“我就这样一个狗屎德行,你怎么办吧?”
一种是让挨骂的人明白是在骂他,可骂人的人却做出并不是骂谁的样子,可谁听了,谁心里有数。如凤姐说:“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古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那你完全用不着自作多情,自领没趣。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甚至还向人打听,“骂谁哪?骂谁哪?”
一种骂,便是宝钗对靓儿那番言语了:“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看来是在斥责一个小丫头,实际却是冲着宝玉去的。这就更好办了,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他骂他的,你说你的。“东关酸风射眸子”,这种骂连这点威力也没有的,眼皮一抹,不理就是了。茅台照喝,肥牛照吃,只要想到骂是骂不死人的,甚至一根头发也骂不掉的,装一回王八蛋又何妨?
当然也有无需乎艺术的挨骂,例如:小孩挨父母骂,因为顽皮闯下了祸;学生挨老师骂,因为课堂不好好听讲;丈夫挨老婆骂,因为他身上有从未闻过的香水气味;科长挨处长骂,因为他把报告直接送给了局长;一个作家挨棍子们骂,因为他没有按棍子们那极其衰弱、已经消化不动任何东西的胃口,写那种极其稀薄的流质或半流质食品式的小说。
这种属于小过小失、照顾不周的挨骂,骂也只好由他骂了。
另有一等挨骂的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如金荣挨骂,是因为他狗仗人势、欺压无辜;赵姨娘挨骂,是因为她居心险恶、置人死地;鸳鸯嫂子挨骂,是因为她为虎作伥、卖友求荣;贾蓉挨骂,是因为他当着凤姐捧凤姐,背着凤姐整凤姐,纯粹一个耍两面派的小人,这些人会想尽一切办法装孙子,却找机会狠狠报复,并且扬言,任你骂得狗血喷头,好官我自为之,哪怕开始倒计数时,那也快活一天是一天,乐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充分利用剩余价值。管人家骂爹骂娘。
其实在生活里,指着脸骂,指着鼻子骂,对于那些精通挨骂艺术的一朝得手、人皆为敌的白衣秀士,花子拾金、小人得志的跳梁小丑,恐怕真是对牛弹琴,不起丝毫作用的。“哀莫大于心死”,对这班心死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君不见焦大所骂的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一群吗?你若是碰到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一伙,你就光看不骂好了。因为骂,多少还要抱一点希望。
对这些人,我劝您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