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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非梦 §隐士难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三百六十行以外的行当,叫做“隐士”。

隐和显,只是相对而言,在朝时显,在野时便是隐了;得意时日显,失落时不得烟抽,躲进小楼成一统,便酸溜溜地称隐了。因此,绝对意义的隐士是没有的,那些遁居在深山老林里的隐士,实际上是不为人知的。所以我们谁也没见过正而八经的隐士。而过去或时下被人目为隐士者,或自觉为隐士者,严格地讲,多多少少是在扮演隐士这个角色罢了,算不上是真正的隐士。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缕,又哪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当然也没时间总把眼睛盯着文坛,动辄就发脾气了。

几年前,在菲律宾热带丛林里,发现了二战期间逃亡的一个日本士兵。这位大东亚战争的反叛者,已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但不晓得他的司令官山本五十六殉国,也不知道他的国家在一九四五年就无条件投降。恐怕这一位皇军,才称得上是地道的隐士。如果把当今那些隐士,送到热带雨林里去,像野人一般生活的话,打死他也绝不愿意的。

隐士没有悠哉的生活,没有一群帮闲围着,还有什么隐头?

诸葛亮在南阳躬耕陇亩时,也算过着隐居生活,但他无帮闲为之奔走,只与博陵崔州平,颖州徐元直几位隐逸之流往来,所以不为世知。从他时不时啸歌那《梁父吟》,便知道这位隐士有抱负不能实现之憾,看来,他身隐心不隐,胸怀大志,存匡扶明主,恢复汉室之心。还有一位大隐士陶渊明,五柳先生,他的诗文,可谓潇洒空灵得不得了。不过,这位隐士也不是一天到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隐在田园里。据史书载,官府时不时要请他去吃个自助餐什么的,还曾经送过他一双鞋,当然不是意大利瓦伦蒂奴名牌货,可他也没有扔到门外,说明老爷子并不是真隐。做的腿脚不良于行,每次应官府之约,从不推阻;当时也没有“面的”,只好由他的儿子,女婿抬着,可见他本人虽不愿意作官,但不反对和官员保持联系。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隐的目的,实际还是为了显。正因为别的渠道显不起来,才索性反其意而用之,以隐求显。越声名大的隐士越不隐,那种不隐之隐,比显更蛊惑人心,更招摇过市呢!隐,说穿了,只是一种为了取得显的手段罢了。

《红楼梦》这部杰作,所以具有百科全书的意义,就因为它是一幅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的缩影。凡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不在曹雪芹写真的笔下得到反映,就连隐士这样一种少见的社会现象,也逃不脱那支巨椽似的大笔烛照。就在大观园里,也住着一位隐士,而且还是一位女隐士,即那位栊翠庵里出家修行的妙玉。通过她,这位大师画出了千古以来隐士难为的尴尬处境。

妙玉,作为隐士,在那样一个充满了感情、爱恋、欲望乃至罪恶的世界里,心路历程之繁复,之起落,之煎熬,之度日如年,可想而知。她既无法超凡脱俗、立地成佛地割舍一切,也不能心如古井、槁木死灰般封闭自己,情丝不绝如缕,天性欲罢不能,于是,她的隐,就不如别的隐士那般轻松了,而是一种痛苦折磨心灵的隐。

也许隐士,总多多少少有他的难言之隐,否则,干吗要隐呢?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于人物的名字,是很考究的,也是颇费周章,很用心思的产物。那些像斯芬克斯之谜一样的名胜,其谜底都寓含着某种意义的。这个妙玉的“妙”,是不是带有“莫明其妙”的“妙”的意思,不敢妄断。但妙玉这样一个带发修行的比丘尼,处在男女情爱的大观园里,不伦不类,不僧不俗,倒确实是莫明其妙的。

在那个像伊甸园一般的环境里,叫“玉”的女性,只有林黛玉和她,加上唯一叫“玉”的男性,显然,这三“玉”都非一般的人物,可见妙玉在曹雪芹创作构思中的位置,决不是现在一百二十回本中那样简单。否则,她不会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而且从她的谜语:“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判断,她的命运肯定有着强烈反差的戏剧性变化。可以设想曹雪芹的原意,妙玉后来情节上的跌宕发展,也许有牵动全局的作用的。他在开卷前几回,已经参照系地刻划了一个俗而又俗的叫智能儿的小尼姑,按照曹雪芹习惯对比的写法,妙玉必是一个与此大相迳庭的人物。尽管脂砚斋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提示,但肯定妙玉不会是高鹗续写的这种无足轻重的样子和那般肮脏的结局。

兰墅先生像路边摆摊的测字先生,只是表面地根据四句谶语的启示,最后,他让妙玉被海盗劫去作压寨夫人,了结了她。这只能说有点黑色幽默,但与曹雪芹贯穿前八十回的美学思想,毫无共同之处。另外一位也是“终陷淖泥中”的秦可卿死亡,写得那样有声有色,同样是肮脏的死,不一定非写得那样肮脏不可的。据此推测,妙玉之死,说不定是一次更美丽的死亡,也未可知的。有什么办法呢?高鹗“闲且惫矣”,一个作家到了这样衰竭的精神状态下创作,也就该谅解他只能进行浅层次的思考了,不必指望他爆发什么灵感的。让强盗抢走,不知所终,在他看来,没准还以为是一种干净利索的下场呢?

这就不去说它了,但曹雪芹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却是给所有隐士做了一个总结。我就看到我们文学界,以隐士自居的那些人,凡心之重,入世之深,名利之恋,贪欲之盛,真是吓死人的。坐在家里,耳听八方,不出门户,挥斥方遒,总是想以蚊子哼哼的声音,取得雷鸣一样的效果,半点也耐不住寂寞的。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这“欲洁”、“云空”的谶语,到了今天,还是挺有针对性的。

但我们应当理解,当隐士,说得容易,真要实行起来,可是很难很难的。因为隐士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如妙玉来说,这样一位“才十八岁”,“模样儿又极好”的妙龄少女,别的同龄人在那里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男欢女爱,恣情享乐,她能无动于衷么?从曹雪芹不止一次地点到了府里演过《思凡》这出折子戏的细节,按照这位文豪习惯于“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之外”的文章铺排,焉知她的结局,和这出戏有没有什么关连呢?

彻底的隐士,便是彻底地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和要求,真正把自己和凡俗世界隔绝起来的人,如那位在菲律宾丛林里踯躅的太君。不彻底的隐士,则是部分地压抑着心头的欲念,而由于只是部分,所以有点像似熄未灭的火,不是没有复燃的可能。所谓情不自禁,耐不住寂寞,就是必然的常态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有凡心,就难免蠢蠢欲动地思凡。可谓出家舍不得,决裂办不到,既要图清高旷达的名,又扔不下世俗凡庸的依恋。妙玉何尝不想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热闹中,在靠炕的一边,挨着黛玉,有她一个席位呢?她和薛林二位是一样的“官宦小姐”,一样的“文墨也极通”,一样的“模样儿也极好”,当然也一样的有着少女追求爱情的向往之心。那么,她为什么就不该得到这份年轻人的欢乐呢?

她当然想参加这次怡红院的生日派对,可她这个隐士怎么好意思去唱卡拉ok,跳迪斯科呢?所以不敢贸贸然地前去叩开院门;宝玉内心也许有这个邀请念头,但宗法礼教,未必胆敢一试。既然不曾发出请帖,也没有电话通知,我们就难猜出妙玉,怎么在栊翠庵里一面青灯古佛,静心禅坐,一面还能了解到宝玉的动静?她到底不甘无声无息,被人遗忘,于是送去了一张生日贺卡,抚慰一下自己那颗实在不肯平静的心,这就是不彻底的隐士们最可怜的悲哀了。

至于大多数我们见到或者听说的隐士,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劣产品了。名曰退居山林,其实志在朝廷;装出与世无争,意在食禄千鍾;宣布告退文坛,不妨指点苍生;看似超然度外,尘世之心甚重。鲁迅先生说:“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这种以隐为一种手段,达到入世的效果,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其实大家完全可以心照不宣的。小楼风月依旧,人们装看不见好了;门徒奔走若市,只当没这回事也就拉倒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因为一方面‘自视太高’。于是别的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

“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诗句,就指的是这种人。如果妙玉真要隐,何必隐到情天欲海,万红一窟的大观园里来呢?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你就住在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好了。到底耐不住,飞蛾扑火似地搬到离怡红院不远的栊翠庵来,这恐怕是隐士倒比凡人具有更重的入世之心的写照。

八十回后高鹗续的有关妙玉章节,当然不能一概否定。第八十七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把一个受压抑的青春女性的性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的。从贾宝玉出现在她身边看棋时起,女性的本能超越了一切障碍,这位隐士再也无法隐下去了。隐是一层外壳,本来就并不彻底的隐,使这薄薄的外壳几乎不用揭开,就露出本相了。于是,这位多情公子伸出了拭探的触角——

1:“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低了头自看那棋。

2:“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地红晕起来。

3:妙玉……起身整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地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

4:妙玉……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

5: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这样细微地把两颗心灵的磨合过程,层次分明地写来,可谓丝丝入扣。

好了,一个说不识来时的路了,这编谎的水平未免差一点;一个说要指点迷津,也过于自告奋勇。惜春算是知趣的小姑娘,没有打发一个小丫头送,于是成全她两“玉”单独相处的机会。妙玉这时已忘了她是“槛外人”了,变成一个充分把握机遇的求偶女性,甚至贾宝玉提议进到黛玉的屋里,她都以“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理由给拦住了。“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这不正是这位少女所期求的魂牵梦萦的一刻么?

我一直相信后四十回中,留存有曹雪芹先生的笔墨,因为不排除高鹗在和程伟元合作完成这部当时已很抢手的读物时,很可能掌握了一些曹雪芹的遗稿,包括后四十回未定稿也未可知。所以笼统地把后四十回归之于高鹗先生的杜撰,不一定妥贴。

紧接着,妙玉处于激动亢奋之中,无法禅定了。“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会,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那妙玉忽想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这种在睡梦中的反映出的性苦闷,和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简直是不谋而合。

可怜的妙玉在这种希望和绝望的交战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唯有歇斯底里大发作,并付诸狂暴地宣泄了。至此,如果她能顿悟,真的把隐士的冠冕摘除,回复本来面目,做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岂不是更自然,更合乎天性么?

所以说,隐士难为。并不是说要做隐士,就能做成的。贩夫走卒,樵子钓徒,当隐士的话,谁也不会在意。能挂出隐士牌头,必须是名人才行。大隐士一定是大名人,诸如官场耆老、文坛宿将、名优艳妓、豪门贵族之类,有一点资本,隐起来才被人当回事。妙玉虽不是什么名人,也没有写过精致的小说和晦涩的诗歌,但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那些成窑五彩小盖盅、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和给黛玉、宝钗、宝玉用的茶具,便知她也不是一般人物。唯其如此,贾府才肯下帖子去请她来栊翠庵隐。

不过,像她这样的隐士不多。而我们所知所闻,从陶渊明起,文人作隐士者不少。一是文人多名人之故,二是文人不得烟儿抽者也多,三是一旦宣告隐居,也能在山林中得到市井中得不到的好处。如唐代诗人皮日休、陆龟蒙,他们成了隐士以后,诗文也多少添了一点仙气,跟着增点儿值。平心而论,在《全唐诗》里,皮、陆两位,并不属出类拔萃之辈。造出这等声势,就需要帮衬了。不过,也无须着急,只要你是一个有点本钱的隐士,准会有一班腿勤的、嘴快的、胳膊粗的、嗓门大的人,马前鞍后地侍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啖饭之道。”这帮围着隐士屁股后面转的角色,那嘴脸难免有点下作气了。

妙玉之败,就败在她只晓得隐,而不懂为隐之道,更不会以隐为招牌来经营她的隐。她的目标在于躲避她所畏惧的感情冲击,只是企求把自己包藏起来,其它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甚至唯一了解自己的邢岫烟,也很少沟通,这隐士当得也太不潇洒了。所以,最后只能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了。

如果她活着,看看后来那些隐士们和帮闲们的表演,稍稍长点心眼开点窍,恐怕大观园里那栊翠庵,就不会太清净了。妙玉绝对不会再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了。你放心,她一旦成为精于此道的隐士,给她开车门的、擦皮鞋的、拎箱子的、当跟包的人,跑前忙后,肯定不会少。而且,说不定还雇有保镖,腰里别着电棍,看谁不顺眼,横眉立目,也有可能的。但是,谁让她是个年轻不经事,而又太单纯的女孩子呢?脱俗当隐士,是她那样一个柔弱女子能为的吗?所以,隐,只不过是她的一种天真幻想,而悲惨的结局,对这个天生丽质,而又孤立无援的女孩来说,一开始就注定了。

于是,她不可避免的,在淖泥中走向生命的终结。

隐士难为,这是一点也不错的。